冷太陽之歌

一

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緣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昌耀《斯人》）①

法國哲學家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信誓旦旦地指認出，馬克思的思想中存在著一個認識論斷裂。這一斷裂的位置，就發(fā)生在一部他生前沒有發(fā)表、用于批判他過去哲學信仰的著作中，即《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阿爾都塞據(jù)此將馬克思的思想生涯先后劃分為“意識形態(tài)”階段和“科學”階段，并給出了令人信服的證據(jù)②。在那些經(jīng)歷過內(nèi)在經(jīng)驗遽變的寫作者身上，似乎都能找到不同程度樣式的認識論斷裂。對于昌耀，這位剛剛結(jié)束漫長的右派流放生涯不久，在轉(zhuǎn)型期社會難以安放身心的詩人來說，依循上述“斷裂”的眼光望過去，我們有理由相信，正是問世于1985年的小詩《斯人》，將他的創(chuàng)作歷程劃分出“斯人前”和“斯人后”③兩種迥然異趣的人文風景。我們大可斷定，在昌耀的精神歷程中，同樣發(fā)生過一次認識論斷裂。在那里，他準備用審美去詰問倫理，對前半生固有的寫作意識形態(tài)做一次革命式的清算：

那是一種悠長的爆炸。但絕無硝煙。因之也不見火耀。但我感覺那聲響具足藍色冷光。

那是一種破裂。但卻是在空際間歇性地進行著，因之有著撕碎宇宙般的延展、邃深。

（昌耀《純粹美之模擬》）

在昌耀“斯人后”的大多數(shù)作品中，讀者可以越發(fā)強烈地感知到一串“悠長的爆炸”?！皻w來”的昌耀在新時期詩壇奠定聲譽之后，曾有兩次故地重走之舉，讓心中愈演愈烈的否定情緒找到了表達的時機。一次是在他首部詩集出版后，甘肅電視臺計劃為他拍攝一部紀錄片，詩人借此機會重訪了當年的流放之地，也重新度量了寄存于那片土地上的青春、夢想和無法解讀的苦難記憶④。昌耀事后在詩中袒露心事：“再也尋找不回那些純金。/紅嘴鴉飛失了。/泥土隱去許多重要情節(jié)。/血肉材料已摶塑成器。/素秋在臉孔揭開一場殘局?！保ú堆；蟆罚?989年的昌耀正癡迷于攝影和單車旅行，當這兩股沖動驅(qū)使他再次走進戈壁深處的哈拉庫圖村時，曾在此地參加“大煉鋼鐵”運動的詩人，如今卻滿腹疑云。一連串的捫心追問將昨日的鋼鐵意志重新揉搓為啼血的記憶，繞著那塊歷史的無主之地失魂地盤旋：

果真有過被火焰烤紅的天空？

果真有過為鋼鐵而鏖戰(zhàn)的不眠之夜？

果真有過如花的喜娘？

果真有過哈拉庫圖之鷹？

果真有過流寓邊關(guān)的詩人？

是這樣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

像一只嗡嗡飛遠的蜜蜂，寂寞與喧嘩同樣真實。

而命運的汰選與機會同樣不可理喻。

（昌耀《哈拉庫圖》）

無論是被泥土掩埋在歲月道旁的“純金”，還是熏紅了半邊天的無產(chǎn)者高爐，與其說詩人在以空間的扳手重置時間的齒輪，不如說他在以率真的歷史正義來回訪火的物質(zhì)想象（巴什拉語）。昌耀乘吉普車或自行車重走當年的流放之路，并非作秀式地撿拾往日的人、物、事，為它們鍍上回憶的金邊，而是鼓足一息尚存的勇氣再次推開煉獄之門，攜進一場思想的颶風。回返舊地的詩人已然消歇了當年的血氣，在他的筆下，已不再對宏大空間（如西部高原、河西走廊、敦煌名勝、黃河正源、騰格里沙漠或黎明的高崖等抒情對象）抱有激情，從而不知疲倦地放任他的追憶無意識，喊出一句句“我記得（忘不了，想起了）……”；不知不覺間，昌耀似乎第二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那些堅貞的信仰、過量的激情和純真的期盼，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不斷涌出的炫惑和悵惘：“果真有……”？經(jīng)歷認識論斷裂的昌耀，在反詰之火的連綿烘烤下，由一個詩的經(jīng)驗主義者變成一個詩的懷疑主義者，由一個篤定的可知論者變成一個惶惑的不可知論者，由一個崇尚整全圖式的表象論者變成一個收藏斷編殘簡的意志論者。對于昌耀來說，過去的一切皆匯入熔爐，那些熔鑄了往昔記憶的純金和鋼鐵，是伴隨著個人的歡樂和痛感一同析出的產(chǎn)物。詩人諳熟刻舟求劍的諧謔劇，即使昌耀如今站在了相同的地方，那些記憶的析出物也早已在時間的手上改換了容顏：

