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鳳
摘要:嶺南金石篆刻發(fā)展到民國時期名家輩出,臺山籍篆刻家黃文寬印風以黃牧甫為索引,廣泛參考名家印譜、原石,鉆研幻化成個人面貌。其居所“瓦存室”藏印石、印譜量雖不多,但俱是珍本原石,其藏印、作印、教印之舉為嶺南地區(qū)印學發(fā)展與推廣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積健為雄 謹思有則 化于無形 黃文寬 篆刻藝術 教學
導言
嶺南的金石篆刻起步稍晚,直到清中期才出現(xiàn)類似江南那樣的有規(guī)模的金石書畫收藏與研究體系,發(fā)展至20世紀五六十年代,印壇俊彥輩出,涌現(xiàn)了一大批可圈可點的古文字學家、篆刻家、書法家,如容庚、商承祚、秦咢生、黃文寬等。他們與遷居香港的馮康侯、丁衍庸、陳語山等一起,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篆刻團體,成為中國印壇中的“嶺南派”,開創(chuàng)了粵地印壇的輝煌時期。其中臺山籍篆刻家黃文寬一生藏印、作印,其居所“瓦存室”藏印石、印譜雖數(shù)量不多,但俱是珍本原石,為嶺南地區(qū)印學發(fā)展與推廣起到重要的作用。
黃文寬(1910—1989),字巖,別名黃巖、黃玄、黃言,號隕石道人、隕道人、山石老人、乞巧生,別署萍廬、剛齋、瓦存室、書藏樓、反拙樓,廣東臺山人,是嶺南著名律師同時也是書法家、篆刻家。1932年從廣州法學院畢業(yè)后成為執(zhí)業(yè)律師。后投筆從戎,后脫離軍界轉任文職。曾為廣州律師公會三常務理事之一,歷任廣東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兼秘書主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廣州美術學院特約教授等職。擅長法學,又廣泛涉獵金石、考古、書法、篆刻及史學、詩詞等,造詣頗高。編著有《鬼谷子本義》《澳門史鉤沉》《蘭亭斷訟》《嶺南小雅集合》《廣州藩房考》等多種著述。
1934年黃文寬與陳大年、謝英伯、李澤甫等共同創(chuàng)辦了天南金石社。1988年在廣州創(chuàng)建“嶺南篆刻學會”,任會長。同年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成立篆刻藝術委員會,黃文寬成為全國首屆篆刻藝術展覽的評委,也是唯一一位廣東籍的委員,可見其在全國印壇的影響力。
黃文寬常與蔡守、李尹桑、鄧爾雅等一起品印論藝,“瓦存室”家藏的浸染,讓黃文寬的篆刻取法廣涉,從秦漢璽印到清人流派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面貌。同時熱心培育后學,普及篆刻藝術,將自己所藏印輯成《瓦存室印存》《萍廬印剩》等印譜。弟子和學生多有所成,先生也成為嶺南印壇一代宗師。
一、過眼印記:瓦存室之藏金石、印譜
