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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傅嶺

      2023-05-30 10:48:04黃應樑
      南方文學 2023年1期
      關鍵詞:姑婆祖父師傅

      黃應樑

      我扳著方向盤,跟在一輛大貨車后面,貨車快我快,貨車慢我慢,又高又大的貨車發(fā)出轟轟的悶雷聲,揮散燃燒不盡的柴油味,腥臭難聞。車窗外的遠山近樹緩緩地向后退,雙向通行的車輛一臺接著一臺,還算井然有序。一些心急的司機,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加大油門,“嗖”的一聲就插到我前面,見縫插針。我不急,極少超車。

      “注意點火,到師傅嶺了!”坐在副駕的朋友阿呂突然提醒我。

      “擔心個頭啊,老師傅在這呢!”我笑著回答,這條路都走幾十年了,哪兒彎哪兒陡峭我一清二楚,熟稔得很。

      不過話歸話,我還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握好方向盤,右腳隨時準備從油門點到剎車踏板上,畢竟師傅嶺是這條跨省縣道的交通要沖,斗折蛇行,崎嶇險要,幾十年來,這里練就了多少人的駕車本領,也奪去了多少人的寶貴生命。

      記憶中,有著師傅嶺這樣險要路段的平(平政鎮(zhèn))倫(大倫鎮(zhèn))公路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就已通行汽車,每天三三兩兩總有些班車和大貨車穿行,汽車經過師傅嶺往下走,坡陡狹窄,線路彎曲,忽然一個左轉彎接著一個右轉彎,再左轉右轉,長達四五公里,一路上都是汽車剎車的“吱吱”聲和輪胎磨擦聲,噪音刺耳。好不容易到了山腳,輪胎和剎車片發(fā)熱滾燙,人走在路上可以聞到一股濃濃的塑膠著火般的焦味。就有開著車窗的貨車老司機扳著方向盤,“刺啦”一聲吐一口濃痰,罵:“丟,過一趟師傅嶺,我不知又要換幾只輪胎了!”

      我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開始就在這種焦味和罵聲熏陶中生活了十幾年,但從未考究過“師傅嶺”這個名字的由來。阿呂是出生成長在城里的同事,好奇地問我:“哎,為什么叫師傅嶺呢?是不是過了這個山的人就可以稱為師傅了?”我才猛然想起,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尷尬之余,就回答,這個名字可能是隨意叫喊的。同事在一邊嘀咕:“啊,隨意叫喊的?這個名字很有歷史感??!”

      他的話讓我慢慢地沉入到了往事的回憶中,腦海里浮起了老家那山山水水的剪影。老家位于兩廣交界地帶,放眼望去全是綿延不斷的山巒。從前沒有路,要去縣城的人從此抄近道,穿越山高林密、蛇蟲出沒、瘴氣繚繞的原始森林,固然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我祖父那一代人,能出去的不多,他們翻越師傅嶺,走山間小道,水路泛舟,一路肩挑背扛,到達縣城路途大概70公里,要走三天兩夜。祖父年輕時候曾追隨過桂系軍閥,最遠到過梧州和橫縣。父親這一代人長大時,縣內已經斷斷續(xù)續(xù)有了公路的雛形,他們坐車加走路,到達縣城也要一天時間。父親說,1960年南寧化工廠籌建,在廣西各地招工,那時候他是生產隊里的記分員,踏實肯干,才通過了組織的層層篩選。同期出去當兵或入工廠、礦山工作的人,村里還有幾個。

