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盜版圖書手記（2022）

深夜里，手機吱吱震動了幾下，我驚醒，忙抓起來看：“已經(jīng)開印，有急活又停了。等有消息我再和你說?！?/p>

果然是他，我打起精神回復(fù)：“好的，一定要注意安全?！边@時已凌晨三點，我翻身躺下，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方便發(fā)給我一個定位或者廠名？”蒙眬中等了好一會兒，卻一直沒有答復(fù)。

這就是我和“線人”小海前幾天溝通的場景，三言兩語，斷斷續(xù)續(xù)。我說一句，他勉強在深夜或者第二天才回復(fù)，簡直比戰(zhàn)爭年代傳個情報都費勁。我的第一次反盜版行動，就以這種低配版《無間道》的模式開啟了。

一

我對盜版書的記憶，最早來自十二三歲時看的一本《林海雪原》。

那時我和幾個同齡男孩一起，莫名其妙地癡迷有關(guān)“打仗”的東西，電影、電視劇、小說……能找到的都看，急匆匆看完、翻完，好去講給別人聽。聽眾覺著過癮，講的人就特有成就感。那次從親戚家借來這本大書，本想出出風(fēng)頭，沒想到里面竟然錯字百出，看得我整個人云里霧里，腦子一團糨糊。書里面女主人公一會兒叫“白茹”，一會兒又成了“白茄”，搞得我直到現(xiàn)在都有點恍惚。

現(xiàn)在想來，除了那本《林海雪原》，當時看的那些五花八門的書里到底還有多少是盜版，恐怕是個不易深究的謎了。

后來，隨著接觸的書漸漸變多，我發(fā)現(xiàn)這個“謎”還在蔓延。盜版書似乎沒有缺席我生活過的每個城市。剛到北京時，一邊看到路邊攤上花里胡哨的盜版書論斤賣，一邊又看到人藝小劇場的話劇一票難求，這座文化底蘊最為深厚的都市，好像在時時提示我大千世界的復(fù)雜性。

畢業(yè)以后，我進入一家出版社工作，成為一名圖書編輯。我的單位在業(yè)內(nèi)頗具聲望，巧不巧，《林海雪原》的正版書恰恰出自這里。讀書、編書能賴以為生，對我而言，大概沒有比這更理想的職業(yè)了。一個陪伴了人類漫長文明歷程的古老行業(yè)，竟奇妙地適合我的性格，這更讓我覺得幸運。日復(fù)一日，大家趴在桌上，翻稿子，想選題，揪錯別字，鉆牛角尖地想宣傳文案。編輯的大多數(shù)工作可以慢條斯理地進行，有些環(huán)節(jié)甚至慢下來會做得更好，不需要太多大起大落的激情。

平日在編輯部里，常會接到讀者的熱心電話，想投稿的居多，也有人是想給某本書的作者提提意見。在讀者要求和作者直接對話的時候，編輯就應(yīng)該是一座橋梁，只是橋上要布置些不能輕易逾越的哨卡。

關(guān)于盜版書，也常有讀者找過來要求給鑒別，不過宣稱要幫著出版社反盜版的很少見。所以，當同事跟我說有人想提供盜版印刷廠的線索時，我心里多少有點疑慮。

這人微信名叫“小海”，是位男士，頭像用的是周星馳電影里那個在海邊高舉雙臂的鏡頭。我知道不便問真實姓名，就直接用網(wǎng)名稱呼他了。小海先是通過我們社的一個讀者群找到了我的同事，說出是哪本書被盜版后，他又被介紹給我。

那時是四月中旬，小海告訴我說，盜版印刷廠離他工作的地方不遠。今年已盜印過一次，至少印了十萬冊，可能很快就要再印幾萬冊，紙都運到了。

又是天文數(shù)字的盜版！他說的這本書，是幾年前同部門的前輩編輯再版的一本名著——埃德加·斯諾寫的《紅星照耀中國》，之前叫《西行漫記》。前輩是業(yè)界一流名編，抓選題的眼光極好。一本有幾十年歷史的老書，經(jīng)她之手后活力重現(xiàn)。第二年，這本書竟幸運地入選了教育部統(tǒng)編語文教材八年級（上）指定閱讀書目。原本寂寥多年的《紅星照耀中國》，轉(zhuǎn)瞬間銷量大增，成了市場上的寵兒。

