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萬輝〔馬來西亞〕
“怕不怕?”
“不怕?!彼卮鸶绺?。
但她并不知道哥哥這樣問她,是因為此刻油棕園暗沉如幽冥結界,處處怪異尖銳的鳴叫聲?還是指地上那具裝在黑色塑膠袋里的狗尸?她站在那里,拿著手電筒為哥哥照明,一柱光線在油棕樹之間游移,夜暗中排列整齊的樹影忽長忽短,羊齒蕨從樹身間隙生長,妖繞活起來了那樣。哥哥說,你這樣子我看不到啦。她把手上的光照去地上,哥哥在草叢之中掘了一個淺坑,挖出了許多黃土。光里弓著腰的哥哥,高舉鋤頭,一下一下往土地刺戳,被拉長的影子晃動,一雙藍白人字拖都沾上了泥土。應該還要再深一點才行。哥哥仿佛自言自語。
她站立良久,有許多蚊子正在身邊飛繞。她聽見周遭嗡嗡的聲音,忍不住揮手驅趕那些蚊蟲。手電筒的光卻引來了更多細小的飛蟲,有一只褐色的蛾,甚至撲上她的T恤。蛾翅上有一雙擬真的鳥眼花紋,她不敢伸手碰它,拉拉衣角才讓那蛾驚動飛去。
她不曾走進深夜的油棕園,白天偶爾路過,也看不見園丘盡頭。有時看見幾個印度人開著羅里在采收一叢一叢的油棕果,地上散了好些紅色油亮亮的果實也不撿,引來松鼠叼食。卻不想這座油棕園在夜里竟充斥生靈萬物,到處繁復又躁動的聲音。嗚——嗚——,陣陣長號,如夜襲警報,也不知是猴是鳥。如果父親在的話,她也許就不會站在這里喂蚊。她和哥哥像是那方土地上唯一的擅闖者,夜暗中有千萬的眼正注目他們。但她左右看去,都只是模糊徒具輪廓的樹影。尖尖的棕梠葉把月光都遮蔽,只有手電筒光照之處,才亮起一圈唯一的明亮。
這里夠遠了,再看不見那些住屋燈光,而且凌晨一點多,應該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埋狗吧。她想。
剛才她坐在摩哆車后座,一手緊拉著哥哥身上的外套,一手提著塑膠袋,袋里裝著死去的狗兒黑鼻。他們行過花園社區(qū)的小路上,有時轉彎,車燈把住宅區(qū)那些排屋的鐵門一瞬照得晃亮。都已是深夜了,一整排屋子大都熄了燈。好幾輛車子停泊在門外,涼夜潮濕,車鏡都蒙上一層霧氣。小路徒留一盞一盞瓦數(shù)不足的路燈,昏黃的光暈在黑夜里牽出一道虛線。
路上只有哥哥的摩哆車行駛著,是那夜景之中唯一移動的光。這真是太顯眼了,而且摩哆車噗噗作響的引擎聲聽起來格外刺耳。她想,會不會有人此刻在屋子里掀開窗簾看見,她和哥哥正要偷偷去丟狗尸?她手里還提著狗兒黑鼻的尸體。黑鼻是家里養(yǎng)的土狗,一身褐色的毛。早前是一只母黑狗跑到家里生下來的,一共四胞胎,父親把黑鼻的三個兄弟都送給人了,留下的只有黑鼻。黑鼻好動又熱情,每次她從學校放學回來,黑鼻都人立撲到她身上,弄得白色校裙都是狗爪泥印,惹她責罵。如今每一轉彎,她都感覺到那塑膠袋里黑鼻的尸體,依著慣性力,撞上她的小腿肚,像是一團豬下水那樣冰涼又沉重的觸感。她只好伸直了手臂,把袋子提高,但這樣的姿勢讓她的手臂酸痛不已。才兩三公里的距離,他們卻像是在濃稠如墨的夜晚艱難劃行,車頭燈才撥開眼前的光亮,回頭看去,背后又已恢復了一整片的黑暗。