      印象中,他們幾個人是村里最先外出工作的,他們像候鳥一樣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不知疲倦地遷飛,維持工作與家庭之間的聯(lián)系。起初我不知道父親的選擇,大概是覺得路途遙遠,收入低微,不足以養(yǎng)活全家人,因而把妻兒老小留在村里。父親只有過年的時候會回來,帶上吃的穿的。但有一年例外,都臘月二十八了,父親還沒有回來,家里吃穿缺乏,那年月沒有手機電話聯(lián)系,母親就焦急地上師傅嶺等,連續(xù)等了三天,到了大年三十,遠近村莊的鞭炮聲已隱約響起,父親才背著背包從遠處出現(xiàn),父親氣喘如牛,風塵仆仆,說:“廠里放假遲,回到縣城,白馬的班車剛好出站趕不上,只能坐鄰近的六靖班車從三江下車,然后急忙趕路回家。”從三江回來大概有10公里,步行至少要兩小時。母親心疼父親,不解地問:“早知沒車不早點回?”父親說:“其實很多工友在小年夜前已回家,我是主動申請加班留守,一天工錢多算5塊,我愿意干。”母親伸手要背父親的包,父親擺擺手,說:“沒事,我力氣有的是,走,回家去?!?/p>

      牽系著父親的師傅嶺,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那時我在家門口就能看見大山,大山巍然屹立,日夜把守著村莊的大門,我們很難跨越半步。

      曾經在上學、放學的路上,常見這樣一群少年,青一色剪著“煲蓋頭”(家人自剪的發(fā)型),夏天里赤著腳,穿紅藍兩種顏色的背心線褂,走在沙土公路上,灼熱的太陽光曬得沙石發(fā)亮,烙得腳板庝痛。冬天里穿著拖鞋,粗布土衣,一群人走著走著就鬧騰起來,互相追逐、推扯,學港臺武林高手踢飛腳,常把拖鞋踢得遠遠飛起,然后怔怔地望著路過的大貨車把它碾軋,場面殘忍。

      我至今腳底皮特別厚,腳板大且粗,這跟常年光腳走路有關,十歲的時候,就開始跟隨母親上山打柴,那時的山比現(xiàn)在荒蕪,家家戶戶都要燒火做飯,因而上山打柴的人就多,一雙雙腳板終年不斷地來回踩踏,就算本來沒有路的地方,也硬生生踏出一條條明亮的小路。

      大概是小學四年級,我就學會了騎車,那時家里剛好有一輛黑色的28寸自行車,是母親托在鎮(zhèn)上五金交電門市部上班的疏堂舅父搞來的。那天回家,剛進門就看到地坪上停放著自行車,繡跡斑斑的車身,磨出裂縫的座套,我快速地撥開腳撐,在地坪上推了起來。那時我的個頭僅比自行車高出一點,母親看見我,從廚房里沖了出來,雙手擺動得特別厲害,大喊:“哎喲喲,不是這樣的,你這樣學車牙齒都要撞崩?!蹦赣H隨即從墻角處抓來一根扁擔,用繃帶縛扎在車尾架上,做示范教學,說:“就是這樣練,掉下來也不怕,有扁擔保護”。我學著母親騎車的樣子,雙手抓住車把猛跑幾步,左腳踏上踏板,雙手把單車放置略微傾斜狀態(tài),右腳大膽跨越橫桿,很快就會了,自行車有過幾次搖搖欲墜,我有力的雙手和略顯粗糙的大腳板很快就控制了平衡,在地坪上“呼呼”地踩了起來。

      更多的時候,我喜歡在公路上踩單車。從師傅嶺踩下來,兩公里遠就到了我們村公所,村里有個岔路口,往左經扶新到信宜,直行經大倫到高州。那時候很多貨車司機到村后,都需要在路邊??啃菹?,讓剎車片降溫,輪胎降溫。司機下車,手里總會拿著隨車攜帶的水煙筒,蹲在路邊,從褲兜里掏出陳舊褶皺的膠紙袋,袋里面裝滿煙絲。他們動作嫻熟地扯一撮烤煙往筒斗上摁,用火柴點燃,“咕嚕咕嚕”地抽了起來,吸入肺部的烤煙從兩個鼻孔冒出,像生產隊里磚窯的煙囪一樣,煙霧繚繞,盤旋在他們的頭頂。