衰亡的只有物質(zhì)，欲望之火卻仍自熾烈。

無所謂今古。無所謂趨時。

所有的面孔都只是昨日的面孔。

所有的時間都只是原有的時間。

（昌耀《哈拉庫圖》）

物質(zhì)終將衰亡，哪怕它是純金和鋼鐵?！霸械臅r間”似乎以絕對的權(quán)力掌控著詩人的命運，并暗授詩人在火的經(jīng)驗記憶中展開生命敘事，映照出一張“昨日的面孔”。早在《哈拉庫圖》問世前三十年，正投身于“大煉鋼鐵”運動的年輕詩人，懷著對這場浪漫神話的赤誠向往，創(chuàng)作了敘事體長詩《哈拉庫圖人與鋼鐵》。作為時代的共名題材，昌耀將男女主人公洛洛和喜娘的訂婚酒宴糅合進了煉鋼運動的政治敘事當中，讓該詩成為當時較為常見的一類政治抒情作品。與詩人此后大多數(shù)作品相比較，《哈拉庫圖人與鋼鐵》并未體現(xiàn)出昌耀與眾不同的品格，以民歌謠曲做外衣，它只是在政策風尚驅(qū)策下的一次文學操練，請看：

哈拉庫圖人就要開爐放鐵了。就擇這個吉日給你們合婚吧。

（昌耀《哈拉庫圖人與鋼鐵》）

盡管在昌耀公開出版的詩集中，這類詩歌并不多見（或者也并不排除詩人主動進行了改寫和刪汰），但可以想象得出，這股強勁的政治浪漫主義和美學召喚力讓詩人浸淫其中、無法抗拒。面紗鼓動著風箱，愛情想象的力比多和改造世界的力比多，攜手在昌耀二十三歲的身體內(nèi)部流蕩撞擊，擦出了灼目的左派星火，制造了詩人青春的血氣，順理成章地選擇一種英雄主義的筆調(diào)抒發(fā)內(nèi)心不斷凝聚、又無處釋放的詩情。特殊年代里凌空高蹈的全民運動，為昌耀的詩歌風箱送進了第一把猛烈而醉人的氧氣。在意識形態(tài)催化劑的作用下，昌耀不可遏止地對集體生活進行著詩化。當饑饉年代的現(xiàn)實體驗與崇高化的精神生活甫一交火，詩人的美學視野里立即發(fā)生了神奇的化學反應，也點引了昌耀作品中最初的烏托邦火種。詩人仿佛端坐在柏拉圖的“洞穴”里，任交鋒之火熊熊燃燒，在墻壁上投出信仰的幻影。在心旌蕩漾的年輕詩人眼中，那些誘人的虛像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合法來源。

二

在血氣亢奮的煉鋼年代，火的意志具有詩化一切的威力，不但提供了鍛造鋼鐵的滾滾熱能，而且一手促成了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烏托邦情結(jié)，如火苗般扶搖直上，因而在昌耀這一時期的作品中醞釀出一種典型的高爐美學。這里可以借肯尼迪（Ellen Kennedy）的一段解讀文字，來試圖剖析這種迷人力量的工作原理：

詩化可以表現(xiàn)為所有文化領(lǐng)域都被轉(zhuǎn)化到審美領(lǐng)域中。科學、宗教、政治和倫理，都被化約到情感領(lǐng)域中。有益的生產(chǎn)活動和有道德的責任行為，都由于“詩化”的原因而失去了價值。理論和實踐被化約為審美沉思，理論矛盾和實踐沖突被化約為審美差異，激發(fā)起愉悅快適、激動人心的種種體驗。詩化過程始于浪漫主義者在真實世界中面對沖突的時候。他并不試圖解決這個沖突，甚至不承認它是真實的選擇物間的實質(zhì)性沖突。相反，他把它看作一個幸運的偶因，以喚起一個情感上令人滿足的情緒、一次審美機會。為了刺激出這個情緒，他把沖突轉(zhuǎn)變成一種情感上的不和諧狀態(tài)。真實的選擇被“解釋”為情感上的沖突，現(xiàn)實被變換為情感音樂的審美語言。因此，這一解釋服從于想象力的創(chuàng)造性游戲，其結(jié)果是，沖突被和解了。這就是浪漫主義的提純過程。詩化并不解決沖突，毋寧是通過把對立因素吸納入一個更高的和諧中來懸置沖突。⑤

在這種意義上，對于昌耀來說，火的意志固然在對過往經(jīng)驗的重訪中遭遇了無可挽回的失敗，曾經(jīng)被火焰照亮的夢想和臉膛，如今迎來無邊的低回和黯淡，似乎無跡可尋。然而，這條令人沮喪的追憶之旅，卻成功地表達了詩人對現(xiàn)實生活的詩化渴望。作為回訪的唯一徽章，高爐美學榮膺為昌耀“斯人前”寫作中長期信奉并忠貞不渝的詩歌精神，是“原有的時間”里一枚散發(fā)熱度、飄逸火星的審美標簽，也是昌耀“斯人前”寫作詩化運動的最高象征；當昌耀進入“斯人后”寫作，一個新的半衰期開始了，高爐美學并未原地坍塌、灰飛煙滅，而是以另一種隱匿、綿長的形式，維系和延續(xù)著詩人的價值突圍和詩化探索：

