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
畫面抖動得令人眩暈,讓人難以分辨是視野正中的那架飛機在搖晃,還是拿著手機拍攝的那只手晃得太厲害。
遠處隱約傳來爆炸騰起的煙塵,主持人講解的聲音有些氣促,背景里尖叫和槍擊聲一直沒有停止。
緊接著,已經(jīng)騰空而起的飛機起落架上有什么黑色的小點落了下來,尖叫聲一下子清晰起來,就像有一把刀捅進了人們的耳膜。
鏡頭拉近了,可以看到是一些人,一些舞動著四肢的人像散落的垃圾一樣飄散在空中。
鏡頭不足以捕捉那些人面部的表情,震耳欲聾的聲音中也無法聽到瀕死的喊叫,但皮特就是覺得自己看到了,聽到了。
這是2021年7月1日的BBC新聞。
美軍撤離阿富汗。
片頭結(jié)束了。
畫面變得清晰起來,巨大的LOGO跳出,“壯志凌云Ⅳ:重返帝國墳場”從群山中升起,像一簇一簇的激光彈爆在煙塵鋪滿的天空中。
過去的無數(shù)個時刻,這個畫面總是會讓皮特的腎上腺素瘋狂地分泌,全身的肌肉都微微顫抖——除了他的手指。他的手指穩(wěn)如磐石,比頭腦更快地動起來,重復(fù)過一千次的操作在他意識到來之前已經(jīng)在流暢地進行。
拉升、俯沖、集結(jié)、懸停。
然而此時,他卻只是呆呆地向后靠在椅子上,看著屏幕上的字樣。他覺得自己像個破掉的皮袋,激情早已涓滴不剩,身軀軟綿綿的,無力地耷拉下來,感受著無盡的茫然和空虛。
隱約中有一個聲音在腦海深處呼喊:你這個軟蛋,為什么逃避戰(zhàn)斗?
過去,這個聲音總是能夠輕易地覆蓋一切,現(xiàn)在卻變得有些遙遠乏力。
以前他有多么期待這場戰(zhàn)爭,現(xiàn)在就有多么憎恨這場戰(zhàn)爭!
就算他贏了今天的這場戰(zhàn)爭又如何?他最愛的人,永不會回來了。
“皮特!”有人蹲到他面前來。
呼吸、心跳、手腳劇烈顫動的感覺逐一回來,皮特呆滯地望著面前這個金色卷發(fā)、碧綠眼瞳、猩紅嘴唇的女子。
她穿著一件合體的藍白條紋襯衫、牛仔長褲,蹲在皮特膝前,涂著指甲油的手輕扶著他的膝蓋,牛仔褲包裹著她凹凸有致、充滿活力的身體,這些都曾讓皮特心蕩神曳,但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是一臺內(nèi)存只有2GB的遠古電腦,過了很久才識別出這張面孔——招募他的空軍少校凱莉。
凱莉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來。她靠在椅子上,雙手交握在胸前,這是她頗具說服力的姿態(tài)。幾個月前,她打動皮特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姿勢。
“皮特,我們大家都很難過?!眲P莉目光深邃,神情溫存中帶著一絲冷肅,“但是你知道,軍隊現(xiàn)在需要你?!?/p>
“軍隊……”皮特覺得自己被戳穿的那個孔撕扯得更厲害了,他遲鈍地說,“可是尼克不在了……”
“我明白的,他是個好孩子。”凱莉輕輕地握著他顫抖不已的手,“我們都愛他,他只是有點兒軟弱?!?/p>
“不!”皮特想嘶吼。你們根本不懂他,你們根本不知道他可以有多勇敢!
可是腦海深處的那個聲音在冷冷地嘲諷。
——他沒有說錯,兄弟,尼克就是個軟蛋,和他那個只會用嗑藥來防止尿褲子的軟蛋爹一樣!
——老子要揍你!
來來往往的每一拳,都捶打在皮特的神經(jīng)上,他從椅子上滾落下來,凱莉在他落地的瞬間用力抱住了他。
皮特被那雙纖細卻結(jié)實有力的胳膊緊緊抱住,他很憤怒,卻又像漂泊的人得到了一個錨點。
“也許一開始,我們就不應(yīng)該讓他加入?!眲P莉的聲音有了一絲哀慟,“皮特,不要忘了是你堅持讓他參加的,我們都知道你有多不好受?!?/p>
——對,就是你干的蠢事,是你害死了他,別娘兒們似的傷感了,你敢面對現(xiàn)實嗎?
“滾開!”皮特想踢開凱莉,但腦子里的斗爭已經(jīng)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氣,他只能任由自己像個玩偶一樣被凱莉抱回椅子上,除了喘息,他做不了任何事。
“聽著,皮特,尼克已經(jīng)死了?!眲P莉平鋪直敘地說出這個事實,就好像在說一件一百年以前的事,“但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我知道你一直想證明你和你父親不一樣,現(xiàn)在你想承認你就是他那樣的人嗎?”
皮特激靈了一下,抬起頭,兇狠地打量著她,一種沖動在他體內(nèi)積聚,他想一拳揍在那張充滿誘惑又高傲的臉上。
“看。”凱莉摁開了投影儀的遙控器,前方的墻壁變成了沸騰的街道。
一張張興奮激動的面龐,手里拿著數(shù)不清的寫滿各種名字的燈牌、橫幅、旗幟。
數(shù)萬人,不,也許是數(shù)十萬人擁擠在華盛頓、紐約和所有大城市的街頭。
他們在呼喊著同一個名字:“皮特!”
這個名字帶著“中亞征服者”或者“長空之王”的前綴被寫在所有的燈牌、橫幅、旗幟還有人們的臉和衣服上,年輕的男孩女孩聲嘶力竭地呼喚著他,他們眼里的熱情熾烈得像噴發(fā)的巖漿。
“他們知道我……”皮特激動起來。
“他們當然知道你?!眲P莉蹲在他膝前,“每個人都在感激你為美國重新贏回這個世界做出的努力。我們在這個地下城堡戰(zhàn)斗太久了,你付出了一切——自由、陽光和尼克……但你不是孤獨的,從來都不是!”
皮特覺得腦海中那個分裂的聲音消失了,他又重新變成了一個整體。他用力站了起來。
“準備好了嗎?皮特上尉,領(lǐng)導(dǎo)美國奪回中亞的天空。”凱莉眼中有隱約的淚花。
“我一生都在為此準備,我迫不及待!”皮特抬手,碰了碰那并不存在的帽檐。
凱莉拉開門,長長的甬道通向無人機操縱艙,他的隊友,詹姆和喬站在甬道的入口,帶著一點兒擔憂地看著他。剛才皮特將他們趕走了。
皮特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掠過,點點頭,習(xí)慣性地想看到隊尾的另外一張面孔——那個替補隊員。
尼克已經(jīng)不在了。
皮特孤獨地走在前方,向著終極之戰(zhàn)的操縱臺走去。
在走到那里之前,他還可以想念尼克。
我的兄弟,你是我生命中最可貴的存在,你將看到我獲得最終的勝利,抹消那片永遠籠罩在我們頭頂?shù)年庼?。兄弟,我?guī)е愕哪且环萦職庾呦蛭覀兊膽?zhàn)場,我們不再倉皇逃走,不會再有猶豫和迷茫。
十年前,2021年7月1日那天,皮特十二歲,尼克三歲。
BBC播放新聞時,皮特從手機上抬起頭看了一眼,嘟囔了一聲:“他媽的真是太丟人了。”
十二歲的美國孩子最關(guān)注的是什么呢?學(xué)校里的橄欖球賽,TikTok上新出的網(wǎng)紅,手機上的尋寶游戲……
反正肯定不是政治新聞。
但只要媽媽艾莉在家,她一定會開著新聞頻道,而且總是會在吃飯的時候跟他們講起那個遙遠的地方。
“謝天謝地,政府終于決定撤軍了,爸爸要回家了。尼克還沒有見過爸爸。皮特,你想念爸爸嗎?”