黃文寬潛心書法、篆刻,又雅好收藏,所得南越文字瓦片獨多,故取“瓦存室”作為庋藏書畫及印鑒之所。家藏印譜善本二百多種,比較重要的有陳介祺的《十鐘山房印舉》[1] 清光緒九年(1883)本。陳介祺是晚清時期的大藏家,此本《十鐘山房印舉》合集李璋煜、吳云、吳式芬、吳大澂、李佐賢、鮑康諸家印而成者,共收印10284方。印譜制作精良,用料考究。據(jù)吳大澄描述,陳介祺當時制作這本印譜對用紙、印泥以及版式安排都極其講究,工本費就需要100兩銀子,收錄的一萬多方印皆是大家的精品之作。此部印譜的存世量稀少,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
《丁丑劫余印存·成字部》鈐拓于1939年。浙西四大藏印家丁仁、高時敷、葛昌楹、俞人萃有感于丁丑(1937)年日軍轟炸上海、杭州等地造成的文物浩劫,四大藏印家丁氏八千卷樓、葛家傳樸堂、俞家香葉簃、高家二十三舉齋多連樓帶物無一幸免,幾代藏品損失大半,為避免文物進一步的破壞和散佚,幾人合力將劫后所存之印集中拓成印譜,由丁仁、王福廠等人加以審定,歷經14個月譜成,以“浙西丁高葛俞四家藏印集拓廿又一部己卯春成書”21字序之,制二十一部書。黃文寬作為廣東地區(qū)唯一得到一部的印人,保存了《丁丑劫余印存·成字部》珍本。印譜囊括了《樂只室集印》《西泠八家印選》《傳樸堂藏印菁華》《明清名人刻印匯存》收錄中的絕大多數(shù)印章,共匯集明清印人273家,自明文徵明、文彭、何震等人起至清、民國西泠八家、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等諸家,收錄印章1900余方,可謂明清流派篆刻集大成之作,匯集當時最頂級的拓工、印泥和編輯水平,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此譜拓制數(shù)量少,完整存世者更少,歷來為藏家所珍視。
文人篆刻藝術真正發(fā)展起來是在清代,發(fā)展到清末民初印譜制作無論數(shù)量、質量還是形式都達到了歷史巔峰。文人的參與推動讓印章從工藝制作蛻變成文人藝術。印譜也從最早的單一著錄古璽印為主,又多了文人流派篆刻一脈,有了“古璽印譜”和“流派印譜”之分。瓦存室所藏兩本印譜正是兩個體系的典型代表。評者云:《十鐘山房印舉》是古璽印譜的集大成者,《丁丑劫余印存》是流派篆刻印譜的集大成者。這兩本原鈐印譜藏于一室之內一家之手,足見黃文寬于篆刻一門的癡迷和高遠的眼界。
黃文寬還收藏有清代吳大澄《千璽齋古璽選》光緒年鈐拓本。光緒年間何昆玉依據(jù)潘毅堂的藏印輯銅印1266件鈐印成的《吉金齋古銅印譜》,清代吳式芬《雙虞齋印存》同治元年鈐拓本,陳融輯的馮康侯刻《潁川家寶印譜》民國二十四年(1935)鈐拓本,黃賓虹輯《賓虹草堂藏古璽印譜》等,這些印譜質量上乘,是篆刻史上重要的文物,兼具藝術價值和文獻史料價值。[2]
除大量原鈐印譜之外,黃文寬還收藏有歷代官私璽印及名家印章800方,多是未見于著錄,最引人矚目的當屬黃牧甫印章。瓦存室原藏有黃牧甫篆刻原石二百多方,數(shù)量之多,品質之高,近代無人出其右。清咸同之際,黃文寬拓輯為《黃牧甫印存》二冊,共收印151方。這批印章其中的一百多方后被錢君匋購買,拓輯成《叢翠堂藏印》,余下53方經黃文寬精心遴選保留至今,直觀展現(xiàn)了黃士陵篆刻的水準和技藝。
作為嶺南人,黃文寬還熱衷收集粵古印、陶文、磚瓦、竹木簡等,輯成《廣州古城磚拓片及修城考》《南越瓦印佚存》《南粵冢木考》《南越文帝陵墓的發(fā)現(xiàn)和廣州歷史》《廣州城建置史略》《宋代廣州西城與番坊考》等文獻資料,體現(xiàn)了其對于嶺南藝術和相關文化的熱愛。同時重視整理鄉(xiāng)邦印作并研究,輯有謝景卿、黎簡、尹右、楊其光、劉慶崧、黃士陵等多家印譜,為嶺南印史保存了一手資料,為后世學者所寶。