烘烤啊。大地幽冥無光，詩人在遠去的夜

或已熄滅。而烘烤將會繼續(xù)。

烘烤啊，我正感染到這種無奈。

（昌耀《烘烤》）

當年“大煉鋼鐵”時代遍布中華大地的無產(chǎn)者高爐，在一種神秘的詩化指令下，如今被一步步鍛壓、切分、集成，置回詩人體內(nèi)，凝縮為一架隱形的烘烤機器?；穑琅f是這套生命游戲的動力因和精神原則，但似乎也不再扮演歷史創(chuàng)造者的冒進角色，也不再大肆標榜其綜合的轉(zhuǎn)化能力，而是坦誠地面對自己天然的矛盾屬性：從外部觸摸上去，它擁有一副高燒般滾燙的肉體，像往昔的理想烈焰依舊在熊熊燃燒；從內(nèi)部來感知，它卻傳來陣陣失血的寒意，猶如高燒者的一串寒噤，營造出心頭一派肅殺的淡季。這是一架以消耗為榮耀的機器，它成為昌耀“斯人后”生命體驗的基本模型，用生命價值的內(nèi)爆性詮釋了生活世界的可燃性，以耗費的精神態(tài)度促成了一席象征界的夸富宴。這架具有永動氣質(zhì)的烘烤機器，以內(nèi)在的矛盾性印證了它的有效性，能夠?qū)⒃娙思纯躺傻木窠箲]轉(zhuǎn)化為創(chuàng)造動力，從中獲取詩學燃料，同時擺渡著酷熱和寒冷兩重世界?；鸬拿苄蜗蠛凸δ?，為詩人的詩化的工作注入新的內(nèi)涵。“斯人后”的昌耀勇于真誠地呈現(xiàn)自己相互矛盾的世界觀和生命體驗，但無意于調(diào)和它們之間的沖突，更沒有興趣去扮演一個大歷史的篤定闡釋者。依賴火的破壞性、消解性和轉(zhuǎn)化性，詩人為眼前這個沒有烏托邦的時代嘗試著一套悖論式的寫作，以求在自己信仰的真空里制造微茫的光亮和微薄的氧氣。

昌耀“斯人前”的作品，大都展現(xiàn)出生產(chǎn)性的精神態(tài)度，這正是從古老的火藝中吸取的寶貴經(jīng)驗。在與現(xiàn)實世界的意義交換中，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處于符號經(jīng)濟的順差地位，一度幫助昌耀建構(gòu)起神圣的烏托邦理想、崇高的父性空間和自戀式的自我鏡像，這種建構(gòu)維度讓火的悖論性常常處于波瀾不驚、隱而不現(xiàn)的閉合狀態(tài)?！八谷撕蟆钡牟_啟新的創(chuàng)作半衰期，遭遇了時間上的淡季感和空間上的迷宮感，與現(xiàn)實世界的生存矛盾日漸突出，其作品的精神態(tài)度因而迎來美學上的豹變，從生產(chǎn)導向翻轉(zhuǎn)為耗費模式。相應地，在與世界的意義交換格局中，詩人關(guān)于火的經(jīng)驗也由順差切換為逆差。詩人生活世界里的即時體驗，無一不侵染著相對論視野、焦慮心態(tài)和消極氛圍，火的悖論屬性開始在他盛年后的生存逆境中愈發(fā)凸顯，逐漸蔓延為他“斯人后”寫作的主導精神之一。

“斯人后”的昌耀詩歌似乎駛?cè)胍环N熱帶語境，洋溢著火的悖論情調(diào)。他的詩歌語言拋棄了早前的莊嚴端正，開始變得晦澀抽象。他的詩句主動追求彎曲、變形、擰緊的異端效果，高度的心象化陳述，令讀者難于接近和觸摸；極端的自卑感和分裂的主體意識又萌生了別樣的高傲和孤絕；這種憂郁的書寫氣質(zhì)，源于心靈深處的熱帶之火，成為此時昌耀作品的通行語法和原型文體?；鹗窍蚋咛幍奶右?，火苗的垂直性，讓這種意志上升為人間七情六欲的一般等價物，錘煉為詩人對時間的消極體驗，也凝定為昌耀詩歌中烘烤機器的制動特征?；鸬撵拍?、炙熱、孤獨、絕望，在此時的作品中比比呈現(xiàn)，具有普遍的表現(xiàn)和交換能力。這場深刻的寫作變革，猶如昌耀從生命燒進寫作里的一場大火，導致了他詩歌中血氣虧損、失調(diào)和消解，也引發(fā)了詩人在寫作上的高燒、抽搐和夢魘。

