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人間詞話》中李煜的“神秀”說

【摘要】《人間詞話》作為一部文學批評著作，里面對李后主詞作的評價可成為一套理論系統(tǒng)。對于李后主的詞作，王國維提出“神秀”理論，主要體現(xiàn)在三方面：作品所表達的感情、氣韻的真摯與洶涌；創(chuàng)作和創(chuàng)意使得其詞從花間集中脫穎而出，體現(xiàn)“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最后是他的作品“直抒心胸，一空倚傍”，能夠把陷于悲劇境遇時的感慨提煉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和人類情感產(chǎn)生共鳴。王國維提出的“神秀”理論對認識李煜的詞學地位及其詞學研究有極大意義。

【關(guān)鍵詞】《人間詞話》；李煜；神秀說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5-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5.003

一、《人間詞話》中李煜“神秀”說

在對詞學的評判著作中，王國維《人間詞話》是不能忽視的存在，里面對五代十國到明清等朝代的一些詞曲作家做出了理論評價。五代是詞的創(chuàng)調(diào)史上的探索、形成、發(fā)展階段，為兩宋創(chuàng)調(diào)的全面繁榮與高潮的到來準備了必要條件，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1]。其中在五代中的詞人中王國維以馮延巳、李璟、李煜三人為“獨絕”，“予于詞，五代喜李后主、馮正中，而不喜‘花間”[2]，此三者在《人間詞話》中也有所側(cè)重，王國維隱然認為李煜是五代之最，且將后主納入詞學理論的最高境界“無我之境”之中，認為他是“豪杰之士”。本文即針對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李煜的詞學地位的評價做出相關(guān)探討。

《人間詞話》對李煜評析的章節(jié)主要集中在第十四到第十八則，與其他詞人相比，李煜的評語較多，王國維認識到其詞的獨特價值和意義。王國維對李煜詞的評價主要體現(xiàn)在“神秀說”理論，作為“境界說”下面的子理論，“神秀說”是專門用來評價李后主的詞作，是王國維對李煜詞作評價的一套完整理論體系，當然這個體系屬于“境界說”的一部分，具有“境界說”的一切特征。本文即以《人間詞話》及相關(guān)文獻資料為基礎(chǔ)，探討王國維對李煜的系統(tǒng)評價，首先關(guān)注“神秀”的理論淵源；其次結(jié)合《南唐二主詞校訂》中關(guān)于李煜的詞作舉例具體闡釋，探討在《人間詞話》中關(guān)于“神秀”的具體內(nèi)涵及其表現(xiàn)，以期更好的認識李煜在詞學中的重要地位。

二、《人間詞話》中的“神秀”具體內(nèi)涵

在第十四節(jié)，王國維首次提出“神秀”一詞，“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3]，從溫庭筠、韋莊到李煜，其實可見王國維對李煜的重視。針對其中的“神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釋，歷來爭議較大。首先何謂“神”，古人曾有云“所變也神，氣之所動也”[4]。強調(diào)“神”是一種氣，《說文解字》中指出“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5]，可見“神”指的是一種“氣之所動”的精神狀態(tài)，一種感情的外露，是可以引出萬物的一種氣韻；其次關(guān)于“秀”，劉勰《文心雕龍·隱秀》指出“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秀以卓絕為巧”“彼波起辭間，是謂之秀”[6]。指出“秀”就是篇章中最突出、獨特的語句，它在修辭和表達技巧方面屬于文學更高級的手段，是以其獨特而超出一般的巧妙，也是文辭之間涌起的波瀾。劉勰后將“秀”比作各類美好的東西，就是為了表明文辭的“秀”是要自然、靈巧、美麗而非人工雕琢痕跡的特征。周波認為“秀”主要體現(xiàn)在篇中及整篇文章上，分別是秀拔和秀麗之美?！靶忝馈笔秋@現(xiàn)于文中的形象鮮明生動之美，“秀美”以其顯秀之美對應(yīng)于“隱美”的隱蘊之美[7]?！靶恪奔词俏恼聝?nèi)里某些詞句的和文章整體的獨特之美，是明顯而突出的。清代的馮班還說道：“秀者章中迫出之詞，意象生動者也”[8]。強調(diào)“秀”是文章中突出的語句，是意象生動的話。眾家都指出“秀”的具體內(nèi)涵，即可知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引用“秀”就指三人詞作中獨拔眾類的巧思名句。