皮特本來是想念爸爸的,記憶雖然有些模糊了,但他還記得那是個高大英俊爽朗的男人。然而他畢竟已經(jīng)十二歲了,被迫看完了撤軍前后的所有新聞。
擁有全世界最強大的武器、最高額的軍費,理論上也有著最強戰(zhàn)斗力的美軍,竟然就這樣被一群荒野山溝里蹲著的“圣戰(zhàn)者”攆走?甚至沒能簽一個像樣的停戰(zhàn)協(xié)議,讓那些曾經(jīng)協(xié)助過美軍的可憐蟲無法容身,攀爬在飛機起落架上試圖逃離。多么可笑啊,他們只想逃離這個將要被惡魔統(tǒng)治的國家,但那個自詡為“自由世界保護者”的美國拋棄了他們,就像扔掉垃圾一樣,沒有一點兒體面。
皮特覺得自己并不能和艾莉一樣歡欣鼓舞。
幾個月以后,一個形容憔悴的男人出現(xiàn)在他們家門口。
皮特覺得自己并不認識這個人,目光從他身上掃過,以為是個前來募捐的流浪漢,于是只想把在草坪上玩耍的尼克叫回來。
然后,皮特聽到一聲激動萬分的哭喊,艾莉呼喚著一個名字,沖出來抱緊了那個男人。
皮特詫異地看著這一幕,就連手里的薯條包都掉到了地上。
他萬分確信,那是一個陌生人。
后來艾莉也發(fā)現(xiàn)這一點了,只是她一直撐到半年以后才承認。
“安德魯,我覺得我快不認識你了?!彼谏钜箍奁?。
退役回家以后,前空軍上尉行尸走肉一樣走進臥房,鞋也不脫地一頭倒下。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在白天穿整齊衣服出現(xiàn)過。
艾莉幻想的那個拿著退役金回家、找個工作每周拿薪水補貼家用、幫助她照顧兩個兒子的男人,變成了一團泡影。
不,更像是一個噩夢。
許多個夜晚,在那個男人的號叫聲中,尼克會鉆進皮特的房間,緊緊抱住皮特,湛藍的雙眼里滿是驚懼。皮特其實也是害怕的,但尼克的擁抱給了他勇氣,得以度過那些難眠的長夜。
這樣的男人并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絲毫榮耀,相反地,他還成了社區(qū)里無人不知的笑柄。
皮特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他放學(xué)回來,看到尼克在家門口的草坪上趴著,幾個渾小子將他壓在地上,往他臉上抹狗屎。
怒火瞬間沖上腦門,皮特手里正好有一柄仿真槍,他一面揮舞著槍一面沖了上去,仿真槍發(fā)出嗒嗒嗒的模擬槍聲。渾小子們雖然人多,但被皮特來勢洶洶的氣勢壓倒,一哄而散。
當皮特抱著尼克走回前廳時,那個男人正呆坐在臺階上。
就在皮特想質(zhì)問他為什么任由別人欺負尼克時,那個男人像被抽掉筋骨一樣軟倒下來。
一股騷味從他身下流出。
他失禁了。
“他很難過?!蹦峥苏J真地說。尼克的胳膊和臉上臭烘烘的,而且有不少擦傷,但他純凈的眼中只能看到那個男人的痛苦。
很多事情是皮特后來才慢慢知道的。在美軍撤離阿富汗的那天,那個男人是最后起飛的戰(zhàn)機上的飛行員。
在他目睹了起落架上的阿富汗人像垃圾一樣散落在空中之后,他PTSD①了。
越戰(zhàn)后的許多電影里都描述過這樣的現(xiàn)象:軍人從戰(zhàn)場回來以后性格大變,為了平靜下來開始濫用藥物甚至吸毒。這次也一樣。當那個男人一次次逼迫妻子將微薄的薪水拿出來供他吸毒后,艾莉提出了離婚;在那個男人拿著槍對著尼克脅迫她給錢的時候,她沖上去扭開了男人的手。
多么可笑,一個男子漢,一個曾經(jīng)的戰(zhàn)爭英雄,人生最后拿起槍竟然是對著自己的幼子,又竟然孱弱到被妻子順手奪下,還在一瞬間的爭奪中說不上是什么原因扣動了扳機。
總之,他就此死去了。
他的腦漿淋了尼克一頭一臉,尼克沒有哭,只是眼睛在那一刻失去了顏色。
那個男人就這樣極不光彩地死掉了。如果僅僅如此,對皮特來說未嘗不是好事。但他附贈了兩個糟糕極了的后果——?一是尼克受到驚嚇后行為變得不太正常,最終被診斷為智力發(fā)育障礙;第二個就是艾莉?qū)嵸|(zhì)上也死去了,她再也沒走出過自己的房間,再也沒有給兄弟倆做過一次飯。
如果鄰居們發(fā)現(xiàn)了艾莉的異常,尼克和皮特都會被帶走,也許會被分開輾轉(zhuǎn)在多個寄養(yǎng)家庭。皮特下決心不讓這一切發(fā)生,他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了,他要守護他的家。
他至今深感自豪的是,他做到了。
皮特不再參與學(xué)校的一切活動,放學(xué)就回家照顧艾莉和尼克。他漸漸被看作怪人,被同學(xué)和老師排擠,但是他并不覺得后悔,畢竟橄欖球和棒球無法讓他獲得家庭。他慶幸艾莉活到了自己成年的那天。
中學(xué)畢業(yè)以后,皮特一直沒能找到什么像樣的工作,不論左翼還是右翼入主白宮,各項政策公布時都信誓旦旦要重振經(jīng)濟,但那些許諾永遠也沒能見到成效。
有人在推特上發(fā)問:“阿富汗是美國最后一次在海外展現(xiàn)軍事力量嗎?”
不論左翼還是右翼,那幾年唯一共同的決定就是在無比狼狽中完成了這次撤軍。從那以后,世界上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但再也沒有一個美國總統(tǒng)敢于簽發(fā)增加海外駐軍的命令。隨著經(jīng)濟蕭條的日益加深,軍費開支日益縮減,而縮減的開支似乎也在日益削減戰(zhàn)爭意志。
大家閉著眼睛不愿討論的是,從那以后,經(jīng)濟蕭條似乎已經(jīng)惡化成經(jīng)濟危機,再也沒有離開這片土地。
社交網(wǎng)絡(luò)上持續(xù)著對過往好時光的懷念,而那個強大興旺、充滿希望的美國好像一去不復(fù)返了。失去希望的人們?nèi)找姹辉絹碓叫迈r刺激光怪陸離的網(wǎng)絡(luò)世界吸引,競技游戲更是成為牽動所有青少年心弦的最火熱話題。
在漫長的失業(yè)的日子里,皮特等到了《壯志凌云》的發(fā)售。
空戰(zhàn)題材的FPS①游戲并不稀有,但這款游戲還是迅速超過了它的那些前輩——比如曾經(jīng)被美軍購入作為常規(guī)訓(xùn)練手段的《虛擬戰(zhàn)場》——成為最熱門的歐美軍事類游戲。
《壯志凌云》與前輩們不太相同的一點是:在它的戰(zhàn)斗框架里面,無人機群是一個非常重要,甚至可以稱為戰(zhàn)斗核心的部分。
玩家可以給無人機編隊,設(shè)置某些AI程序,讓無人機群脫離自己的直接指揮進行“自主”戰(zhàn)斗。玩家由此可以統(tǒng)率多個無人機群,實現(xiàn)龐大復(fù)雜的空域戰(zhàn)斗,同時又能隨時切換到任意一架無人機上,接管它的操作系統(tǒng)進行關(guān)鍵性的打擊。
可以說它既是一款射擊游戲,也是一款戰(zhàn)略游戲。
隨著呼嘯的戰(zhàn)機飛上天空,按下發(fā)射鈕,幾百枚蜂群無人機向大地彈射,皮特感受著人生中從不曾有過的戰(zhàn)栗。仿佛他天生就應(yīng)該在那里,飛掠長空,穿過夕陽,在槍林彈雨的世界里放聲尖叫。
更令他驚喜的是,尼克也有了嘗試的興趣。
皮特把鼠標遞給尼克說:“你要玩嗎?”
在指揮那些飛機和其他戰(zhàn)機捉迷藏時,尼克臉頰紅得發(fā)燙,雙眼亮晶晶的,皮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快樂。
皮特可以細致地照料尼克的衣食住行,但尼克的智商和行為邏輯一直停留在六七歲的樣子,可以自己進食、便溺、更衣,進行簡單的閱讀,看動畫片……除此以外,似乎再也不能要求他更多了。
自己為了維持家庭“完整”將他留在身邊是正確的嗎?對他來說是更好的選擇嗎?這些年以來,他真的快樂嗎?自己是不是為了自私地尋求他的陪伴讓他失去了更好的成長機會呢?這些問題一直糾纏著皮特。
現(xiàn)在,皮特終于發(fā)現(xiàn)了可以讓尼克享受快樂和成就感的事。
皮特開始教尼克玩這個游戲。幾周以后,他發(fā)現(xiàn)尼克在這個游戲上是有天分的,他甚至有些不爽地覺得,也許他和尼克確實繼承了那個男人的某些特質(zhì)。
皮特和尼克的賬號排名像火箭一樣躥升,飛快地超越了大部分玩家。
游戲甚至給他們帶來了久違的友情,從隨機匹配到的隊友那里得到的贊美比他們一生中任何時候都多。他們在平臺上留言,想知道皮特和尼克的推特、油管和TikTok,希望得到指教。
皮特讓尼克在油管上更新玩游戲的視頻,所有人看到他的時候都很驚訝,畢竟他的異常是無法掩飾的。在驚異之后他們會驚嘆,一個殘障少年也可以玩得這么好。
尼克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了他們的問題,時常不自信地回頭看皮特,皮特在鏡頭外為他揮拳鼓勁。尼克的回答得到了一大堆彈幕的贊美,他雙頰紅得發(fā)燙,狹長的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在憋著笑,又似乎在強忍著淚水。
總是被關(guān)在家里的尼克一直到十五歲這年,才第一次有了屬于自己的幸福。皮特暗暗發(fā)誓,他一定要讓尼克永遠地享受這份幸福。
詹姆和喬就是在這個時候和皮特兄弟倆認識,并漸漸成為固定隊友的。
他們能成為密友當然是因為彼此游戲水平相差不大——當然他們都承認皮特才是他們中最強的,另外就是各種話題都聊得來。
因為皮特和尼克的名字,他們聊起過那部與游戲同名的上映于1986年的經(jīng)典空戰(zhàn)電影。
皮特當然知道自己和弟弟的名字是取自那部影片中的男主角和他的好兄弟。湯姆·克魯斯英俊非常桀驁不馴的形象,就像是那個還有著進取精神的國家的余暉。
那個男人一定很愛那部影片,他也許是深受感染才應(yīng)征入伍,并懷著光榮和夢想成了一名戰(zhàn)斗機飛行員。
然而那個年代以后,不知不覺地,影片中占據(jù)主角位置的那些有“深度”的角色,變成了總被戰(zhàn)爭深深傷害的倒霉蛋。
這是事實嗎?或許僅僅只是某種政治理念投射下故意塑造出的新世紀記憶?