前面就是了。哥哥轉過頭說。
整個住宅區(qū)緊挨著一片油棕園?;蛘邞撨@么說,本來是油棕園的土地漸漸被鏟平,建成了新社區(qū)。屋價遠比油棕的行情上漲得更快。這里原本是墾殖地,如今也都建滿了一式一樣的排屋,住滿了人。而那些野生的松鼠和果子貍都從林子走出來,沿著電話線桿,爬到住家里偷吃東西。有一次,她聽見黑鼻在屋外狂吠不休,她好奇往外看,一只穿山甲如華麗神祇那樣,一身金黃的甲冑,四只短腿支撐著矮胖的身軀,悠悠哉哉地從家門口走過,路燈下閃閃地發(fā)光。
然而狗兒黑鼻已經(jīng)死了,她心底慌亂,還來不及難過。傍晚的時候她才為黑鼻洗澡,那狗老是頑皮地抖擻濕毛,水滴潑灑她一身濕透。原本都是父親幫狗洗澡,然而父親不在了,哥哥又什么都不管。她其實也嫌麻煩,只是狗兒的臭騷味日漸濃重,老是看它在用后腿搔虱子。不想這一回驅虱的藥水倒太多了,又沖不干凈,那狗一身痕癢,用犬齒啃著自己的皮毛,吃了滿口的毒。她原先也不知道,放任那狗在停車坪那里玩,自己換過衣,在客廳里看電視。然后就聽到屋外盆栽被推倒的聲音,原以為黑鼻又在追松鼠,過了一會起身看,才看到狗兒黑鼻滿口白沫,身體不由自主地,倒退著疾走。
她如今還想起黑鼻倒退走路的樣子,像是暴走的時鐘,以一種逆行的方式繞著圈子,重復一圈又一圈,像是永遠不會停止那樣。哥哥從房間出來的時候,黑鼻已經(jīng)倒下了,腳仍一下一下在空中奮力劃著,滿地失禁的尿液和口沫。哥哥掰開黑鼻的嘴,把水管塞進喉嚨里灌水,想要給它催吐。她幫哥哥按著黑鼻的頭,看進黑鼻的眼睛,仿佛覺得黑鼻也正以惶恐的眼神看她。黑鼻最后乏力側躺在地上,四支腳卻筆直地僵在半空,舌頭從齒間癱出來。她蹲在黑鼻身邊,卻不敢再摸它。她知道黑鼻已經(jīng)死了。
她不曾以那樣迫近的距離凝視生命緩緩流失。即使是父親過世那天,她從學校匆匆趕去醫(yī)院也只來得及看見父親的遺體,午后安睡那樣躺在白色擔架床上,恍如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急診室都是忙碌而慌亂的人,無人察覺時間喀達了一聲就靜止不前了。而哥哥總是冷靜,不曾慟哭流淚。哥哥從廚房里拎出一個黑色的垃圾袋,沉默而木然地將黑鼻的尸體塞進袋子里。一截褐色的狗尾巴還露在袋口,哥哥伸手又把那尾巴塞了回去。
他們一起騎著摩哆車把狗兒載到附近的油棕園里埋了。也不知為什么,她一路心虛,怕有人看見。但她心底知道那其實也沒什么好值得不安的,更多附近的居民在這里亂倒垃圾、焚燒塑料。然而那不一樣,她手提著塑膠袋的時候,仍然覺得死亡的氣息如在手指縫間簌簌漏下。她站在油棕園里,看著哥哥把那黑色的袋子拖進坑洞里,把泥土填回去了,又用腳在那小土堆上踩了幾下。她想早一點離開那幽暗無光之地,不住催促哥哥快點。