如今世上三百六十行，不知有幾行能逆流而上。反正我看出版這行是越來越“卷”了。編輯們雖然平日里看上去不急不忙，卻是真的“敬業(yè)”。全國五百多家出版社，每年合計能出幾十萬種書，每種挑一本摞起來，堆得要比珠穆朗瑪峰都高了。只不過銷量走俏的極少，大多數(shù)早已湮沒無聞。作者和編輯湊一起時，聊起內(nèi)容來滔滔不絕，聊到銷量后又難免一把辛酸淚。記得我剛?cè)肼殨r，如果一本書能賣到五萬冊，就能稱它是“暢銷書”了?，F(xiàn)在更甚，一場營銷活動如果賣出幾千冊，那是可以當作一條業(yè)內(nèi)新聞來傳揚的。

最近看網(wǎng)上有段子說，疫情期間，書店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因為在各地流調(diào)中從未出現(xiàn)過。我看這段子太寫實了。不過與正規(guī)書業(yè)相對的，盜版的商人們卻掌握了“財富密碼”，因為他們盯著的是那幾顆最誘人的果實，只印最好賣的。

《紅星照耀中國》大熱后的幾年，總是被屢屢侵權(quán)，盜版也特別囂張。為此，前輩帶著我做了許多“抵抗”，耗費了心力，效果卻不理想?？蛇@些事如果放著不做，對方會愈發(fā)瘋狂，所以，我們決意要沿小海給的線索追下去。咬咬牙，哪怕沒什么實質(zhì)的回報，我也得讓那些搞盜版的家伙收斂收斂。

二

看起來，我的“線人”小海的作息相當不規(guī)律，他回我微信的時間，錯落地分布在一天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毫無規(guī)律可循。也許是他經(jīng)常要上夜班的緣故，剛接上頭那幾天，我總在半夜突然接到他發(fā)來的消息，于是趕緊爬起來聊上幾句。

據(jù)小海講，這印刷廠老板是個慣犯，去年有別的出版社來人查過，但老板會反偵察，屢屢過關(guān)。我之前有些耳聞，這種專營盜版的小印刷廠從外面看一般都不起眼，每年的收益卻極其驚人，在當?shù)氐年P(guān)系鏈也很復(fù)雜。小海提醒我，你們?nèi)绻胱サ剿?，最好等他們開始印的時候來抓現(xiàn)行，這樣人就跑不了。

他是對的。潛伏的狙擊手，必須在最有把握的一刻扣下扳機。我的“線人”看上去比我更有經(jīng)驗，但現(xiàn)在還不能完全信任他。他一直閉口不說印刷廠的位置，是有什么考慮？另外，間諜暴露身份后遭報復(fù)的故事，我小時候在戰(zhàn)爭小說里可看得太多了，誰知道這個盜印廠的老板是什么路子。加微信時，我沒對小海開放朋友圈，他倒是給我開了，不過里面顯示僅半年可見，一片空白。

那幾天，這件事在我們溫吞的日常中掀起了一點波瀾，常有同事過來詢問進展。關(guān)于小海的身份，大家有幾個猜測：騙子？盜印廠的員工？其他利益相關(guān)的人？或者真如他自己所說，只是一個普通的讀者？大家眾說紛紜，一時拿不準。

一開始我給小海發(fā)消息時，在遣詞造句方面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句話不當，傷害了那顆正義的心，另外也擔心他半途而廢，來個不了了之。我考慮到在諜戰(zhàn)劇里面，臥底的情緒常常是容易崩潰的，所以我要以感謝和鼓勵為主?？上看挝覄偝獋€“高調(diào)”的開頭，我的線人都不怎么受用，還常發(fā)給我一串流汗的表情，好像嫌我說了什么不靠譜的話。

既然不想聽“高調(diào)”，那咱就說點實在的吧。我問小海，能不能在保證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拍幾張盜印現(xiàn)場的照片給我？否則我無憑無據(jù)，是沒辦法請執(zhí)法部門出馬的。這伙計又給我發(fā)了一個流汗的表情，說機器旁都有人看著，還有攝像頭，去拍照的話老板肯定懷疑啊。他這樣一說，我也有點擔心了，便寬慰他，暫時不方便拍沒關(guān)系，幫我盯著進度就行了。好一會兒，小海才回復(fù)說，盡量試試吧。

