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與理性

張筱靖

【摘要】屈原的《九歌》和《天問》都涉及了對愛情、對婚姻的描寫，但由于屈原不僅受到了巫文化的熏陶，而且也受到了中原文化的浸染，南北方文化的差異使得屈原筆下的作品也表現(xiàn)出感性與理性，自由與規(guī)范，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等差異，從中也可以看出屈原本人對理想愛情的要求：忠貞不渝，專一執(zhí)著。

【關(guān)鍵詞】《九歌》；《天問》；愛情；感性與理性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1-003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1.012

《九歌》和《天問》是楚辭中個性特征及其鮮明的兩組詩歌，前者用浪漫主義抒情筆調(diào)描繪了愛情的美好，充滿感性色彩，后者則將愛情置于社會倫理道德之中冷靜地加以審視，閃耀著理性的光輝。關(guān)于《九歌》《天問》中的愛情描寫，很多研究者認為屈原將男女之情比喻成君臣關(guān)系，婚戀描寫與其政治寄托和身世之悲有關(guān)，但其實，其作品里的愛情婚姻描寫不一定有如此復(fù)雜的隱喻，也可以只是指向純粹的情感表達，也就是說，通過分析《九歌》和《天問》在婚戀表達上的差異，也許可以看出屈原本人對于戀愛婚姻的思考。

一、愛情的展現(xiàn)：美好與丑惡

屈原在《九歌》中描寫湘君等待中的幻想，湘夫人為了約會盛裝打扮，山鬼對愛人的深切思念，少司命與巫之間的眼神交匯，人間巫覡對神靈的崇拜仰慕，河伯與女巫的浪漫同游……這些都是愛情中最美好的瞬間，是一種兩情相悅的真摯情感。而在《天問》中，禹放縱情欲，羿奪人妻子，澆與嫂曖昧，英雄之間的愛情婚姻充斥著低級欲望，背叛與爭奪，同樣出于屈原之手的兩組詩，在愛情婚戀方面呈現(xiàn)出來的似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九歌》：愛情的美好、真摯、忠貞

在《湘君》《湘夫人》《山鬼》等幾篇詩中，作者描繪了愛情的美好與矢志不渝。詩中著重體現(xiàn)了情人間相見的困難，愛情是深刻的，思念是凄婉的，等待是執(zhí)著的。湘夫人盛裝打扮，吹簫行舟，極目遠眺，苦等戀人；湘君癡癡等候，時而馳望，時而幻想，焦慮恍惚，耐心等待；山鬼面帶微笑，眉目含情，盛裝打扮，石蘭新衫，杜衡衣帶，哀怨徘徊，執(zhí)著等候，他們雖然都經(jīng)歷了漫長的等待過程，這中間也曾懷疑對方，湘夫人“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扔掉玉佩以示決絕，也因?qū)Ψ綂檴檨磉t而傷心不已，山鬼“怨公子兮悵忘歸”，悵然若失；也經(jīng)歷了精神折磨，備受打擊，湘君“目眇眇兮愁予”，望眼欲穿；但是他們最終都不約而同選擇了執(zhí)著等候：湘夫人選擇平復(fù)心情繼續(xù)等待；湘君幻想見面時要做的準備，他要給戀人最高的尊重與忠誠；山鬼遭遇失約，但是寬慰自己，心系戀人。在詩中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不管是人還是神，他們都對愛情忠貞不渝，彼此堅定，體現(xiàn)出愛情的美好。

除了上述提到的愛情佳篇，在《東君》《大司命》《河伯》幾首詩中則體現(xiàn)出愛情的真摯與誠懇。幾首詩中敘寫了相聚的短暫與離別的突然，體現(xiàn)對彼此的留戀。東君即將返回天上，卻放不下人間的女巫，只能“長太息”“心徘徊”，看來掌握莫大權(quán)力，高高在上的神靈也有了自己的牽掛；亦步亦趨默默跟在大司命身后的小女巫，在離別之際贈予神靈神麻草和玉花，只有一個小愿望：希望神靈心里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與河神甜蜜共游，可時光轉(zhuǎn)瞬即逝，二人終有一別，“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只能默默護送。在這幾首詩歌中，雖然雙方在世俗意義上不能相守，相聚時光如此短暫，詩中那淡淡的憂傷都是不能相守的遺憾。但是從詩中可以看到巫覡對神靈那不加掩飾的仰慕，外表清冷的神靈對巫覡流露的柔軟溫情。不管是大權(quán)在握，威震四方的神，還是處于人間，只能抬頭仰望的巫覡，他們都表達了對彼此最純潔最真摯的感情，他們都珍視對方，互相尊重，一切都是愛情最真誠的模樣。