      司機身邊總圍繞著三五個人,他們有的托司機從城里帶東西回來,有的純粹想蹭司機的煙絲。那時候我見到司機就像見到親人一樣,因為他們是我能接觸到的為數(shù)不多從外面回來的人。司機也樂意與人分享他的煙絲,順便吹噓一些天下大事,顯得他們見多識廣。印象中如分田到戶這樣的大政策,他們都率先知曉,哪里哪里開始丈量田地了,你們村還沒開始吧;鎮(zhèn)上的事情,如誰家出了大學生,誰誰招工入瓷廠,誰誰花錢“農轉非”買了戶口,他們全曉得,說得忘乎所以唾沫橫飛。我杵著在旁邊出神傾聽。然而令人艷羨的是,有時他們的副駕座上會多出一個女助手,司機給眾人解釋說,跨省跑長途要有個伴,提神醒腦,主要是為了行車安全嘛。那時候誰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跟車屬于免費的旅游,沒有人不樂意。

      可是,在我準備上初中時,祖父憂心忡忡,常常拿我家與姑婆(祖父的妹妹)家對比,感嘆同人不同命。姑婆外嫁在師傅嶺北面,屬于另一個鎮(zhèn)轄區(qū),與我家正好隔一座山,同是一座山的兩面,姑婆家在村里很有名望,算得上書香世家,姑婆的兩個兒子都是大學畢業(yè),國家干部,三個孫子也是準大學生(表哥們在讀高中初中,成績都是班上前幾名)。而我家只有父親一個人外出,還是工人(兩個叔叔都在家務農),幾個小孩讀書又不爭氣,性格和表哥們完全是兩種類型。表哥們性格安靜,讀書用功,聽說大表哥二表哥讀了三年北流高中,都沒有出過一次北流街玩,最多是匆匆路過。他們待人接物總是兩眼含笑,文質彬彬,安靜得很。

      記得那時我的學習成績其實不算太差,但人好動,受不了誘惑。接觸司機多了,我就幻想像貨車司機一樣走南闖北。這令祖父覺得很沒有面子,他經常囁嚅自語,孩子長大了又有什么用,一樣的沒有出息。

      有一天,祖父說帶我去姑婆家。那是我清楚記得的一次,因為我也特別想見姑婆,更想到她家里。以前逢年過節(jié)也到過姑婆家,姑婆總能變出一些東西給我們吃,還經常分糖果。姑婆是自己人,熟絡不生分。那時候她在生產隊里負責種花生,花生成熟了曬干,再挑去榨油。因為她家距離我家所屬圩鎮(zhèn)比較近,比她所在的鎮(zhèn)近5公里,平日里,她總是和隊上的人一起挑花生就近到我家鎮(zhèn)上榨花生油,一條條扁擔挑著裝滿花生的籮筐,從師傅嶺順坡而下,那情形像極了電影里翻山越嶺的馱隊,她們緩緩向我走來。令我心緒蕩漾,故意在路邊東張西望,徘徊,徜徉。我知道,姑婆瞟見后總會停下來,總會從破舊的籮筐里用手抓出一些花生,直至將我的口袋塞滿。

      那天感覺有些特別,祖父帶著我和堂弟堂妹一起出發(fā)??赡苁请S著年紀增長,祖父心事重重,平時大約一個小時的路程,足足多走了半個小時。終于到了姑婆家,我好奇偌大的院子里除了姑公姑婆,就我們幾個人,寂靜無聲。

      祖父說:“亞森他們呢?”