黃文寬能書擅刻,與當時活躍于嶺南的的書畫、篆刻名家往來密切,常聚在一起論藝,相互題跋、贈送的作品也成為瓦存室的藏品。其藏有當時的書家名手鄧爾雅的半部《篆書千字文》,據(jù)卷后鄧爾雅自跋可知此卷僅書半冊的緣由:
文寬方家前此避兵島上時,以朱絲闌格紙屬篆千文,才至半冊,□氛所及,敗興擱筆。此間不守,旋墮胡塵,飽看烽燹,歷劫無恙。受降而后,忽已兩年,適檢行篋,猶存幸草。當時于此,初非滿意。況逾周甲,眼花手生,工能退轉。今即補寫,仍未必佳,且難一律,寄呈博笑,聊塞前責……
丁亥冬十月,鄧爾疋,可知此本篆書書于1947年黃文寬避兵香港,而跋為“降后二年所書”即1949年所書,是時66歲,才有“況逾周甲,眼花手生,工能退轉。今即補寫,仍未必佳,且難一律”之說。
黃文寬在庋藏的同時致力于考證與研究,現(xiàn)存書畫、碑帖類的學術著述手稿有幾十種,且因其法學背景,研究史料詳實、邏輯論證十分嚴謹。其著《蘭亭斷訟》,廣收精拓善本《蘭亭序》帖考核源流,于蘭亭祖本及其所從出之諸本辨析審慎。另有《李北海書法述評》[3] 《說文解字同通假》《世說新語與蘭亭敘》《王羲之時代的書法展望》《唐馮承素摹本蘭亭敘辨?zhèn)巍返?,晚年欲編寫《中國印學史》,可惜未成,僅存散稿與片段。
黃文寬家藏的文人印譜及金石拓片,既是其研究上古金石文字學術資料,通過不斷地把玩、欣賞,也成為他臨仿、研習篆刻的最直接來源。
二、博取出新:篆刻印風生成的路徑和特點
黃文寬潛心篆刻六十余年,雖無師承,但總覽其印譜不難發(fā)現(xiàn),其印章面貌是以黃牧甫印章風格為基調,兼有光潔挺拔的白文漢印風格、三代吉金文字以及碑版文字、浙派皖派鄧石如和吳讓之等人風格的融入,加以家藏名家印譜、原石的浸潤潛心鉆研而成。
(一)黃牧甫:光潔勁挺、清峻沉著
黃文寬在輯自藏的黃牧甫印譜序中言:“蒙少好金石文字之學,于牧甫篆刻,尤有癡嗜。卅載搜羅積聚,得二三百石。百劫千罹,幸留篋衍。問之同好,謂甲南天。杜門有疾,日三摸挲。輒精選二百方抑拓成譜,亦聊以自遣云耳?!盵4] 從現(xiàn)存黃文寬的印跡來看,確于黃牧甫一路用工最深,其白文、朱文印都能明顯地看到學習、借鑒、幻化的痕跡。
(1)白文印
黃文寬現(xiàn)存白文印有很多自用印,如“文寬心畫”“文寬長壽”“文寬墨拓”“臺山黃文寬之章”“黃文寬印”等,自用印一般是作者自刻后比較滿意的作品才會保留并使用,最能體現(xiàn)其藝術特征。這些印章線條普遍光潔整飭,字法簡潔大方,印面鋪滿,偶有紅塊、殘破、斜線用以調節(jié),基本是脫胎于黃牧甫的“好學為福”“意與古會”等印。
“文寬長壽”一印,文字取斜線而呈扁式,“寬”字多橫排滿右側剩余空間,顯得靈活又避免突兀。印章上部紅邊幾近于無,下部紅邊在“壽”字右側與“寬”字左側豎畫收筆處形成向上的凸起,兩者相加使得印文有向上之勢,留紅巧妙。黃牧甫此類風格的白文印,線條多粗細均等,相互之間距離及走向略有區(qū)別。相較而言“文寬長壽”這方印章線條間距及走向上的區(qū)別不大,以巧妙的粗細區(qū)別達到與黃牧甫異曲同工的意趣。另有兩方“文寬心畫”,也是此類風格,且這兩方印在線條處理上較黃牧甫薄刃淺沖所表現(xiàn)出的線條更加圓厚,兼具趙撝叔的“埋刀深入,自然渾厚”的體現(xiàn)。