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有很多事他都想不起來了。他寧愿相信是偷偷溜走的,葬禮沒結束就溜走了。印象中,他曾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回望過遠處的堤壩。目力所及,還看見了那座孤墳,一只白幡,很像一面搖搖擺擺認輸?shù)钠臁Dν熊囷w快,是他表弟開著。一個陌生的表弟,沒見過幾面,憨頭憨腦,胳膊上紋著一只骷髏頭,喜歡撩起上衣摸自己滾圓的白肚皮。到了鎮(zhèn)上的車站,他坐小巴,小巴再轉高鐵。事情應該是這樣,只能是這樣。這是他回去的路。他還記得坐在高鐵上聽到一首古怪的歌。歌極短,一分多鐘。循環(huán)了很多遍。沒有旋律,只有悠遠的鼓聲,像是從曠野中來:用獸皮做的手鼓,好像有個目光空空的男人在拍打。后來就是人的笑聲,男人的笑,好幾個男人的笑,笑聲也許在街上,在風中,持續(xù)地笑,像是一群男人圍繞著一個女人,最后戛然而止。他一遍遍聽那持續(xù)了幾十秒的笑聲,感覺悚然又熟悉。那一場葬禮上就有這樣的笑聲。一直有,這是他后來想到的。
這很可能又是他的托詞。他習慣于此,為那些過去的事推脫。他知道,并不是那些笑聲讓他去找她的。在葬禮上他就想到過她:在他奶奶的遺像前,在烏壓壓的人群中,在此起彼伏的哭聲里。甚至更早,在他回老家奔喪的飛機上。這么說,他像是一直在想,想她這么個人,可他卻始終想不起她確切的模樣。記得是齊耳短發(fā),個不高,腿稍微有些羅圈。還記得她蜷縮在她家的沙發(fā)前,和他的大女兒做手工剪畫。她總是低著頭。給他的印象就是那樣,頭發(fā)遮住了一切。自始至終,他并沒想起她那張臉,這讓他一度擔心見面時認不出來。
到了荊州站,一個湖北的小站,大意失荊州,一個在歷史長河中有些吊詭的地方。他回家的路才走一半,就走出了高鐵。那扇門為他洞開,像是為他一個人。他走出去了,在站臺上駐足,深呼吸,感受荊州的冷風。他點了一支煙,高鐵門很快關上了。他被關在了外面。這多像是一場游戲,為了捉弄另一個自己。他目送白色的列車緩緩向前,越來越快,倏忽消失。這也是他第一次覺出火車之大,這么大卻又無聲無息。一種驚恐的感覺再次襲擊了他。他背著雙肩包,走向人群。出了車站,他給妻子打電話,說他沒趕上那趟車。妻子和女兒們都不曾隨他回去,北方太冷,孩子太小,怕再凍出病來。他們在南方小城一直在等他。他妻子一個人帶倆孩子,聽得出她嗓音里的疲憊和不安。他撒了謊,他幾乎不撒謊。那趟列車已經(jīng)遠去了,在荊州城只停了兩分鐘。小女兒在尖聲叫爸爸,有那么一剎那,他是想掉頭回去的。
她曾是他的學生,學工商管理。他教過她們一門課,統(tǒng)計學。上課期間,他對她沒什么印象,確切地說,幾無印象。記得后來她和他說過,上課時她都坐第一排,十分醒目。他回復說想起來了,有四個女生總坐第一排。她是其中之一。其實他根本分不出誰是誰。再后來他去了大學實訓中心,事情過于繁雜,招聘了一個勤工助學的學生幫忙。那個學生就是她。記得有兩個女學生來應聘,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選了她。那時他并不知道她曾上過他的課。他選了她,是因為另外一個女學生過于殷勤,他有些受不了。