      “在閣樓上看書?!?/p>

      “看書好??!不像我的幾個孫子?!?/p>

      “嗯,小孩子都是貪玩的?!惫闷?/p>

      應著。

      姑婆端著果盤從客廳出來,手還沒放下,我們個個仿佛猴子一般,迅速拿著各自喜愛的糖果,跑到旁邊的大榕樹下,“吧嗒吧嗒”吃起來,不斷用衣袖拭嘴。

      亞森表哥終于從閣樓房間出來,見過了祖父(他叫舅公),見到了我們,淡淡說一句:“來了?!?/p>

      我們應著:“嗯嗯,早到了。”

      “其實我在樓上聽聲音就知道你們

      來了?!?/p>

      表哥手里拿著課本,還沒說上幾句話,轉身又要上閣樓:“我現(xiàn)在不能跟你們玩,下周要考試了,很多功課沒有來得及復習。”

      祖父將這一切看在眼里,順勢教導我們:“看看你們幾個吊奶(調皮仔的意思),學一下表哥嘛,人家一坐下來就看書,不像你們個個屁股生瘡,坐不穩(wěn)?!?/p>

      也許人與人的差別就是這樣來的,年齡大不了幾歲的表哥們正在讀書學習的時候,我卻想著到處浪蕩,一天天積累的點滴差距,最終也會變成溝壑一樣大。要命的是當時的我全然不知,每天心安理得按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跟著感覺走。

      我喜歡騎車,母親的單車只要空閑,我總想法子推出來踩,完全是到了一種瘋狂發(fā)車癮的地步。有一次,姑公從山那邊過來,遠遠我就看到他站在路邊和祖父說話,姑公踩來的自行車就停放在路邊,他們正討論著一些風水地理方面的大事,沒太注意到我。我見到自行車就丟命,推起來就踩,踩著踩著竟然到了半山腰,于是折返。那時的公路全是沙土路面,鎮(zhèn)上道班的一臺手扶拖拉機拖著一個大型V形刮板,來回刮路,把沙子刮成龜背形,路中間沙多兩邊沙少。我騎著車從上面下來,由于方向和速度控制不好,車輪像一頭蠻牛一樣不聽使喚地亂竄,陷入了深淺不一的沙層中。我驚慌失措,連人帶車“啪”的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車子倒是沒有很大問題,我卻扭傷了腳,右邊膝蓋還被粗糙的泥沙擦出了血,像被一只熊爪抓過,鮮紅的血跡慢慢滲出,擦破了皮的肉里明顯感覺有沙子,隱隱作痛。

      盡管這樣,我還是一瘸一拐推著車

      回家。

      見此情景,祖父和姑公倒沒說什么。母親遠遠看見,發(fā)出一陣“哎喲,哎喲”的嘆息,我坐在門口的石凳上,母親慌亂中拿來干凈的毛巾,小心翼翼為我拭去陷入皮肉內的泥沙,然后涂抹一種碘伏藥水進行消毒。母親罕見地大聲責罵:“不懂踩單車就不要亂踩,跌斷了雙腳看你以后怎樣上學?”

      我強忍著劇痛,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晚上母親嚇唬我說,騎單車上山太危險了,山上有鬼的,還是吊死鬼,長長的舌頭左右甩動,甚是嚇人。還說不只是你,很多騎單車的、騎摩托車的,甚至開大貨車、開拖拉機的都有翻車。上個月還有一臺拉豬花(豬崽)的大貨車,從半山腰急轉彎處翻車,車子“嘣”的一聲,撞到了路樹,然后像翻跟斗一樣,翻了幾翻便到山腳,要不是山腳下有幾棵大松木阻擋,估計會跌入下面的桂蘇河。那時豬花撒落滿地,死的死傷的傷,活著的在山坡上亂爬,場面像戰(zhàn)爭大片一樣慘烈,不過幸運的是司機沒啥大事,只是外傷,聽說在縣醫(yī)院里縫了十幾針。

      受傷事件對我的思想觸動比較大,此后也甚少踩單車上山。到了初中,我的學習成績極不穩(wěn)定,忽上忽下。那時候社會上風行去廣東打工,每天全國各地都有萬千盲流涌入,其中也不乏稚氣未脫的學生,年紀輕輕就能入廠上班,過年回家全身衣著光鮮,運動鞋牛仔褲搭配,嘴里操著一口半土半洋的廣州白話:“巖巖(剛剛)從廣州返來啦,糖撬(果)燒餅都分齊啦!無好意思禾。”時不時還用上普通話問候,雖然蹩腳咸水,但也令人仰望不已。我想干脆不讀書了,跟熟識的人去廣東,也許是一條致富之路。