“臺山黃文寬之章”,線條圓厚為基調,章法排布緊密,在“山”“黃”字下部,文字以及章字下部留有用以調解停勻的紅塊,在“寬”與“之”字的銜接上,巧妙地嵌入模糊了字與字之間的界限,與“臺”字相得益彰,印章底部整體留紅厚實,承托感強,上部字幾近突破紅邊,因而整體有著強烈的向上之勢,與黃牧甫名印“祇雅樓印”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惠而好我”字法布白皆純然黃牧甫之意,這種純粹對于之后的發(fā)展有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在其“進德修業(yè)”“心遠地自偏”“以卜馀年見太平”三方印可以得見黃文寬自己的處理。在基于黃牧甫白文印風的框架下,“進德修業(yè)”一印,沒有參照黃牧甫所刻“進德修業(yè)”,而是在除了“修”字下部圓形處理外,在修字單人旁、德字心字底的線條上也多用圓形線條,這與黃牧甫光潔方整的線條拉開了距離?!靶倪h地自偏”印也是著重在線條粗細、起收方圓甚至包括殘破等等線形上做文章,更添筆意。
從這些印中可以窺得黃文寬對黃牧甫白文漢印印風有著扎實的學習并有著自己的理解與處理,這或與他擁有黃牧甫印章原石能夠深入洞察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2.朱文
朱文印“文寬古希后作”是黃文寬晚年為自己所刻,風格也保留著黃牧甫神髓。印文團籠緊密,“文、寬、古、希、后”字的斜線將印面以這種交叉斜向的平行線交織起來,并配“寬、后、作”三字圓弧的使用,將印面的豐富性寓于這種直線的統(tǒng)一性中,顯得靈動而和諧。這是黃牧甫朱文印最為巧妙的處理思路,利用直線的方向變化以及曲線的輔助,使得印面形成和諧而豐富的區(qū)塊,從而顯得簡潔大方而富有變化,達到了傅抱石評黃牧甫那樣“既能在細微處顯功力,又能在承轉間芟去枝蔓”。他的自用印中與之類似的還有“臺山黃文寬所得吉金樂石古陶磚瓦竹木文字之印識”。這類多字印如果不能以一種極為統(tǒng)一的手段去處理,基本都會流于雜亂。因此這方印基本元素還是橫縱直線、斜線以及弧線。而這類多字印另一個難點就是字與字之間的排布,也就是如何更合理地處理以上的這些元素。這類風格的多字印與少字印雖然元素種類大致相當,但每一類元素的數(shù)量增加帶來的處理難度隨之增加,多字印更需要有對文字各個部件化整為零重新排列組合的能力,這方印中出現(xiàn)了許多錯落騰挪的處理,既符合入印書體的特性,又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于文字以及印面的掌控能力。
(二)皖派:刀筆之意
黃牧甫印風的形成過程中,皖派印風曾經是主要取法對象。皖派的朱文宛轉通暢、饒有風姿;白文則使刀如筆,書刻兼容。其背后以書入印的思想也成為影響中國篆刻史發(fā)展的重要觀念。黃文寬的印章中對皖派印風的學習效仿,是其印章風格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其作聞歡”“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年年芳意新”“芳心自同”“意與古會”“簡齋詩草”等印中既有如“筆墨煙云”“意與古會”對皖派印章的精細臨摹,也有以這類風格純然的自作印,占其所刻印章較大比重。這些印章能精準把握皖派印風特征,且在書與刻之間、媚趣與質樸之間找到平衡。
