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一
一直想寫寫這些,想過,可靜下來再想,似乎有些無從著筆,也似乎有點什么可寫。小物件和茶,自然是因林山這個人。其人寡言語,身頎長,我不說高,只覺得長。長,也可以是略略瘦削的意思吧。八大山人有戴斗笠的寫照,道人那樣。山人的面容,林山略近。山人的眼皮,薄而略緊。林山亦是。
去林山家,去的人自然是他歡喜的,寫字畫畫的,作文作詩的,再有的就是他的幾個小學弟,殊少俗人。人來時候,他必然是問了所好,耐心尋出茶來,洗滌,燙了壺盞,靜心泡茶。我不善茶,隨意,只靜靜看著他俯身弄來弄去。他的手指纖長,適宜捏弄毛筆,也適宜捏弄茶盞。他捏弄著壺盞,像是諳熟手藝的人玩弄著自己的手藝。水滾了,茶沏了,倒好,杯子一一分開,他做一手勢,請??粗枧_上不同茶盞,青花瓷,細陶,粗陶,他的小弟子自己燒制的,加之幾只大小不同、形色亦不同的茶壺,似乎弈棋的棋盤。誰端起一杯,棋盤里就空了一處。復又放下,是一子端然落下。
他的茶臺邊上,常有一些什么,尋常也不尋常的,不過是隍廟或是古玩城地攤上淘來的無人注意的小物件。可經(jīng)他隨手選了來,無端就叫人喜歡。那東西不過幾塊幾十塊錢,尤其是小珠子一類,或瑪瑙,或琉璃,或瓷,經(jīng)他的手弄在一起,成了把件或手串,似乎就變了。他亦是隨時送人,不經(jīng)意的樣子,也不說什么,就遞給你。有些甚至是選了錦盒,裝在里面。他亦真的有手藝,匠人那樣的手藝。我曾送他一本寫美食的書,過不多久,他喊我,說有東西給我,原來是兩只椰殼的碗。他買來半個的椰殼,細細打磨,拋光——要知道那是手工的拋光,得多少工夫——且在碗的外邊刻上字,一只“乞米去”,一只“找食兒”。我亦送他一塊崖柏,誰知過一段,他還回來,竟然加工為一個小物件,還裝了錦袋子。我常想,這是有慧心的人,無意那樣,心手相應,心意不知怎么就到了。人所不珍惜的棄物,在他手里變得貴氣,干干凈凈的民間的貴氣。
茶臺一邊,是畫畫寫字的案子。林山的畫案不大,他亦不喜歡大的畫。依我的想法,那紙最好在一臂之內(nèi),畫家不用挪動,就可以隨意畫。人腳下的挪動,致使畫的氣息,尤其是淋漓水墨,變化莫測,更要不停息,一氣呵成最好。人的挪動遲疑,畫的氣息會散。時下出于展覽的緣故,畫越來越大,筆墨無端地細密磨蹭,反復地添補,慘不忍睹。畫面,哪里還有干凈的呢?氣息,都給磨蹭死了,起了繭子。那是活靈靈的水墨??!可這也難以回頭了,展覽不改,畫即難改。認真的不過是一些民間的畫家,還堅持著,不肯上那不回頭的路。
畫家的案子,照例是亂的,因為隨意,要隨時,不知什么時候,要在上面想想,弄些什么。擺在那兒的紙,似乎也等著,等著水墨無意一般落下,成就一個什么靈物。林山的案子亦是有些亂,卻不零散,畫就的紙,靠墻一端碼著。我每去,喝了茶,說幾句閑話,照例是看畫。他立在一邊,有點怯生生不好意思,局促那樣,一幅一幅掀開,他自己也看,也看著我看。一會兒離開一下,又過來,站在一邊,等著人說些什么。人不說,他就一張張翻,一直到翻完。
二
看他的畫有八九年,也許十年,也許還要早一兩年。我喜歡看他的畫,說不大清,味道怪怪的,只是覺得好。我不知道他的畫的來歷,看他的筆墨,是中國畫的科班,但我不把他的畫全然算作那一路。盡管他畫的是水墨,盡管也有古老的影子,卻很少見他全然按照傳統(tǒng)一路下來。偶爾見他筆下的荷花竹子,那荷花竹子的意思是從古老而來,卻給人別樣的感受。似乎石濤那樣,古老的山水到了他那兒,就變了,起了另一種生機。那勃勃生機,是帶著自然生發(fā)的意思,不全然協(xié)調(diào)安穩(wěn)的,卻令人面對著那形色的質(zhì)地和氣流,感受著山石、樹木和流水的氤氳心意。他的荷花竹子,自然是古人畫過的,可他有點逆著,是荷花也不是荷花,是竹子也不是竹子。可看來看去,還是。奇怪得很。