在境遇的更遷中，昌耀反向重構(gòu)了關(guān)于火的物質(zhì)想象。在激情四射的政治抒情年代，詩人透過對經(jīng)驗的浪漫提純和懸置矛盾的自我幻覺，賦予火以宗教般的神圣感和萬能性，炮制出群情激蕩的高爐美學。這種一體化的形式誘惑，居高臨下地暗示人們，鋼鐵是從未來烏托邦降落的隕石，是打開共產(chǎn)天堂大門的金鑰匙，是自我價值的最高物化形態(tài)。實現(xiàn)這一切信念的能動性中介，便是被社會化的自然之火。在詩人的體驗和轉(zhuǎn)化之下，火被開采出超自然的力量，照亮、焚燒甚至重繪了當今世界的詭譎圖像，奠定了火的書寫意志在“原有的時間”中的核心地位，并且為詩人鍛造了一張“昨日的面孔”。盡管這張面孔長久持留在詩人命運的底板上，張揚著鋼鐵般的生命力，但時間之風絕不會固守在這處封閉的“洞穴”。當流逝的時間違背詩人的意愿不再扮演“原有的時間”時，當詩人逆著生命航線重回故地尋找“昨日的面孔”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立在一片無從命名的土地上，如同站在洞穴的出口，被強烈的太陽光照射得神智迷離、恍惚跌宕?！白蛉盏拿婵住焙汀霸械臅r間”都已坍塌破碎，戀父和自戀式的寫作失效了，封閉的精神格局失守了，除了四起的煙幕、嗆人的粉塵和遲遲不見退場灰霾，詩人身邊已經(jīng)一無所有。

三

昌耀在對火的經(jīng)驗回訪中，無法還原火的原初統(tǒng)一感，也無法激活早年那些單純而熾烈的烏托邦意念。空洞的時間置換了“原有的時間”，疑惑的面孔代替了“昨日的面孔”，烘烤機器摩拳擦掌地準備收拾高爐美學的斷瓦殘垣。昌耀不得不接受火的經(jīng)驗斷裂：火無法帶領(lǐng)詩人回到往昔時空，也不再能為他繼續(xù)制造浪漫虛像，它只能與詩人一同困守于無地（魯迅語），在淡季的惆悵和迷宮的惶惑中共享焦灼“無話可說。/激情先于本體早死”（昌耀《生命體驗》），于是，“我們只可前行。/而我們無可回歸”（昌耀《我們無可回歸》）?；鸬慕?jīng)驗斷裂，是昌耀認識論斷裂的主要內(nèi)容，這種斷裂感凸顯在詩人兩個基本動作的失靈上，即對“言”的“無話可說”和對于“行”的“無可回歸”。囿于時代迷宮里的詩人，不得不依靠這種話語和行動上的困難、障礙和缺失，來重新定義自己在價值淡季的生命直覺，不得不將這種悖謬的生存體驗當作對“原有的時間”和“昨日的面孔”的暗自突圍：

可嘆啊，他終于無可逃亡。

可嘆血溫就在歲月消歇。

喀斯特溶巖驚心的水滴貫通夜晚千年的干旱。

就是這樣，時間咒語讓后來者醒來，

又復令前驅(qū)者神迷。

（昌耀《西鄉(xiāng)》）

在“無話可說”和“無可回歸”的雙重匱乏之下，詩人甚至悲觀地意識到自己終究是“無可逃亡”的，把生存的匱乏感拉滿，將信仰的缺失延展至無限。這些效果都印證了火對世界的毀滅沖動和荒蕪渴望。正如前文所述，火的悖論性啟迪了詩人在物質(zhì)想象上的反向重構(gòu)，即在火的意象中相互悖論的兩個維度之間——比如火的生產(chǎn)性和耗費性——并不彼此截然否定，也無須某種調(diào)和或調(diào)停，而是同時承認和肯定兩者的意義，并揭示出任何一方正是另一方成立的條件，彼此承認了雙方相互依存、相互需要的關(guān)系。這似乎不太符合我們慣習的那套中學哲學教員式的辯證法，而是更類似昌耀在火的經(jīng)驗回訪中所發(fā)現(xiàn)了一種悖論式思維。這是一種特殊的詩化能力：它并不召喚奇跡，也不陷入幻想，而是沉默地改變著語言內(nèi)部的一些朽壞的狀況，拆掉一些墻體，改造每個房間，讓每個空間都更適宜安頓那些無處落腳的靈魂，讓遭遇危機的人們從生存的絕境里學會求生和自救，在重重死路中抓住些渺茫的生機。