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一些印章能夠在皖派印風的模式下幻化出不一樣的形式。如“萍廬”一印還是以皖派篆書入印,“萍”字用摹印篆的方式拉長中斷、收縮頭腳,線條停勻鋪滿印面,顯得整飭大方;刀法以單刀細線的方式,保留了刀與石碰撞產生的自然崩蝕,同時也呈現(xiàn)了單刀沖切所展現(xiàn)的書寫感。既保留了皖派印風見長的書寫感又去其固有的媚態(tài),將漢印的歷史感與流派印的時代感呈現(xiàn)出來,亦舊亦新。而其“復歸平淡”一印,既有黃牧甫白文漢印的渾樸厚重,又有皖派字篆法中的圓轉流暢,更重要的還參有他以線條間粗細對比來豐富印面效果的處理手段,使得這方印以平實厚重的直線將宛轉曲線、細線團籠在印章中宮,用線條本身的特點起到了類似印章欄柵的作用。這樣一來,方圓、粗細、曲直三個要素被和諧駕馭在這方印章中,也是黃文寬皖派印風的精彩之作。從這些印章來看足見其對前人經典的借鑒能力及通匯貫通的巧思。
(三)浙派:古樸爽利
黃文寬對浙派的吸收比較顯見,曾為嶺南名宿王貴忱制“貴忱所藏”白文印,印文以漢印為基調,又參以黃易之刀法,用刀工穩(wěn)、淳厚。他在這方印的邊款中感概:“浙宗淳厚,久已不為時世所尚,薪火幾殤矣。勉力務此,乃似家小松法也?!薄皦羿l(xiāng)侯印”印也是一方典型的浙派風格印,印運用切刀但不沉溺于破碎,線條粗細又能合乎筆意,這些學習浙派印風之作,體現(xiàn)了他對浙派風格的解讀和靈活的應用。
(四)漢印:意趣樸茂
除了流派印,黃文寬在其他風格上也有所涉獵,所刻印章也頗有意趣,如參《天發(fā)神讖碑》意所作“書藏樓”,恰到好處地保留了碑字特征,不過分夸張起筆圭角與收筆懸針,埋刀深入使得線條飽滿圓厚,將取法文字入印轉化來符合其自身刀意,體現(xiàn)了印人扎實的功力。另有仿照漢朱文所刻“文寬之印”“文寬印信”“黃文寬印”皆是漢代私印的特征,尤是“文寬之印”,采用粘連邊框的手段,使整方印章外實內虛,這種樣式在“李翕印信”“許普印信”“靳郎印信”等許多漢朱文私印上可見。
(五)印外求?。禾煺孀匀?/p>
在黃文寬的藏印中,有一方黃牧甫十分為人稱道的精品印章“書遠每題年”,印邊款上記取法來源:“仿漢蕩陰令張君表頌額字”,成為后來人們對印外求印闡釋的經典范例。黃文寬也不少類似長條印,如“書辭宜答”以漢金文為基調,加以斜畫以及上下字的粘連強調字與字之間的緊密關聯(lián)。線條圓潤、字法簡潔,雖文字來源與“書遠每題年”不同,卻能在長條印形制下得到黃牧甫印章之精神。“暢九”一印邊款更是直接點明:“于漢金文中偶得此意,為暢九兄作印,悲庵可作,或亦嘆道之不孤乎。”
“狼藉縱橫”一印,印文書寫順勢而為,橫縱線、斜線、曲線都自然排布??讨茣r強調刀的表現(xiàn),從邊框到線條,刀與石的碰撞都更加強烈,所以將印文設計時的書與印章制作時的刻分而治之又能和諧統(tǒng)一在印蛻里,是黃文寬書與刻能力的表現(xiàn)。如是表現(xiàn)在“那復記東西”“雙鵝研齋”兩方印中亦然,這兩方印章入印文字都更貼近隸書,隸書的簡化與印文其他篆字的減省相得益彰,簡潔明快。從這些長條印不僅僅能夠看出黃文寬從黃牧甫印章本身的學習,延伸到對印人背后文字功夫的學習。欲刻印先書篆,篆書或者文字能力在技法熟練之后才是限制一個印人發(fā)展的重要因素。因而學習篆刻,關注點除了在印人的印章以外,更要于印外下功夫,這是自文人篆刻出現(xiàn)以來就與之共生的。