她是個讓他放心的人,又不引人注意。忙不過來時他才會想起有她這么個人。有次他在電話里罵了她,罵過后轉眼就忘了。聽其他同學說,她哭了好一陣子,幾天沒緩過來。小女孩小題大做,他根本沒在意,即使在意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更何況也懶得安慰。后來不知是什么緣由,她和他家大女兒皮皮認識了。相見恨晚,好得不得了,這也讓他感到意外。從此,她每周末都會來他家里,和皮皮相處一陣子。皮皮那時不到七歲,還沒上小學。她們在一起,畫畫,做手工,下五子棋。進家門時,她仍習慣性低著頭,喊他一聲鵬飛老師,就從他身旁一掠而過,像一條魚。她這么叫他,后來一直這么叫。不過她寧愿什么都不喊,況且也沒有太多機會和他說話。那時,他感覺自己又多了個女兒。
皮皮叫她鵪鶉,鵪鶉姐(沖她撒嬌時,喊鵪鶉姐)。他始終不明白其中詳委,也從沒問過皮皮。鵪鶉大學畢業(yè)前夕,約過鵬飛老師。他沒去,忘了是因為什么事耽擱了。不過后來他們還是見了面,在操場上不期而遇。那晚皓月當空,操場上明亮如晝,就這么劈面相逢。隨后他們不約而同走在了一起,肩并肩。記得鵪鶉剛剛洗過頭,香波流轉,讓他直想打噴嚏。她離他那么近,近在咫尺,一把就能抱在懷里。那一刻,他承認動過歪心思。感覺有女初長成,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蛘哒f,這個走在他身邊鶯聲燕語的女孩不是她曾熟悉的那個學生娃娃。另外月光如水和風習習,他們越走越近。鵬飛老師的肩膀輕輕撞了鵪鶉一下。故意的。鵪鶉沒躲,反而湊上來。他記得有這么一瞬間。在回老家奔喪的候機室里,他想起來了。全想起來了。他還想起,鵪鶉和他分別時一路疾走的背影。上飛機前,他給鵪鶉發(fā)了個微信,說,小鵪鶉,你還好吧。發(fā)這個微信前,他們很少聯(lián)系,只是偶爾會在朋友圈點贊。究竟是什么讓他又想起這只笨鳥的。難道是機場的led燈箱廣告?或者只是莫名想起來,是慣性使然,一旦遇到棘手的事,就會想起鵪鶉來。鵪鶉在他眼里,就是只笨鳥。她胖乎乎的,腿短脖子短,嬌小可愛。飛機上,他除了安慰一邊流淚一邊啃面包的父親之外,就是想那只笨鳥。想她跑跑跳跳地向他走過來,一張模糊的圓臉,熱烈地喊他,鵬飛老師。
我到荊州城了,鵬飛老師如是說。他給鵪鶉發(fā)了一條這樣的微信。他在站前廣場上四處轉悠,像是在找人。鵪鶉很快回了,說,別騙人。后面緊跟著一連串驚詫的表情包。他把她嚇壞了,有一瞬間,他想掉頭就走。他還是拍了張荊州站的照片,發(fā)給她。荊州城一片灰霾,“荊州站”三個字模糊不清。他盯著手機屏幕,想象鵪鶉驚呼的樣子。畢業(yè)后,鵪鶉回了老家這座小城,去了中鐵某局。他們的辦公室在工地上,在荒郊野嶺。她有時會發(fā)朋友圈,拍成片的稻田,拍遠處的森林,拍荒野里一株孤獨的樹,拍河邊的頑石,拍一棵枯草。
鵪鶉回復說,你騙人。只三個字。鵬飛老師想,她也許不想讓他來。他回了一句,那我走了。他反過來想,鵪鶉可能是在撒嬌。荊州城冷得徹骨,冷得心慌。他上了天橋,趴在欄桿上,向下看穿梭的車輛。他記得是這樣。也許就是那時候開始下雪的。細小的雪,落在手上就化了。但還是能看到雪花在飄,細若游絲。鵪鶉發(fā)了一長段話,說她根本不在荊州城,去外地采購去了。不過并沒走遠,天黑前肯定會回來。她讓他等,等到天黑。她還埋怨他,來之前不先打個招呼。他從沒和鵪鶉在微信上說過這么多話。
鵪鶉畢業(yè)后,鵬飛老師曾找過一次鵪鶉。他在辦公室看見一個文件袋,之前從沒打開過。一打開,發(fā)現(xiàn)是一摞小紙袋,裝垃圾用。都是鵪鶉疊的,她真是心靈手巧。每個紙袋上還有張笑臉,也是鵪鶉畫的。用心良苦。那天,鵬飛老師望著一摞五顏六色的小紙袋,給鵪鶉發(fā)了條微信,說謝謝她。遲來的感謝。她在他身邊時,讓他省了很多心。好多事,她都能幫他想在前面。過了很久,鵪鶉才回一句,應該的。鵬飛老師緊接著發(fā)了個抱抱的表情,鵪鶉很快也發(fā)了個同樣的表情。那天他們在分別的時候,不知道是誰先躲開了。他們是想擁抱一下的。