在《九歌》中，屈原毫不掩飾自己對于美好愛情的向往，愛情應(yīng)當是詩中所描繪的那樣，為愛人執(zhí)著等候，哪怕歷經(jīng)誤會、劫難終歸矢志不渝。

（二）《天問》：欲望的丑陋、婚姻的背叛、淫亂

除了筆下的《九歌》，屈原在《天問》中也涉及了婚戀的描寫，他在《天問》中寫了大量的宇宙天地神話以及社會文化傳說，其中在禹、羿等圣人英雄傳說中，屈原對他們的婚姻道德倫理提出質(zhì)疑，認為他們對待愛情不忠，雙方結(jié)合僅僅是美色，享樂等低級欲望的驅(qū)使，這與《九歌》中的愛情描寫可謂是天差地別。

關(guān)于禹的婚戀傳說，除《天問》以外的文獻也有相關(guān)的文字記載，據(jù)《呂氏春秋·音初》“禹行功（水），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陽，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椅！實始作為南音?！?[1]《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時之暮，失其制度，乃辭云：‘吾娶也必有應(yīng)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者之證也。涂山之歌曰：‘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我家嘉夷，來賓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茲則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謂之女嬌?！盵2]這其中《吳越春秋》“禹因娶涂山”在記載禹和涂山女結(jié)合的時候用的是“娶”字，《呂氏春秋》里“涂山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陽”用的是“妾”字，但是《天問》中“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於臺桑？閔妃匹合，厥身是繼。胡維嗜不同味，而快鼌飽？”他用的是“通”字。這三個字情感色彩上有著很大的差別，娶是明媒正娶，符合社會規(guī)范，妾也是通過禮制，涂山女委身與禹，唯獨這個“通”字有著強烈的貶義色彩，指責大禹奉命下來治水，卻貪圖美色，享樂重欲，做出如此輕浮之舉，說明他們的結(jié)合沒有情感基礎(chǔ)，禹只是為了滿足自己一時的私欲而開始的風流關(guān)系，這在屈原看來是不正確的婚戀關(guān)系。

對于羿、浞、雛繽三人混亂的婚姻關(guān)系，屈原也給予犀利的揭露：“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本來是要救百姓于水火的箭頭，為何如今卻成為搶奪他人妻子的兇器？“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為什么寒浞和羿妻輕而易舉把羿謀殺？羿射殺河伯奪雛繽，浞又和雛繽殺了羿，他們?nèi)嘶靵y的愛情關(guān)系中沒有絲毫愛情的展現(xiàn)，只有殺與被殺，搶奪與背叛，充滿了血腥與恐怖。

如果說《九歌》里是心靈的契合，精神上的交融，展現(xiàn)出愛情最美好的那一面。那么在《天問》里，在圣人英雄們的愛情婚姻里，充滿了殺戮，背叛，不忠，揭露出婚姻丑惡虛假的一面。屈原為何會在兩首詩中表現(xiàn)兩個完全不同的愛情世界，原因在于他評判標準的不同。

二、評判的標準：情感至上與理性思考

《九歌》中詩人對愛情的描寫是抒情的，是充滿感性色彩的，以夸張的浪漫主義激情渲染一種自由的戀愛氛圍，帶有很強的隨意性，人與神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可以自由的相會、戀愛，詩中洋溢著迷離、狂熱、恍惚的氣氛。詩人沒有考慮到更多的道德倫理問題，在這里沒有世俗的眼光，愛情是一種游離在社會規(guī)范之外的純粹的感情。在《天問》中，屈原反而將夫妻關(guān)系置于社會倫理規(guī)范之中加以審視，愛情嫁娶受到了禮法的約束，是理性精神的產(chǎn)物。

