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
新自然觀的觀念由陳寅恪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一文中提出,他將陶淵明與竹林名士代表的舊自然觀進行對比,將陶淵明的《形影神》組詩提出的“委運任化”定義為新自然觀。學界現(xiàn)有論文多是圍繞著陳寅恪的新自然觀進行擴充。本文援引陳寅恪的新自然觀的概念,以陶淵明詩歌為分析重點,在陳寅恪的基礎上進一步對陶淵明的新自然觀進行分析,著重于對陶淵明新自然觀所展現(xiàn)的主體性進行闡釋。
新舊自然觀都表現(xiàn)在政治上與當權者的不合作,區(qū)別在于舊自然觀希冀神仙以求長生,新自然觀則是在承認生命的必然消亡的基礎上追求委運任化。陳寅恪的新自然觀說是基于《形影神》組詩提出的,《形影神》組詩代表的自然觀可以看作是陶淵明對此前魏晉舊自然觀的一次思辨,在詩中體現(xiàn)了三種自然觀和名教觀:一是以“形”為代表的厚生態(tài)度,雖有縱欲傾向,也表現(xiàn)出惜生,但其對死亡的理性認識否定了舊自然觀追求長生求仙的生命觀;二是以“影”為代表的名教觀,西晉時期士人提出的“身名俱泰”正是儒家的一種理性,陶淵明對名教的態(tài)度是立善而不求名;三是他提出了委運任化的思想,這也是其新自然觀的重點所在。以上三點就是陶淵明組詩中的新自然觀以及創(chuàng)新之處。
自然觀自漢末玄學興起,其含義在歷史進程中不斷更新,自然之概念雖起自老子,也在魏晉被一直沿用,但無論是王弼還是郭象,士人們都對其進行了一定的改造,那么既然自然觀本身就是不斷發(fā)展的,陶淵明的新自然觀“新”在何處呢?陳寅恪認為是陶淵明委運任化的思想。陶淵明在《神釋》中提出的委運任化的思想源于老子,《老子》一書中雖未直接出現(xiàn)“委運任化”一詞,但順應道與自然的觀念貫穿其思想始終。委運任化即是順從自然。陶淵明的“新”在于他承認應該順應自然的前提下,確立了人的主體性。
一、援引老莊自然,關注現(xiàn)實矛盾
主體性的確立具體表現(xiàn)為幾個方面。首先,與東晉士人的蘭亭詩會相比,《形影神》組詩更多是對現(xiàn)實的關注,而削弱了玄理的存在,其詩歌中的“理”也多建立在實際的思考與個人的實踐基礎上,從組詩的序言可以看出,陶淵明是針對個體的生存矛盾進行思辨的:“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边@已經(jīng)說明陶淵明作本詩的緣由就是要解答人對生與名的困惑,他希望用神辨自然的道理對其進行開釋,這就確立了人在新自然觀中的主體性。陶淵明還認真地對生死出處等問題進行了解答,具體體現(xiàn)在《神釋》中。他面對“形”“影”的疑惑與爭論,在《神釋》中既對二者進行了一定的質(zhì)疑批判,“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同時也給出了解決方式,“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即“委運任化”,順應自然的運化,無須多慮。
陶淵明《形影神》組詩中“神辨自然”的主體性是繼承了東晉時期蘭亭士人的思想。東晉時期,名教與自然的矛盾基本上得到解決,已經(jīng)不再是士人關注的重點,東晉士人最關注的是生死問題。對生死問題的態(tài)度正是自然觀念的一個表現(xiàn)方面。對生之留戀及死之恐懼的主題在漢末五言詩中已有大量作品。魏晉以來,隨著人們對玄學的追捧,神仙方術等便成為暫時安撫人對于死亡恐懼的一劑良藥,莊子的“死生同一”的觀念也被部分士人所接納,而王羲之在此次集會中發(fā)出“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蘭亭集序》)的疑問,在進一步對死生問題進行深入思考的過程中,詩人某些詩句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與陶淵明委運任化類似的思想了,如“悠悠大象運,輪轉(zhuǎn)無停際。陶化非吾因,去來非吾制。宗統(tǒng)竟安在,即順理自泰。有心未能悟,適足纏利害。未若任所遇,逍遙良辰會”(《蘭亭詩》其二)。上述詩句正是表達了自然運行非我所能控制,人應該順應自然的觀念。而王羲之的探討并沒有更進一步,并且,需要注意的是《蘭亭詩》的總體傾向仍未脫離東晉士人的自然觀念與對高雅生活方式的追求,“抒發(fā)高逸、閑適、消散的情致是所有蘭亭詩的共同趨向”(王澍《魏晉玄學與玄言詩研究》)。王羲之解決生死矛盾的方式是將個人短暫生命熔鑄于時空的長河中,以當下享樂即為永恒的觀念,來以此暫時消解對死亡的恐懼。王羲之在《蘭亭詩》其五中寫道:“取樂在一朝,寄之齊千齡?!边@樣的觀念其實正是與《列子·楊朱篇》的及時享樂的厚生觀類似。