但在2031年,開始有一些像皮特、詹姆和喬這樣的年輕人艷羨起20世紀80年代。
那個年代的美國人享用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他們以為那是自己永遠應(yīng)得的。隨后他們唾棄英雄,擁抱和贊美逃離戰(zhàn)場的軟蛋并且給他們榮譽。
也許正是因此,他們?nèi)找鏈S為一個平庸的國家。皮特們覺得自己是被迫承擔后果的一代人。除了在游戲中揮霍青春,他們看不到光榮何在。
直到有一天,北美最大的電競賽事公司發(fā)布了《壯志凌云》的比賽消息。皮特在報名表上填上了他們四個人的名字,他們組建的戰(zhàn)隊就叫作“光榮”。
這是他們走上職業(yè)電競選手生涯的第一步。
開始的時候,勝利總是令人心曠神怡,在這塊剛剛吸引了眾多目光的領(lǐng)域,他們一路高歌猛進。
與勝利同來的,有比賽獎金,有直播收益。有生以來,賬戶上從不曾有這么多的錢,他們欣喜若狂,每天都像活在云巔一樣。
皮特曾經(jīng)一度覺得,這是上帝給他和尼克的補償。
甬道走到了盡頭,皮特和隊友們擊掌后坐下,操縱臺的電腦屏幕上,《壯志凌云》的圖標已經(jīng)亮起。
他似乎再次聽到了那些歡呼聲。排山倒海,瘋狂熾熱。但是凝神傾聽時,又似乎消失了。
只是幻覺,另外一個聲音告訴他。
他們身在幾百米的地下,在可以防止核打擊的機密基地中,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有見過地面的太陽了?,F(xiàn)在,尼克應(yīng)該被帶出了這里,也許在最終獲得勝利之后,他還可以在陽光下看到他羞怯溫柔的面龐。
皮特渴望那些歡呼,卻又痛恨它們。沒有人比他更知道那些歡呼聲的背后是什么——
在你成為所有人的英雄的同時,你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隨著《壯志凌云》系列的逐一發(fā)布,游戲玩家數(shù)量從幾百萬上升到幾千萬直到幾億,賽事漸漸變得殘酷起來。
第三年,游戲官方開始籌備世界級聯(lián)賽,“光榮”順利入圍。
一場小組賽,他們對上了老熟人“沙丘”戰(zhàn)隊。
這個戰(zhàn)隊的隊長綽號“冰人”,是那部電影里面男主角皮特的主要對手——這并不奇怪,很多戰(zhàn)隊或者玩家都用那部老電影的角色給自己取名。
作為同樣在紐約州的優(yōu)秀戰(zhàn)隊,“沙丘”和“光榮”經(jīng)常被粉絲們相提并論,因為隊長的名字,頗有點兒宿命對決的味道。而在早先的各種對局中,“光榮”勝面七成,皮特并沒將冰人當成一個主要的對手看待。
顯然,絕大部分人都這樣看。開賽那天早上,“光榮”的粉絲來了數(shù)百人。他們準備了各種寫有戰(zhàn)隊和成員名字的道具,坐在觀眾席上聲勢浩大。
與他們相對的,是另一邊只有稀稀拉拉十來個人的“沙丘”粉絲,其中唯一在用力吶喊的是一個長得很像《哈利·波特》里的赫敏那樣的女孩。
她也許并不是那種最受歡迎的啦啦隊隊長類型,但有著明亮的雙眸和精致的臉龐,衣著簡約時尚,是個氣質(zhì)高貴的美人兒。她應(yīng)該是那種抱著厚厚書籍走在藤校中的精英女孩,在電競比賽場里顯得格格不入。
熱衷于八卦的詹姆在他耳邊說:“嗨,看到‘沙丘的那個妞兒了嗎?她叫安娜,是名校碩士,冰人的死忠粉,從他開始打職業(yè)起就一直跟著他看每一場比賽。大家都傳說他們已經(jīng)在約會了,冰人在推特上說,如果小組賽出線就會公布一個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事,大家紛紛猜測就是公布戀愛的消息?!?/p>
皮特聳聳肩,“那就祝他好運吧。不過,他別想從我們手里拿走三分?!?/p>
但這次比賽他輸?shù)免Р患胺馈?/p>
開始一切都很順利,他們連續(xù)擊潰了“沙丘”戰(zhàn)隊的側(cè)翼,逼迫冰人與皮特單挑。
尼克在兩千米高的全球觀測者上制造了信息屏蔽,將冰人和他的無人機集群分割開。
皮特有十足的把握。有了信息優(yōu)勢,這一撥一定可以干凈利落地擊殺冰人,他甚至對場外那個精致的美人兒產(chǎn)生了一絲憐意。
但就在這個時候,意外發(fā)生了。
被阻斷了無線信號的無人機群連續(xù)擊中了皮特。
自主攻擊的機群在游戲戰(zhàn)術(shù)中有重要的位置,可是游戲提供的AI選項是有限的,皮特經(jīng)??梢酝ㄟ^欺騙AI獲得成功。然而冰人的蜂群卻無法欺騙,不僅如此,它們還前所未有的靈活和準確。
那些蜂群是有意識的。
皮特在數(shù)次游走卻依然被蜂群淹沒的時候這樣想,它們能根據(jù)他的每一次細微的軌跡變化靈活地變陣,恰到好處地封殺他每一次的逃生機會。
結(jié)束后,皮特癱軟在椅子上很久很久無法說出話。
皮特被叫起來去和“沙丘”戰(zhàn)隊握手的時候,他的手依然是顫抖的,滿是汗水,而冰人的手穩(wěn)定而冰涼。皮特凝視著冰人的雙眼,他的眼珠像灰色的水銀,泛著無機質(zhì)一樣的反光,無法被閱讀,就像他那些神乎其神的操作一樣。
當他們走下選手席的時候,穿著優(yōu)雅長裙的女孩尖叫著揮舞著彩球,冰人跳過三排座椅將她高高抱起。
兩人忘我地擁吻著,哄笑和口哨聲四起。
看起來,冰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公布他的新戀情了吧。如果他能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小組出線應(yīng)該是理所當然的事。
就在皮特沮喪之時,一只燈牌沖著尼克扔了過來,皮特下意識地抬手打掉,手腕頓時劇痛不已。他原本以為是對手的粉絲干的,但是緊接著他就呆住了,那是“光榮”的應(yīng)援燈牌。尼克嚇壞了,抱著皮特的手不知所措。
保衛(wèi)將那個豎中指的憤怒男孩拉出了會場。
皮特一面安慰尼克一面走出會場,打開手機卻嚇了一跳。
他們的推特下面多了上百條咒罵他們的留言,其中大部分指向了尼克。
“尼克真的成功地屏蔽了信號嗎?我覺得冰人的無人機群完全沒有受到影響?!?/p>
“他媽的積分賽的時候皮特和冰人單挑三把全勝,今天冰人突然就厲害了?我不信!”
“我快瘋了,轉(zhuǎn)播的時候我看了,我覺得尼克的操作就是有問題!”
“見鬼,我在大屏幕上都看到了,尼克的手抖得像個白癡——哦,我忘了,他本來就是個白癡!”
皮特趕緊熄掉手機屏,但已經(jīng)晚了。
尼克耷拉著頭,一言不發(fā)。
皮特輕聲呼喚他,他抬起頭不知所措地微笑著,湛藍的眼瞳已經(jīng)失去了焦點。
皮特的心像被針扎了一樣。他很久沒有見到尼克這個樣子了。這一兩年尼克的自信和熱情,似乎都在一瞬間消失殆盡。
那天晚上皮特在推特和粉絲們爭吵了很久,他堅持說那場比賽就是自己的失誤。但這“失誤”過于離奇,所以沒有幾個人相信,都認為他只是在努力掩飾尼克的無能而已。
另有人開始了陰謀論,說“光榮”和“沙丘”是約好了打假賽,因為就算是一場小組賽,黑市賭競也有著可觀的收益。
有人截圖最大的地下賭競網(wǎng)站作為證據(jù),這場賠率1∶3的比賽,有人暗中下注“沙丘”數(shù)百萬美元,最后成功拿到三倍收益退場。
皮特一直隱約聽說過賭競這種事,現(xiàn)在只覺得可笑極了,但他確實難以解釋賽場上發(fā)生的一切,甚至連詹姆和喬都疑心難釋。
原本以為下一場小組賽后一切會過去,但可能是上次比賽后的爭吵和隊內(nèi)猜疑的氣氛影響了大家的狀態(tài),這場比賽又一次失利了,他們只拿到了平局。
皮特拿走了尼克的手機,甚至不讓尼克在訓(xùn)練時間以外開電腦。尼克安靜地接受了他的安排,只是眼中的光彩始終沒有再恢復(fù)。
這一季的小組賽,“光榮”打得極其艱難,這在賽前是無法想象的。隨著賽程接近尾聲,“光榮”從眾望所歸的小組第一淪落到出線前景渺茫,而對尼克的網(wǎng)暴也達到了白熱化。
“我早就想說了,我不介意‘光榮戰(zhàn)隊留著尼克當個吉祥物,但現(xiàn)在這種水平的比賽他一個傻子在里面正常嗎?”