我們在魯迅的《野草》中其實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這種悖論式思維：“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边@正是一種反向重構(gòu)的詩化策略，在一切正值中發(fā)現(xiàn)、接納它的反值，并同時肯定兩者的倫理處境和人的位置。這種悖論式思維并不追求那種綜合了正值和反值之后貌似更為寬容的價值立場，也不制造抹除差異、強調(diào)和諧的邏輯效果，而是謙遜地認為，人們在通過任何事物或事件去認識真理時，必然要尊重矛盾的在場，承認矛盾是一切同一性的內(nèi)在條件。對火的經(jīng)驗回訪中，昌耀所接受的認識論斷裂以及接踵而來的一切價值危機和焦慮體驗，皆為這種悖論式的新型辯證法在他精神歷程中悄然登場的結(jié)果。

按照這種悖論式思維去理解昌耀的“無可逃亡”，我們反而讀出了他在面對認識論斷裂的威脅之后充滿最大張力的“逃亡”意志。在“無可逃亡”的悲觀結(jié)論之下，詩人筆端的“逃亡”從未止息過——毋寧說，“逃亡”是“無可逃亡”的內(nèi)在條件和積極的驅(qū)動力——甚至開始摹寫一種“逃”而不“亡”的循環(huán)時間體驗，而這片幽閉的深淵也正是詩人準備隨時“逃離”的?！疤印背闪算Ｕ撌剿季S中一個新的形而上動作：“有人獨處：深感逃離亦乃生之圭臬。/逃入墻壁。逃入夾墻的夾層。逃入電梯?！保ú堕L篇小說》）對于一個瀕臨窒息的詩人來說，“逃亡”意識有機會破除時間的咒語，也有希望穿越語言的幻象，成為他此刻隱秘的愿望和“生之圭臬”⑥。在遽然加速的時代列車上，昌耀的認識論斷裂適時降臨，回顧往昔的監(jiān)禁和苦難，眺望明日的茫然和疑懼，他真切而強烈地體驗著“無可逃亡”之感對個體存在真理的推搡和搖撼。如果詩人的生存列車意味著一種“逃亡”的矢量，那么“無可逃亡”就是它內(nèi)在必要條件。詩人必須要接受自己主體人格的分裂和矛盾。那么，“原有的時間”、“昨日的面孔”非但不能為昌耀提供人生意義上原初的完滿，正像弗洛伊德主義者認為的那樣，它們反而意味著原初的失落（嬰兒離開母體時所形成的創(chuàng)傷標志著生命的開始，這是最早的生命悖論）。昌耀世界觀上的故地重走，其實已經(jīng)詮釋了“逃亡”的形上本色。從這個意義來講，“逃亡”無異于詩人“斯人后”寫作的維他命：

遁逃的主題根深蒂固。遁逃的萌動滲透到血液。

（昌耀《迷津的意味》）

由于認識論的斷裂和對火失敗的經(jīng)驗還原，詩人對“斯人后”的現(xiàn)實感發(fā)生了認知絕緣，“無話可說”和“無可回歸”的悖謬經(jīng)驗充塞了昌耀的知覺世界，讓詩人陷入自我幽閉，成了“溺水者”（林賢治語），因而積累了較多的焦慮勢能；相對來說，“原有的時間”盡管充滿創(chuàng)傷，但卻一度喚起詩人的激情和對世界的統(tǒng)一感，這種“過去時”包含了更多可闡釋和回溯的記憶，歸根到底是為了理想的原初和諧而服務，因而焦慮勢能也相對較低，或趨近于零。于是，當認識論斷裂發(fā)生，詩人的心理勢差也隨之出現(xiàn)，他必將以“逃亡”的姿態(tài)從高勢能的“現(xiàn)在”向低勢能的“過去”滑動，從耗費性的焦慮年代向生產(chǎn)性的“原有的時間”挺進，從逆差式的抽搐失血向順差式的飽滿盈余回顧……就像一塊安放在山尖的圓形石頭，隨時可能沿著任意一側(cè)斜坡滾落到山腳，獲得破壞性的動能，形成一套全息的輻射和裂變，重新收拾既有的世界圖像。這種心理勢差，在昌耀的詩歌詞典里，就體現(xiàn)為“趕路”“行走”“逃”“退”等悖謬性的動作。

