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亞龍
一、作品之序:《宛在篇自敘》《湖上曲序》《隔溪十詠小引》
(一)作品分析
《宛在篇》是王微的詩詞合集,其自敘中談到作品名字的由來,“予近憩,必在山水之間,詩名宛在,率取此意”。在這篇百余字的短文中,既有作者對人生“我所感存亡生死之變多矣。造化七尺相拘,而不能捐筆”的慨嘆,也有作者對“向蟬鳴蚓竅中作生活耶”的無奈,更有作者對“秋水浩淼,風露已盈,茍復(fù)有情,誰能遣此”等不能遣懷之景的詠懷,可謂意蘊無窮。從這篇短文可管窺王微“非敢以伊人自目也”的伊人的才情,這份才情也有作者對人生和生活的感悟,在總體基調(diào)上顯示出一種明媚的憂傷。
王微的《湖上曲序》可以看作是一篇記游之作,作者輕描幾筆,將與友人湖上游覽彈奏吟唱,“醉后與夫人偶詠《竹枝詞》,欲一變調(diào),以洗靡靡,遂分韻為《湖上曲》”的情狀進行了展現(xiàn),并交代出《湖上曲》的來由,再借“未幾夫人以新詞寄示,讀之瑯瑯,如夜光百串,落我懷袖”之句中巧妙的比喻對夫人之詞作出評價,也顯示自己的才情。對與志同道合的友人的交游,作者發(fā)出“宇宙雖大,如斯邂逅,豈可多得乎”的感慨,頗有知音難覓的意味?!逗锨颉纷x來有《記承天寺夜游》之感,筆法類于坡公(蘇軾),而又有細膩清新之感,筆法簡潔透出思考,在方寸間盡顯胸懷,頗有一種“女公子”的氣勢。
《隔溪十詠小引》是王微隨筆所記,全文不足百字,簡單鋪敘初秋之景,借坡公名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和子由澠池懷舊》),以這一人生感悟,兼以“公案”打趣的態(tài)度結(jié)尾,顯示作者一種靈活的筆法。
據(jù)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記載,王微《樾館詩》數(shù)卷,自為序曰:“生非丈夫,不能掃除天下,猶事一室,參誦之余,一言一詠,或散懷花雨,或箋志山水,喟然而興,寄意而止,妄謂世間春之在草,秋之在葉,點綴生成,無非詩也。詩如是,可言乎?不可言乎?”這與《宛在篇自敘》最后一句“予多言,予誠不自知其多言”有異曲同工之妙,“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滄浪詩話》),充分顯示出王微的胸懷與主張。
通讀這幾篇小序,我們能體會到王微筆下清新自然的意境和字里行間蘊含的淡淡愁緒,文以載道,詩以言志。
(二)山水之美與人生之感
作品整體透露著一種愁的觀念和精神的惆悵。山水之美陶醉人心,言之不盡,而這正如王微的愁緒綿密不絕,存于末世,人生多變,生死無常。個人命運的漂泊無依,生存之憂與國家民族的存亡之患相交織,成為一種更加復(fù)雜的憂患;個人命運與時代命運的同頻共振,成為創(chuàng)作中的愁緒底色。
回到山水固然是一種選擇,但山水只能為肉體提供棲息之地。山水之美與世末之亂形成鮮明的對比,深刻影響著明末的文人群體。孤寂的精神仍是無處安放,“布袍竹杖,游歷江楚,登大別山,眺黃鶴樓、鸚鵡洲諸勝,謁玄岳,登天柱峰,溯大江上匡廬,訪白香山草堂,參憨山大師于五乳”(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山水之游帶給王微的是精神的愉悅,但也帶給她漂泊與孤寂,至此撰集《名山記》數(shù)百卷,既是她對山水之景的描繪,也是她的心路描寫。王微的《舟居拈得風字》可以看作是她游覽路上的自我人生之寫照:
人情各有寄,我獨如秋風。
耽詩偶成癖,聊以閑自攻。
薄游來吳會,寒輕不知冬。
樽酒見窗月,仄徑幽懷通。
村煙辨遙林,夜氣齊群峰。
人忘舟亦靜,水木各為容。
恍惚書所對,殘燈焰微紅。
王微半生漂泊、孤寂,在山水間如秋風,自己的才情無非是消遣,打發(fā)無聊的手段。因為內(nèi)心的孤寂,她對外部的寒冷也沒有在意。王微舉酒對月,來排遣幽懷,夜色下望見遠處的村莊、樹林和山峰若隱若現(xiàn),舟與人、水與木都無聲地漂泊著。她恍惚間翻開書頁,映照著殘燈,這殘燈如漂泊中的自己,也如動蕩中的國家。山水之情的深處隱含的是她深深的漂泊、孤寂之感,是她對自身和國家民族生存的憂患,由此形成一種深切的愁緒。
(三)入道追求與坡公精神
1.入道生活
入道是王微的精神的高層次追求,對天地宇宙的思考,對人生的感悟,都是其道學(xué)思想的體現(xiàn),道學(xué)是其思想境界的發(fā)展方向,帶有對人生的終極價值的探索和追求,以及“生死”之辨與人生之感。李肇亨的《贈王修微女冠》是對王微入道生活的傳神描繪:“清許夜琴同鶴夢,舊分曉黛入詩禪。散花手腕春風里,自寫蓮經(jīng)繡佛前?!比氲篮唵螛闼氐纳钆c其原來風塵生活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以及迎來送往的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王微卻怡然自得,道學(xué)為其提供了精神的寄托?!扒嗌?fù)ね?,自拔于污泥”(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這樣的評價可謂是對王微最好的寫照。在日后重入紅塵,與許譽卿結(jié)合后,王微在松江修一庵堂,繼續(xù)保持自己的道學(xué)追求。
2.坡公精神的影響
王微的作品隱約有一種坡公精神的色彩,在游記小序中她對美景的描寫可謂簡練質(zhì)樸,簡而有味,短而有韻;同時,她對美景的描寫也摻雜著自身對人生哲理的感悟,美景帶來心靈的曠達,內(nèi)心的苦悶得以暫歇,但無法真正解決。相較于蘇軾,在創(chuàng)作上,王微的作品質(zhì)樸而有理趣,充滿著一種禪趣禪思。蘇軾最負盛名的《赤壁賦》就借月的盈虧來闡發(fā)自身對人生的感悟,而王微作品中借美景來抒發(fā)自身的內(nèi)心感悟與蘇軾有異曲同工之妙。最重要的是,二者的思想內(nèi)涵有相似之處,蘇軾的人生底色可以用“曠達”二字概括,雖經(jīng)起落無數(shù),但依舊保持著一種從容曠達;而王微也因其豪邁的作風別稱為“女俠”。二者的作品都顯示出曠達下的愁緒,不同的是,蘇軾作品中的愁緒更加內(nèi)隱,偏重于對愁緒的哲理化思考和自我的勸慰;而王微的作品更偏向?qū)Τ罹w的抒發(fā)感悟,其作品脫去脂粉氣,詩境不迫,詩格不弱,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
二、他人書信:《與汪夫人書》
(一)作品分析