      這樣的念頭驚動了父親。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回家的父親有一天專程從南寧回來。父親用懇求的語氣跟我說:“樑呀,還是讀書好,我在外面工作最清楚,因為讀書少,這些年嘗了不少苦頭?!蹦赣H在旁邊也順勢教導我:“年輕人不讀書沒有前途的,打工能打一輩子嗎?老了人家不要你了,只有喝西北風?!蔽业皖^默不作聲,父親接著說:“我就是因為文化少,在廠里只能當個工人,一同入廠工作的,有文化的早當車間主任了……”

      父親話不多,也在理。但我心里的疙瘩還在,心想,出去打工就不能過上好生活嗎?

      第二天,父親執(zhí)意要帶我去姑婆家,言傳不如身教。那天一早我們沿著桂蘇河旁的小田埂出發(fā),安步當車,幾分鐘后就來到師傅嶺山腳下,上山小路是一條泥路,頭晚下的一場小雨,導致路面有點濕滑,我和父親穿著解放鞋,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小路略顯崎嶇,路旁有很多雜木芒草,有的已經被人用刀砍了,胡亂地曬成一堆一堆。父親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和他保持大概三米的距離。父親是個木訥的人,路上沒有說一句話。到了半山腰位置,野草及膝,路面上落滿枯枝殘葉,原本清晰的小路愈發(fā)模糊。走著走著,突然感到一陣驚悚,心跳得厲害,我看見草堆旁邊有一條大蛇,是一條噴雞蛇,蛇身蜷成一坨,頭抬起有一尺多高,褐色,三角頭,兩只眼睛一動不動盯著我,像是在觀察我的動靜。我輕輕地“呵”了一聲,雙腿發(fā)軟,不敢動彈。父親聞聲回頭趕過來。奇怪的是,我再次抬頭正視草堆時,蛇卻不見了,那些干枯的芒草還在擺動。

      我們繼續(xù)趕路,這時父親開始說話了。他說,爬山之路就好比你求學之路,需要不斷攀登,過程肯定會有困難,困難就像剛才的攔路蛇,你不怕它,它自然就跑了。

      父親個子不高,走路卻十分有力,沒多久就翻過師傅嶺。很快就到了姑婆家,姑婆家是二層青磚黑瓦的樓房,有五間頭,門口是一條小河,一條石板橋通往家門口。我們還在小路上走著,遠遠就看到姑婆站在石板橋上眺望,旁邊小河上有幾個婦女在浣衣洗菜。

      幾個表哥都不在家,姑婆領我們到客廳,客廳不大,墻上貼滿大小不一的獎狀,有的已經發(fā)黃,有的被蟲蛀破損,當然也有新貼的。這個客廳以前我到過數(shù)次,每次都是隨意閑逛,這次感到特別,我在這里駐足良久。

      表嬸捧著兩碗水出來,招呼著我和父親喝水。姑婆說:“你們來得正巧,阿森到縣城領錄取通知書了,是考上華南工學院,專業(yè)造紙工程?!?/p>

      父親端著水碗,連聲贊嘆:“好、好、好?!彼朗菑V州的名校,又說:“阿森出息大了,讀出來有國家糧領,將來是個吃米簿的人?!?/p>

      喝完水后,姑婆把我們領到表哥房間,表哥住二層閣樓東邊,房間布置簡陋,一張舊式木床,床頭整齊地堆著幾摞書本,旁邊放置一張自制的木架書桌,桌面上練習冊堆成小山一樣高,我隨手拿起練習冊,上面字跡密密麻麻。書桌上方那面墻上,表哥刻上一行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弊舟E娟秀有力。