由此可見黃文寬的篆刻藝術風格的形成并不盲從,而是取各家各派的精髓,對歷代印章的研究厚積而薄發(fā)后自成面目是其篆刻創(chuàng)作,熔諸家精華為一爐。其“守默”一印跋自謂:“文寬此作自立門戶,空諸依傍矣?!彼^的“無師承”正是他對印學的苦心孤詣想要的面貌風格。
三、心傳手授:印學思想到教學理念
晚年的黃文寬受邀到廣州美術學院講學,開始其教學生涯,為廣美書法學科體系建設留下了寶貴的教學經驗。筆者走訪了曾經受教于黃文寬的王大鵬、陳詩豪、馬新林、葉耀才及當時邀請其授課的老師張治安、梁世雄等[5],從訪談中梳理黃文寬的教學理念結合論印詩探析其教學中的治印思想。
(一)積健為雄
“積健為雄”一語出自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強調日積月累、厚積
薄發(fā)的一個過程。黃文寬的篆刻成就正是這樣一個過程,窺各家印學之堂奧,潛心研究自家庋藏印譜善本,積累了豐厚的印學修養(yǎng),通過不斷的吸收和積累而成自身面貌。其自作論印詩總結治印之路:“由來積健始為雄,象外環(huán)中絕太空。我向破荷亭上立,從知老子氣猶龍?!?/p>
在廣美的教學中,黃文寬十分強調基礎積累。據(jù)學生回憶:“第一年一直練篆書,他(黃文寬)說你先不可以刻印,先寫好了篆書,還要有文字學的功底,之后再刻印都不遲,沒有那個基礎的刻印等于是無本之木?!弊滔纫凶瓡A,在從書法的篆書擴展外延到文字學的功夫,猶如“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經過這樣的錘煉才能掌握篆刻一藝的核心內容。
(二)謹思有則
黃文寬作為專業(yè)律師有極強的思辨性、邏輯性,他也將這樣的特性帶到了篆刻藝術和教學中。“謹思”首先表現(xiàn)在其學印取舍上,論印詩“文何已殤鄧丁死,皖浙傳芳道未亡。三百年來論作者,黃吳而后又吳黃?!倍潭處拙涞莱隽嗣髑逵∈?,這是黃文寬在收藏鉆研歷代碑帖、印譜、章石后對印人印風的取舍。表現(xiàn)在刻印之前設計印稿上,從筆畫、結體、章法三個層次,反復地推敲,反復地組稿,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協(xié)調,通過這樣謹思之后的印稿能夠在刻的時候順著稿線,一揮而就,到達性情的抒發(fā)。在教學上黃文寬更是強調嚴謹、規(guī)矩。在篆書課程上,黃文寬曾出示家藏的鄧爾雅的篆書《千字文》,要求當時的研究生寫篆書需嚴守法則,強調“這個篆字左右兩旁弧對稱的,你就拿著圓規(guī)來量著寫那樣”。雖說用圓規(guī)量著寫是一種比喻的說法,確能反映了黃文寬對學生的嚴格。不僅要臨摹得精準,還要求有量積累。學習范本的選擇也從名帖規(guī)整的風格入手再逐漸追求意態(tài)、趣味。摹印也是選“最嚴謹朱文印,一點都不崩不破的”。
(三)化于無形
“化于無形”指藝術作品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是自然生發(fā)的過程。黃文寬對于書法篆刻嘗言:“書法的點畫有如體操運動員的身段、肢體美不美,這是最基本的組成要素;書法的結體有如運動員的全身動作姿勢的每一瞬間美不美;而行氣章法就有如整套體操表演的連貫組合美不美。”觀其篆刻亦然。又謂:“字與字之間有如一家人相處,要做到和睦相處,互相呼應,偎倚有情。反之則如互相矛盾,各不相讓?!逼渥髌房梢?,這一思想一直貫穿于他的治印過程中。