后來鵪鶉也找過他。也是剛畢業(yè)沒多久,她還沒去中鐵局,似乎是在做銷售,賣一款老年保健藥。她說她做了個夢,夢里有警察來抓她,后來坐了牢,蹲在牢房里,看見了鵬飛老師。他在鐵窗外,雙手抓著窗棱子,一直在冷冷地看她。她被他冷漠地眼神嚇醒了。一個可愛的夢,一個惹人發(fā)笑的夢,鵬飛老師當時想。不過鵪鶉一直在發(fā)哭臉。她可能真的哭了。接下來,她就辭職不干了,覺得自己在騙人,騙像她爺爺奶奶那樣的老人??蓱z的是,她還騙不到手。事后鵬飛老師才猛然意識到,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在偌小的出租屋里,望著一小塊窗戶,正在想他。
鵬飛老師打車去了動物園。這一天實在不好打發(fā)。在動物園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奇怪的鳥,巨嘴鳥。嘴巨大,大得驚人,眼神空洞茫然。他一直在端詳,心想這世界真是可怕。毫無道理可言。想到他奶奶,奶奶過去的話,奶奶的橫死,越想越惶惑。他在想棺材里的奶奶到底什么樣,他不敢想下去。他們都不讓見,趕回家時,棺材早已合上了。被一團火燒得面目全非,還有什么好看的。鵬飛老師想到,也許像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一截久遠的棄用的墻根下的木頭??伤畈桓蚁氲模悄棠痰难劬?。一團大火里,睜開的眼睛。想到這里,他就會發(fā)抖。像是一陣冷風從背后襲來。巨嘴鳥張開了嘴巴,或許是打了個哈欠。它像是厭倦了眼前這個人。
記得就是這時候,他接到了家里的電話。這電話讓他心慌。來電話的是他一個堂妹,平常愛和他閑聊。在村里開直播,刷抖音,粉絲不少。這妹妹說到他的某個表弟酒醉后動手打了鵬飛老師的父親。打了一拳,打在了胸口上,差點跌倒。她言辭興奮,像是終于等到了這一拳。動手的就是送他去車站的家伙。這家伙是他姑姑家的大兒子,叫有才,曾拿刀子搶劫過一輛摩托車,后來被抓,判了兩年。有才結婚早,育有一子一女,入獄沒多久,老婆就跟人跑了,帶走一個女兒。兒子沒跟著走,和他奶奶過。鵬飛老師是不太相信的,有才能出手打他舅。雖說他搶過摩托車,坐過牢,其實人挺老實和善,在家里也算尊老愛幼。走到這一步,只是命運不濟。有才比鵬飛老師小八歲,從小就很仰慕他。
他給有才打電話,沒接,也許是沒臉接。不過他看到了有才發(fā)的朋友圈。是一則視頻,一個人站在水庫邊,大聲呼喊。聽不出喊什么,此時視頻中飄出一行字,人生要遠離三種人,第一種是看不起你的親戚。看完第一種,鵬飛老師就沒再看下去。他想起葬禮上的有才,人站在前廳窗外,探著頭向內(nèi)看。他在看他,看他在棺材前哭成淚人的樣子。那樣子很像鵬飛老師看那只巨嘴鳥。油黑的棺材橫在堂屋,鵬飛癱在棺材側面,余光中看見了有才。和他對視。對視一眼后,有才慌忙躲閃,馬上跑開了。他想起了那一幕,是在后半夜。有才像只貓一樣,在窗外一閃而過。一只黑貓。后來想,他在葬禮上的樣子始終像只貓。
后來他在巨嘴鳥前面不停給有才打電話。有才關機了。他給姑姑打電話。姑姑接了,劈頭蓋臉說,他能不哭嗎,鐵石心腸也要哭呀。死的人可是疼他的姥姥,他當然哭了。說完姑姑也開始哭。事情原來是這樣的:鵬飛的爸爸批評有才,姥姥死了,一聲不哭,還算是個人么。咬死了說,他就是沒哭,一滴淚都沒掉??捎胁艌?zhí)拗地反駁,說,你怎么知道我沒哭。他們就是因為在葬禮上究竟有沒有哭起了爭執(zhí)。當時不了了之,回了家的有才感覺受了莫大委屈,不知又和誰喝多了酒。一怒之下,騎著摩托車又來找他舅。一時氣急推搡了他舅。姑姑就是這么說的。說他其實沒動手,只是他舅打他的時候,擋了一下。讓鵬飛別放在心上。