更多時候,他畫另一些,馬、鹿、狗、貓、蜥蜴、蟾蜍、刺猬、鷹和鳥,還有魚。大約狗、貓、蜥蜴、蟾蜍、刺猬這些,都不是畫家尋常畫的。白石老人畫蒼蠅,小林一茶寫蒼蠅,林山在這里覺出了一些什么呢?他不為好奇,畫別人沒有或是很少畫的,而是真的覺得這里面有可以癡迷的。有什么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我沒問過,知道問也不會有答案。問,個子豎長的他,搔一下頭,愣著。過一會兒,想說什么,終于又訥言,放棄了。
他畫動物,不是古人那樣,馬,不是安詳?shù)?,也不奔騰或是老驥伏櫪。他的馬,身上沒有承載,沒有寄寓,就是單純的馬,從紙上進入塵世,跟人一起體味,也遠離塵世,生于懵懂,而后一點點地領(lǐng)悟了塵世而又無所謂什么領(lǐng)悟。這馬,也不純?nèi)皇亲匀婚g的肉身,似乎有莫名的寄寓,林山會莫名地不知從哪里翻出一點人所陌生的意思,有些竟然也是古典里的,不過不為粗心的人所察覺罷了。那匹馬,他也翻出一點所謂的現(xiàn)代意思,略顯得不合群,逍遙,獨自,卻也不是孤僻,似乎什么也不是,卻又是叫人想解的意思。人猛一看,好像是這樣,細心再看,看著會心,卻不會笑起來,只會嚴肅,肅穆那樣:原來是這樣的馬?。∷龅哪且稽c意思,那么新鮮,似乎古人說白話,今人說域外,又翻了回來說,那意思卻是深長,不可細究。他的馬,經(jīng)常是一匹,獨立寒秋,但不孤芳自賞,也不自怨自艾,而是自然怡然,臨風站立,或伴著樹,伴著人,伴著河水,似乎思索,也并不思索。他也畫幾匹馬在一起,橫幅的,滿紙蒼茫云煙,叫人想起常玉晚景時候筆下的馬。放下畫,再想那些馬,是蒼蒼茫茫中的不屈存在,亦是隨著水墨在煙消云散中,隨時可以去了無盡的人所不能的遠處。
他常畫蜥蜴,似乎格外喜歡這物種。我不能解釋他為何喜歡,也許是好奇蜥蜴的神秘,好奇蜥蜴對于人類的逃避、敵視,好奇蜥蜴那種人類完全不知道如何親近的神秘存在?可能也正是這神秘感,給予了他無限的想象。對人來說,蜥蜴是異類,令人驚怵的,沒有尋常以為的美感的,甚至是因它的毫無喜感,不似蟾蜍、豬、驢,賞心的審丑,也會回避了。蜥蜴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在藝術(shù)上是陌生的,也因著陌生,予人以奇異的感受??赡墚嫾蚁矚g的,就是這奇異造就的陌生吧。而用筆墨抓住這樣的物種,亦是一種征服,一種帶有強制意味的親近,亦是人渴望經(jīng)由這樣的強制,試圖完成和蜥蜴的即便是無效的對話。林山凝視著蜥蜴,抑或那蜥蜴也會對他注視,說出我們無法想象的什么。
三
有人說他的畫有鬼氣。鬼氣,是通脫的靈氣,通人神的氣息。神,其實一半是鬼,一半是人。山人的畫,表現(xiàn)自己的寄寓,那激憤里,亦是人氣里隱含有鬼氣的。鬼氣是敵意,亦是一種不合作不容忍的姿態(tài)。
林山筆下有些人間喜氣的,是蟾蜍。嘗見他一幅《和合圖》,胖胖的雄蟾蜍伏在胖胖的雌蟾蜍的背上,儼然是歡喜圖,是一對胖胖飲食男女的戀愛繁衍。這喜氣媾和的背后,寓意著恒久的泥土大地,寓意著肉身的生生不息。對肉身來說,也許所謂的思想是淺薄的。林山知道這個,畫蟾蜍的時候,也竟然是兒童天真無邪的游戲,只是一味的好玩。人認真看這疊伏著的生命的時候,他會像是孩子偷看什么給人發(fā)現(xiàn),有點不好意思??伤睦锸钦?,全無一絲于生命的褻玩。有孩子問,他說,是蟾蜍媽媽背著蟾蜍爸爸。那孩子聽了,還是不解:為何不是蟾蜍爸爸背著蟾蜍媽媽呢?