《人間詞話》中王國維將“神”“秀”結(jié)合在一起論述，其主要內(nèi)涵有三方面。首先是王國維所謂的“神秀”，即指其真的一面，主要是“謂之有境界”的真景物與真感情，強調(diào)李煜“神秀”里面“真”的內(nèi)涵。其次體現(xiàn)在其“深”的一面，彭玉平指出：“李煜秀句的意義在關(guān)乎本篇基礎(chǔ)上還超越了本篇內(nèi)容，具有獨特價值，解釋了人生本質(zhì)的問題，帶有人生普泛性哲思之意樂?！盵9]彭玉平強調(diào)了自李后主后詞作在詞史上的發(fā)展，強調(diào) “神秀”的“深”的內(nèi)涵；最后是神秀之廣，葉嘉瑩在《王國維與文學批評》所謂“神秀”則當是指精神之生動飛揚足以超越現(xiàn)實而涵蓋一切的一種美[10]。指出李后主“神秀”的另一個內(nèi)涵，即他的情感意蘊涵蓋的面廣，能和人類一切情感產(chǎn)生共勉。李后主詞之“神秀”就是指作品所表達的感情、氣韻的真摯與洶涌；他的創(chuàng)作和創(chuàng)意使得詞從花間集中脫穎而出，而體現(xiàn)“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而且他的作品“直抒心胸，一空倚傍”，顯示出能夠把陷于悲劇的境遇時的感慨提煉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鮮明的個性，和人類情感產(chǎn)生共鳴。

三、《人間詞話》中“神秀”的具體體現(xiàn)

（一）“神秀”之真

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說道：“李后主詞，如生馬駒，不受控捉。王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盵11]在《人間詞話》中也引用了此部分，王國維認為周濟對后主的評價是排在溫、韋之下，王國維對此處的解讀應(yīng)是誤讀。周濟指出的后主之詞“如生馬駒，不受控捉”，其實是強調(diào)李煜詞靈巧、生動，難以模仿的特征。就如王國維對辛棄疾的創(chuàng)作“佳處不可學也”[12]的評價一般，辛棄疾、蘇東坡等都屬于大詞人、豪杰之士，不可控捉，無法效仿。王嬙和西施都是我國公認的傳統(tǒng)古典美女，她們淡妝濃抹都有自己的美麗，就算只穿著粗布衣裳、蓬著頭發(fā)，也遮掩不住天姿國色。周濟認為溫庭筠、韋莊和李煜都是絕色美女，只不過溫是濃妝美女，韋是淡妝美女，他們都是需要靠外在的裝飾去裝扮，而后主則是穿著粗布衣裳、披著蓬亂頭發(fā)也仍是美的。在毫無裝飾下仍是公認的美女，說明后主的作品天然而不加雕飾，這正是王國維“境界說”強調(diào)的“真”。對此，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就有具體的闡釋，對大家之作的點評就是“其詞脫口而出，無嬌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13]。這可算是對李后主這一詞作大家的評價；葉嘉瑩也指出：“后主之風格則是真率自然的，此周氏之所以用‘粗服亂頭為喻也，但要緊的乃是周介存在‘粗服亂頭之下還加上了‘不掩國色四個字，粗服亂頭而能不掩國色，這才更可以見出此一位佳人之麗質(zhì)天成全無假乎容飾?！盵14]