姑姑哭,他也哭。連那只巨嘴鳥也像是在哭。
鵪鶉說她到了,在酒店大堂。鵬飛老師站在窗前抽煙,又一次后悔來找她了。他突然想離開這個酒店,找個后門逃之夭夭。
他走出動物園時,妻子來過電話,問他在哪里。電話那頭仍然有他小女兒的牙牙學語聲。小女兒一歲多,天使般的聲音讓他心碎。他能想象她在媽媽懷里的可愛模樣。這時,鵬飛老師撐不住了,開始哽咽。他妻子隨之沉默,鵬飛老師說,讓我緩緩。奶奶出了這樣的意外,他是痛不欲生的。不過此時此刻他的哽咽與此無關。他哽咽的是,他連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每個人都在逼他。
他想了想那通電話,還是決定下去見鵪鶉。他不就是來見她的嗎?難道是為了看那只巨嘴鳥。一出電梯,他就看見了遠遠的她,小鵪鶉。她迎上來,笑意盈盈。好像沒變,和原來一樣。又好像變了,哪里變了,鵬飛老師也說不清。出了酒店,小鵪鶉就撐開了傘。天空還在飄雪,雨夾雪。落在地上就化了,地上濕漉漉的。鵬飛老師一把搶過來,高高舉著。他們在一把傘下一路走下去。他們一直在說話,悄聲地說。不過感覺更像是一路無話。
附近沒什么好玩的地方,鵪鶉不停在說。她看上去也很緊張。聲音顫抖,也許是被冷風吹的。他們?nèi)チ艘患倚★堭^,面對面坐著。鵪鶉不喝酒。鵬飛老師點了兩瓶啤酒。他翹著二郎腿,讓自己更像鵬飛老師,過去的鵬飛老師。來找鵪鶉,也只不過是湊巧路過,不是特意的。他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讓他自己直惡心。鵪鶉不喝酒,事出有因,她說最近一喝酒就腿疼,骨頭縫兒疼。她有個表姐得了骨癌。她說她自己也有可能已經(jīng)得上了,不敢去醫(yī)院檢查。鵬飛老師想摸摸她的頭。她趴在桌子上,若有所思。
喝了一瓶啤酒后,鵬飛老師身子熱了,臉色也開始潮紅。他感覺鵪鶉越來越像一個人。他上大學時的一個朋友,也是湖北人,尾音喜歡用“撒”結尾。一直覺得鵪鶉似曾相識可能和那個人有關。鵪鶉讓他想起很多過去的事。后來的后來,鵬飛老師再回憶她們時,有時會記憶錯亂,不知道誰是誰,哪個是鵪鶉。那天的鵬飛老師酒越喝越多,漸漸放松下來,想忘了自己是誰。吃完飯,他們就去唱歌了。要了個小包廂,只他們兩個人。包廂迷離的燈光,讓他想跳舞。鵪鶉很會唱歌,喜歡唱英文歌,還參加過大學里的十佳歌手大賽。鵬飛老師歌唱得也不錯,會彈吉他。鵪鶉喜歡鵬飛老師,可能與此不無關系。鵪鶉唱歌的時候,他就坐在她身后,看著她的背影,隨她搖擺。鵪鶉唱開心了,唱一首勁歌的時候,把外套脫了,回頭扔給鵬飛老師,差點蒙住了他的頭。鵬飛老師從沒聽過這首歌。鵪鶉會唱這樣的歌,讓他很詫異。她在他眼里一直是個安靜的老實孩子。毛衣緊緊箍著鵪鶉的上半身。鵬飛老師發(fā)現(xiàn)她的腰真細呀。他偷偷比劃了一下,兩只手可以對掐。她突然回頭看,像是猜出了他的鬼心思??伤娴挠惺裁垂硇乃济?。她只是沖他眨了眨眼,又扭過頭去了。難道她是在暗示他?不過他還是無動于衷,坐在卡座上,像個老漁翁。
期間,鵬飛老師出去接過一次電話。又是他那個堂妹打來的,也問他在哪里。他有些氣惱,沒好氣地說,怎么了,有事嗎?這堂妹是他叔叔家的孩子。他本來就不喜歡他們一家。奶奶出了這樣的意外,他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有時,他甚至會惡意揣測,那把火就是他嬸子放的。奶奶獨居,房子很小像羊窩,不過離我叔叔嬸嬸家并不遠,大火燒起時,他們一直在冬夜里酣睡。據(jù)說他家的狗一直在叫。狗都叫不醒他這一家人。