（一）《九歌》：情感至上的感性世界

關(guān)于祭祀的場景，屈原另一部作品《招魂》中有所提及：“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薄氨燃琮R膝，恣意調(diào)戲”，從中我們也可以想象到《九歌》中祭祀的場面：音樂狂奏，歌聲高昂，男女雜坐，互相調(diào)笑。在這樣大膽熱烈，激烈自由的場面，人與神都陷入癲狂的快感之中，時間和空間好像都消失了。屈原“把一切人間天上、六方八極、陽間冥界、往古來今的萬象萬物，無論神仙帝王、忠賢奸俊、君子小人、靈氛巫覡、孤魂野鬼、香草美人、山川草木、奇禽怪獸、風雷云霓……都匯聚筆端，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人神雜處、古今混一、仙凡不分、人鬼難辨的超時空、超仙凡的奇異怪誕的形象世界和理想境界”[3]人與神雖然地位懸殊，但是他們可以自由相戀，偷偷相會。他們敢愛敢恨，痛痛快快地表達自己的感情，或思念，或期盼，或愛慕，傷心到極致時涕泗橫流，等待到絕望時開始幻想，艱難險阻擋不住去見戀人的心情，離別在即感嘆世事無常……屈原就這樣營造了一個撲朔迷離，瑰麗奇特的世界，無怪乎《文心雕龍·辨騷》篇所說：“故騷經(jīng)九章，朗麗而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4]整組詩體現(xiàn)其情感至上的非理性特點。

（二）《天問》：客觀的理性思考

如果說《九歌》中的男女主人公的戀愛行為是自由大膽，不受約束的。那么對于《天問》中圣人英雄的婚戀傳說，屈原評判的標準更多的帶有理性色彩?！短靻枴分杏嘘P(guān)堯以二女妻舜的傳說在《尚書·堯典》中己有簡略的記述“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聞，如何？……帝曰：‘我其試哉女于時，觀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媯，嬪于虞?！盵5]屈原對此提出了兩個疑問：舜恐無后，為沒有家室感到憂慮，那么他的父親怎么不叫他早結(jié)婚，就讓他一直單身？堯嫁二女于舜，為什么不告訴舜的父親？他認為舜的父親沒有給他做一門媒妁之親是沒有履行作為家長的職責，而沒有征得舜父母的同意就讓他們結(jié)合是不合禮法的，關(guān)于這一點，屈原應(yīng)該是受到了中原宗法文化的影響，古代婚姻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不經(jīng)父母同意就私定終身是為人所不齒。如《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所以屈原指責堯以二女妻舜而不告其父，“堯不姚告，二女何親”他認為不告父母而娶是不合禮法的，但在九歌中，湘夫人湘君也好，山鬼也好，他們都是自由約會的，神靈都可以與人相戀，更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樣的約束。至于澆的傳說，屈原對其與嫂的曖昧關(guān)系發(fā)出疑問，“惟澆在戶，何求于嫂”“女岐縫裳，而館同愛止”澆和女岐是叔嫂關(guān)系，卻同住一個房間，他們之間似乎有著不為人知的曖昧，這里對于儒家看重的叔嫂倫理問題，屈原明顯持批判態(tài)度的，認為他終遭殺戮也是罪有應(yīng)得，不管他們之間是否真心相愛，這都是越軌行為，不為社會所容。

三、巫楚祭祀文化與中原理性文化影響的結(jié)果

九歌中的愛情氛圍是自由、迷離、恍惚甚至焦慮的，天問中則是冷靜、理性、充滿思辨精神，同樣是屈原的作品，同樣是描寫愛情婚姻的內(nèi)容，為何會出現(xiàn)如此巨大的反差，究其原因，是與其文化背景有關(guān)。文學現(xiàn)象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它的形成和發(fā)展離不開特定時代的社會現(xiàn)實和文化背景，處處反映著時代的精神及反映特性。楚辭是屈原在楚國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楚文化的產(chǎn)物，其創(chuàng)作肯定受到了楚地巫文化的影響，戰(zhàn)國末期，各國外交頻繁，商賈往來，絡(luò)繹不絕，楚國雖然偏居南方，但與中原北方各國不管是經(jīng)濟、政治還是文化都是有密切交流的。因此，對其在《天問》《九歌》中不同的愛情婚戀描寫可以從楚地文化與中原文化的碰撞交流加以分析。