“我支持你們,是希望看到你們贏比賽,不是想看你們被當猴耍!以后永遠也不會去現(xiàn)場支持你們了!”
“皮特,我是從一開始就支持‘光榮的,但是我現(xiàn)在也得說,尼克不適合再出現(xiàn)在比賽場了。換個隊友吧,求你了!”
“我真的受不了,他媽的比賽不是讓你拿去哄孩子的工具!拿出點兒職業(yè)精神來,懂嗎?”
幾個月來,皮特每天都會以冰人為假想敵進行無數(shù)次的瘋狂練習(xí),直到他的雙手痙攣到再也握不住鼠標。只有尼克知道他經(jīng)歷了多少崩潰又重新“拼接”起來的瞬間。
但一切都沒有用,皮特知道,自己依然沒能找到擊潰冰人蜂群的方法。
輸?shù)舻诹值哪翘彀?,是參加職業(yè)比賽以來,皮特記憶中最灰暗的日子。
小組賽兩負一平三勝,積分第三無法出線幾乎是個注定的結(jié)局。
除非明天“沙丘”的最后一場小組賽敗北,但他們的對手是一支眾所周知的弱隊,這種事幾乎不可能發(fā)生。
那是一個夏日的傍晚,酒吧喧囂,夕陽和彩燈絢麗,啤酒的香沫似乎無處不在,但坐在門口的四個人沉默著。
詹姆終于說出了那句話:“你還記得查理吧,他玩得不錯,我最近和他聯(lián)系過,他可以來我們這里。”
“你要趕走尼克?”皮特將杯子重重地蹾在桌上。
“不,尼克可以做替補。”喬趕緊補充。
“你是隊長,但是戰(zhàn)隊是大家的!”詹姆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和皮特說話,他直視著皮特的眼睛說,“這些天你從來沒有看到過尼克上場前的表情嗎?他媽的我打賭,就算路易十六上斷頭臺也不會比那更難看了!你以為只有你在乎尼克嗎?”
“你他媽懂什么!”皮特煩躁極了,“尼克打得很好,他一直沒有犯過錯?!?/p>
“但是我覺得,”喬謹慎地插話,“增加一名新隊員不是壞事。我們現(xiàn)在這種成績,查理還愿意來和我們打,真是個不錯的伙計,我們?yōu)槭裁匆芙^他呢?”
“你一直在等這個機會是嗎?我告訴你,你想都不要想!”皮特對他怒目而視。
喬嘆氣說:“好吧,我懂了,明天我會宣布離隊。”
“不要,喬你不要離開——”尼克快要哭起來了。
“你不要等明天,現(xiàn)在就可以走?!逼ぬ責┰陿O了。
“既然你這樣說,那我下個賽季會去‘颶風?!闭材芬舱玖似饋?。
皮特捏緊了拳頭,一大堆臟話在他的舌尖上翻滾著,他知道如果把這些話和拳頭一起傾瀉到詹姆臉上,他和最好的朋友也就徹底完了。
但是誰在乎呢,反正他本來也總是被排斥的那一個。
就在這個時刻,鳴笛打破了男孩們一觸即發(fā)的沖突氣氛。一輛閃閃發(fā)光的奔馳滑過來,停在酒吧門口。西裝筆挺的司機拉開車門,金發(fā)女郎帶著笑意走下車來。
白底藍條紋的襯衫和緊致牛仔褲包裹著修長窈窕的身軀,金色大波浪卷發(fā),猩紅嘴唇。
她走向他們,就像一位女王走向為自己效忠的騎士,那個瞬間他們都情不自禁地放下了杯子,屏住呼吸。
“大家好,我是凱莉。我想,”她碧綠的眼瞳看到了皮特,含著笑意,“你是皮特吧,我想和你聊聊。”
皮特感到自己有點兒緊張,尼克在吧臺下悄悄地牽住了他的手,顯然這個陌生人也讓他感覺到了不適。凱莉是他們從不曾見過的那種人物,她的舉手投足都寫滿了來自精英階層的自信。
皮特自然無法拒絕“聊聊”,雖然他想不出來這位大人物和自己——?一個面臨出線窘境的小小電競戰(zhàn)隊隊長,有什么可聊的。
凱莉坐下來要了一杯麥酒。這是一家中下階層男孩們聚集的酒吧,一切都充斥著廉價和湊合的味道,但她坐下來時并沒有一點兒不適的表情,反而由于她的到來,這里好像突然就成了亮閃閃的酒店大廳一樣。她點了支煙,煙霧升騰在她濃綠的雙瞳前,一瞬間,整個酒吧所有男孩的眼睛都凝集在她身上。
“我有一個電競俱樂部?!眲P莉沒有等麥酒端過來就直截了當?shù)卣f,“我想簽下‘光榮戰(zhàn)隊?!?/p>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都遠去了,四個人里面只有尼克還在小口小口地品嘗著面前的橙汁。皮特他們要么打翻了手中的酒,要么大大地嗆了一口。
“可是……我們剛剛輸了……”詹姆脫口而出。
“那就贏回來。”凱莉無所謂地撣了撣煙灰。
她的麥酒來了。她昂頭灌了一口,嘴唇上沾著些沫子,她喝得很野,但愈發(fā)顯得高深莫測。
“我,我以為你需要在明天公布出線隊伍后再決定?!逼ぬ毓首麈?zhèn)靜。
“我直說吧,相信今天這張桌子上的各位都知道,明天不會有懸念。所以為什么不在今天決定呢?”凱莉笑得更加燦爛。
皮特被刺痛了。
“我承認我們的戰(zhàn)績不好,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來找我們呢?”皮特說出了在凱莉到來之后唯一一句直率的話。
“因為我喜歡你的名字?!眲P莉起身說,“我們換個地方吧,小伙子們?!?/p>
皮特茫然地跟著她站起來,坐上她的奔馳來到俱樂部的辦公室。
俱樂部租下了這幢摩天大樓的頂層。從巨大的落地窗看過去,車流從跨海大橋上流淌而來,整個紐約都仿佛在他們腳下。如果簽下合同,這層樓上就會有他們的訓(xùn)練基地,這是寫在合同文件里的。
不得不說,那真是一份慷慨的合同。他們就算這個賽季進到前八,能拿到的也不過如此了。
皮特覺得現(xiàn)在的“光榮”戰(zhàn)隊根本配不上這份合同,但是合同能帶來的一切實在不是他這樣的窮小子能拒絕的,更何況詹姆和喬在旁邊又跳又笑,讓他沒有多少猶豫的余地。如果他拒絕這份合同,可能戰(zhàn)隊就真的不會存在了。
皮特唯一擔憂的是合同里是否有尼克的上場時間限制,所以在他們的吵鬧和催促聲中堅持看完了合同。
雖然并無這樣的限制,但違約條款卻寫著“戰(zhàn)隊需要遵從俱樂部的技術(shù)指導(dǎo),如果戰(zhàn)隊違反此條,需賠付俱樂部預(yù)付款之500%”。
皮特有了一剎那的猶豫。五倍的賠付,根本不是他們能支付的天文數(shù)字。
“哦,皮特,我真不知道你還有什么可猶豫的,我們還能找到一個比這更好的東家嗎?”喬神經(jīng)質(zhì)一樣饒舌,“說真的,就算我們沒能實現(xiàn)合同要求的戰(zhàn)績,也只是退還預(yù)付薪水的30%而已?!?/p>
“天啦,皮特你就簽了吧,尼克已經(jīng)睡著了?!?/p>
尼克在他們身邊坐著打盹,他顯然沒能明白這一切的意義,但是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他還是飛快地抬起頭來,露出溫和的笑容。
“尼克,你想簽下它嗎?”皮特問。
“我只希望大家還能在一起?!蹦峥诵÷暤卣f。
皮特終于在那份合同上簽下了名字。
盡管那個時候,他內(nèi)心里還有某種忐忑不安。
那天晚上他們興奮了一整夜,幾乎無法入睡。第二天時近中午,皮特昏頭漲腦地起床后,發(fā)現(xiàn)手機里有無數(shù)條未讀消息。
“冰人出事了,‘沙丘退賽了!皮特,你們小組出線了!”
皮特很快在推特上找到了“出事”的視頻。
尼克好奇地探頭過來看的時候,皮特捂住了屏幕。
選手休息區(qū)的出口,冰人將那個滿頭是血的女孩推了出去。她倒向人群,藍汪汪的眼中滿是痛苦和哀求,更多的或許是迷惑和絕望。
觀眾席上尖叫起來:“安娜!”
