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
認識詩人龔學敏已經(jīng)二十幾年了,也作了他二十幾年的讀者,而且往往還是第一讀者。龔學敏式的狂飆突進的筆法中那些張揚著現(xiàn)代漢語活力的蓬勃語詞、天馬行空般的長短句子,給當代詩壇帶來了近三十年不羈的亮色。他的詩歌不屬于任何流派,自成一體,因此死粉和堅定批判者一樣多。他不是這個時代寫作的大多數(shù),更與主流的優(yōu)秀者保持著微妙而清晰的距離,事實是,不管我們承不承認,龔學敏的寫作努力都在那兒,他已經(jīng)為當代詩歌的書寫提供了一種可能。
但讓我驚訝的是,近兩年來龔學敏在逐漸變“好”,他在為現(xiàn)實抒情、為山水吟詠中自覺選擇了看似中正的審美取向,仿佛奔突的激流選擇了大海,跌宕的瀑布選擇了深潭。他的這些變化,竊以為是一個飛翔的詩人皈依了時光的教旨,他因沉淀而獲得了更為醇厚的真味,從而讓作品具備了精神的厚度。
《青山在》是一組行筆從容機敏、氣韻開闊通脫的詩歌,在龔學敏為自己劃定的表達邊界里,他曾經(jīng)枝葉橫生的奇詭意象化為了大道至簡的詩意圖景,中年況味,山高水長,不求泣鬼神,但愿入人心。
“我在華興街對面,給戲中人/摻茶/日子一久,心中便長出了鑼鼓”(《悅來茶館》)。物欲現(xiàn)實中千人一面的程序化生活,個體精神變成了群體固化底色的一元,只有傳說中的理想主義還在活色生香,詩人心中長出的鑼鼓既可能是卓然不群的價值追求,也可能是渴望喚醒人群的普世法器。詩歌要切入歷史的脈絡(luò),需要時刻保持“茶水”的溫度和喝茶人與“戲中人”對話的態(tài)度,這樣才能形成歷史與現(xiàn)實相通相融的角色觀,從而賦予生命的詩美感受?!笆晨驮谌寥林校粩嗯c自己對飲/紙鳶帶著詩句飛/停車場的汽車不飲酒,如那唐碑/不停地接新人”(《盤饗市》),龔學敏筆下的盤饗市是成都很著名的一個川味老店,店名取自杜甫《客至》中的“盤饗市遠無兼味”,該店地處都市核心區(qū),古色古香的建筑隱于高樓霓虹中間。詩中龔學敏把現(xiàn)代元素和古典意象疊合在一起,市聲喧囂,往往可以對飲的卻只有自己,時事變遷,靈魂的守護者又不斷遇到新的價值拷問。詩人巧妙地把汽車這種現(xiàn)代物像放置在唐碑面前,“汽車不飲酒”,唐碑卻在不斷地接新人,傳統(tǒng)與當下兩條脈線交織轉(zhuǎn)換所蘊含的攻防、妥協(xié)乃至突圍,帶來的是詩歌哲學層面的深度思考。龔學敏擅長用詩筆蘸取煙火味,用形而下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彰顯人性溫度,在精彩的隱喻中反證生活的邏輯,從而達到詩意的升華。
重大歷史變革和社會事件對詩歌抒寫的影響是迅速而深刻的,作為在場的最具敏感度的那部分,詩人群體的發(fā)聲不可或缺。但如何通過現(xiàn)實的具體世象甚至觀照現(xiàn)實的歷史標記來呈現(xiàn)情與思,的確是當代詩人遇到的一大問題。脫離生活語境、缺乏現(xiàn)實態(tài)度、以技藝掩飾意義的作品越多,《青山在》這種力求探尋生命奧義的詩歌就愈顯可貴?!拔覀兌荚诰竭^的地方生根/讀史記/把故鄉(xiāng)揣成井沿上的青苔/一起望月,即使有飛機掠過,權(quán)當/一杯進懷來的鄉(xiāng)愁”(《文君井》),在現(xiàn)代化文明進程中,人類依存的物質(zhì)背景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連接時空距離的媒質(zhì)已從牛車、馬隊、炊煙、家書、鴿群等變幻為高鐵、飛機、網(wǎng)絡(luò)和各種各樣的快遞,速度在拉近情感的時候也疏淡了情感。龔學敏望見的月亮,因為有飛機的掠過,已不再是古典的月亮,它照見的井水,也不再是農(nóng)耕文明中逐水生根的記憶依據(jù)。現(xiàn)代人最本源的鄉(xiāng)愁其實是來自對靈魂原鄉(xiāng)的尋找,可能是過去式的,也可能是現(xiàn)在式的,讀史可以找到來路,也可以清晰我們向前的目光?!罢驹隰卖臓钿摷艿年幱袄?,風水/切為碩大的薄片/成為天空放在腳下的鏡子/白頭鵯飛了三天,沒有照見一顆/人心”(《謁南京牛首山佛頂宮》),龔學敏的這首詩歌寫于特殊時期,特殊的現(xiàn)實背景造就了微妙的人生百態(tài),信仰和價值觀重新成為觀照人心的鏡子,其間深味,只有時代的真正在場者才知道。
從《九寨藍》《長征》到《四川在上》《瀕臨》,龔學敏一以貫之的抒情風格,給廣大詩愛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他盛年時期嘗試的寫作變法,也將是可圈可點的。畢竟,只有放慢了節(jié)奏的行走,才能帶給詩人更為清晰的觀察、思考和表達。在時光漫漶之處,方向?qū)γ總€詩人尤為重要,就如龔學敏不久前說過的話一樣:是生活的重擊讓我學會了真正的寫作。這個重擊,我知道不一定確指某件事情,而感受的個體也不一定是他,也不一定是我,但一定都和我們作為“人”有關(guān)。讀他的《青山在》,那些閃爍跳躍的句子還是龔學敏式的,怪誕且機智的隱喻卻覆蓋了整個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