回家奔喪的路上,他曾氣呼呼的想要大鬧葬禮。不過當他叔叔從遠方趕來,背著個化肥袋子,穿著破軍裝,頭發(fā)灰白,佝僂著腰身從他身旁走過時,他仰天長嘯。不過那長嘯混在哭聲里,根本不算什么。他癱在地上,好好想了想叔叔這個人(那時應該是清晨,他們在門外守靈)。后來他就安靜下來了。
堂妹在電話里說,哥,他真的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掉,我還看到他在偷笑呢。鵬飛老師為了不讓堂妹聽到噪雜的KTV的音樂聲,走了很遠的路,一直走到了那棟商廈另一層樓的廁所里。堂妹和他都是奶奶帶大的,這也是他們比其他兄弟姐妹更親近的原因。當然他們也更為此難過。鵬飛老師說,我們管好自己就好了。堂妹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冷笑了一聲。接著她說到頭天晚上,她去過奶奶房里。鵬飛老師不想聽,至少那時不想聽,讓她以后再說。堂妹急了,說,哥,他都動手打了你爹,你也不著急,你還是我哥嗎?鵬飛老師也急了,掛了電話,喊了聲滾。是先掛了電話,才喊出那聲“滾”的。
回到包廂,他覺得一切都變了。鵪鶉坐在卡座上,托著腮聽歌。外套也穿上了,像是準備要走。她果然想走,說有同事也剛好在這里吃飯,坐他們的順風車趕回去。鵪鶉住在郊區(qū),不想太晚回宿舍。鵬飛老師說好。他這人從來不強求別人。出包廂門,他攬了下她的腰,一個女學生的細腰。不過很快放手了,他憎恨自己。奶奶新逝,尸骨未寒,一個人跑這么遠,只是為了摸一下女學生的細腰。
在下樓梯的時候,鵪鶉碰到了她的同事們,兩男一女。鵬飛老師想站得離他們遠一點。那些人咄咄逼人地看他。他遠遠擺了擺手。鵪鶉說,這是我大學老師。有個人喊了句,教什么的呀。鵪鶉有些尷尬,說,教統(tǒng)計學的。他們在偷偷笑。像是統(tǒng)計學真的很可笑。統(tǒng)計學有什么好笑的。鵪鶉也在笑,意思像是沒辦法,很無奈。一個統(tǒng)計學的老師莫名造訪,她能怎么辦呢。鵬飛老師站得越來越遠,在抽煙,看著窗外。她們在喊他。他才走過去。和鵪鶉對視了一眼。一瞬間,感覺鵪鶉是個陌生人,極其陌生。
鵪鶉想要跟他們走,和他告別的時候,有些依依不舍。他知道,越是這樣,她會走得越堅決。此時,他鬼使神差地一把抓住了鵪鶉,死死抓住。目光潮紅,像是分外恨她。他說,我還有話和你說。他在暗暗用力,肯定是弄疼了鵪鶉。他就是要弄疼他。他也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做。像是瘋了,像他那個紋著骷髏頭的表弟,發(fā)瘋了。鵪鶉嬌小,他拎住她,像是拎了只兔子。她回頭和他們說,讓他們先走,別等她。
后來,鵬飛想過很多次,在那個樓梯拐角處,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他為什么會一反常態(tài)。這才是一切的開始。不過從開始就已經(jīng)結束了。
夜色忽然變得分外溫柔。一彎月,悄悄鉆出云層。天不再下雪,有微風。他們朝微風里走,向酒店方向。一家便捷酒店,紅燈招牌,遠遠亮著。她是被挾持來的。在他身邊,走得像個可憐的孩子。他不知道從何說起。一直沉默著。無論如何,這都像一場表演。他突然開始哭訴。從他和他的父親開始說起。語速極快,不容分說。