李后主的詞主要是以南唐亡國為分界線呈現(xiàn)出兩種風格，前期主要寫享樂驕奢的宮廷生活，后期寫追憶故國，國家山河破碎，發(fā)生巨大變化的追思和哀痛，前期詞和后期詞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即貫徹始終一個“真”字，關(guān)于李煜“神秀”下“真”主要表現(xiàn)在真景物、真感情兩方面。在前期作品中，《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便詳細地描繪了一幅歌舞升平的皇家生活場景，無論是日高三尺的紅日，還是宮中的金爐檀香、紅衣舞者，或是李煜及其宮人們夜以繼日地歡歌曼舞的生活場景的細致刻畫，都是屬于真景物的體現(xiàn)；但在這些真景物之中也可感受到作者那種抱著一種自得的、欣賞的態(tài)度和怡然自得、放松的心情，在當時國家已然無法支撐此類奢華和驕奢，需要帝王勵精圖治的現(xiàn)實中，能保持此種享樂和心情，可謂是一種無畏的真性情。而后期的作品，如《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15]作者更是描寫了西樓、明月，梧桐、深院等帶有中國古典意象的典型景物。也寫了在清秋夜清朗明月下一個人獨上西樓，看著寂寞梧桐下的深深庭院的獨自煩愁，這些真景物真場景的描寫無一不昭示著作者亡國后作者的孤寂苦楚的真感情：對于亡國的悲痛、愧疚，內(nèi)心無比的煎熬和自責。總之，李煜詞作的中“真景物”表面看是指現(xiàn)實情境中存在的真實物景，其實質(zhì)這些景物飽含著濃厚的情感，李煜把自己親眼看到、親身感受的景物用藝術(shù)的手段來體現(xiàn)展現(xiàn)出來。

而李煜“神秀”理論中能體現(xiàn)其“真”的原因，在第十六則中王國維指出了主要是因為后主可以保持赤子之心。從小便在長在深宮之中，且一出生便是皇家貴胄，未曾體會太多普通人為生計和生活奔波的辛酸體會他們在底層中掙扎的艱辛；又從小身邊圍繞都是一群女性，在女性呵護下成長，而更能去悉心體察極細微的情感、捕捉到更多生活的細微，這樣單純的環(huán)境才是不遮蔽、不扭曲詞人所需要的“真”。

（二）“神秀”之深

在《人間詞話》第十五則中王國維指出“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睂笾髟谠~學上的貢獻進行了強調(diào)，即為“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后主對詞學的貢獻主要表現(xiàn)在他將晚唐五代喜用華麗詞藻、題材狹窄、風格香軟濃艷，即“詞為艷科”的詞作風尚轉(zhuǎn)向為關(guān)注人世厚重的情感內(nèi)容與深沉的感慨，這昭示了詞作發(fā)展進入了一個的全新境界。具體而言，首先是，后主與之前的溫庭筠、韋莊等花間派詞人相比，在用詞和意象上有所擴展，如對《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中“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16]中對夢的意象的擴展，后主強調(diào)通過夢可以逃離現(xiàn)實，回到故國的昔日美好之中，這里的夢的意象其實是李煜對自身和世間生命一種虛幻的認知，在感嘆人生虛幻之中認識到人生的無力感和渺小感，對人生已心存幻滅。這樣對人生深刻的認知不再是屬于李后主個人獨特的人生遭遇、生命體驗，而是一種對人世的一種普遍意義的追尋，這樣的追尋在古代和現(xiàn)代都存在。生命的追尋本來就具有否定意義，就如夢一般，是夢幻、美好、朦朧的但終究是空一場；其次“神秀”的“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另一方面主要體現(xiàn)在的李煜后期的詞作，把詞的題材范圍、意境進行了擴大，主要表現(xiàn)在將花間派詞人中較為綺靡浮艷的感情轉(zhuǎn)為更為深沉的抑郁之情，將是民間伶工傳唱的小曲變?yōu)槭惆l(fā)個人情懷和家國感慨的詞作[17]。李后主以自身的遭遇為原材料，將他作為帝王和階下囚的獨特感受寫了出來。既有帝王的寬闊視野、博大氣象和獨特體驗，又有經(jīng)由帝王至俘虜?shù)膭∽內(nèi)松穆淦?、凄慘的獨特經(jīng)歷，這些境界是平常人所沒有的，也無法達到的。李煜在這樣的遭遇中寫出自己的喜悅、抑郁、悔恨，這樣的情感往往具有深厚的意蘊和直擊人心的作用，其眼界的多維和概括之深沉令人動容。