在昌耀“斯人后”的寫作中，諸種心理勢差構(gòu)成他逃亡式寫作的動力環(huán)境：“誰與我同享暮色的金黃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寶石？/一個蓬頭的旅行者背負行囊穿行在高迥內(nèi)陸。”（昌耀《內(nèi)陸高迥》）這個挑戰(zhàn)的“旅行者”形象，頻頻活躍在昌耀這一時期的作品中，成為他新型信念的一幅縮影：作為高爐美學的遺囑執(zhí)行人，“旅行者”開啟了體內(nèi)的烘烤機器，讓火的精魂永續(xù)不滅。他的生命意義就在于行走，在另一片高高的無主之地。他不返回過去，亦不走向未來，這里沒有時間流逝，只有持久的、“逃”而不“亡”的跋涉：“啊，漂流，漂流，永在地漂流”（昌耀《涉江——別S》）。這個“旅行者”形象，是詩人勾畫在上帝沙盤上的一個身形粗獷的知音。在他身上，昌耀寄托了自己一貫崇尚的堅執(zhí)意志，將他放逐在那個信念世界中的精神高原上，而自己卻施展金蟬脫殼的分身術(shù)，從“原有的時間”中脫身而出，蛻化為庸?，嵥榈默F(xiàn)實人生里一位落魄的守夜人，退回到清苦生活的低洼和逼仄之地，與內(nèi)心的寒意和紙邊的孤燈為伴。詩人的“逃亡”意識催生了他的分身術(shù)，懂得“寂寞與喧嘩同樣真實”。多年前，深陷右派囹圄的年輕詩人曾從流放地“逃”到省城，嘗試給有關(guān)部門遞送申訴材料⑦。而昌耀“斯人后”詩歌中的“逃亡”意識卻大不相同，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從自己身上逃了出來。在“無可回歸”的大前提下，高處和低處并無孰優(yōu)孰劣之別。這一分身術(shù)的階段性成果，就是讓詩人在高處和低處各自保留著一部分靈魂，并且攜帶著這一矛盾走進新的生活。他讓自己體內(nèi)的理想主義香火，繼續(xù)在文字中度過晦暗的晚年生涯；而“逃”而不“亡”的孱弱肉身，不得不做好準備迎接猙獰世界里的風雨雷電。

四

多奇妙：人生實際上有著兩種自我，然而哪個更愜意或更真實我都難于啟齒。（昌耀《她》）

昌耀嘗試用認同矛盾的分身術(shù)去理解他的認識論斷裂，即用肯定斷裂的方式來修復斷裂。原初的火種任其自生自滅，詩人如同飛蛾，從美麗的信念牢籠里鉆出，撲向了一團深淵般的現(xiàn)實火焰，以絕望的動作來培植出對火的嶄新經(jīng)驗。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發(fā)現(xiàn)，在南美洲的神話思維中存在著兩種類型的火：一種是天上的、破壞性的火；另一種是地上的、創(chuàng)造性的火，即燒煮用的火⑧。與之類似的是，昌耀也將自己認知世界的火焰從天上（高處）引到地上（低處），從烏托邦王國導向市井凡塵，從萬眾矚目的無產(chǎn)者高爐挪往畢剝作響的人間煙火。在詩性正義的秘密授意下，火的用途也增添了新的內(nèi)容：高處的火曾為道德理想國生產(chǎn)光榮的鋼鐵，低處的火則是為匱乏的心靈家園烘烤著地上的食糧。

在現(xiàn)實世界的強悍和殘酷面前，詩人只是一個脆弱的存在，這讓維持烘烤機器的運轉(zhuǎn)成為一項艱巨任務。詩人本能地流露出生命底色里的陰性語調(diào)，開始向詩歌里那個行走在高處的強悍知音施展一種來自低處的柔韌力量：“現(xiàn)在我重又聽到大提琴對鋼琴的傾訴了。/揉啊，揉啊，一片風中的葉子柔柔地揉著”（昌耀《這夜，額頭鋸痛》）；而文字中的英雄更有義務向現(xiàn)實中的詩人提供保護：“你顫栗的軟體/蜷縮在我新月形的合抱/你是我宇宙的涵蘊/我是你外具的介殼?！保ú堵牶蛘賳荆黑s路》）為了回應愈演愈烈的認識論斷裂，昌耀為他的詩歌發(fā)明出并不懸置矛盾的交流模式，我們發(fā)現(xiàn)，裂變后的火的意志內(nèi)部，并未發(fā)生爭吵或爭執(zhí)，反而傾聽到各自燃燒的兩團火焰之間的竊竊私語。

世界觀中火的裂變，讓昌耀迎來了生命最后十五年里的新格局和新挑戰(zhàn)。經(jīng)歷了認識論斷裂的危機、習得分身術(shù)的詩人，在他的生活世界里嘗試進行火的經(jīng)驗重建。它的目標并非原初的理想之火，而是對新的現(xiàn)實做出一種個人化認知，從而啟示了詩人新的詩化運動：這是一團既熱又冷、不冷不熱的火。如果說，魯迅勾勒出一團“死火”；在這里，昌耀磨礪出一把“酷火”：融冷酷性和灼燒感于一爐，讓兩種矛盾精神在此處相互生成。與詩人在“原有的時間”里從事的詩化運動相反，昌耀自此開啟了語言的“祛魅”過程。如同《斯人》一詩劃清了“斯人前”與“斯人后”兩個創(chuàng)作階段的界線一樣，新經(jīng)驗的建立劃清了斷裂的兩團火焰之間的界線：讓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從高爐美學到烘烤機器，我們目睹了昌耀詩歌精神中火線的分裂：一方面，昌耀在他的作品中為理想主義的余燼和日薄西山的信仰保留了最后一片領(lǐng)地，直到它壽終正寢；另一方面，由于已經(jīng)重建了關(guān)于火的新式經(jīng)驗，在執(zhí)行高爐美學遺囑的同時，昌耀以斷裂的名義，在肯定矛盾的前提下，從內(nèi)容到形式向自己的寫作掀起了一場詩化革命。這場革命讓遠離現(xiàn)代主義寫作傳統(tǒng)的昌耀，在詩歌質(zhì)地上自行生成出一種現(xiàn)代體驗：