是安娜!
皮特呆住了,他根本無法把地上這個血肉模糊的身體和那個精致的美人兒聯(lián)系起來。
保安們擁上前去,阻攔還要繼續(xù)施暴的冰人。冰人瘋了一樣和他們扭打起來,現(xiàn)場一片混亂。
皮特覺得全身都是冰冷的,他的手抖得比和冰人比賽結(jié)束那天還要厲害。
尼克擔憂地望著他,慢慢地靠在他身上。
“皮特,你生病了嗎?”
“我……”
皮特一瞬間想了很多很多。
冰人跳過三排觀眾席奔向揮舞著彩球的安娜,他們瘋狂擁吻……
凱莉在他們出線無望時坐到了他們面前,煙霧從猩紅的唇間吐出,漫過她碧綠的雙眼……
合同書上明確地寫著“戰(zhàn)隊需要遵從俱樂部的技術(shù)指導(dǎo),如果戰(zhàn)隊違反此條,需賠付俱樂部預(yù)付款之500%”……
皮特發(fā)消息給詹姆和喬,“伙計們,我們得找個地方談?wù)劇!?/p>
他們回到了昨天那個酒吧。
時間還早,酒吧里沒什么人,幾個人沉悶地喝著酒。
皮特喝完一杯啤酒后說:“我打算毀約。”
詹姆大驚,“皮特,你沒瘋吧?”
“我覺得‘沙丘之前也是和凱莉簽的約,你們明白嗎?”皮特冷冰冰地說。
喬像被抽打了一鞭子一樣驚恐地跳起來,“你是說……”
皮特冷笑起來:“昨天凱莉堅持要簽下我們,今天冰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你相信會有這樣的意外嗎?豬!她知道會出事的!我打賭她知道冰人是怎么變成這個樣子的!”
“可是違約金……”詹姆痛苦地抱著頭。
“你想有一天當眾把你的愛爾蘭紅發(fā)女孩的頭砸爛嗎?”皮特一句話嗆過去。
“就算凱莉確實是因為冰人的問題而簽下我們,冰人的失控也不一定就和凱莉有關(guān)。”喬還在堅持,“哥們,你看,他們簽下一個小組第一的戰(zhàn)隊,但是那個戰(zhàn)隊的隊長腦子可能出了問題,于是她想找一個備選,第二的戰(zhàn)隊已經(jīng)有人簽了,她決定和排名第三的戰(zhàn)隊簽約——這難道不是順理成章嗎?這能說明什么呢?”
“能說明他們違約條款里面為什么有那么多和‘戰(zhàn)隊技術(shù)指導(dǎo)相關(guān)的條款。”皮特冷笑,“你們從來沒有覺得這個賽季‘沙丘的成績來得很詭異嗎?”
“確實是,但是……”喬一時沒有完全明白皮特的意思,嘟囔著。
“我想,凱莉的‘戰(zhàn)隊技術(shù)指導(dǎo)就是冰人的技術(shù)突飛猛進的原因?!逼ぬ卣f出了這個猜測。
“你是說——興奮劑,還是其他的什么?我沒有聽說過這種東西。”詹姆很困惑。
“不管那是什么,反正,想也不用想?!逼ぬ赜昧ε南伦雷樱鸬?,“他媽的,就算打一輩子工來還這筆違約金,我也不會去了!”
皮特再次來到俱樂部辦公室時,凱莉好像絲毫不驚訝,微笑著站起來和他握手,“恭喜你們出線了?!?/p>
皮特注視了她好一會兒,也許想從她臉上看到一些慌亂和愧疚,但是他失望了。
“我們不簽了?!逼ぬ匕押贤拥剿霓k公桌上,站起身,強撐著用平靜的語氣說,“你可以讓律師起訴我們討要違約金,但我們也會向組委會投訴你同時購買了兩支戰(zhàn)隊?!?/p>
凱莉微笑,她沒有反駁“兩支戰(zhàn)隊”這件事,問:“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皮特沉默。
“我很失望?!眲P莉搖了搖頭,眼中滿是傷感。
凱莉的神情對他依然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但這個時候,想到接下來無盡的官司和可能一輩子都還不起的債,皮特只剩下憤怒和困惑。
“為什么選中我們?”皮特攥緊拳頭,很想撲過去砸爛凱莉那副眼鏡。
“我告訴過你?!眲P莉從容地說。
皮特愣住了。
“因為我喜歡你的名字,”凱莉微笑著站起來,“《壯志凌云》的主角,不是嗎?”
“壯志凌云”的LOGO從界面上淡去。
系統(tǒng)載入后,皮特又回到了中亞腹地的延綿山脈之上,從一千米的高空俯瞰著這片既陌生又熟悉的土地。
灰褐色的山脈在東面延綿不絕,披著金色陽光的雪峰成列。西向的山谷里有一些隱約的綠色,那是適應(yīng)了中亞腹地干燥高寒區(qū)域的松林。
就是在這個地方,那個給了他飛行基因的男人失去了軍人最后的尊嚴,像一條落荒狗一樣在自家的門廳里尿了褲子,最后用一顆可悲的子彈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是皮特在凱莉的機密檔案室看到的男人不是這樣的。
訓(xùn)練視頻中是一個英姿勃勃、意氣風發(fā)的青年軍官,在幾十架戰(zhàn)機同時起飛時,他的軌跡永遠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其中最漂亮的。
皮特從來沒有見過這些視頻,這些是十幾年前的保密試飛記錄,當時男人可能會忍不住向家人炫耀一二,但那個時候皮特還太小了,留不下什么印象。
許多年以后,當他回到家里的時候,當他變成皮特記憶中的“那個男人”的時候,飛行可能只剩下了無窮無盡的噩夢。
“你是……空軍的人?”皮特看著那些“絕密”的標記遲疑地問。
“我們可以再認識一下,凱莉·摩根少校,內(nèi)華達州克里奇空軍基地無人機虛擬訓(xùn)練項目負責人?!眲P莉再次向他伸出手,皮特顫抖著握了上去。
空軍投資電競俱樂部的傳聞一直在電競?cè)ψ永锪鱾?,十幾年前大名鼎鼎的cloud9戰(zhàn)隊就曾經(jīng)被認為是受資助的一員。軍隊曾經(jīng)收購一代經(jīng)典《虛擬戰(zhàn)場2》作為訓(xùn)練項目,還曾經(jīng)宣布在電競玩家里面征召無人機駕駛員——這一切皮特耳熟能詳,只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切真的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戰(zhàn)栗再次從腳心升起,但與先前不同的是,在他身上流竄的是一股熱浪,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腦子似乎隨時都可能炸開。
“新的《壯志凌云》系列是空軍開發(fā)的訓(xùn)練軟件。對,它不是游戲,而是我開發(fā)的無人機操縱訓(xùn)練軟件?!?/p>
“你們招募了冰人——”皮特又清醒了些,剛才的熱潮從他腦子里退下了不少。
“我們招募了他,訓(xùn)練了他。實戰(zhàn)訓(xùn)練當然會有一些區(qū)別,不過他學(xué)得很好,我們以為招募到了一名可以上戰(zhàn)場的英雄……”凱莉的聲音變得沙啞了。
皮特一個激靈,“他上戰(zhàn)場了?”
他腦子里瞬間閃過此前看到的那些新聞畫面。
美軍艱難地重新清剿“圣戰(zhàn)者”的巢穴,從夜色深處突然現(xiàn)身的無人機群,化為廢墟的“圣戰(zhàn)者”基地,群山簇擁下的尸體殘骸。
“原本我以為,從美國本土駕駛無人機作戰(zhàn)可以避免那種事的發(fā)生,然而他依然……”凱莉聳聳肩。
“PTSD了……”皮特喃喃。
這個詞就像命運的詛咒一樣,從十二歲起一直糾纏著皮特。
那個男人,艾莉,尼克,所有人的命運都因為這個詞而改變。
“你害怕嗎?”凱莉沉穩(wěn)地說,“我在你和冰人之間做過選擇,你的家庭讓我遲疑了。我想,這個男孩,他和他的父親多么相似,他們生來都是優(yōu)秀的飛行者,他們注定要為美國空軍效力,但是,他是否也繼承了他父親的脆弱……”
“住口!”皮特握緊雙拳吼叫,但并沒能打斷凱莉那些殘忍的話語。
“……他是否也終將淪為PTSD的犧牲者,從英雄到逃兵!”凱莉走近兩步,微微躬身,碧綠的雙眼流露著在這個時代變得稀有的堅毅和旺盛的斗志。
皮特艱難地說出:“不,不會!”