如其作品《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18]一詞主要寫在一個月圓之夜的大型宮廷歌舞酒宴現(xiàn)場，后主參與舞女從化妝準備到宴會結(jié)束的整個過程，在結(jié)束后仍然回味無窮的體驗。其中對于此種宏大宴會的全程觀覽、掌控已然是很多文人墨客無法企及；而且里面對個個嬪娥描眉點唇后的光彩照人、靈動非凡畫面的描繪，對跳舞的宮娥的節(jié)奏與力量感等的描繪，有神且趣味盎然，具有極強的想象空間和感染力。詞中的真實感和美感給人以趣味高雅，縱情風流之感，結(jié)尾二句作者寫從熱鬧歌舞宴會結(jié)束，以月之更明，紅燭盡滅中來回味歌舞之美妙，展現(xiàn)自己的余味未消，別開生面的寫出了歌舞中的精彩，顯得俊爽超逸，高雅不凡。最后，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還強調(diào)創(chuàng)調(diào)，而南唐詞人中創(chuàng)調(diào)最多、最成功的也是李煜，他不但在詞的撰寫上登峰造極，而且也像溫韋一樣，精通體式，創(chuàng)調(diào)數(shù)量現(xiàn)存10調(diào)，改兩調(diào)，質(zhì)量很高，所創(chuàng)之調(diào)多有傳世名調(diào)，成為后世仿填之定體。一氣貫注式的表達形式，使詞的收結(jié)之處充滿了詠嘆意味，表現(xiàn)了震撼人心的深沉感慨[19]。

（三）“神秀”之悲

在《人間詞話》中第十八則中王國維指出“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這里提到后主的詞作是“以血書者”的代表，其實，此處是后主的“神秀”的另一個內(nèi)涵。所謂的“以血書者”是指后主的作品中的至性至情的文字，至深至廣的境界和至悲至深的情感，而后主在降宋后所作詞主要是以“血”進行的創(chuàng)作，與人類悲戚情感共通，比較典型地體現(xiàn)了“血書者”的內(nèi)涵，其實說的是后主詞中所表現(xiàn)的情感，哀傷悲戚就像用血淚寫成一般。

而后面提及的“擔荷人類罪惡”主要強調(diào)李煜的詞中的悲痛情感不只是他一個人情感的體現(xiàn)，更是折射了整個人類的悲哀。就像基督、釋迦等神擔負人類所有的罪惡一般，后主的詞作中對人世間的遭遇有特別深刻的感受，他對人世的體認中涵蓋著悲情[20]。在后主的詞作中能體現(xiàn)其“悲”的作品主要集中在后期，這些作品不再是前期的歌舞升起、豪華享樂、旖旎婉麗，而呈現(xiàn)出沉郁悲涼的風格。如其詞作：《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子夜歌·人生仇恨何能免》《虞美人·春華秋月何時了》[21]，這些作品中，或是后主對曾經(jīng)的驕奢的追悔，或是對曾經(jīng)的美好生活的回味，或是對現(xiàn)今階下囚生活的感慨，抑或是對人生的無限思考，都體現(xiàn)了一種悲情。

在后主的絕命之詞《虞美人·春華秋月何時了》這一作品中[22]，上片寫到春花秋月年年都在，永不缺席。但是在這永恒的向前事物面前，自己卻渴望回到過去，希望過去可以重來，故國可以重去，以此來彌補曾經(jīng)的過錯與荒唐。下片寫回憶中故國的自己居住的舊日金陵城里精雕欄桿、玉石臺階，現(xiàn)雖還存在，卻物是人非、舊宮易主了，最后更是以滔滔春水來比喻心中之無盡的愁緒，以水喻愁，含蓄地顯示出自己的愁思的無窮無盡、綿延不絕。最后一句將愁緒寫得可謂既形象化又抽象化，這樣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更能夠引起人們的想象和共鳴。這類追懷昔日之繁華、感嘆今日之淪落的作品形成了李煜后期詞章的基調(diào)，它有時凄涼悵惘、幽怨哀傷，沉摯深刻地抒發(fā)出他國破身亡的深哀巨痛[23]。

四、結(jié)語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李后主的評價不可從單一方面去認識，須得對“神秀”理論進行系統(tǒng)、全面的認識，以此更好的認識李煜。在把握“神秀”意涵的基礎(chǔ)之上，還需再結(jié)合后主的生平經(jīng)歷及其相關(guān)詞作，對王國維所提理論進行全面掌握。只有把理論運用于具體實踐，理論才能發(fā)揮其最大用處，對作品及其詞人的認識也才可更為全面客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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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道春，女，漢族，貴州銅仁人，重慶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