卵形太陽被黑眼珠焚燒

適從冰河剝離，金斑點點，粘連煙縷。

她說：冷——太——陽！……

（昌耀《冷太陽》）

昌耀關(guān)于火的經(jīng)驗的斷裂及重建，集中表現(xiàn)在他對太陽意象——這個道德理想國和美學烏托邦的最高圖騰——的處理上。他依靠連綿不絕的物質(zhì)想象，不但將太陽詩化為主宰恍惚宇宙和焦慮肉身的“金色發(fā)動機”：“若遠若近，若有若無，若虛若實，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昌耀《金色發(fā)動機》）；也制造了另一副充滿悖謬張力的怪誕形象——“冷太陽”——一架巨型的烘烤機器？這個地道的矛盾修辭法，令人想起了波德萊爾和保羅·策蘭⑨，昌耀以他堪稱偉大的想象力，在現(xiàn)代主義詩歌寫作譜系上承接了這樣一條意象傳統(tǒng)：“惡之花”——“黑牛奶”——“冷太陽”?！袄涮枴?，是突圍進生活世界的昌耀對火的新式經(jīng)驗的真實描述，是對現(xiàn)代世界精神的敏銳體認。在拉康的意義上，“冷太陽”，又可被理解為真實界向符號界突圍后留下的難以破解的殘骸，是現(xiàn)代人眼中被瘋狂焚燒后的宇宙殘骸，是失去體溫的熱源，是處于終極逆差狀態(tài)的火的原型。就像天空瞎掉的一只眼睛，“冷太陽”垂懸著一幅慘淡、荒蕪、漩渦般的圖畫，是一架燭照世界的冷光燈，是從詩人的烘烤機器中升起的一顆巨型的、兀自搏動的外置心臟。詩人曾這樣回憶道：

我曾是亞熱帶陽光火爐下的一個孩子，在廟宇的蔭庇底里同母親一起仰慕神。我崇尚現(xiàn)實精神，我讓理性的光芒照徹我的角膜，但我在經(jīng)驗世界中并不一概排拒彼岸世界的超驗感知。悖論式的生存實際，于我永遠具有現(xiàn)代性。（昌耀《91年殘稿》）

在“冷太陽”普照下的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上，火已經(jīng)割斷了與明亮和溫暖相關(guān)的幸福想象。昌耀體驗到的是一種冷焰的綻放，一派火的冷意，是充滿矛盾的酷火。與哈拉庫圖時期燃起的理想主義火焰不同，詩人此刻赤裸裸地獲得了一種對現(xiàn)實本身近乎殘忍的體驗，這種體驗并不以常識為認知工具，反而需要透過一種超越常識的怪誕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手段才能得到辨識。昌耀說：“真實是一種角度。/史跡不具有恒久的貞操。”（昌耀《?；蟆罚┯蓺v史知識積淀而成的常識只揭示了必然性的世界，而詩歌卻以夢幻般的語言呈現(xiàn)了可能性的仙境。因此，亞里士多德告訴我們，詩比歷史更高、更嚴肅，因而也更接近真實⑩。詩歌是幫助我們接近真實的一種途徑，這個真實的世界對于昌耀來說已經(jīng)火光沖天，因此重建火的經(jīng)驗，成為他“斯人后”詩歌寫作的主要任務：

長途列車在每一個窗口的每一個黎明永遠燃燒。

我的胸口在燃燒，手心在燃燒。

我的呼吸在燃燒。

（昌耀《盤庚》）

盤庚乃中國文化中遷徙之鼻祖，“盤庚遷殷”上演了華夏版的“出埃及記”，也象征著裂變精神的原型?！八谷撕蟆钡牟惺苤鴣碜匀碎g的烘烤、窒息和灼燒，還有因血氣的消歇而傳來的陣陣寒意。重建后的火的經(jīng)驗，帶給昌耀的是多元的價值體驗：詩人在這種痛徹心扉的體驗中走向清醒，仰仗詩歌中“逃亡”的“旅行者”形象，他不再膜拜火的燃燒所指向的一元歷史價值，即通過自我犧牲和線性代價邁向高級和綜合的辯證法；而是要與事物不可忽視的矛盾性攜手，共時而謙卑地俯身于死生契闊的人世間。這種多元體驗還提示了昌耀的讀者，斷裂乃是生活的常態(tài)，悖謬乃是不可克服的真理之核：“你誤入攝影家的暗房。/人家不動聲色就將你半邊身子左右對換。/自此太陽從西邊出。/自此你的前胸變作后背?！保ú多濉罚┗鸬牧炎冏罱K撩撥的是施展分身術(shù)后的詩人堅定了走向灰燼的意念。不論那是一種殉道者的宗教，還是失敗者的尊嚴，火的意志都要求我們保持住萬類齊一的生命態(tài)度，敞開懷抱與世界的苦寒相互取暖，合唱一曲“冷太陽”之歌。在這個意義上，火也就等同于雪，它們還原了世界萬物共同的根性，顯出人的輪廓：