《九歌》中的浪漫主義激情顯然是受到了楚地巫文化的影響。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敘述過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以江、漢、沅、湘地區(qū)為領(lǐng)土。江南氣候適宜、物產(chǎn)充足，百姓安居樂業(yè)、取生容易，可知屈原自身所擁有的浪漫靈感有楚地獨特地理風貌的功勞。王逸《楚辭章句·九歌》說：“昔楚國南部之邑，沅湘之間，其俗好鬼而信祠，其祠必做歌樂鼓舞以樂諸神。”[6]朱熹：“《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現(xiàn)作樂，歌舞以娛神?！盵7]《九歌》就是屈原根據(jù)楚國民間祭祀進行加工改造而成的，這種祭祀鬼神的神秘習俗，使得屈原可以大肆想象，遨游四方，其作品自然就浸染了濃郁的浪漫色彩。祭祀拜神，載歌載舞是為了表達對神靈熱切的崇拜與仰慕，因此，感情的表達是自由的、癡迷的。在祭祀中，男女歌舞，擊打鼓樂，香草繁盛，人與神都沉浸在熾熱、瘋狂、自由的愛情世界里。

楚地巫文化當然對屈原有著深厚的影響，除此之外，中原文化也滲透了屈原的創(chuàng)作。屈原在楚國主要的政治活動和創(chuàng)作活動在懷王統(tǒng)治時期，懷王時期其實已經(jīng)處于戰(zhàn)國末年了。戰(zhàn)國末年是政治動蕩的時期，王室衰微，諸侯爭霸，貴族沒落，同時也是一個思想大碰撞時期，學術(shù)上百家爭鳴，各個學派不斷涌現(xiàn)，各種思想潮流交匯，其中理性精神高漲，屈原在這一歷史洪流之中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他也受到了北方中原文化的影響，《國語·楚語》記載，楚國的大臣在朝議事經(jīng)常援引儒家《詩》《書》中的話，《孟子·盡心上》提到陳良雖然是楚國人，但是他曾經(jīng)主動北上中原學習孔儒之道。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里也提到屈原熟悉外交辭令，曾經(jīng)出使過齊國，有機會接觸中原的文化。可見南北方交流密切，北方以禮樂，宗法制度為核心的文化向南方蔓延。宗法制度對于愛情婚姻，夫婦關(guān)系有著明確的理性規(guī)范。如“周之俗，不自為娶妻。且夫處女無媒，老且不嫁?！盵8]男女是不能私下自由結(jié)合的，屈原在《天問》中對圣人婚姻生活的批判很明顯是受到了北方理性文化的影響，屈原認為這種放縱欲望，喪失理性的不倫之戀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是不道德的表現(xiàn)。

總之，在這兩部作品中出現(xiàn)對愛情婚姻完全不同的筆調(diào)，是因為屈原受到了楚地原始巫祭文化和中原禮樂文化的雙重影響，他既根植于楚國獨特而豐厚的文化土壤，又受到北方理性思想的沖擊，才會在作品中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愛情觀。

綜上所述，《九歌》對于婚戀的描寫重在稱贊愛情的美好與自由，充滿感性色彩，《天問》意在揭露欲望的丑陋，指責婚戀中不忠不道德的行為，體現(xiàn)冷峻思考。這是由于屈原受到了南北方文化的影響，在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體現(xiàn)出來。雖然在《九歌》《天問》中屈原對愛情的描寫有較大差異，但是它們的最終指向是一致的，屈原的愛情觀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愛情不是簡單欲望的驅(qū)使，是惺惺相惜，心心相印，雖然身不在一處，心卻異常緊密。建立在真誠相愛，雙向奔赴基礎(chǔ)上的愛情，能經(jīng)得起誤會、懷疑、離別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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