黃文寬曾言:“昔日趙撝叔曰,治印有筆兼有墨。竊以應并備刀與石,能得四者方稱極則?!睍ㄊ枪P墨的體現(xiàn),篆刻是刀與石的碰撞。通過長期的實踐,其所做朱文印十分講究用筆線條的直處剛健、轉折柔韌,略帶粗細變化而合于書法,線條組合方圓并用,整體布白疏密有致。給人以十分強烈的節(jié)奏感,具有一種含蓄的張力。白文印中粗細筆劃相間相配的特點,沖切結合,方圓并用,將筆法、刀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哪怕是作漢急就鑿印,切刀沖刀并用,章法蘊貼安穩(wěn),于刀鋒筆意中隱含石痕墨韻。印證了其論印詩:“務從險絕歸平正,圭角銷磨風骨存。筆陣縱橫齊大化,未須黑白與君論?!?/p>
黃文寬治印理念,通過言傳身教影響著學生,在國畫系授課時,黃文寬首先是給每個同學現(xiàn)場篆刻一枚印章,從寫稿到奏刀而成讓同學們最直觀地感受到篆刻藝術的魅力。授講理論課時,黃文寬采用的是“講座”式的授課方式,據(jù)張治安教授回憶,黃文寬上課會給每人發(fā)一份他的“講義”——篆刻學。內容條理清晰、深入淺出地論述關于篆刻歷史、字法、刀法等知識點。曾去聽課的張治安教授曾評價黃文寬的講義為“實惠、實際”。雖然面對的是“非專業(yè)”的國畫方向的學生,但是老先生“啟蒙性的書法篆刻教育”的影響是長遠的。
余論
以詩言志,以石抒情,黃文寬的“瓦存室”雖小,但庋藏金石、古印諸物卻精,浸潤其中,印作無論是圓轉的朱文、飽滿的漢白文,還是秀勁的明清流派印,用剛健勁爽的走刀,體現(xiàn)雄渾的線條張力。篆刻風格和教學理念如有其剛直、嚴謹?shù)钠沸砸粯?,上下求索中融入了個人修養(yǎng)和氣質,積健為雄,謹思有則,最后化于無形,獨具個人面貌。
篆刻于黃文寬來說是“余事”,在其晚年的一件書法作品款中黃文寬應之囑以短句“萬勁沉浮不壞身,百年飄蕩老風塵,提刀勒石增悲慨,我亦人間失路人”以志其思,也是黃文寬對自己篆刻一藝的總結。
附:黃文寬在美院授課期間為學生及老師篆刻印跡[6]
本文系廣州美術學院校級科研項目《廣州美術學院書法學科體系的建構與比較研究》(編號:18XJA010)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廣州美術學院美術教育學院)
注釋:
[1] 黃文寬所收藏的《十鐘山房印舉》《丁丑劫余印存·成字部》等印譜及黃牧甫原印在中國嘉德2019春季拍賣會的“瓦存室存珍:黃士陵篆刻名品及重要印譜”專場,拍得4084.8萬元,創(chuàng)造了篆刻印譜的全球最高記錄,足見其價值。
[2] 相關信息可見中國嘉德2019春季拍賣會的“瓦存室存珍:黃士陵篆刻名品及重要印譜”專場的報道。
[3] 原文刊載于《嶺南書藝》雜志,1984年,第3期。
[4] 冼玉清撰,陳莉、謝光輝校注:《廣東印譜考》,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
[5] 關于黃文寬于廣州美術學院的教學經歷資料,來源于筆者團隊對廣州美術學院張治安、梁世雄,還有當時授業(yè)于黃文寬的王大鵬、葉耀才等的訪談——口述廣州美術學院書法學科的發(fā)展歷史,由筆者整理而成。
[6] 此批印跡一直保留在梁世雄、王大鵬等老師手中,筆者團隊首次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