“那么證明給我看吧?!眲P莉?qū)㈦p手合抱在胸前。
皮特帶著合同重新回來時,詹姆和喬都很驚訝,但片刻后就只剩下純粹的狂喜了。
至于尼克,他用柔軟的小手輕觸皮特的眼皮說:“皮特,你眼睛真亮?!?/p>
并不是我的眼睛亮起來了,我的弟弟,而是終于有一束光要將你和我從那間黑暗的屋子里解脫出來,將尿騷味從我們的門廳驅(qū)散出去。
我們將是真正的軍人,將再一次把美利堅的光榮帶向世界的每個角落。
他們坐上飛機,跟著凱莉飛往內(nèi)華達。原先皮特還有一絲不真實的感覺,但在走進貝里奇基地的虛擬訓(xùn)練室時,一切都消逝得無影無蹤。
戰(zhàn)斗前,凱莉讓他們看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一場戰(zhàn)斗視頻中,脫離主機的蜂群在編制好攻擊模式后離開主機團隊作戰(zhàn),當遭遇敵機時,不同的無人機進行了完全不同的操作。
皮特的嗓子發(fā)干,這就是他面臨冰人的蜂群攻擊時的窒息感。
以操作員的視角,他們很容易看出來這些復(fù)雜的線路變幻絕非人力而為,然而游戲AI能進行這么繁復(fù)靈敏的變陣嗎?
“這是什么?”詹姆脫口問出。
“接下來你們就會看到無人機駕駛的最大秘密?!眲P莉揮了一下手說,“來認識一下吧,嗨,皮特!”
投影儀上出現(xiàn)了一個男子的形象。
皮特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驚呼。
那張臉當然不是他。
那是張英俊非凡的面孔,堅毅中帶著一絲桀驁不馴,深深凹下去的眼窩將一雙灰藍色的眼瞳藏得很深,吸引著所有人的注目,但又讓所有人無法看清。
這是1986年的電影屏幕上的皮特!
“嗨,兄弟,歡迎來到無人機戰(zhàn)隊,我是皮特。相信我,在戰(zhàn)場上,我會是你最信任的隊友?!彼鈿怙L發(fā)地說出這句話,向他們伸出手。
啊,那是皮特最理想的自己,是全盛時期美軍飛行員的象征。他從無畏懼,從不退縮,為著挑戰(zhàn)自己的極限而戰(zhàn)斗,就算死去也是坦然和壯烈的。
皮特帶著一絲戰(zhàn)栗坐進駕駛艙,眼前瞬間黑暗又瞬間明亮,緊接著,群山之中爆燃的畫面出現(xiàn)在皮特面前——他握住了他的手。
從前一直殘缺的自己,終于和理想中的形象合二為一了。
皮特無法描述那種感覺,一瞬間他化身千萬,與每個蜂群無人機緊密相連;另外一個瞬間,他在極高空俯瞰整個戰(zhàn)場,沒有任何變化能逃出他的眼睛。
這就是上帝的感覺,真是太爽了!
一局單挑結(jié)束,皮特1VS2輕而易舉地擊敗了詹姆和喬。
“天呢,這是什么魔法?”詹姆如癡如醉。在皮特走出操縱艙時,詹姆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他拉了出來,自己沖了進去。
尼克握著他的手說著什么,但是皮特好一會兒都沒有聽清。他感覺頭腦一陣陣暈眩,太陽穴上甚至還有一點兒微微的刺痛。一定是太興奮了,皮特告訴自己。他顧不上這點兒不適,只是感到與“皮特”脫離后的巨大失落。
“你在說什么?”他好容易擺脫恍惚,終于可以凝視眼前湛藍的雙眸。
“你還好嗎?”尼克滿臉擔憂。
“我?”皮特喃喃說,“我很好,我好極了,我從來沒有感覺這么好過?!?/p>
皮特向來憎恨軟弱和放縱。在他成長的年代,紐約州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大麻合法化,各種合法或非法的藥物更是在學(xué)校里滿天飛,但他從來都堅定地拒絕,哪怕付出的代價是在整個中學(xué)時期都被排斥和孤立。他不抽煙,就連去酒吧也是全程只喝一杯啤酒。除了第一次在杯賽中奪冠的那天晚上,他一生從不曾喝醉過。
此時他手足發(fā)麻,感受到傳說中那些令人魂不守舍的飛一樣的快感。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感覺那種震顫從身體里消逝。他顧不上回應(yīng)尼克不解的目光,向凱莉求證。
“冰人是因為使用了這個才突然戰(zhàn)績起飛的嗎?”
“是的?!?/p>
“可是他在賽場上的時候并沒有這種操縱艙……”
凱莉的長指甲輕按他的眼皮,那里傳來輕微的刺痛。
“這里,做一個小手術(shù),你就可以隨時感受到‘他的存在。”
“皮特”是最成功的無人機集群AI。
無人機最初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的時候,通常承擔的是偵察、標記和“定點清除”任務(wù)。大名鼎鼎的伊朗“圣城旅”指揮官蘇萊曼尼就是死于MQ-9“死神”無人機發(fā)射的“地獄火”導(dǎo)彈。
但受制于載荷、航程尤其是遠程操縱的信息靈敏度問題,無人機在高強度的正面戰(zhàn)場上一直是作為輔助單位,并沒有得到單獨的運用。
一直到2020年的敘利亞戰(zhàn)爭,大批量的小型無人機集群以獨特優(yōu)勢出現(xiàn)在眾人視野中。無人機集群相比單個的無人機擁有很大優(yōu)勢,在裝載定向能激光武器后,它的載荷幾乎無限,可以接受極高的戰(zhàn)損率,而敵方的攔截則會變得異常困難。唯一增加的弱點是遠程控制的信號極易被敵方干擾。
因此,空軍中有一大批核心成員熱愛上了無人機,著魔般不惜一切代價地研究這種新的戰(zhàn)斗方式。
美國人早已失去了用生命來捍衛(wèi)自己價值觀的勇氣,而直到21世紀上半葉,生命依然是戰(zhàn)爭機器動轉(zhuǎn)的紐帶上最有價值的消耗品。
因為目睹真實戰(zhàn)場而PTSD的軍人到底有多少,在軍隊中是一個諱莫如深的數(shù)字。
是遠離本土戰(zhàn)爭讓軍人們感受不到戰(zhàn)斗的意義?
是過度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讓當代人失去了直面殘酷的能力?
還是連續(xù)數(shù)年的各種用最精美的手段拍攝的戰(zhàn)爭大片一再地向他們展現(xiàn)失控的軍人,新一代成長過程深受洗腦,在真正面臨戰(zhàn)爭的時候有了強烈的心理暗示?
“9·11”事件引發(fā)的戰(zhàn)爭只是一次回光返照,到了阿富汗戰(zhàn)爭結(jié)束的時候,這點余緒也早已損耗殆盡。
軍隊高層對這樣的現(xiàn)象束手無策,直到2020年,以無人機為主力的未來空戰(zhàn)初現(xiàn)端倪。
也許,今后的飛行員只需要在幾萬千米外按動按鍵就能完成戰(zhàn)斗,不需要親臨戰(zhàn)場,不再有美國軍人長期外駐面臨死亡威脅,昂貴的軍費會因此削減,PTSD也就不會再成為戰(zhàn)爭詛咒。
在眾人期盼之中,凱莉領(lǐng)導(dǎo)了這個無人機集群開發(fā)小組,力圖通過讓無人機集群擁有更強大的自主AI來突破遠程控制的瓶頸。
一開始似乎還算順利,AI可以通過識別圖形,再根據(jù)學(xué)習(xí)到的各種空戰(zhàn)資料做出足夠的戰(zhàn)術(shù)變動。因為集群中的大部分無人機都可以損失,所以它們需要的戰(zhàn)術(shù)也不像普通空戰(zhàn)那么復(fù)雜,只要確定有一到兩架無人機可以正確到達地點進行識別,就足以完成任務(wù)。
AI投入實戰(zhàn)演練后,無人機一開始幾乎可以完勝真人操控,但后來,當真人研究了AI的套路并改變戰(zhàn)術(shù)時,AI開始頻遭敗績。
他們求助各大科技公司的專家,進行了多次修改,依然很挫敗:AI在復(fù)雜戰(zhàn)場局勢下的成長始終追不上真人。
凱莉認為這是AI學(xué)習(xí)到的集群式無人機戰(zhàn)斗太少的原因——畢竟這種戰(zhàn)斗在現(xiàn)實中確實還沒有得到廣泛應(yīng)用。于是,她將《壯志凌云》投放到電競平臺,希望極度擬真的虛擬戰(zhàn)斗環(huán)境可以提供足夠多的戰(zhàn)局供AI學(xué)習(xí)。
AI一開始確有提升,但是在平臺上和真人玩家對戰(zhàn)時依然不是那么理想。
后來,凱莉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
任何玩家處理復(fù)雜戰(zhàn)局的時候,都會有一段時間只是出于本能的反應(yīng),那可以稱之為直覺。而在短暫的直覺過后,才是玩家進行復(fù)雜思考,全局決斷的時候。
和優(yōu)秀玩家相比,AI缺乏的正是這種“直覺”;玩家輸給AI的,卻是接受和識別戰(zhàn)場信息的處理能力。
凱莉有了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如果把AI和玩家的意識結(jié)合呢?
在玩家和“皮特”對接的時候,“皮特”可以讀取玩家的所有意識,同時進行自我無限拷貝。
相當于每一個蜂群無人機上,都承載著一名優(yōu)秀的戰(zhàn)機駕駛員。
在戰(zhàn)況緊急時,AI可以代替玩家用幾秒時間優(yōu)先處理眼前的局面;在幾秒的延遲過后,玩家能無縫對接到AI讀取和反饋的所有信息。
在無人機上裝載的量子干涉切換處理器處理速度達到一億MIPS①的情況下,這種方案成為可能。
“冰人不是我們接觸的第一批選手,”凱莉帶有一絲郁悶地說,“但他確實是最成功的一個。”
“可是,”尼克在旁邊突然認真地插話,“這不是作弊嗎?皮特,你說呢?”