三天前,要不就是四天前。這幾天多像一場夢,荊州城的街頭讓他突然醒了。那天清晨,天麻麻亮,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給別人聽。天麻麻亮,為什么這么說,鵬飛老師聽到那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時,驚醒后望了一眼窗外。那是像戰(zhàn)鼓一樣的敲門聲。他開門,他父親沖進來,喘著粗氣,像一只快要斷氣的羊。他說,你奶奶不行了,快給我訂機票,快,快,快。他斜躺在沙發(fā),叫嚷著。兩只手在使勁捶打自己的胸脯,仿佛這一切都是他的錯。鵬飛老師對鵪鶉說,那時我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穩(wěn)住他,接著一把抱住了他,我竟然抱住了他,像抱皮皮那樣。不過更像是滾進了他的懷里。這是第一次,人生第一次。他和他父親抱在一起。過去他們在一起很少說話。一年到頭他喊不了他幾聲爸爸。他們之間像是永遠有難言之隱。父親從北方老家趕過來,是為了幫他們照看小孩。隨他母親一起來的。要是讓他自己來,他斷不會來的。他們住在另一棟樓上,租了其他老師的房子。他們的房子很小,住不開。這樣反而更好,彼此有了分割,若真住在一處房檐下,少不了雞飛狗跳。他妻子是南方人,嘴硬,不服軟,況且在生活習性上也千差萬別,這也是鵬飛的父親總是過于沉默的原因之一。鵬飛老師是這么想的,也許并不是。他弄不懂那個常常面對窗戶默默抽煙的男人。在走向酒店的路上,他說過的這些,鵪鶉都懂。畢竟她常去他們家,有次她還親歷了一次他和他妻子激烈的爭吵,互扔東西。也許她知道的比他想象的多得多。
鵪鶉突然講話了,她說她也是。她是什么。鵬飛老師感到驚愕。她說,我爸這輩子都沒這樣摸過我。她開始撥弄自己的劉海。他明白了,不過還是沒像她想象中的爸爸那樣撫摸她的額頭,愛撫她。他有些后悔,那是他最好的機會。他甚至感覺到她的頭正向他靠過來。她在期待。這樣的期待也給了他更大的信心。
接下來,他在說一條回老家奔喪的路,他陪他爸爸媽媽,三個人在一起,感覺像是從來沒有過。好像要去遠方旅行。先是嘀嘀打車去機場,兩個半小時,坐在飛機機艙里,兩個半小時,又滴滴打車直奔他們村,還是兩個半小時,回到家時天色將晚,月明星稀。家門口亮起了燈,遠遠能聽見稀稀拉拉的哭聲。父親匆匆下了車,車門也沒關,就哭著向家里狂奔。鵬飛老師想說這九個小時極富戲劇感,跌宕起伏。不過他沒這么說,這么說讓他像個局外人。他還一直處于悲傷難抑的狀態(tài)之中。他是這么說的:早晨家里來電話時,爸爸還以為奶奶有口氣在,急著往家趕,上了滴滴車,大概走了一個小時,家里又來電話了,是家族里的管事人打來的,說節(jié)哀順變,那就是沒救了,見不上最后一面,終生憾事,爸爸對著電話泣不成聲,我坐在他旁邊,緊緊摟著他,當然我也在哭。掛了電話,我們在中途高速路的服務站停車休息,爸爸在啃面包,似乎平靜下來了,畢竟奶奶八十多歲了,她的突然離去,他是有準備的。南方的太陽大而耀眼,爸爸一直瞇著眼向天上看,不知道他看見了什么。我一直在想他直視太陽的身影,他像是真的看見了什么。到了機場,事情又急轉直下,家里再次來了電話,是姑姑打來的。那個愚蠢又可愛的姑姑。姑姑說,哥,你知道嗎,咱媽是燒死的。爸爸在機場里大喊,什么,你說什么。姑姑說,一場大火燒死了。當時,爸爸就癱在了機場的地板上,整個人縮成一團。后來我攙著他上了飛機。將近三個小時,他一動不動。兩只手絞在一起,像是被綁住了,在拼命掙脫。我想,他也許在想,那是一場什么樣的大火,為什么會這樣,人在火海里究竟承受了什么,在火里人能張開眼睛么。
鵬飛老師邊哭邊說,想起奶奶的笑,奶奶說過的許多話,奶奶遠遠喊他的聲音,還有奶奶敞著胸懷坐在大槐樹下的樣子。他有一張奶奶的照片:她在玉米地里側身向后看,咧著嘴笑,眼睛瞇成一條縫,眉頭上皺紋很深。那張臉給他的感覺,像是一朵向日葵。說完這些話,他哭倒在鵪鶉的懷里。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是鵬飛老師。那時他們在酒店門口,還沒有走進去。鵬飛老師像一頭小獸扎進了鵪鶉的懷里。鵪鶉順勢抱住了他。他們就這樣以一種奇怪的姿勢闖進了那家便捷酒店。
