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耕玉
胡適發(fā)起的五四新詩運動,僅僅向我們提供了一張白紙,而五四自由精神賦予這張白紙不朽的靈魂。國門敞開四十多年以來,詩壇在思想文化批判與新思潮的持久沖擊波中,詩人們著力對現(xiàn)代精神追求與生存狀態(tài)的表現(xiàn),處于無拘無束與自以為是的寫作之中。詩壇不缺少天才,而能否成為天才詩人,大概尚需時間來驗證。一批批交替出現(xiàn)的詩才逆子,往往以新異的極端的寫作姿態(tài),實現(xiàn)刷新新詩界面的野心。四十多年來新詩創(chuàng)作的整體水準對歷史的超越,主要表現(xiàn)在對文本意義的突進和拓展與寫作的多元態(tài)勢的形成,與此同時,詩體語言散亂雜沓,可以說,沒有一種文體像詩歌寫作這么個人化,這么民間化,這么容易,漫無邊界。詩人不能滿足于寫作“實在”的知性,需要了解其所以然,具備詩的語言意識與文本創(chuàng)造的自覺,去研究和把握一定的尺度和規(guī)則,詩歌有自身的“邏各斯”。
詩的語詞結構在語言文學中最具形式感,用語最少而意味頗深,又稱為語言藝術的皇冠。詩歌語言是簡潔的、碎片的符號創(chuàng)造,直抒內心或及物寫夢。
現(xiàn)代意義上的語言,已成為詩歌寫作的中心話題,修辭及意義包含在語言之中。西方先哲維柯、哈曼把詩看成人類的母語,是從語言起源的本性而言。語言起于快樂和痛苦,這種情感的沖動與生俱來?,F(xiàn)代詩歌切入這種“原始詞語”,尊重并表現(xiàn)詩人精神活動的自發(fā)性,或者說把情感本能當作精神活動的原動力。詩歌語言不是觀念的表現(xiàn)符號,而是生命精神的符號或副本,它無時不在,又若隱若現(xiàn)。詩人對于語言的理解,容易帶有語言的局限性,因為語言十分復雜,并且神奇莫測。比如,若把語言理解為直接感覺的產(chǎn)物,而赫爾德提出“反映”的概念,稱“反映的第一個特征是靈魂的詞匯”,又何嘗不切入詩的語言概念?只有從不同角度與層次中融會貫通去理解,才能打破詩歌語言定義的局限。當然,詩人可以憑借自己對語言的感覺和理解,去進行詩的語言創(chuàng)造,但不管詩人如何堅持自己的探索,每一次詩歌文本的成功創(chuàng)造,都是語言魅力的展示——語言自身的獨特性及其意味的豐富性。
詩美出自語言感覺,見諸語言表象與意蘊兩個方面。詩性經(jīng)驗總是粘連于詞語,意義包孕于語感、語境之中。那種創(chuàng)造性的去蔽而直指事物本性或本質的詞語,是更具詩性價值的語言。出于詩性體驗與獨特想象的語言表象,與詩人的審美趣味、思想發(fā)現(xiàn)或生命敏感、哲人先知之間達成某種默契,由此構成詩的意象或意向性的語言效果。
詩意語言摒棄了容易顯露的感覺外殼,成為純粹符號的表達,或陌生的直覺經(jīng)驗與新的精神的深度呈現(xiàn)方式。詩人對語言意象的捕捉與驚奇發(fā)現(xiàn),不單單是傳統(tǒng)詩歌創(chuàng)造中對字詞推敲和凝練的功夫,更是對內心體驗與意識的發(fā)現(xiàn)的獨特把握。意向性詞匯的質量,取決于詩人的心理感覺印象,而詩人如何使心理感覺(意向)鍥入漢語詞匯的詩意(意象),充分展示出現(xiàn)代漢語詩美的獨特魅力,是當代詩歌語言美學需要探索的難題。漢字的暗喻功能會使其如一粒橡樹的果實,其中潛存著一棵橡樹枝丫如何伸展的力量。漢語意象的可生性與心理感覺的不確定性,無疑為漢詩的表現(xiàn)力與獨特的詩美創(chuàng)造提供了可能性。
現(xiàn)代漢詩的語言意象(意向),是一個模糊概念,或者說具有模糊的美學特征。模糊意象(意向),是詩人在思想與想象力得以自由充分發(fā)揮而達到主體意識充盈狀態(tài)的審美效應,是被審美感覺所包蘊了的表象,這種語言表象富有極大的暗示性,不作審美判斷是高級的審美形態(tài)。詩的模糊語言在不確定性中包含不可言說的全部意蘊,不僅使這種“對終極神秘性的忌言和守護”有了可能,而且在意象(意向)的模糊綽約中顯現(xiàn)神秘之美的誘惑。
當代詩人的語言感覺對內心的深度抵達,反饋著復雜微妙的多方面的詩性體驗,應該說,有力開拓了新詩語言美學的內涵,但它代替不了語言本身的創(chuàng)造。我不能認同當下流行的觀點,單單把意義層面上的語言感覺與詩性經(jīng)驗視為語言魅力。誠然,詩的語言美學建構在現(xiàn)代詩意的基礎上,詩人尋找靈魂的詞匯,用語詞制造對生命靈魂釋放的驚喜,以致排除并超越經(jīng)驗,在純粹的精神世界中遨游與探索,或者把經(jīng)驗的存在的詞“懸置”起來,以追求“懸置”背后“終極神秘性”的發(fā)現(xiàn)與快感,這些無疑帶動了詩的語言意識的更新,但如果離開語言本體,離開漢語形、音、義一體的意象營構,不能把對語言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發(fā)揮至高級境地,僅僅是直接堆砌那些直覺把握或抽象肉感的詞匯,何以言談詩的漢語之美?