      下午時分,毒辣的太陽正照頭頂,大地被炙烤得仿佛要冒煙,父親卻要返程回家。與親人道別后,我們還是走在那條熟悉的小路上。父親突然說:“前面山嶺上有一個祖墳,順便去上支香吧?!备赣H不知何時在他的手袋中準備了一扎香,來到祖墳前,點燃香火,恭敬虔誠地插在墳頭邊上。父親雙膝下跪,兩只手掌外向撐地,弓著的脊背像煮熟的蝦公,三跪九叩,我也跟著跪下來。父親問:“讀書好還是種田好?”我答:“肯定是讀書好?!薄爸雷x書好就要好好讀下去,不能半途而廢,將來會有出息的?!碑斨热说拿鏇]有人敢說假話,必須鄭重。父親告訴我,埋在這的老祖宗曾經是鄉(xiāng)里的秀才,在梧州做過幾年稅務官。父親當初參選工人時也來拜過,那時候剛開始報名的人極少,后來報上了就惹人眼紅,于是就有人使出損招寫告狀信,想把事情攪黃,像落窿的深薯,拔不出來就捅爛,大家都別想吃。就這樣有幾個猴精鼠滑的人圍繞這幾個名額競爭激烈,父親在最后一刻差點落選。世事總是唏噓感嘆,但一切終是祖上的庇蔭吧!

      山嶺上傳來放牛佬的歌聲:“高山嶺頂吹飛飛(喇叭),老豆看牛仔坐車;高山嶺頂種苦瓜,地瘦不肥難開花……”我懵懂中跟著父親匆匆下山,父親還是走在前面,不時撿起、丟掉遺棄在路上擋道的樹枝,太陽光從樹頂縫隙透射下來,在地上形成片片光圈,光圈柔和,隨著風吹枝頭的擺動,變換出不同的圖形,像一幅動態(tài)的畫。這時,原先有點濕滑的小路明顯堅實了許多。

      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父輩的引導,表哥考入名校讀書,無疑在我年少輕狂的內心引發(fā)波瀾,渾沌中仿佛一束強光照射進來,讓我明白,活著的價值不僅僅為了自己,你的身邊還有很多充滿期待

      的人。

      初中畢業(yè)后,我算是真正離開師傅嶺,先是出去讀高中,讀大學,然后工作。春去春回來,草青草又黃,不知不覺我長大成人,到了結婚的年齡。

      快要結婚的那一年,師傅嶺正在修水泥路,按風俗習慣,結婚前要帶女朋友回家見父母。那天我用嶄新的70c大油煲載著她回家,她是縣城里出生長大的人,很少到過農村,更沒有走過這么遠的山路,因而一路上不住發(fā)問,還有多久才到家?

      我說:“快了,翻過師傅嶺就到。”

      她說:“都坐了兩三個小時,一動不動的,人家腰酸腿疼?!?/p>

      我說:“真的快了,修好路后會更快?!?/p>

      經過師傅嶺時,正好那幾天斷斷續(xù)續(xù)下雨,道路泥濘,有的路段被大貨車碾軋,坑槽足有半尺高,大油煲爬坡力度不夠,開盡油門發(fā)出“噠噠噠”的異樣嚎叫,車輪卻在坑泥中打滾。我顧不上腳下新買的高仿皮鞋,用雙腳蹬著泥地,不讓女朋友下車,防止她腳上干凈锃亮的高跟鞋被泥濘弄臟,而我的擦得烏亮的皮鞋卻瞬間沾染泥漿。車子依然在艱難地往上爬,可是上去一點又滑下來,還左右搖擺,嚇得女朋友伏在我背上驚叫。兩三小時的摩托車里程對我來說不算什么,但這連續(xù)幾公里的泥濘路還是讓人犯難。我拼命地緊握摩托車把,沉著又百倍小心地往前驅動著摩托車。走了一段,不巧又陷入一個更深的泥潭里,車輪打滑,后輪仿佛在泥槽里空轉,我怎么用力蹬也蹬不上了,皮鞋里全灌滿了泥水。在我焦急狼狽的時候,巧的是,前面修路的管理員認識我,說:“小黃,帶女朋友回家?”