鵬飛老師一直在撥弄打火機,不小心被燙了一下。真疼呀,鉆心地疼。他罵了一句,這狗日的風。海邊的風包裹著他,在推搡他。他趴在陽臺欄桿上,俯視一小片海。只能看見一小片,像塊破抹布。這是他家,十三樓,在陽臺上,探出頭能看見海。他還能聽見客廳里偶爾的笑聲。是皮皮的,也有可能是鵪鶉的。
皮皮十一歲了,和鵪鶉一樣高。她長得真快呀。聽她說,她和鵪鶉一直在聯(lián)系,鵬飛是不知道的。這么說時,她不懷好意地看了一眼她的爸爸。小鬼頭,像是什么都知道,休想瞞住她。似乎連他在酒店里硬扯鵪鶉內(nèi)褲的樣子也知道。她摟著鵪鶉姐,像過往那樣,讓自己吊在她身上。整個客廳里,都是她格格的笑聲。
鵪鶉是來看她的。幾年過去了,鵪鶉還在中鐵局,沒結婚,胖了點,更像個鵪鶉了。她進門時,像幾年前一樣,叫他鵬飛老師,又像魚一樣掠過他身邊,沖進來,和皮皮抱個滿懷。奇怪的是,開門的那個人總是他。
自從那次荊州之約,他們沒再見過面,也從沒聯(lián)系過。當她站在他家門口叫他鵬飛老師的時候,他差點沒認出來。此時此刻,她就坐在皮皮身邊,小聲嘀咕。他很想知道她過得怎么樣。真的想知道嗎?也許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看待那一晚的。自他離開荊州,她竟沒聯(lián)系過他。一條信息也沒發(fā)。他驚訝于她的鎮(zhèn)定與決絕。他不是也沒聯(lián)系她嗎,就像約好了似的。記得有人說過,有些戀人會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誰也不聯(lián)系誰了。他和小鵪鶉就是,可他們哪算得上是戀人。他沒聯(lián)系人家,是沒臉。奶奶泉下有知不會放過他的。這讓他心懷罪惡感,就像奶奶出事的那場火是他放的。他極其確信,若沒那把火,沒奶奶的死,他們不會有那一晚的。他是騙子,是劊子手。
他在陽臺上抽煙,給人感覺像是躲了起來??刺?,看街上的人,玩打火機。點火,熄滅,點火,熄滅。他開始回想過去那些往事,ktv里的歌聲,洗澡間嘩嘩的流水聲,鵪鶉在他身下時的驚恐表情,一一涌現(xiàn)。他還想到了堂妹發(fā)來的視頻,視頻里是憨憨的表弟跪在院子中央,啪啪抽自己的耳光。記得那時天空在飄雪。奶奶的葬禮一結束,天就開始下雪了。一直下。隨后又想起黑夜里燒起來的那團火,奶奶在火里拼命向外爬。這樣的情景常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這像是詛咒,是對他懲罰。
一聲鵬飛老師擾亂了他的思緒。一回頭,鵪鶉站在他身前。
后來他們胡亂聊了些什么,鵬飛都沒在意。唯獨她說了關于他奶奶的事,讓他激靈了一下。是怎么提起來的,也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說的是,那場大火也可能是奶奶自己放的。他從沒這么想過,奶奶不像是會尋短見的人。但聽她這么一說,他也覺得不是沒有可能。她為什么要和他說這個。難道這就是她對那一晚的全部看法。送她下電梯的時候,他們之間有過短暫的眼神交流。他恍然明白,這些年她經(jīng)歷了什么。他不再有疑問了。她轉身離去。皮皮在陽臺上大叫,沖鵪鶉飛吻。鵬飛想,如果再一次發(fā)生那樣的事,他還會在荊州站下車的。想到這里,他打了個寒顫。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