灰蒙蒙的云層厚重,看不見月光,她抬頭看,不知已是什么時間。她跨上摩哆車,和哥哥依著原路回去,經(jīng)過油棕園小徑,都是碎石子,一陣的顛簸,石子擠壓出喀嘎喀嘎的聲音。她這才搖晃出一身疲憊不堪。從天黑之前到現(xiàn)在凌晨無光的時分,像穿越了遙遠的時差,一身汗水早就風干了。她看見哥哥的腳踝上仍殘留著泥土,已結成淺色的印跡。一路的蟲鳴,漸漸也遺落在背后了。摩哆車在筆直的小路上開著,耳邊是呼呼而過的風聲。突然摩哆車拐彎閃避什么,嚇了她一跳,緊抓著哥哥的肩,回頭看去,路燈底下匍伏一小團事物。哥哥把摩哆車轉過頭,車頭燈照清楚了,原來是一只青蛙。那只褐色的蛙,比拳頭還小,也許才從油棕園的灌溉渠里爬了出來,卻恍然不知剛剛逃過被輪胎碾死的一瞬,仍一動也不動地蹲在柏油路上。
她看著那只蛙,想起了什么,對哥哥說:“你幫我捉它?!?/p>
回家后她躺在床上,閉上眼卻老是浮起黑鼻倒退著走路的樣子,一夜都睡不好。哥哥依舊什么也沒說,但她心底其實暗暗自責。清晨她就起床了,拉開窗簾,窗外夜色未褪,遠處天際才有一抹藍色,慢慢就要漫漶整片天空。六點十五分出門剛好可以趕上第一趟的校車。她換過一身白色的校服,也沒吃早餐,拿鑰匙打開了門鎖。以往狗兒聽見哐啷聲響就會搖著尾巴跑來,如今屋外徒然一整片的寂靜。她又記起了一件事,回頭把拜神的供桌上一小塊黑布仔細地用別針別在袖子上。父親未過七七,她還要戴孝。那正方形的布塊在純白的衣服上格外突兀,像是白雪地上的一方黑色的洞口,又像一個清洗不去的戳記。
她走到路口,候車亭里只有她自己一個人。那樣很好,她想。她獨自坐在晨霧之中,馬路上格外寧靜,不若白天喧囂,路燈結著黃光,偶爾才有一輛汽車呼嘯而過。她手指撫過膝蓋,一個一個微微腫起來的蚊瘼,還有一些癢的感覺。想起昨夜在油棕園里埋狗的情景,那些細節(jié),仿佛才過了一夜就模糊了,像一層一層半透明的影像互相重迭,像驟然夢醒徒留殘破漂浮的支節(jié)。但她手里提著一個透明的袋子,恍若唯一指涉現(xiàn)實的證據(jù)。透明塑膠袋里盛了一些清水,裝著昨天撿來的那只青蛙。
她把袋口用尼龍繩系緊,就這樣搖搖晃晃地拎著走。青蛙在水里露出半個頭,豆大的眼睛骨碌骨碌的,隔著袋子張望這個它原本一生無從窺見、也無從理解的繁華世界。她不時舉起那袋子,隔著薄膜,用手指去戳弄青蛙。一逗它,那只蛙就在那袋死水之中奮力地劃動一陣。也不知為什么,她想起自己曾經(jīng)一個人在泳池里用蛙式游泳的情景,孤單又冰冷地繞著圈子,像是永遠都無法突破那層看不見的薄膜那樣。
巴士兜兜轉轉還是到了站,她和一群睡眼惺忪的中學生一起下車,校園已是明晃的光景。還沒走到班上就遠遠聽見一陣嬉鬧,走進課室才看見同班的男生們都蹲在地上逗弄什么。上個禮拜生物老師交代,要同學今天帶青蛙來做實驗。那些男生可樂了,把青蛙當玩物,捏在手里比誰的大只,還用粉筆在地上畫了線,要青蛙賽跑。那些青蛙掙扎著要從人類手心逃走,后腿在空中亂蹭。還有男生惡質地把青蛙拋在女生的座位上,又引來尖叫驚呼。早晨的課室格外喧鬧,但生物課在第四節(jié),她想,待會中文老師進來,起立行禮之后,會不會有此起彼落的蛙鳴呢?想到那情景,老師錯愕又無奈的表情,她就忍不住笑出來。隔壁座位的男生阿介轉過頭來,問她笑什么,她又不想說了。阿介看見了她手里拎著的袋子,說:“你也有青蛙?!本透藖砜?,看了半晌,才對她說:“這個不是青蛙啦?!?/p>
“那是什么?”