不同之處在于,東晉士人的享樂并非停留在感官上的縱欲,而是追求高雅的精神境界,在大自然中體玄悟道,從而獲得心靈上的解脫與滿足。另外,從詩歌創(chuàng)作角度來說,蘭亭詩人與陶淵明亦有不同之處。蘭亭詩人創(chuàng)作的是玄言詩,玄言詩歷來被認為沒有詩味,評價較低。但玄言詩仍能盛行百年,究其原因是創(chuàng)作者享受創(chuàng)作玄言詩時思辨、悟理的過程,“通過這一玄思過程,同時映象出他們滌除情欲,冥觀玄覽的空明心境……使人達到精神的自由與快樂”(張廷銀《魏晉玄言詩研究》)。然而,對所涉及的生死問題是否真正能夠得以解決,找到一個合適的準則來指導自己的生活,他們并不十分在意。相反,陶淵明《形影神》組詩創(chuàng)作是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思辨得到一個答案的。對比來看,雖都是涉及生死問題與玄理,但蘭亭詩人重視的是玄言詩歌創(chuàng)作的過程,希望從中獲得精神的享受。陶淵明的創(chuàng)作更為注重結果,企圖在這次思考中獲得開釋。也因此,王羲之的《蘭亭詩》中仍未擺脫空談玄理,而陶淵明的詩歌雖看上去是一首哲理詩,涉及許多哲學自然觀,但其更加具有現(xiàn)實意義,在緊緊圍繞著個人生死出處矛盾的主題上,確立了人的主體性。
二、自然:最高理性與主體精神
陶淵明詩作中的“神”與“自然”與老莊的含義與地位也不同,雖都具有本體論的意味,但陶淵明所說的“神”是一種“主體精神與最高理性”?!靶巍焙汀吧瘛痹谖簳x玄學中是一對重要的范疇,而陶淵明所說的“神”不能簡單地被視為對以往“形”和“神”概念的機械繼承。陳寅恪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中認為“此節(jié)明神之所以特貴于形影,實淵明之所自托,宜其作如是言也”。就是說“神”是陶淵明用以闡發(fā)自我觀點的一個概念。
“神”代表個人的精神主體,“形”和“影”雖都是個人精神的某一方面的展現(xiàn),但對二者的探討與困惑多與現(xiàn)實生活密切相關,無論是“形”的滅亡還是“影”的立善。“神”之所以能運“形”“影”,因為其在一定程度上暫時脫離了現(xiàn)實層面,而在主體精神層面上進行思考,因而獲得了最高理性的地位,以委運任化為核心的“自然”是作為最高主體精神的“神”為“形”“影”的矛盾提供的解決方式。
接下來,筆者對老子與陶淵明“神”的有無主體性進行分析。“陶淵明從‘大化中確立了主體的最高理性之后,這種理性也就具有了冥合于道的性質(zhì)。”(錢志熙《陶淵明經(jīng)緯》)這種觀念與老莊的觀點不同,陶淵明將主體的“神”提高到了與“道”等高的地位,而這里的“神”與自然雖保存了規(guī)則秩序的含義,但更緊密地與人聯(lián)系在了一起,人具有了主體性。至于是否融于“自然”,則是個體的選擇。老莊中的最高法則是道與自然,道可以看作是與自然等同的存在,道與自然在老子學說中具有最高本體地位,對萬物具有統(tǒng)攝的作用?!疤斓夭蝗?,以萬物為芻狗”(老子《道德經(jīng)》)正是老子對個人的一種看法,人與萬物一樣居于自然之下,道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個人只能順應道與自然。因此,個人無須思索存在的價值,只要明晰道這個最高本體的規(guī)律,順應它即可;死亡也是自然運化的一部分,自也不必為其擔憂,或探討其意義所在。換句話說,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對待人的態(tài)度上:陶淵明的順應自然基于對人的重視,展現(xiàn)出對個體生命意義的關懷;老子的順應自然則是一種更為宏觀的宇宙論,不以人的主體性為中心。因此,我們說陶淵明的自然觀確立了人的主體性。
三、陶詩中的情志與主體性
陶淵明的詩歌,對情的重視也是他自然觀主體性的體現(xiàn)。重情是魏晉時期在玄學影響下形成的一種風尚,對人的情感的重視正體現(xiàn)了對人的關注。蒙培元在《論中國傳統(tǒng)的情感哲學》中認為,情感是中國哲學重要的底色,它“把人的情感需要、情感態(tài)度、情感評價,以及情感內(nèi)容和形式,放在特別重要的地位,并以此為契機,探討人的智慧和精神生活問題”。魏晉時期,士人對于玄學的探討很大一部分也是在探討現(xiàn)實的人生問題,而情理關系則是貫穿魏晉玄學的重要議題之一。王弼、向秀等人曾針對圣人是否有情展開討論,王弼認為圣人有情而不累乎情,這樣的觀念得到了普遍的認同。嵇康在《釋私論》中也承襲著這樣的觀點,認為情是人的天性,他也同王弼一樣主張“情不系于所欲”,情似乎一直以來都是視為消極的存在,他也總在詩歌中宣揚消除“情累”。然而,文學的發(fā)生正是由于情感的作用。什么是情?