      我說:“是的。”

      管理員二話不說,指揮前面兩個修路的人過來幫忙推車,才把我的摩托車從那該死的泥槽里推出來。

      “前面的路稍微好點,慢慢開,一會兒我們會鋪上沙石,你回頭的時候可能好走些。”管理員說。

      “那太好了,謝謝啦!”

      我至今都記得那個公路片長出手相助的情景。那時候我正好在縣城公路部門工作,我們之間打過照面。我想如果不是他們認識我,或者認識也裝沒有看見,將會是什么樣的情形?畢竟車輪陷在半尺深的泥漿里滾動,在后面就算站著,都會濺你滿身泥漿。

      母親看見我?guī)е恋呐笥鸦丶遥D覺滿心歡喜,急忙宰了一只剛下蛋的母雞煲湯。臨走時,母親還塞給她一個兩百元的大紅包。

      早早吃過晩飯,返程中又經過熟悉的師傅嶺,發(fā)現(xiàn)那段泥濘路段已被修路工人簡單地鋪上了沙石墊層,車子通過變得順利多了。晚風吹送,空氣清新,更主要是我們情意綿綿,女朋友摟著我的腰說:“上里雖然偏遠點,路難行,但這里的人好,淳樸大方,富有人情味。”我故意逗她:“這么說來,你是決定嫁給我了?”女朋友伸頭過來親了我左臉一口,說:“準了,嫁錯認命了?!蔽艺f:“你不要氣餒嘛,我人窮志氣高……”女朋友不等我說完又親了我右臉一口。

      那時我月工資才238元,我知道,除了必要的開銷,母親攢個封包錢要攢幾個月呢。

      又過了幾年,我的工作也從縣城調整到鄉(xiāng)鎮(zhèn)政府,并且就在姑婆家的鎮(zhèn)上任職,管轄著師傅嶺北面。此時,平倫線已經全程貫通二級公路,師傅嶺變了樣。標準的水泥路像絲帶一樣飄落在大山的懷抱,往來的車輛輕松地在山路上蜿蜒盤旋。下村工作中,有時經過姑婆家門口,我總會在門前躑躅凝望,凝望那個曾經熟悉的小院子,若有所思。我知道,姑公早幾年去世了,姑婆也跟隨子孫在外生活,很少回家。不過,有一年正月里,禽流感暴發(fā),我下村檢查防疫防控工作,恰逢鄰近的嶺垌圩搞年例活動,村支書悄悄告訴我,剛才看見你姑婆站在圩頭,不知道她從哪里聽說今天鎮(zhèn)上有領導來檢查,她就想過來看看來的人是不是她的侄孫子。

      之后因各種原因我再沒有和姑婆見上一面,直到姑婆因病去世,這給我留下一個很大的遺憾。祖父比姑婆還早走幾年,他們都埋在距離師傅嶺不遠的地方。我想,生命是一場輪回,各人終將會找到他最好的歸宿。這些年我的工作兜兜轉轉,卻始終離不開修路的老本行。曾經橫亙在我們面前的荒山野嶺,經歷過拓寬改造后,坡度變得更緩和,視線更顯開闊,道路兩旁水草豐美,鳥兒飛旋,已經沒有先前師傅嶺的說法了,留下的只是粵桂邊上一個普通山嶺的名字。

      “師傅嶺很快就要通高速公路了,到時就不用走這條彎彎曲曲,陡峭驚險的舊路啦!”阿呂在旁邊又說。

      是呢,不久前,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傳來,正在規(guī)劃建設的南(寧)—玉(林)—珠(海)高速就從師傅嶺旁邊經過,全封閉八車道,在鎮(zhèn)上設置出入口,兩三小時可以直達粵港澳大灣區(qū)。

      (編輯 吳翠)

      廣西北流人,在《廣西文學》《金田》等刊物發(fā)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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