兩天后，他還真在半夜給我發(fā)來兩張照片。果然是偷拍的，照片很模糊，看著像是一臺印刷機的工作臺。我放大圖片使勁兒盯著看，沒錯，機器旁邊的樣張我看清了，是《紅星照耀中國》的內(nèi)頁，而且制版方式和我們單獨印插頁的排法不一樣，這家印刷廠絕對是盜印廠了。

消息可信，那這場反盜行動真有戲了！第二天一早，我趕緊將情況報到社里。幾個過來商量的領(lǐng)導(dǎo)都是業(yè)內(nèi)“老資深”，與盜版者打交道多年了，都沒猶豫，果斷說要打。走出辦公室后我才想到，讓一家文化單位下決心去正面打擊盜版，好像是讓秀才去剿匪，也是怪勉強的。

四天后的凌晨三點，小海發(fā)了那條消息給我：“已經(jīng)開印，有急活又停了。等有消息我再和你說?！边@時已經(jīng)是四月底了，拖泥帶水的“情報工作”已經(jīng)進行了快二十天，難道還不能“收網(wǎng)”嗎？

他所說的“急活”，無非就是印刷廠在盜印其他書。如果消息屬實，恐怕也真沒有別的辦法。一家出版社無權(quán)鑒定別家出版社的書是不是盜版，再說，如果宣揚出去走漏了風(fēng)聲，一定打草驚蛇，會讓那盜印廠老板給跑了。

那幾天，沒頭沒尾的等待著實讓我煩躁，我再向小海追問地址，這伙計當晚還是沒回復(fù)我。焦急等到第二天上午，他才發(fā)來消息，說等晚上發(fā)給我定位。我趕緊耐住性子道謝，還許諾他，等行動結(jié)束后要給他些獎勵。

小海之前否認過，可我心里總覺得他可能是那家盜版印廠的員工。這次反盜行動結(jié)束后，或成或敗，要么那印刷廠不復(fù)存在，要么老板要“清理門戶”。我腦補出最壞的情況是，他至少會丟掉工作，搞不好還有人身危險。

獎金的事，其實我當時還沒向社里提，一沖動就先許諾出去了。不過我倒不怎么擔心自己食言，按社里的傳統(tǒng)，領(lǐng)導(dǎo)哪怕掏錢時摳門點，卻也不至于口惠而實不至。半天沒等來消息，正當我以為小海又不會回復(fù)的時候，他突然發(fā)來了一條消息，這次不再是流汗的表情了，而是“不必了吧，打擊盜版每個人都有責(zé)任，應(yīng)該的”。

一句我們業(yè)內(nèi)人常提及的干巴口號，此時從他嘴里說出來，竟突然變得有點意思了。那一瞬間，或許是行外人的身份“點化”了它，化蒼白為神奇了。剛?cè)胄袝r，我的前輩告誡我，做編輯要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能喧賓奪主，一本書無論成功與否，始終是屬于作者的，而讀者購買后，它又同時是屬于讀者的。有時候記住了身份和定位，才更能體會職業(yè)的價值感。那一刻，小海的話再次提醒了我，那些平凡的工作，不論是趴桌上編書，還是跑出去反盜版，要在這些善良、正直的讀者身上，才能找到意義。

三

第二天晚上十點多，小海如約發(fā)來了定位，原來是在天津郊區(qū)的某地。

定位點上顯示有一組建筑，沒有名字。從地圖上看的確很偏遠，旁邊多是農(nóng)田。小海說：“院里有許多家小公司，等你們過來了，我再和你說是哪家在盜印?！?/p>

他要在抓捕現(xiàn)場帶路？這得有多大膽子！我心想，哪怕心里再正氣凜然，我也不能允許“情報人員”去冒這個險。

現(xiàn)在的確不能行動，一來我沒有確切地址，再者如果盜印廠真的只印了少量印張，取證將非常困難。在法庭上，零散的“半成品”甚至不能作為索賠的憑證，一定要查處可以統(tǒng)計數(shù)量的盜版書“成品”才行。但是盜版書一般都快印快銷，又不能等到他們?nèi)坑⊥炅嗽傩袆?，否則很容易撲空。這無疑又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盜版書有它存活的土壤，而反盜版這事本身的難度很大。從我的親身體驗來看，收集消息、辨別真?zhèn)?、取證、聯(lián)系執(zhí)法部門、抓捕、再取證、提起訴訟、舉證、后期追蹤……哪一步出了問題，都會前功盡棄。