皮特差點兒忘了冰人在比賽中使用AI的問題,喬在旁邊用力點頭,詹姆還沒從對接后的如癡如醉中醒來。
“就電競比賽來說,確實不太公平。”凱莉逼視他們,“但是你們忘了嗎,《壯志凌云》是訓(xùn)練系統(tǒng)!你們是在為美國重返中亞戰(zhàn)場做出貢獻?!?/p>
這句話太有說服力了,皮特毫無異議地接受了。
凱莉說因為冰人出事,軍隊擔憂無人機駕駛員的心理狀況。為了確保他們幾個不出問題,從簽下服役文件的這一刻起,他們將住在空軍的秘密基地里面。接下來的聯(lián)賽賽程,他們不會繼續(xù)參與,只有到徹底擊潰“圣戰(zhàn)者”的那天,他們才可以重見天日。
皮特簽署服役文件時依然有些疑惑,再次問出了那個問題——
“為什么選擇了冰人,又選擇了我們?我們都不是現(xiàn)在戰(zhàn)績最優(yōu)秀的戰(zhàn)隊。”
“我們選擇的不是最優(yōu)秀的玩家,而是最堅強的戰(zhàn)士。”
在凱莉綠瞳的逼視下,皮特毫不猶豫地認為,自己正是她選擇的那種人。
主機的發(fā)射孔打開,無數(shù)纖細的折疊蜂群無人機噴射出來。迎著風,它們顫抖著展開雙翼,皮特感覺到無數(shù)個自我正在復(fù)蘇。敵人的鎧甲防空系統(tǒng)開始啟動,防范蜂群而生的定向束激光漫天掃射過來。
無數(shù)個皮特在遮天蔽地的激光束中旋轉(zhuǎn)、俯沖、拉升、怒吼。
沒有人,沒有人可以攔截我!
意識深處,尼克溫和的藍眼睛又浮現(xiàn)了。
“皮特,你還好嗎?”
不,弟弟,我愛你,但現(xiàn)在不能?,F(xiàn)在請你離開。
這是最后的一戰(zhàn),我不能當逃兵,不能。
在眼瞳中植入AI是個很小的手術(shù),他們甚至沒有感覺到痛苦。但幾天之后,先是尼克在訓(xùn)練中嘔吐起來,緊接著其他人也開始出現(xiàn)暈眩頭痛和幻覺。
基地的訓(xùn)練師說這是常見的副作用,給了他們一些治療藥片。
藥片有效地緩解了痛苦,但隨著訓(xùn)練越來越密集,和AI對接的時間越來越長,那種痛苦開始變得難以忍受。
終于有一天,尼克倒下了。他拒絕回到操作臺前。
他全身劇烈地顫抖著,用哀求的眼神看著皮特。他不再有湛藍溫和的眼瞳,取而代之的只是水銀一樣的反光。
“皮特,我好難受,我想回家。”尼克伸手輕觸皮特的眼睛,“你的眼睛,我看不清了……”
皮特站在鏡子面前看著自己,鏡中男人的形象一直在變幻。有一會兒還像過去的自己,另外一會兒,看起來更像是那個AI。
他伸出手用力撐住鏡面,試圖看清自己的眼睛。
灰色的眼瞳,像蒙了一層水銀。
他感到了一陣熟悉,很快想起來在哪里見過它。
那是冰人的眼睛。
皮特發(fā)現(xiàn)自己很久沒有跟詹姆和喬打過照面了,許多天以來,他們雖然一直在同一個基地訓(xùn)練,但幾乎不再見面,用餐的時候也是悶頭吃完就急于新一輪的訓(xùn)練。
他們的人生樂趣好像只剩下了享受縱情飛翔的時刻。起初詹姆還抱怨,過長的封閉訓(xùn)練讓他無法和紅頭發(fā)的愛爾蘭女孩調(diào)情,但這些抱怨也好幾天沒有聽到了。
皮特費了點兒勁堵他們兩個,“我們得好好聊聊?!?/p>
遠離了服務(wù)人員的視線,皮特盯著他們的眼睛,水銀覆蓋的眼瞳里滿是饑渴和不耐煩。
“你想說什么,皮特?”喬好像聽不懂他說的話。
“頭痛?”詹姆好歹還算能接上話茬,“我也是有一些,不過不是吃藥就好了嗎?”
皮特一陣寒戰(zhàn),“你們還記得冰人的失控嗎?”
他倆神情呆滯。不久前這還是他們天天提起的勁敵,現(xiàn)在卻模糊得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當然,此時他們還是努力想起了冰人那雙令人不安的眼睛,還有尖叫的安娜……
“他不是PTSD嗎?”詹姆還記得凱莉說過的話。
“也許并不是……”皮特說,“也許他只是和我們一樣植入了AI,所以……他瘋掉了……”
“怎么可能?”喬神經(jīng)質(zhì)地冷笑起來。
“也許我們應(yīng)該退出?!逼ぬ剜卣f。
“不,皮特你瘋了嗎?”詹姆反應(yīng)激烈,“我不會退出的!絕不會!”
喬說:“我也不會。是不是尼克說了什么?可憐的尼克,他的神經(jīng)比較脆弱!”
從前喬每次這樣說的時候,皮特都會勃然大怒,可這一次他只是艱難地說:“我要和凱莉談?wù)??!?/p>
皮特很久沒有見到凱莉了,他幾次三番向基地的勤務(wù)人員提出要求,表示如果凱莉不來,他拒絕進行訓(xùn)練。
終于凱莉來了,金發(fā)女郎滿臉嚴霜。
“你退縮了嗎?”凱莉劈頭就問。
不,我怎么可能退縮!我每天都在渴望著戰(zhàn)斗,我為什么要浪費時間在這里進行這種無聊的談話,讓我回到天空去!一個聲音在腦海深處響起,引起太陽穴上一陣一陣的抽痛。皮特握拳按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努力平靜地問出來:“我只是想知道,冰人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那聲音從耳朵里聽到時可怕極了,絲毫也談不上“平靜”。
“皮特,戰(zhàn)爭馬上就要開始了……”凱莉摁動遙控器,電視畫面上各國政要唇槍舌劍,絕密的內(nèi)部畫面里,航母整裝待發(fā),一箱箱他熟悉無比的無人機正在裝載上艦,那些在虛擬軟件中讀取過千萬遍的土地,正等待著它們?nèi)フ鞣?/p>
皮特的喉嚨哽住了,這幅景象他渴望已久,但在它將要來臨時,卻顯得如此不真實。
“發(fā)生了什么……你還想追問嗎?在決定美國人民將來一個世紀是否還能享有自由的時刻?”凱莉面無表情,“或者你失去了信念,像你的父親一樣?”
“不!”皮特將握緊的拳頭用力砸在了桌面上。
皮特收回了自己所有的質(zhì)問,只要即將來臨的戰(zhàn)爭是真實的,其他的謊言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
很快他們結(jié)束訓(xùn)練,走進了這個長長甬道盡頭的操縱臺,戰(zhàn)爭正式開始了。
真正的無人機駕駛界面和游戲界面幾乎沒有區(qū)別,也許是凱莉的虛擬訓(xùn)練軟件實在太仿真了。最初的一兩把他們還有些緊張,后來就覺得,這樣的戰(zhàn)爭和游戲確實沒有什么區(qū)別。
他們?nèi)〉昧艘淮斡忠淮蔚膭倮?。每次?zhàn)斗后的講解中,凱莉都在地圖上演示著他們拔除掉的“圣戰(zhàn)者”據(jù)點,他們離全勝越來越近了。
與此同時,尼克的狀態(tài)也越來越差,他幾乎完全無法進食,虛弱得說不出話來。
“皮特,我們真的不能回家嗎?”尼克在又一次昏厥蘇醒后,喃喃地說。
“尼克,為了我再堅持一下好嗎?”皮特心痛極了。但這就是戰(zhàn)爭。
這就是戰(zhàn)爭的代價,如果不能堅持到勝利,我們將失去一切。
尼克似懂非懂地點頭。
尼克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表情越來越呆滯,但他在戰(zhàn)斗中的表現(xiàn)好極了。皮特總是心存僥幸地想,我們很快就要重新控制中亞的群山了,很快,也許只要一個月。
他知道尼克在忍受著越來越強烈的痛苦,而且不再向他傾訴,但他假裝這一切都不存在。他沉浸在戰(zhàn)爭勝利的巨大喜悅中,無視了其余的一切。
直到有一次,尼克在戰(zhàn)斗中途突然斷開了與AI的對接,滾倒在地上尖叫,搞得他們猝不及防,輸?shù)袅四菆鰬?zhàn)斗。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動手揍了尼克。
皮特脫口而出:“你個白癡!你個傻子!他媽的你就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我這輩子干過的最白癡的事就是讓你來玩戰(zhàn)機!你不配!你懂嗎?你不配!”
話說出口的一剎那,皮特愣了一愣。那些話仿佛不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
他怎么會這樣說尼克呢?
難道他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讓尼克快樂?