20世紀80年代詩歌變革引發(fā)了詩歌語言意識的變革,摒棄了“語言工具論”,而高揚詩人的主體精神,即“主體論”。當代詩的語言美學問題,實屬詩的語言本體論的范疇。其實,朦朧詩寫作仍然很注重語言形式。后新詩潮則以反抒情、反語言、反意象乃至反詩,對詩歌形式徹底摧毀。新詩壇對后新詩潮的這一非詩化傾向,并未引起應有的異議與反思,致使語言失控后的渙散局面,沒有得到多大改觀。詩回到語言本體,自然包括回到漢語本性及其現(xiàn)代修辭方式。有詩人反對對詩作語言要求,認為“詩的語言是一種大師的行為”,用小說、散文的語言方式寫出來的,同樣是詩。當下詩歌的及物性或敘事性寫作,固然有助于現(xiàn)代詩性體驗的表現(xiàn),但如果丟掉漢語的凝練性與表意的獨特優(yōu)勢,恐怕很難創(chuàng)造出世界認可的大師的語言奇跡。
詩,作為語言藝術,不可忽略語言表象的基礎創(chuàng)造。它既伴隨詩人的內心感悟與直覺把握,又是一個想象與捕捉、融通與凝練的創(chuàng)造過程。詩人的真誠或對于語言的虔誠,同樣體現(xiàn)在對漢字的尊重和珍惜上,善待每一個漢字,使每一個語詞都歸其位。漢語詩人的語言本體意識,突出體現(xiàn)在對語詞的詩性把握上,要使詩意言說融入獨到的語詞排列組合之中,需要用減法,使每一個詞都用到要處,使語詞自身的意義和特質得到很好的發(fā)掘和發(fā)揮,這樣才能彰顯漢詩獨有的語言表現(xiàn)力與詩美效果。詩美語言,應該是本真的、簡潔的、本質的,語詞由此而被點亮,詩意油然而生。詩的語言,才顯得漢語生命精神的高貴。
離開詩的語言本體,丟掉語詞的漢語詩意,追求語言意識的更新,則如同無本之木,何以注入詩歌語言新的活力?當代詩歌語言美學,建立在詩的語言本體的基點上。詩意與詩形的剝離,由于積弊已久,無疑帶來當代詩歌語言美學建構的難度與困惑。
新詩發(fā)展不會改變對母語之根的追認。幾千年的古典詩詞藝術成熟的詩美積淀,是現(xiàn)代漢詩語言美學建構不能也無法繞開的重要資源。美國意象派詩歌創(chuàng)始人龐德從改作漢語詩歌《劉徹》中,獲得“一片貼在門檻上的濕葉”的經(jīng)典之句。漢語表意的詩性浸染了西方現(xiàn)代詩意象,用漢語寫作的中國詩人,豈能懷疑和無視自己母語詩歌這一得天獨厚、潛力和生機無限的詩美資源?現(xiàn)代詩性體驗的感覺意象,誠然與古代詩歌意象有本質的不同,但要發(fā)揮和加大現(xiàn)代詩詞匯的彈性和張力,仍離不開其美的因子的誘發(fā)性動因。漢語詞匯基因,可以理解為漢詩先天獨有的詩美生成光源,是投向西方字母語言的一束新異之光,提供了與西方現(xiàn)代詩歌相媲美、相輝映的可能。
詩的藝術是對語言的探索,中外詩人都曾受到語言的困擾。赫拉克利特要求人們必須穿透字面把握其背后的意義,而只有當對立的一面在某種方法的關聯(lián)之中,詞語才能成為意義的向導。在赫拉克利特的形而上學看來,詞語與存在的一致,和詞語與存在的對立,是統(tǒng)一而不可分的兩個原則。中國古代《易經(jīng)》中也有“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之說,指出語言達意的局限。而莊子的言意之表“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與赫拉克利特的“兩個原則”不同,莊子以加大語言符號的包孕性即有無相生的辯證法,來克服語言的局限性。就“道”與“存在”的終極意義而言,它們具有一致性,都力圖為那不可命名的形而上問題進行命名。莊子的“言不盡意,得意忘言”,則使?jié)h語詩歌“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有了可能。中國詩人正是得益于這種虛實相生、因有生無的直覺會意方式,而創(chuàng)造了漢語之美與至深至妙的形而上境界。所謂詞匯基因,是指漢詩詞匯浸染著虛實、有無相生的因子,它也顯現(xiàn)為詞語的彈性或張力。每一個詩人都走著自己的語言探索之路,需要在當今全球化語境中,運作克服語言的局限性的策略。詩人探尋漢語詞匯的基因,是一個激活與更新的動態(tài)過程。