再急也沒辦法，只有先放一邊了。已經(jīng)到五月了，眼看《紅星照耀中國》的暢銷季就要到來，這之前我會有很多的工作要做，不能再在一根“旁枝”上干耗著了。沒想到，擱置一邊的想法還沒實施，進展就猝不及防地來了。在一個格外忙亂的周一上午，小海突然發(fā)來了消息：“印廠剛剛印完了，正在裝訂，可能明晚裝完后出庫！”

不能等了！我趕緊把情報上傳，社長當即就報給了全國掃黃打非工作小組辦公室。我以為怎么也得等明天再說了，沒想到還在吃午飯時，社里一位領(lǐng)導(dǎo)急匆匆找到我說：“趕緊吃，掃黃打非辦劉處帶隊，二十分鐘后動身去天津！”

我雖然早就不想耽擱了，卻沒想到突然提速這么多。坐在車上，心里很是忐忑，我沒法確定小海發(fā)給我的那個“無名”定位是否準確，萬一找不到怎么辦？另外，社里反盜版的故事我聽前輩們講過多次，有一次他們還險遭不測，被人圍堵到深夜才脫身。我們這一行人又會遇到什么情況呢？

國內(nèi)出版社的反盜行動，說起來有不短的歷史了。其中有個流傳已久的故事，可能不少人聽說過。

上世紀八十年代，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獲得諾獎后，立刻成為國內(nèi)多家出版社爭相關(guān)注的焦點，他的代表作也成了出版大熱門。一九九○年，馬爾克斯本人到北京訪問時，發(fā)現(xiàn)自己尚未授權(quán)的作品早已紅遍了中國大江南北，眾多書店里都明目張膽地賣著他的盜版書。

相傳老馬對此非常氣憤，甚至立下了死后一百五十年都不讓中國出版他的書的誓言。

這的確是一個令人汗顏的故事。那一本本《百年孤獨》，曾啟蒙了無數(shù)文學(xué)青年，也改變了許多作家的觀念，不料一切竟“魔幻”地建立在一個如此尷尬的“現(xiàn)實”之上。在那兩年后，我們國家正式加入了《世界版權(quán)公約》。從那時候算，國內(nèi)幾乎從零開始樹立起現(xiàn)代版權(quán)意識，如今已經(jīng)整整三十年了。

對出版社而言，這也是沖上反盜版潮頭的三十年。

我們社里有位姓王的前輩，曾經(jīng)多次親身參與反盜版行動，我叫他王伯。王伯是個“老北京”，前幾年剛退休，如今隔三差五還到社里來坐坐。他天性幽默聰明，會吃會玩，朋友也多，可以說是一個出版界的“老炮兒”。從王伯那兒我聽過很多有趣的人和事。

王伯幾乎經(jīng)歷了這三十年我們出版社反盜版的全過程。北京、天津、河北、山東，印刷產(chǎn)業(yè)集中的地方，他基本都去過。有一次，他和同事開車追蹤一個盜版書商，一直追到唐山的某個村子。田間的路有點顛簸，他們在車上遠遠看見田地里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一轉(zhuǎn)身竟把他身邊的一棵樹給“推”倒了。王伯他倆大為驚異，納悶中繼續(xù)往前開，結(jié)果還沒開到村口，就發(fā)現(xiàn)路被堵了。后來王伯才想明白，原來那人推倒的是一棵“消息樹”！老鄉(xiāng)們?yōu)檎疹櫛镜氐摹爱a(chǎn)業(yè)”，把當年打鬼子放“消息樹”的手段又拿出來對付“入侵者”了。

而王伯講的另一個故事，讓我意識到了這份差事里暗藏的危險。

四

在我讀盜版《林海雪原》的年紀，許多同齡的孩子在看另一本書——《哈利·波特》。它和后來社里出的《紅星照耀中國》一樣，也是超級暢銷書，被盜版書商“重點照顧”。據(jù)說，當年此書盜版的銷量不低于正版，甚至有些盜版書商嫌原作者羅琳寫得太慢，找寫手照葫蘆畫瓢，仿寫了一些冒牌故事來賣，竟照樣能暢銷。要知道，當年為引進這個系列的版權(quán)，社里的前輩們可是下了大力氣的，對盜版的苦惱可想而知。