他筆下的貓狗最多,且多是置身于某些場景的,似乎是在舞臺中央的獨角戲,也或者是對手戲,同時顯現(xiàn)了這一個和那一個。那些貓狗更是擬人的,擬人在一個環(huán)境里,或冬或春,在河邊、田野、城市的一角,或不滿、生氣、發(fā)怒,或注視著什么。就個性來說,他筆下的貓狗幾乎具有無限的各自的偏執(zhí)和豐富。
他亦畫野貓,虎視眈眈那樣的,題了賈島的句子: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畫野貓性子的烈,何不畫虎?不,虎畫俗了。這亦不是簡單的畫野貓,題亦不是隨意的題,是他不寫詩而讀詩解詩的功夫。目下的畫家,多是畫匠,哪里會用心讀書。題幾句古人的詩,亦不知道揀選。不過這些人也可憐,入了這道,沒有慧根,讀書也白讀,不過是學幾句題畫,不教題款處無奈空著罷了。題詩,即便是古人的詩,也是所謂的借刀殺人,他們哪里知道。野貓雖小,一點硬氣無畏,襯之以賈島霜刃如風的句子,那野氣,夠了。
他也偶爾貼標簽,寫幾個字,命名這些貓狗是《水滸》里的什么人,好漢或是潑皮。轉(zhuǎn)頭想一百單八將里的那個人,想想,人雖然是人,亦難免有動物性。即如李逵,幾次濫殺,未嘗不是動物性的發(fā)作。人單純不了,背后骨子里的動物性,在血脈里多少萬年,怎么能改了呢?改了,還是人嗎?反過來想,藝術(shù)也需要有一些動物性的東西羼雜在人里面,略略顯得雜,不純凈,清水里有沙子那樣,才有執(zhí)著的生命力。人,畢竟是源于大自然的啊。不過是一種生命,高不出自然界多少。畫美女亦是。美女不也有時候有動物性,有野性,甚至有一點邪性,誘惑,才令男人喜歡么。
他也畫人,風景里的人、屋里的人,有著情節(jié)故事的。他畫人頗多,卻不畫古人,也不畫古意那樣的今人。他畫的是當下的人嗎?也不全是。他不是直接寫照,而是在晨昏的鏡子里看到的人,隔著疏離的什么,卻另有一種清晰的逼真。他的人,在水墨的時空里跟人對視,似乎要與現(xiàn)實的人一起反省:人之為人,究竟為何?