蒙培元在《論中國傳統(tǒng)的情感哲學》中認為:“中國傳統(tǒng)哲學所說的情感,含義極其復雜廣泛,從某種意義上說,情感是中國人學形上學的重要基礎,它不僅有情感感受(‘感于外而動于中),而且有情感體驗;不僅有經(jīng)驗層次的體驗,而且有超越的體驗,這是中國的儒、釋、道所共有的?!庇纱丝梢?,情大致可以劃分為經(jīng)驗層次的體驗和超越性的體驗?!扒槔邸币话阒傅氖墙?jīng)驗層次的感受,而超越性的體驗反而是人們所熱衷的,它能夠?qū)⑷藦母惺芴嵘揭粋€更為高層次的心靈境界?!巴蹂稣f‘圣人有情而無累于情,這是講感性情感,當他提出圣人‘體無而‘無不通無不由時,則是一種超越的本體體驗,既不是純概念的認識,也不是純粹直覺,而是有情感體驗在其中的?!保膳嘣缎撵`超越與境界》)情感的感性與超越性看似略有不同,但在某種程度下感性可以向超越性的情感轉(zhuǎn)化,由此主體可以獲得一種心靈上的超越與滿足。這種超越性的情感往往伴隨著“理”。舉例說明,陶淵明的《形影神》組詩可以說是一組哲理詩,而作詩的原因正是他有許多對人生的體驗,甚至是矛盾的感受,這樣來看其詩歌創(chuàng)作是起于情的,“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毛詩序》),詩中展現(xiàn)了他的豐富情感體驗與對生命的思考過程,“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影答形》),“但余平生物,舉目情凄洏”(《形贈影》)。雖然這組詩一直被視為陶淵明的理性思索,但其中也可以見得他濃厚的情感,正是因為有這樣真實的情感感受,才促使他繼續(xù)對生命、對自己進行追問,最終得出委運任化的超越性的體驗。類似超越性情感的詩句還有“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神釋》)等。陶淵明詩歌中的“理”,不妨視為超越性的情感體驗。因此,雖然陶詩中也有大量的“理”,卻不同于玄言詩的空談,因為他的“理”是發(fā)于情的。正如朱光潛在《讀寫指要·陶淵明》中所寫的,“他的思想未必是有方法系統(tǒng)的邏輯的推理,而是從生活中領悟出來,與感情打成一片”。陶詩之所以動人,正因為其哲理是個人切身實踐和親身感受,進而形成了一種以情為主,由情及理的詩歌風格?!俺綄用娴那?,表現(xiàn)為一種情操、情境、情趣或氣象,是一種很高的精神境界”(蒙培元《論中國傳統(tǒng)的情感哲學》),這也是陶淵明高雅人格以及詩歌中境界的來源?!皶x宋之際文學觀念對東晉前中期的最大反撥,就是普遍地意識到了文學的情感本質(zhì),以及文學作品感發(fā)人心地美感作用?!保ㄥX志熙《魏晉詩歌藝術原論》)從文學發(fā)展的角度來看,陶淵明與東晉士人之不同也正在于此,玄言詩人也有情感體驗和對現(xiàn)實的關懷,但能讓他們獲得心靈超越的或許是純粹的理感,以及哲思的過程,而至于這樣的理是否與情感沖突,如何解決情理的關系問題,他們可能更偏好“以理遣情”。
魏晉時期是人的覺醒的時代,而這最主要的表現(xiàn)就是人開始思考自身的各種問題,陶淵明的《形影神》組詩對死亡的理性認識,以及對生命存在意義的追問與思考正是覺醒的具體表現(xiàn)。面對生死問題,他思考得也比較透徹,既不主張縱欲求仙,也保持了對理想的追求,以順應大化的方式生活,他的思想已經(jīng)呈現(xiàn)高度的圓熟。然而要說明的是,“形”“影”“神”所代表的三種生命狀態(tài),他并沒有給予某一方完全的肯定或否定,這是他思考的過程,幾種觀念同時存在。他對生命出處矛盾的困惑,并未隨著委運任化的提出而完全得以解決,仍不時地出現(xiàn)在他的詩中。陶淵明不避諱情感的流露,無論是能表現(xiàn)他渾身靜穆的“采菊東籬下”(《飲酒》其五),還是金剛怒目的《詠荊軻》,都是他真實的情感。正如魯迅所說,“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題未定草》)??傊?,陶淵明詩歌中對情的重視也是其新自然觀確立主體性的體現(xiàn)。
綜上所述,陶淵明的新自然觀的新意在于其確立了自然觀念的主體性,主要分為三個方面:第一,是與東晉士人相比,陶淵明詩歌中的“理”多了對現(xiàn)實的關注,“理”用以解決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個人問題,展現(xiàn)了人的主體性;第二,是與老子對比,陶淵明的自然由于對人的重視確立了最高理性的主體地位;第三,是陶淵明詩歌對魏晉玄學自然觀中“情”的重視與繼承,體現(xiàn)了人的覺醒。以上三點就是陶淵明新自然觀主體性的確立與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