正是在那個時期，有一天社里接到一個舉報，說是遵化的某個印刷廠正在印《哈利·波特》，估計是盜版的。行外人的確難以辨別印刷廠是否合規(guī)，大多數(shù)人會覺得，印書是個文雅的事，怎么會和“盜”聯(lián)系上呢？況且外人也不清楚印刷廠跟出版社有沒有業(yè)務(wù)往來。

舉報者是個做廢紙生意的小商販，北京話叫“收紙毛子的”，平時游走在各個印刷廠之間，收購裁下來的紙屑。這類買賣人，通常與印刷廠的關(guān)系不錯，一旦他們愿意提供線索，那基本都是準的。

考慮到當?shù)卮蚍寝k有過撲空的情況，社里決定先派人去摸底，好多點勝算。當時三十來歲的王伯成了最佳人選。

提供線索的商販只說那家盜版印刷廠在遵化，沒有告知具體地址，所以只能潛進去悄悄打聽。王伯和另一個同事在市里一路打探，從早上一直轉(zhuǎn)悠到中午十二點，終于有了眉目。他倆假裝去談生意，混進那家廠里。那天碰巧大老板不在，一個小領(lǐng)班警惕性不高，一邊陪聊，一邊帶他們參觀廠房。王伯看到廢紙堆里的盜版印張，心里就有底了，是它沒錯。

摸清了那家印刷廠的產(chǎn)能和印刷周期后，二人便找了個借口脫身，返回北京等待時機。

過了一周，估計那批盜版書的“火候”到了，社里便開始了二次行動。計劃是這樣的：先上報掃黃打非辦，然后兵分兩路，一臺車由王伯帶隊，直接開赴那家印刷廠，再以“談生意”的名義進去穩(wěn)住局面；另一隊先去當?shù)亟由蠋准颐襟w記者，再趕去印刷廠。

這次不巧了，碰上那印刷廠老板正在廠里，這人可就狡猾多了，堅決不讓外人靠近他的機器設(shè)備。

好在王伯他們早有準備，趁和那老板聊天之際，一個同事借口說上廁所，悄悄溜到廠房里再次摸底，果然，看到了正在大量盜印的《哈利·波特》。

同事回來后，當著那老板的面不好明說，就支支吾吾打起了暗號。編輯們平時都老實慣了，哪會這樣的表演？結(jié)果當場就露餡了。那老板立即質(zhì)疑起他們的身份，一扭頭打電話給保安：“關(guān)大門，我這兒有貴客！”

這時人和車可都在廠里面呢！王伯穩(wěn)住情緒，沖老板問：“怎么著，你是這么做生意的？”

老板開始耍狠：“你教我做生意？知道嗎，上個月從北京來了個記者，讓我扣了一個星期！”

好家伙，非法拘禁都敢干了！此時氣勢上可絕不能虛，王伯正色道：“我們是×××介紹來的，你不相信我們，總不會不認朋友吧？我們現(xiàn)在先回去，下午讓他帶著一起再來。”王伯提的這位“朋友”，是當?shù)匾粋€頗有名望的場面人，這也是他們?yōu)榇蜓谧o而提前做的功課。

老板聽到那“朋友”的名字，稍有點猶豫，但還是不肯放走他們，非說要留他們在廠里喝酒。拉扯了半天，老板終于松口了，讓保安打開了大門。機不可失，王伯他們四人急忙上車，一腳油門就開出了廠院，在幾百米外才停住，都沒敢熄火。這時，他們見廠房大門又緊緊關(guān)上了。

同一時間，社里已聯(lián)絡(luò)好掃黃打非辦，另一隊人馬也接上了幾家媒體的記者，四輛車正全速趕過來。

王伯他們開車出去后沒多久，那印刷廠老板估計反應(yīng)過來了。先是一輛輛小轎車往廠里開，再過一會兒，竟然來了幾臺大鏟車！夠快的。眼瞅著盜版廠要“搬家”，可援軍還在路上，難道這次又要撲個空？王伯連忙打電話問車隊到哪了，那頭帶隊的人像說電影臺詞似的連連喊：“再堅持一下，我們已經(jīng)開得飛快了?！?/p>