雪風長驅(qū)也不過是風之長驅(qū)。

雪人啼號也不過是人之啼號。

（昌耀《雪》）

【注釋】

①本文所引昌耀詩歌均來自《昌耀詩文總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

②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商務印書館，2007，第14-21頁。

③這里本該寫作“《斯人》前”和“《斯人》后”，但考慮到這種認識論斷裂是發(fā)生在昌耀作品特質(zhì)、創(chuàng)作心理、審美取向、物質(zhì)想象、自我認知及宇宙觀等方面一系列的裂變效應，風格之變的背后其實是人心之變，為表達這層內(nèi)在含義兼顧行文簡便，故本文采用“斯人前”和“斯人后”的寫法。

④1986年10月，昌耀與甘肅電視臺工作人員乘坐一輛豐田越野吉普車，分別探訪了青海省湟源縣下若約村、日月山以西的青海湖、新哲農(nóng)場和八寶農(nóng)場等地?！斑@是昌耀1966年底離開祁連整整二十年后的故地重走。”參閱燎原：《昌耀評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331頁。

⑤肯尼迪：《智性的“我控訴”模式：施米特與思想的論辯風格——論施米特的〈政治的浪漫派〉》，張文濤譯，載劉小楓選編《施米特與政治的現(xiàn)代性》，魏朝勇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第171頁。

⑥在這里，“逃”這一動作不但是昌耀該階段作品中反復提及的詞匯，而且也成為詩人當時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以下試從昌耀的幾封私人信函中得以求證。1990年3月27日，昌耀在致張玞的信中稱：“我離開農(nóng)場已10年了。10年里我的夢境始終留在農(nóng)場不曾擺脫，是一種情感非常壓抑的夢，夢醒之后猶感余悸，感到活得很累。在那些年我也曾設(shè)法讓自己‘孤獨，將可利用的余暇私自用于外語學習，暫時忘懷環(huán)境。近年，我覺得自己或又有必要重新學習外語了？前兩年學了一陣攝影，于今還想學油畫，還想騎車遠游?！眳㈤啿骸恫娢目偧?，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第860頁；1990年9月20日，在寫給雷霆的信中，昌耀透露了他騎車遠游的計劃：“騎車環(huán)游青海湖絕對沒有很大困難，但目前已是秋季，衣著必然增加負擔，今年或許不便成行了。我的遠程目標是北京、上海、江浙……謝謝你的夸獎。”參閱燎原：《昌耀評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350-351頁；另外，在1997年寫給友人雪漢青的信中，昌耀提到了幫助他“逃脫”的新的業(yè)余愛好：“我終日都難擺脫焦慮。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需要，我將大部分時間用于練習寫大楷，只在偶爾心有所動的時候?qū)扅c千字左右的小文章……”。參閱燎原：《昌耀評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427頁。

⑦據(jù)燎原考查稱：“就在昌耀‘管制三年，送去勞教的期限已經(jīng)到期，且湟源縣法院又撤銷了他們的錯誤判決后，青海省文聯(lián)竟然似乎對此毫不知情，竟然一直把昌耀當成一個‘勞教分子。以致直到1979年，全國所有‘右派的遺留問題都在徹底解決時，當時的‘青海省革委會勞動教育工作委員會，才收到省文聯(lián)上報的《關(guān)于撤銷王昌耀勞動教養(yǎng)的報告》，并做出‘同意的批復?！币虼?，從1962年下半年起，昌耀開始了持續(xù)的申訴。他于該年七八月間寫出一個兩萬多字的《甄別材料》，并決定由他本人親自送達青海省文聯(lián)。小詩《夜譚》即創(chuàng)作于這次申訴期間。參閱燎原：《昌耀評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167-168頁。

⑧列維-斯特勞斯：《神話學：生食和熟食》，周昌忠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第251頁。

⑨波德萊爾和保羅·策蘭運用矛盾修辭法分別創(chuàng)造了“惡之花”（《惡之花》）和“黑牛奶”（《死亡賦格》）兩個著名意象。

⑩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注，商務印書館，1996，第81頁。

（張光昕，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現(xiàn)代漢詩的整體性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0&ZD2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