“是蟾蜍啦?!卑⒔橛中χf:“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p>
原來還是錯了。她心底這樣想。
坐在隔壁的阿介笑起來總露出一顆犬齒,像電視上的陳曉東,只不過男生沒有酒窩,眼睛也小小的。也許連阿介也把她當成蠢蛋了。她有些負氣,想到剛才還大咧咧拎著一只蟾蜍走進課室來,想必身后的同學都在笑她,也許剛才校車上所有人都在偷笑吧。她默默地把那個袋子收進了抽屜的最里,再不想看到那只灰褐的小生物。眼前那些同學扭打笑鬧的情景仿佛一瞬間和自己無關了。她在班上平凡而不起眼,總是安靜又害羞。其他女生會裝模作樣嫌青蛙惡心,撒嬌央求男同學幫忙去老街的水族店里買,但她沒有。全班只有她一個女生自己帶了青蛙來,結果卻還是帶錯了。
阿介說沒關系,那等一下我們就一起做實驗好了。她不置可否,本來她就不特別鐘愛生物課。和那些以數(shù)字和公式解釋世界如何運行的理化科目不一樣,有時她覺得生物課本里頭的事物其實都是超現(xiàn)實的。比如說,那些肉眼看不見的細胞堆迭起來,就可以構成一個生命。比如有一種可以無性生殖的生物,會從自身分裂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個體出來。她總是疑惑,那么那個被分裂出來的,還是原來的自己嗎?生物課仿佛就是把眼前世界重新解構,再用另一種敘述的方式縫合起來,像把花朵說成是植物的生殖器官,花朵馬上變得一點也不詩意了。但她也曾經(jīng)偷偷在房間里翻閱生物課本的最后一章,人類生殖系統(tǒng)的圖解介紹。那是老師不會教,考試也不會考的禁區(qū)。她看來看去,卻無從想象那些手繪的器官剖面圖,卵巢、子宮、輸卵管那些,是構成自己的一部分,那真的一點都不真實。再翻過一頁,男生小雞雞被畫成管線復雜交錯的抽象線條,而且插滿了針,標注了各個部位安如其分的學名。
下午的時候,她拿了紙筆,跟著同學走進生物實驗室。實驗室在那排課室的最末端,陳舊而多塵,外頭的光刻意被黑色的布簾和一排排高大的櫥柜遮去了,日光燈管發(fā)出一種嗡嗡低頻的聲音。
她記得第一次走進那間實驗室的時候,那一刻的光度和氣味,讓她恍惚浮起一種時間靜止的幻覺。主要還是因為那些標本的細節(jié)都如此纖細而真實。她看見玻璃柜里頭擺著許多動物標本,那些松鼠、兔子、水鴨,也有中型走獸如貍貓、狗和四腳蛇,全都以一種活著的生動姿態(tài)被凝結在那一刻。它們毛色鮮艷,眼眶嵌著玻璃彈珠,炯炯有光,不像死去的模樣,卻更像是電影的停格,或者被施放了木頭人咒語。而昆蟲和胚胎則被盛裝在灌滿防腐劑的玻璃罐子里。她看見一只初生的小雞浸在微黃的液體之中,絨毛在水中舒張,眼瞼半閉半張,載浮載沉。她不確定這里陳列的是勃然的生命,還是與之相反的死亡。她那時候第一次用顯微鏡觀察草履蟲,和想象中一只單細胞生物蠕蠕游動的情境何其不同,那玻片底下其實只是一堆靜止的液泡,在白色的強光之中,染過色的細胞核像是發(fā)紫的腌柑桔。
如今她站在阿介的旁邊,看阿介動手擺弄著那只四腳朝天的青蛙。青蛙鼓脹著肚腹一片雪白,已經(jīng)浸過氯仿而迷醉不動了。阿介用四枚大頭針,刺穿了青蛙的腳掌,把它固定在蠟板上。那只青蛙現(xiàn)在就像是獻祭的祀品。她側頭看阿介,阿介專注地在聽老師講述解剖的步驟,手里還握著手術刀。她覺得阿介和其他的男生一樣,對解剖青蛙這件事有一種秘而不宣、躍躍欲試的,悶燒著的狂熱。