當代詩需要漢語詩性相續(xù)相生的現(xiàn)代原生態(tài),那種轉基因式語言,只能導致漢語詩美特質喪失殆盡。我尊重并推崇詩人的新體驗、新探索,但不能不顧及漢詩的語言特質及其詩形的創(chuàng)造。
詩以分行,以特有的語詞排列的秩序,即詩意言說的秩序,區(qū)別于小說等其他文類。當下詩歌的散漫無紀的傾向,癥結在對詩形的忽視,因而自由無序,沒有“形”的約束,有論者稱為“說話的分行與分行的說話”。否定詩形論者認為,詩是先天存在者狀態(tài)的一切外觀,是純粹內在性的呈現(xiàn),沒有邏輯特征,把人的先驗的精神存在理解為詩歌,同時消解了詩歌這種文化形式。漢語詩歌,是一個獨立的中國文學概念。一切越出詩歌倫理的探索都是無效的,對現(xiàn)代哲學思潮的直覺感應不等于詩,詩人先知的思想魅力,代替不了詩的語言創(chuàng)造。詩歌不可沒有“形”,詩人的精神存在和內心體驗都包蘊于富有獨特表現(xiàn)力的漢詩之“形”中。詩人只有具備詩的語言創(chuàng)造的文本自覺,才能保證他的詩意發(fā)現(xiàn)的有效性。
新詩以什么來維系語詞連接,使語詞融入語境,成為詩意結構的意象符號?詩行或詩句,乃是詩性經(jīng)驗的一種組織、一種結構。即是說,詩的組織結構依據(jù)詩性感覺的內在邏輯,但又需切入漢語詩美的生成機制。詩人對感覺對象的語詞進行組合,就是運作漢語修辭的語言創(chuàng)造的過程,這一環(huán)節(jié)才展現(xiàn)語言大師的功夫?,F(xiàn)代意義上的語詞秩序與漢語修辭,處于探索與不斷變化之中,這需要對賦形的詩歌文本進行分析,特別要關注和探討正在生長的“形”。
本文提出美的邏輯,是指語詞組合的詩意結構的整體而言。這里考察詩歌現(xiàn)場,側重于內在邏輯的探討,探討現(xiàn)代詩性體驗的內在性與詩的語詞組合或建行的新的可能性。比如,洛夫的《金龍禪寺》,初讀印象,詩中意象互不相干,尤其是“雪”與“晚鐘”“灰蟬”“燈火”。但于陌生、生澀難懂中感到語言意象是美的,讀到最后一節(jié)灰蟬把山中燈火點燃,不難感覺到隱喻的新奇及其內在的美學特征。洛夫在詩性體驗的想象與語詞組合中,運用了超現(xiàn)實主義的“自動語言”與禪宗藝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會意方式,在二者融通與互補中構成詩的內在語言的結構邏輯。第二節(jié)一行詩連接了上下節(jié),“如果此處降雪”,完全違背常規(guī),卻入詩人內心的禪意,可以把“雪”理解為禪的意象。因而它以精神之“理”,制造生成了語言異質的突起與驚奇,制造了與前后語詞之間最大的張力及詩意空間。
領會,作為解釋學的重要范疇,給人們提供了領悟可能性。海德格爾稱:“這種領會著的,向著可能性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能在?!痹谠姼栉谋局校@種“能在”,指向現(xiàn)代詩意的內在性、隱秘性,包括深藏在文本內外的潛能。這種“能在”的詩學觀,為現(xiàn)代詩的語言文本創(chuàng)造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同時也增加了難度?,F(xiàn)代詩學上的“領會”,總是伴隨著詩的語言感覺及其暗示能與“形”的審美效應,這也意味著詩歌寫作的語言難度。但,所有難度都在詩的自由創(chuàng)造之中。如美國詩人麥克利什所說,“一首詩應該緘默無語/像群鳥飛翔”,大概是指詩要有很好的暗示性。中國詩人只要使出漢語的神器,就會讓詩意之鳥高高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