不到二十分鐘，多輛空貨車也開進了廠房，現(xiàn)場馬上要被清理掉了。王伯心一橫，商量說干脆咱制造一起交通事故吧，用咱們的小車撞那大車，讓他們走不成。司機有點害怕，說那我們?nèi)嗽趺崔k??？這個辦法不妥。眼看貨車要出廠了，再不攔住真要一場空，四個人都急了，王伯大聲說：“把車窗關(guān)上，咱們把車橫在門口，把路堵上！”

這時貨車已經(jīng)載滿了盜版印張，因有小車堵在門口，大車開不出來。貨車司機一招手，廠里呼啦啦竄出來十幾個人，手里拿著家伙就沖過來了。車里的四個人一看，臉色都變了，心想這下真要血拼了。

千鈞一發(fā)之際，援軍殺到！

另一隊的四臺車沖過來了，援軍和記者抵達現(xiàn)場，局勢瞬間逆轉(zhuǎn)。印刷廠的人見來了這么多人，還有手持“長槍短炮”的記者，立馬收斂了。這時當?shù)氐膾唿S打非辦的工作人員也趕到，控制住了局面。

聽王伯說，這次反盜版行動之后，后續(xù)處理工作一度聲勢浩大，結(jié)果卻不理想。以我這個后來者的眼光看也是，二十多年來，《哈利·波特》的盜版此起彼伏，依舊群魔亂舞。

五

這次輪到我上場了。社里照例派了司機開車，我和另兩個同事先去接上掃黃打非辦的劉處，再開車奔天津。

路上，社里領(lǐng)導(dǎo)又打電話來叮囑注意安全，一番話反而讓我們幾顆緊繃的心更多了一些焦慮。行動太迅速了，肯定出乎盜版印刷廠的意料，甚至連我這個“反盜版者”都沒準備好。怎么盜版印刷廠、小海和掃黃打非辦跟商量了似的，突然整體提速了呢？這時我更糟心地發(fā)現(xiàn)，手機竟然快沒電了！我趕緊把小海發(fā)的“無名定位”轉(zhuǎn)給車上一個同事，心想要是關(guān)機了，到現(xiàn)場再找不到小海，那這個笑話可就鬧大了。

焦慮之中，司機說他干脆繞點路找家便利店，好趕緊買個充電寶。這時突然如有神助，負責(zé)攝影的那位同事左翻右找，從相機包里摸出來一個備用充電寶，終于讓我沒在決戰(zhàn)前掉線。

我連給小海發(fā)了幾條消息，問能不能趕緊給我發(fā)準確的地址，我們要行動了，有北京掃黃打非辦的領(lǐng)導(dǎo)親自抓。又是一個“萬幸”，小海這次很快回復(fù)了，發(fā)來更精確的定位，就在那個大院最后一排的第四個車間里！他沒再問什么，我也沒告訴他實際行動已經(jīng)開始了。車里沒人說話，我腦袋里響起許巍歌里唱的，現(xiàn)在“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了。何況連有兩個“萬幸”開了好頭，開弓沒有回頭箭，打就是了！

劉處之前是位軍人，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沉穩(wěn)干練的勁兒。為了行動的保密性，等我們的車行駛到天津地界時，劉處才打電話通知當?shù)氐膾唿S打非辦，并請他們聯(lián)系當?shù)鼐铰?lián)合行動。下午三點多，當我們的車和一臺警車、兩臺執(zhí)法車在印刷廠外兩公里處會合時，我感覺一路高度緊張的心終于踏實些了。

車隊按小海給的定位，準確找到了地圖上那個沒有名字的大院。伸縮門緊鎖，好在有警車開道，大院的門衛(wèi)不敢阻攔。門口保安四十來歲，叼著煙乜斜著，一看就是那種平日橫慣了的。要是我們自己沖過來，恐怕連大門都進不去。

我給司機指著方向，后排，第四個門，車隊停在那個藍色的鐵皮大門邊。大鐵門關(guān)著，上面開了個一人多高的小門。在警察的保護下，我們舉著手機和相機沖了進去。果然，昏暗的大車間里，十幾臺大型印刷機轟鳴。我跑到機器旁，看見上面印的正是《紅星照耀中國》。小海的情報不算特別準確，書還沒有到裝訂的那步。不過無所謂了，已經(jīng)抓到現(xiàn)行了！