王微的《與汪夫人書》全文近五百字。王微因病未能及時問候年邁的母親,得知母親生病但“不能盡人子事”,“使微感愧欲死”,因此對照顧母親的汪夫人“俟歸時,當叩謝高情耳”。同時,王微也向汪夫人說明了實質(zhì)性經(jīng)濟問題,“向曾以三千金寄人營連,為老母身后事”,王微提到為了母親的身后問題曾向多人借債,希望能更好地為母親盡孝,并借以說明了自己對于金錢的使用態(tài)度“更可笑處整數(shù)支來,零碎借人,貪利失本,因貪成病”,并提到了自己的處境,即“微雖得自由,亦有上下,即如夫人,不使外知,能私厚尊慈否。事同一理,而況無出者乎”,也借此用來回應(yīng)當時對她的傳言。王微進一步勸告“倘來借貸,萬勿多應(yīng),以滋妄費,不然,非相愛是相累死,豈不知人在人情在”,顯示出她對世情的一種洞察。
不同于一般的與他人來往的書信,《與汪夫人書》總體風格更像是一封家書,但這封“家書”很特殊。汪夫人是當時的名妓,富有才情,與王微私交較好,可算得情同手足?!杜c汪夫人書》主要是王微與汪夫人訴說了自己對母親的情感。
(二)復(fù)雜的親情感受與漂泊無依的心境
王微對母親的情感是復(fù)雜的。一方面,母親為了救治病重的父親將自己的親生女兒賣至青樓,導(dǎo)致王微在很長一段時間對母親都是怨恨仇視的,她將青樓買她的鴇母視為母親;另一方面,隨著自己年齡閱歷的增長,王微逐漸理解了母親的難處,對母親采取了寬容的態(tài)度。
隨著年歲、經(jīng)歷的增長,王微逐漸對自身的遭遇處境和命運產(chǎn)生一種宿命感,即她的悲慘處境不是家庭和母親所造成的,而是自身的命運使然,她逐步從對家庭“小我”的怨憤中進入到命運“大我”的探索中,這也為之后她入道進行了鋪墊。王微是感恩的,她對陳繼儒說自己的人生理想,就是“自今伊始,請懺從前綺語障,買山湖上,穿容棺之墟,茆屋藤床,長伴老母”(陳繼儒《微道人生壙記》)。而這里值得關(guān)注的是,不同于對親生母親的怨念,王微對父親則感情至深。擁有一定經(jīng)濟實力后,王微重尋父兄,“尋獲兄,指其父埋骨處,仆地哭失聲,延僧作水陸道場凡十五日,以薦父靈。笥中綺環(huán)瑱,隨手立盡矣”(陳繼儒《微道人生壙記》),足見她對父親的深厚情誼。這也形成了她對親情的復(fù)雜矛盾,對于她來說,家庭是不可靠的,這也直接造成了她自身漂泊的心境,這種心境根源來源于家庭帶給她的漂泊。
(三)生存的思考與生死之辨
漂泊的不穩(wěn)定進一步使王微對自身的處境產(chǎn)生了更多的思考。王微不能忽略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如何生存。從幼年被賣身青樓始,生存問題成了王微思考的重要問題,其作品中都有對生存憂慮的底色。由對生存的憂慮,王微進而開始思考生死,有對自身生死的考量,也有對周圍親人的思考。
王微對生死的看法集中表現(xiàn)在建造生壙上。其生壙的建造得到了汪汝謙的相助,并在建成后邀請陳繼儒作《微道人生壙記》一文進行記錄。在文中,陳繼儒對王微大加贊賞:“常情仕諱歸,年諱老,而修微少不諱死,死不諱墓。昔者淵明自祭,樂天自銘?!标惱^儒將她和陶淵明相比,對她遺世獨立的出世之姿大加贊賞。王微解釋道:“嘻!是何言!孔雀金翠,始春而生,四月而凋,與花萼相衰榮。每欲山棲,必先擇置尾之地,然后止焉,然禁中綴之以為帚,蠻中采之以為翣,甚有烹而為脯、為臘者,色可常保乎?鸚鵡馴擾慧利,洞曉言詞,官家奇愛之,或教詩文,或授佛號,而未免閉于金籠、搏于鶩鳥,則韻語又可常恃乎?”(陳繼儒《微道人生壙記》)這里王微以孔雀、鸚鵡自比,可以說這一比喻甚是巧妙。王微的處境正如世人所追捧的孔雀,人們多看重的是它鮮亮的皮毛;對鸚鵡,人們多喜好其學(xué)舌的能力,而容貌外在等都會隨著時間流逝,它們都處在樊籠之中,是人們的玩物。