難道他不是曾經(jīng)頂著粉絲們每天幾千條的咒罵堅決地維護尼克?
難道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尼克可以守護他嗎?
皮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似乎在和另外一個人爭奪自己身體的控制權(quán)。
也許他沒能成功。看著尼克呆滯的雙眼,看著卑微和心碎一點點爬上他的面龐,皮特是想道歉的,但是終究沒能說出來。
也許尼克確實不適合這里。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在一起。
然而幾個小時以后,他突然覺得自己一定是被魔鬼上身了。他為什么會那樣對尼克說話?他為什么會揍尼克?天啊,去他媽的戰(zhàn)爭,去他媽的美國空軍的榮耀!我不能失去尼克!
當他沖進尼克的房間想抱住他乞求原諒時,他滑了一跤,半涸的血漿從一只纖細的手腕上流下來,淌了滿地。
那雙湛藍羞怯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皮特麻木地按動鍵盤,無數(shù)個自我漫山遍野地飛過松林覆蓋的山巒,飛過雪峰,飛過殘破的城市。他在一切地方射擊,和天上地下所有的敵人拼搏,不知道有多少個自我破碎了,但是他已經(jīng)沒有了痛覺。
攻破敵人的主基地在望。此前他已經(jīng)干掉了幾乎所有可以守護基地的無人機群,只剩下最后一架蜂群無人機來到主基地的正上方。但是只要有一架就足夠了,皮特用力按下了發(fā)射鍵。
巨大的爆燃點出現(xiàn)在“圣戰(zhàn)者”的主基地上方。
這狗屎一樣的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了。
歡呼的聲浪驟然響起來,沉浸在劇烈痛楚中的皮特依然聽到了那些歡呼。
是幻覺更厲害了嗎?他模糊地想著。
光線突然明亮起來,炫目的射光照得他視野一片模糊。他和隊員們面面相覷,大家困惑地看著甬道的盡頭,操作艙的前方,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扇大門。
他們從來不知道原來那里還有一扇門。
隨著大門徐徐拉開,歡呼聲驟然間響亮了幾百倍、幾千倍!
音響里放著震耳欲聾的搖滾樂,但依然被歡呼聲壓了下去。
好一會兒他才能聽出他們叫的是什么——
“皮特,冠軍!”
“‘光榮,永遠的‘光榮!”
“我要為你而死!‘光榮萬歲!”
窈窕的身影從門口快步走入。與往日不同,凱莉穿上了露肩長禮服,滿面笑容,胸口碩大的鉆石閃閃發(fā)光,高跟鞋踩著輕快的步伐。她激動異常,緊緊地抱住了皮特。
“這他媽的都是什么?”皮特隱約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但一時還難以置信。
“你贏得了冠軍!皮特,《壯志凌云》第一屆全球總聯(lián)賽的冠軍!”
“你說什么?”皮特大吼怒視,用力握緊了凱莉光裸的肩膀。
凱莉碧綠的眼睛里滿是真誠的笑容,她在皮特的耳邊說:“親愛的皮特,你現(xiàn)在是美國身價最高的電競選手,你的戰(zhàn)隊馬上可以獲得高達一億美元的獎金,你還會有一份每周兩百萬美元薪水的合同,以及數(shù)不盡的代言和直播收入。皮特,恭喜你和你的隊友!”
為什么在這樣喧囂的場合,這些話依然像撒旦的許諾一樣字字清晰地鉆入皮特的耳朵?
“你騙了我……”皮特艱難地說。他的手指深深地摳進凱莉光滑的皮膚里,仿佛掐著的是她的喉嚨。
為什么要問這么傻的問題,戰(zhàn)斗不就是你需要的嗎?
“放輕松點兒,上面有無數(shù)個鏡頭對著你呢?!眲P莉依然笑容滿面,“是的,我騙了你,但我給了你一切!還是你想失去這一切?”
“你害死了尼克……”皮特咬牙切齒。
不要再想那個白癡了!阻止我們戰(zhàn)斗的都應(yīng)該去死!
“噢,尼克是被你傷害而決定自盡的,你自己明白。”
“你……你作弊!你毀了冰人,就為了獎金嗎?也許還有……”皮特覺得自己想明白了最后的環(huán)節(jié),“……賭競?”
凱莉的笑容僵了片刻,但她依然篤定地說:“你想說出一切嗎?我勸你不要,你會失去你犧牲了尼克才得來的這些,你還會成為眾人眼中的暴力殺人狂。沒有人會感謝你,你失去的會比我失去的更多。親愛的,我們說了太多話了,現(xiàn)在,請挽著我的手,跟著我走出去,迎接屬于你的盛會吧!”
隊員們也在茫然之后站起來,沒有人告訴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他們好像覺悟了。他們臉上浮起一絲難以描述的、有點兒慶幸又有點兒尷尬的喜色。
聯(lián)賽的冠軍啊……
一個月之前,那是離他們太過遙遠的存在,他們甚至覺得小組賽的出線都需要拼盡全力。
皮特失去了挪動雙腿的能力,但依然被凱莉拉著,一步一步地走出那扇封閉了他們一個月的大門,來到了巨大的舞臺上。
這是足以容納十萬人的巨型場館,空中密密麻麻地掛著閃閃發(fā)光的白云和飛機氣球。
他們站在高達二十米的飛機形狀的舞臺上,就好像正在穿過云海。
滿目的旗幟、燈牌、橫幅都寫著他的名字,每一張面孔都在為他瘋狂。
我是他們的英雄。
皮特嘴角扭出了一絲笑容。
尼克,你看到了嗎?我成了他們的英雄。
主持人是個身材火辣的墨西哥裔大美妞,是喬的夢中情人。他和大美妞擁抱的時候激動得差點兒摔了一跤。
那么多只在電視上見過的熟悉面孔,沖到他的面前來恭維他、贊美他、祝賀他,就好像他真的拯救了整個美國。
那只獎杯被塞進他的懷里,水晶制成的獎杯,沉甸甸的,是經(jīng)典的F35的形狀。
這一切都很美妙,他就算在夢里也沒有幻想過。
尼克,你看到了嗎?我們拿到了這個!
觀眾席上的大屏幕正在回放剛才的畫面,凱莉緊緊地抱住他。他看上去還沉浸在戰(zhàn)事的緊張中,怒瞪雙眼,在凱莉的安撫下,他似乎知道勝利到來了,綻放出遲疑的笑容。
那扇門是塊單向玻璃,這么久以來,他以為的黑暗甬道,其實是幾千萬人目光的焦點。
全場安靜了下來,主持人將麥克風遞給他。
“皮特,因為你們的封閉訓(xùn)練,大家很久沒能采訪到你了,迫不及待地想聽到你說點兒什么。你快說點兒吧,得獎的感覺如何?”
得獎的感覺如何?
皮特思索了一會兒,慢慢地開口。他戰(zhàn)栗的聲音回蕩在巨大場館的每個角落。
“沒有語言可以形容我此時的感受。就在幾分鐘前,我還以為我不會贏得這個冠軍,我心中只有戰(zhàn)斗,只有軍人的榮耀,只渴望著美利堅曾經(jīng)的光榮?!?/p>
掌聲如雷。
皮特注視著那些瘋狂的眼睛,他想放聲大笑,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轉(zhuǎn)頭看向凱莉。
“我最想感謝的是我們的戰(zhàn)隊經(jīng)理,凱莉。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找到了我。我想,這個獎杯應(yīng)該屬于她?!?/p>
皮特微笑著走向凱莉,凱莉志得意滿,正要從他手上接過獎杯。
突然間,皮特扔掉麥克風,重重地舉起獎杯砸了下去。
凱莉高挺的鼻梁變成了一團血肉,她瞬間就暈了過去。皮特在全場的驚叫聲中揪著她戴著鉆石項鏈的脖子,把她拖到了舞臺邊緣。
舞臺上的所有人都處在呆滯中,沒人知道他想做什么,沒人沖上來阻止他。
凱莉突然醒過來了,她用力抓住領(lǐng)獎臺邊沿的護欄,碧綠的眼中滿是血,第一次表現(xiàn)出恐慌。
“放過我,放過我……我給你每月一千萬美元……不,兩千萬美元……求……”
她沒得到繼續(xù)加價的機會,皮特惡狠狠地拽著她,縱身躍下了二十米高的舞臺。
閃閃發(fā)亮的白云和飛機從他身側(cè)飛快地掠過。
墜落中,皮特覺得自己在飛翔,而尼克就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穿梭翻滾在云巔之上。
在虛擬的世界里飛過幾千個小時后,皮特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在真實世界中飛翔的唯一時刻。
【責任編輯:尾 巴】
①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Post-traumatic?Stress?Disorder的英文縮寫,指個體經(jīng)歷、目睹或遭遇到涉及自身或他人的軀體完整性或死亡威脅、嚴重傷殘或他人實際死亡等所導(dǎo)致的精神障礙。
①第一人稱射擊游戲,F(xiàn)irst-person?Shooting?Game的英文縮寫,是以玩家的主觀視角來進行射擊的電子游戲。
①單字長定點指令平均執(zhí)行速度,?Million?Instructions?Per?Second的英文縮寫。每秒處理的百萬級的機器語言指令數(shù),是衡量CPU速度的一個指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