警察高聲喊，停工，停工！別動！碩大的車間里逐漸安靜了下來，顯得更加悶熱。最外排機器旁的幾個男工光著上身，一臉茫然地盯著我們。再往里走，有幾個女工在悄悄嘀咕著什么。我不敢多看他們，心想小海會在這里面么？他也正在執(zhí)法的隊伍里找我么？不一會兒，工人們便被警察集中到一處問話了，沒有看到老板。法院不會追究工人的責(zé)任，他們是無辜的，只是這份工作可能不保了。想到這些，我心里倒有了一些歉意。

廠房巨大，前面是機器，后面算是庫房。盜版書和冊頁整齊地碼著，有三四米高，黑壓壓的。一個當?shù)貟唿S打非辦的工作人員讓我去查驗自家能鑒定的盜印書。我們這時也顧不上有沒有埋伏了，警察就在門口，工人都出去了，料想老板就算“貓”在暗處也不敢怎么樣。我們舉著手機、相機，在巨大的車間里來回奔走，對那些數(shù)量驚人的盜印品一通搶拍，生怕遺漏了重要證據(jù)。事后想想有點好笑，我們拍攝的所謂“證據(jù)”，在警方和法院那里是不能用來作為立案判案的證據(jù)的，當時以為至關(guān)重要的照片和視頻，后來僅成了這次反盜版行動的紀念。

這時我才顧得上仔細看看這家印刷廠。大車間室內(nèi)的挑高有十多米，頂棚很簡陋，吊下來許多電風(fēng)扇，進門左邊墻上，抬頭看掛著一條紅底白字的條幅，寫著“質(zhì)量是企業(yè)的生命，安全是職工的生命”，原來盜版書也是要抓質(zhì)量的。下面印刷機、裝訂機、打包機四列排開，有二十幾臺，在小海的照片里看不到如此壯觀的全貌。想必他們的效率挺高的。

下午六點多，終于做完了盜版書數(shù)量的初步清點。除了查到足以裝訂成五萬冊《紅星照耀中國》的半成品，我們還找到了不少裝訂好的《長征》《哈利·波特》盜版樣品，都是社里的重點書。在印刷機旁邊的登記冊上，潦草地記著之前巨大的盜印數(shù)字，這數(shù)字會讓每一個編輯觸目驚心。那些流出去的盜版書，已然很難再取證，更別說追回了。它們早已在某些市場上“驅(qū)逐”了那些印制精良的正品。

當然，我們出版社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庫房里躺著大量尚未運走的各色各樣的盜版書，大多是賣給學(xué)生的讀物。

當?shù)貟唿S打非辦叫來幾臺叉車和貨車運走“贓物”，我們的活兒干完了。向社里匯報后，幾個人哪都不便去，也不敢亂走，就待在一邊等著調(diào)遣。我看了幾次手機，小海沒有發(fā)來消息，莫非他真的在被集中起來的工人里？我怕“暴露”他，也忍住了沒給他發(fā)信息，心想如果他被抓了，別著急，我會向警察說明的。

查抄印刷廠的過程中，一個戴著大金鏈子的人來過，看著是個“社會人”。警察問他話，他插科打諢，說自己只是老板的朋友，老板正在外地談生意呢。后來陸續(xù)來了幾家出版社的人，想必是當?shù)貟唿S打非辦找來鑒定盜版書的，都風(fēng)塵仆仆的，看不出有什么喜悅的神色。

一直待到了晚上十點多，事情終于處理得差不多了。劉處要留下來處理后續(xù)工作，我們可以先回京了。

夜色深沉，車飛馳在天津遠郊的田野之間。沒有了警車的保護，心情在振奮之余，似乎又有點緊張起來。司機又把車開得飛快了。這時我才看到手機上小海給我發(fā)來的消息，說他剛才看到警察來了，問我來沒來，行動是否順利。

我松了口氣，心想不會影響到他的安全了。

六

“質(zhì)量是企業(yè)的生命”，我想起盜版印刷廠里掛的那條橫幅。

印刷行業(yè)這些年的產(chǎn)業(yè)升級，盜版廠商們竟也齊刷刷地跟上了。雖然盜版商們?yōu)闃O限壓縮成本，不可避免會用劣質(zhì)的紙墨，但我小時候看的盜版《林海雪原》那種錯字滿篇的狀況，應(yīng)該是已從技術(shù)層面“攻克”了。