林山卻不畫美人。為何?有些鬼氣的林山,其實是大可以畫畫美人的,帶一點妖嬈邪性的美人,披著薜荔,山鬼那樣的。反正在紙上囚禁著,不傷害社會,不傷害人,不過是男人看看,喜歡也有些警覺,女人看看,笑笑,也笑男人的喜歡和懼怕。
四
前幾日酷暑天氣,林山發(fā)我一些水墨速寫,大抵是夏日裸睡搖著蒲扇驅(qū)蚊的男子,刀客的背影,跳水游泳的,蹙眉閉目趺坐的,說事的人。這些人是可以讀成小說的。想想,真是小說,短篇。林山發(fā)給我看,也必然是他自己也覺得要緊。那些人要慢慢讀,不急,讀著,想著,連一個來龍去脈,那人就活起來,就有些什么事情發(fā)生,或是就要發(fā)生。再想,那些人似乎要從紙上走出來一樣,可一旦出來,就再也叫不回去了。
這些速寫里,有林山的影子,也可以算作是帶有自傳的。反過來講,他也是在經(jīng)由這樣的寫照反觀自己,反觀他的藝術(shù)浸透人世風塵的深一層可能。這也叫我想起林風眠來。林風眠的畫,那些溫婉的女子,無事的,撥弄琴弦的,常隱含著幾乎看不出的憂郁,那模樣是來自畫家對于很年輕就死去的母親的追憶。沒有那份痛楚的念母之心,他的畫如何叫人久久徘徊,還另有一絲美的凄涼?也許可以說,所有的畫都是畫家的自傳。
有趣的是,速寫稿里有幾雙手,手指修長,煞是好看。這無疑是男性的手,卻叫我覺得仿若是女子的,帶著善的美。也許以后林山可以多畫畫這樣的手,不畫美人,就畫這樣的手,美的,可以令人想象女子娟秀嫵媚的,也就夠了。女子的手,纖長手指的,他該畫的。也許某一天他會畫起來,一畫而不可收拾。唉,這戀著手的人,心里有些不說的什么呢?
速寫稿里,也有母雞、葵花、手作的男人布鞋、掃帚、堆在小院墻根的雜物,隨意而不隨意,都是有心的完整。天下萬物,在有心人那里是畫不盡的。而這樣的畫,我以為還可以多多畫下去,世間萬物何其繁雜,入了畫的,不過十之一二。萬物有靈,雖然它們并不渴望,也全然不知,可目睹了的人,有了慧根的人,別舍棄了它們,它們是跟人要一直伴隨下去,要到地老天荒,地球沒有了的時候的。
五
還可以說的是,林山亦是一直迷戀著“廢紙”,不忍棄去任何一片。畫畫裁下來的邊角,包普洱茶的綿紙,隨意的哪里的一小片紙,他都憐惜,似乎哪個小女子贈他的繡花手帕一樣,都要收拾起來。閑了,順手要在上面畫幾筆什么。藝術(shù)哪里那么端莊,隨手拈來的,才更好啊。再說端莊,那真正端莊的,不是所謂的端莊,哪里還有?那真正端莊的,久違了。
林山亦喜歡寫字,放松著寫,不想寫,懶得寫那樣。我習慣說寫字。哪里有那么多書法?有法度之書,也太森嚴了。一森嚴就不是藝術(shù),是法,嚴峻的法。那些竹簡、木簡上的文字,早期無意存留下來的民間的寫字,現(xiàn)實民間自家寫了的招牌,看著多好,多親切啊。還有那些內(nèi)容,比如一片漢簡上,就一句“春君幸勿相忘”,就比什么都好。字重要,也不重要。字有心,即是好?!吧膽辛⑸怼?,是日本詩僧良寬的句子,看看他的字,看看弘一那些消盡了煙火氣的字,稚兒一般的字,真的是好??!
酷暑,很久沒見他了。前幾日夏燥,無食欲。一晚,他發(fā)來信息,問,在哪兒?
西站。
過來喝酒。
遲了。
不遲,你過來我就下樓。
他住的那條后街,有美食。
我因侍奉老人不便脫身,終于沒去。他呢?也許有點失落。為免失落,也許又去了畫案,隨手畫了一個人,有點像是我的人,頭頂,他畫了幾根荒草。
因?qū)戇@文字,又想起山人。我有一冊子豆編輯、潘天壽題簽的《八大山人詩鈔》,翻看過幾次,亦因山人語多晦澀,多有不解??蛇€是莫名地喜歡,不解,似解非解的喜歡。改日還是央林山寫一幅字,就寫山人的《題芋》:
洪崖老夫煨榾柮,撥盡寒灰手加額。
是誰敲破雪中門,愿舉蹲鴟以奉客。
這首好讀,只“榾柮”“?蹲鴟”兩個詞不直白,也是一查便知。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