世人對王微的才色多有贊美,而在以男性為主的社會中,她始終是低人一等的。更可悲的是,王微憑借自己的努力無法改變世人的固有看法,既然抗爭不得,那就選擇逃避??梢哉f,這是王微追求自身精神自由的關(guān)鍵一步,但因她的才名和美貌,她的歸隱并不愉快,受到的精神折磨也更加嚴重,因此她重新走上世俗意義上的“從良”道路。王微嫁給許譽卿后,在松江修一庵堂,繼續(xù)保持自己的道學(xué)追求和對于自身的一種修行?!懊魍?,筑小庵下發(fā),歲時至家,一省太夫人而已”(許仲元《三異筆談》),她保持著一種在鬧市中歸隱的獨立姿態(tài)。
在徐媛的《吊冢孫文》中,顯示出王微對死亡的哀傷無奈,“阿翁得孫不啻拱璧,此是見女子真情,非夫人亦為關(guān)切者,未幾月而夭殤”。親人的離世是令人惋惜痛苦的,“時邪命邪,悼之何益,閱此文哀怨如泣,似乎多贅”。王微對生死的思考頗有宿命論論調(diào)。生死有命,對親人的離世不應(yīng)過分哀傷,這種對死亡的淡然消極顯示出王微的道學(xué)思想。
(四)精神獨立與交友追求
因性別和職業(yè)的影響,王微的生存既呈現(xiàn)出依附性,又呈現(xiàn)出獨立性;而物質(zhì)的獨立依然無法達到,她只能轉(zhuǎn)向精神世界求索。王微“居無住著,嘗輕舟載書畫往來五湖間”(王初桐《奩史》卷八十六)的山水之樂,“飯疏衣布,綽約類藐姑仙,筆床茶灶,短棹逍遙,類天隨子。謁王樞于太和,參憨公于廬阜。登高臨深,飄忽數(shù)千里,智能衛(wèi)足,膽可包身,獨往獨來,布帆無恙”(陳繼儒《晚香堂集》卷五)的入道追求,都是她追求精神自由的重要表現(xiàn)。
在豐富精神世界的同時,王微也進一步探索自己的精神世界,而要想探究她的精神世界,與她的交友是分不開的。因為身份和才情,王微的交友范圍極廣,比較出名的如“女兄弟”楊宛、著名書畫家董其昌、茅坤之孫茅元儀、明末名臣許譽卿、明末山人代表陳繼儒、竟陵派開創(chuàng)者譚元春,其中不少才子都與她有復(fù)雜的情感糾葛。朱彝尊在《明詩綜》卷九十八給王微作一小傳云:“初歸歸安茅元儀,晚歸華亭許譽卿,皆不終?!蓖瑫r據(jù)傳,她與董其昌、陳繼儒等私交匪淺,唱和酬贈作品眾多,復(fù)雜的情感經(jīng)歷使她的人生增添了更加豐富的色彩。譚元春將王微人格魅力概括為多個方面:湖上人、苕上人、女士、閑人、冥悟人、學(xué)道人、詩人。
王微在創(chuàng)作精神上與李清照相似,“修微詩類薛濤,詞類李易安”(陳繼儒《題王修微草》)。同時,其性格具有復(fù)雜性、矛盾性、影響性的特點,幼年賣身青樓,坎坷的情感經(jīng)歷,半生漂泊山水,以及親人、好友的接連離世無疑使王微本就敏感的內(nèi)心更添心緒,愛情之悲、飄零之苦、身世之痛、離別之哀,集中于其坎坷的經(jīng)歷。照應(yīng)著在動蕩的末世這一特殊的女性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世界,時代、國家、民族、個人遭際與命運都傾注于她的筆端。王微是復(fù)雜的、獨特的,生存和精神的探索貫穿她的創(chuàng)作,她在繁華與寂寥、紅塵與道學(xué)、相遇與分離間不斷徘徊。王微這朵“青蓮”挺拔于明末的哀土,為后世所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