有人說，我不怕盜版書里那點甲醛，干嗎高價買正版，買盜版的不是一樣能看？

老實講，“高價”的說法并不公允。每年在世界讀書日前后，國內(nèi)都會發(fā)布上一年的“國民閱讀調(diào)查報告”。去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國內(nèi)人均閱讀量勉強算不到五本，而今天一本正版書打完折均價也不過二三十塊，已算不上是多大的花銷了。盜版書價格雖更低，未必是真“便宜”。

我記得當年準備社里的招聘考試時，有一個簡答題是考前必背的，題目問，你認為出版業(yè)的意義是什么？標準答案早已忘了。業(yè)內(nèi)人雖然常常自嘲身在“夕陽產(chǎn)業(yè)”，內(nèi)心卻還是相信它不至于消亡，也許正是因為這個行業(yè)承載著一些幾千年不曾改變的意義。如果再唱個會讓小海發(fā)“流汗”表情的高調(diào)，那就是它對文明的傳承、傳播和創(chuàng)造。我相信這是每一個有心入行的人都能想到的答案。

而當我真正走入書山的深處，做了幾年編輯后才發(fā)現(xiàn)，那些遍布大城小鎮(zhèn)的琳瑯滿目的書，那些小說、詩歌、散文、漫畫，乃至字典、詞典，在它們薄薄的冊頁里，凝聚的是創(chuàng)作者最寶貴的才智與心血，是一種能讓世界多姿多彩的非凡創(chuàng)造力。我漸漸意識到問題還有另一個答案，那便是對這些具體的、苦心經(jīng)營的創(chuàng)作者的保護。用出版的工作，來保護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同時保護這種創(chuàng)造力賴以生長的環(huán)境?；蛟S這正是我出來反盜版的意義。

只是對大眾而言，盜版書的危害似乎還很遙遠。有人說，比起盜版，世界上還有很多更嚴重的造假，食品、藥品、汽車、房屋，那些緊要行當里的惡劣假貨，嚴重威脅著大眾安全，它們更值得去關(guān)注和打擊。的確，相比起來，盜版書更像是社會的某種慢性隱疾，是一只伏在牛背上的不起眼的牛虻，所以大眾的觀念一時半刻無法扭轉(zhuǎn)也難免。我想，出版行業(yè)會感激小海這樣主動請纓的讀者，卻也不會苛求每個人都這樣做。

當晚回京后，我的反盜版行動告一段落了。后續(xù)追查工作由警方和當?shù)貟唿S打非辦接手。聽執(zhí)法部門的人反饋說，這個盜版印刷廠的規(guī)模在近幾年當?shù)胤幢I版成果中能排上號了，這讓我暗暗高興了好幾天。雖然沒有抓到“成品”，我們被盜印的《紅星照耀中國》大概率無法獲得賠償了，但至少如愿給了違法者一拳，這總歸是件好事。

我和小海的“無間盜”演完了，在三十年的出版業(yè)反盜版進程中，它像是一道微小的漣漪。盜版不會就此停止，反盜版行動也仍會繼續(xù)。

社里領(lǐng)導(dǎo)咬了咬牙，給小?！昂荨迸艘还P獎金，雖然已經(jīng)打破了社里的紀錄，但看上去還是不多。我把錢領(lǐng)出來，用微信轉(zhuǎn)給了他。之前小海聽我說要給他獎勵，還有點害羞，說他不是沖這個才反盜版的。等看到我真轉(zhuǎn)賬過去后，他又有點驚惶，說這趕上他兩個月的工資了。

我說，這是你應(yīng)得的，以后再幫我們留意著吧。他頓了一下說，會的，不給錢我也會。

我依舊不清楚小海的真實身份，不過這不重要了。馬上要做暑期熱銷季的籌備了，有很多事要做。編輯一年中的忙碌時段即將開始，我心里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剛走不遠，恰巧路過一家書店，玻璃窗明亮，我看到里面店員們正在碼垛新書。它們的封面色彩斑斕，被精心地擺成各種造型，很有創(chuàng)意，一旁還搭上了醒目的海報。書店里依然冷清，我卻突然覺得，好像也沒什么可心酸的。這些還是值得的。

資料寫作者：王蔚，圖書編輯，現(xiàn)居北京。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