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明玥
1
外婆75歲那年,要求來我家住一陣子,說是電影里演過的南京長江大橋、夫子廟、秦淮河上的畫舫、下關(guān)碼頭的巨型游輪……她還都沒有見識過。
父母立刻答應(yīng)了,因?yàn)橥馄诺纳眢w狀況,也確實(shí)需要好好照顧和調(diào)理了。
而外婆的到來,確實(shí)給我家增添了難題。彼時,依靠單位福利分房的我家,只分 到 一 間 約 16 平 米 的 宿舍。這間房被父母用書櫥隔為里外兩部分,外間是父母的臥室,里間靠窗,光線較好,放了一張床和兩個小書桌,是我和妹妹生活、學(xué)習(xí)的地方。
外婆來了之后,我和妹妹的床鋪?zhàn)尳o老人家,我倆只好打地鋪,睡在書桌、床與大衣櫥之間的空隙里。
外婆來了一個月以后,秋意漸漸深濃,半黃半綠的梧桐葉子飄落滿地。我和妹妹要在地上鋪兩層厚棉褥,才能確保夜晚睡覺不受涼,這樣,收拾地鋪就變得麻煩起來。
2
外婆耳背,嗓門極大,跟人說話像是吵架,而且她只講無錫土話,不會普通話也聽不懂南京方言。因?yàn)檠哉Z不通,外婆經(jīng)常會跟人發(fā)生誤會,我總是面紅耳赤地去做翻譯和解釋,有時尷尬到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外婆之前從沒用過冰箱,經(jīng)常將冰箱當(dāng)作老家的碗櫥,把洗凈的碗、鍋放進(jìn)去,令我們哭笑不得。
外婆害怕煤氣灶,只要我父母不在家,她無論如何都不肯擰開“那個像炸藥包似的液化氣罐子”。她翻出一個我家好幾年都沒用過的煤爐,用報紙和撿來的枯枝生火做飯,弄得走廊里濃煙滾滾,我爸媽只好去給鄰居們道歉。
這些事逐漸消耗了我的耐心,積累了我心中的不滿。尤其是當(dāng)我做功課時,外婆大開著收音機(jī)聽吵鬧的錫劇,更讓我煩躁。
這是我們老家的地方戲,外婆聽得心馳神往,搖頭晃腦陶醉其中。我背不下去課文,就會抱怨是錫劇導(dǎo)致我成績下降了。
外婆聽了,就捧著收音機(jī),躡手躡腳地到廚房北面的陽臺上去了。有時我也會模模糊糊地想,也許這是外婆客居他鄉(xiāng)時的一點(diǎn)兒慰藉?因?yàn)樵阱a劇里,她可以聽到?jīng)]有后鼻音的家鄉(xiāng)話。
3
兩個月后,外婆的血壓日趨平穩(wěn),胸悶的跡象也舒緩了。盡管我父母懇求她多住一些時日,但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外婆堅(jiān)持返鄉(xiāng)了。
有 一 天 ,外 婆 在 泡 茶時,手一抖把茶杯打翻摔碎了。那是爸爸參加 50 周年校慶時的一個珍貴紀(jì)念品,上面刻著他的名字,還畫有一叢優(yōu)美的蘭花。
當(dāng)時,外婆來后的一切不 如 意 都 涌 上 我 的 心 頭——她不懂普通話鬧出的張冠李戴的笑話,她睡覺時不絕于耳的呼嚕聲,她做飯時滾滾的濃煙,還有我和妹妹睡在地上的委屈……這一刻一股腦兒爆發(fā)了,我指責(zé)外婆泡個茶也不會,什么事都做不利索,總是幫倒忙……
外婆愣住了,她沒有想到客居他鄉(xiāng)時,會被自己的外孫女嫌棄。于是,她迅速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就要回家。
那天晚上,得知事情的緣由,父母嚴(yán)厲地批評了我,讓我去向外婆認(rèn)錯。外婆淡淡地說,是她自己想回家了。因?yàn)榧依锏碾u要喂,種的花也要翻盆,還有外公的棉襖也要趕著翻新。她摸了摸我的頭說:“跟你沒關(guān)系,外婆是該走了?!?/p>
她這么一說,愧疚突然像淤塞的洪水一樣,一層層漲上來,頂住了我的心口。什么茶杯也抵不上外婆的自尊心??!
換位思考一下:忽然到了一個車水馬龍、言語不通還居住狹窄的地方,外婆大半輩子的人生經(jīng)驗(yàn)都用不上了,她被淹沒在城市緊張、陌生的洪流中,茫然四顧,心生卑怯,安全感盡失。
這兩個月,她經(jīng)歷的心理沖擊也許比之前的 75 年加起來還要多,而能夠幫助她彌合這巨大生活鴻溝的,也只有我們一家人。
她不清楚液化氣怎樣安全運(yùn)作,搞不清冰箱里應(yīng)該放什么,我又為何沒有耐心解釋給她呢?
爸媽顯然也很愧疚,最終,在外婆執(zhí)意要返回老家之前,我們?nèi)依眯菹⑷?,帶著她走遍了南京的名勝古跡。
我們在長江大橋的橋頭堡上坐電梯,陪同外婆一同去爬了中山陵,瞻仰了明孝陵中數(shù)百年的桂花王,還去了夫子廟,請外婆在百年茶社吃了桂花酒釀小元宵和蒸餃,并在老門東一個小攤上,請畫家替外婆畫了一幅 栩 栩 如 生 的 鉛 筆 畫 像——外婆對這幅肖像十分滿意,說:“等我百年之后,就用這幅肖像吧。”
她坐上回老家的火車時,還特意叮囑我的父母不要為難我:“孩子老睡在地上容易犯疾。等你們有了大房子,多放得下一張床,我再來住就好了?!?/p>
4
而我的外婆,那之后卻再也沒有出過遠(yuǎn)門。我們的居住條件改善了,小舅舅家的孩子也出生了,要外婆幫著帶養(yǎng)。后來,外公又患了嚴(yán)重的腎病,需要她貼身照顧。
5 年后,我們回老家為外婆慶賀她的80壽辰,外婆鄭重其事地叫過我,打開她的老樟木箱,拿出了一對蘭花杯,雖然色澤沒有她打碎的那一只溫潤,但那幾筆蘭花頗有幾分神韻。
外公說,外婆跑遍了周圍的瓷器店,才找到了這對杯子。我的外婆是覺得,只要找到了類似的蘭花杯,就沒有欠下兒女債,也表明她徹底原諒了我。
可她并不知道,在她遠(yuǎn)去天國之后,每當(dāng)看到這對杯子,我的臉就會被愧疚狠狠地打上一記耳光,火辣辣發(fā)燙。
少年時代的我,是多么任性和傲慢啊,竟為了一只杯子,置外婆的感受于不顧,這種悔意,就像蠶吃桑葉一樣啃噬我的心。
我從未動用過這對杯子,只有在想念外婆時,會在杯中點(diǎn)上蠟燭,讓光焰照亮那旖旎的蘭葉。當(dāng)燭火搖動那些精靈般的花朵,我會隱隱地看到外婆正微笑著與我打招呼:天涼了,小心犯疾……
(摘自 2022 年第 11 期《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