她此刻卻想起父親。
她趁老師背過身在黑板上畫圖解的時候,低聲問阿介說,好幾年前小鎮(zhèn)上有一次怪胎展覽,阿介,你不記得了嗎?我們應該還在念小學的時候,鎮(zhèn)上總不時有各種各樣怪異又稀奇的展覽活動,在報紙地方版登個小廣告,小鎮(zhèn)人總是輕易就被蠱惑,排著長長的隊伍買門票去看那些金鏤玉衣、馬王堆木乃伊、越王古劍……當然,如今回想起來,那些在民眾會堂草草搭建的文物特展也許都是唬人的,都是草率簡陋的復制贗品吧了。
但她確實記得那時有一個怪胎特展,展出了好多好多不知從哪里搜集的各種畸形、異變的人類胎兒。她記得她那時大概才七八歲的年紀,父親帶著她走進在簡陋的展場里,她就看見一整排一整排像是塑膠玩具娃娃那樣的人形,被塞在一個一個玻璃罐里,擺放在甬道的兩旁。她那時矮小,必須仰望才看得到那些浸在防腐液的怪胎標本。雙身連體的、單眼塌鼻的、猩猩獸毛臉的、手指間長出蹼膜的,也有多出一支手或一支腳的,有的腦袋爆大如外星人……她和父親擠在人群之中,只能緩步被推移前行。那展場格外悶熱,連冷氣都沒有,電風扇咯啦咯啦搖晃旋轉。而她觸目所見的所有嬰孩皆一模一樣有著一張發(fā)皺的臉,緊閉著眼睛,膚色都被浸漬成灰藍色。竟然有一個孩胎,身體都是正常的,卻有著一個酷似狗臉的頭,微張的口露出犬齒交錯,嚇得她緊拉著父親,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她如今回想,那樣恐怖的畸形秀為什么會允許小孩子進去參觀呢?而父親牽著她,走在那些在玻璃罐里漂浮的嬰孩之間,像徘徊在出口遙遠的幽冥之谷。
“怕不怕?”父親這樣問她的時候,其實并沒有看她,仍讓她牽著手,恍無目的地在那展場里張望晃走,像被什么迷惑了那樣。
“不怕?!?/p>
但她其實心底害怕。她看著阿介手顫顫地把手術刀劃向青蛙的腹部,有一瞬間,她仿佛錯覺了身體的深處浮上來一陣一陣的鈍痛。隔著裙子,她偷偷按了按小腹卻佯裝無事,不讓阿介察覺她有什么不妥。手術刀在腹膜上劃開了一道筆直的線,并不似想象中那樣爆出很多鮮血,卻像拉開拉鏈那樣輕易地就剖開了。阿介俯下頭看,鼻尖都快要碰到青蛙的身體了。阿介小心翼翼用鑷子揭開青蛙肚腹,那隙縫間露出綠綠藍藍的臟器,還有一堆看不出是什么部位,細細交錯的管腺。那鴨蛋綠的腹膜被大頭針釘在蠟板上,她這時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青蛙的心臟竟然還在跳動?!斑@只青蛙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她問阿介。但那枚暗紅色的小小橢圖形的肉球,正在有力地依著固定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緊縮又舒放,那么奮力,仿佛下一刻就會從剖開的那開口彈出體外一樣。
阿介說:“沒有啊,它只是昏過去而已啦?!?/p>
然后就輪到她了。阿介把手術刀交給她的時候,她還猶豫要不要伸手去接。但阿介只是要她幫他把青蛙的肚子再拉開一點,好讓他可以把那些內臟畫下來。她一手握著鋒利的刀,一手拈著鑷子,貼近青蛙就聞到氯仿嗆鼻的氣味。她把那些金屬冰冷的械具伸進青蛙體腔的時候,才感覺到那些內臟皆柔軟如綿絮。她刻意不碰觸到那顆依然跳動不歇的心臟,逐一挑開那些細小精致的肺葉、肝臟、胸軟骨和脂肪體,刀子游移到下腹卻一不小心滑了手,刀尖劃破了墨綠色的卵巢,一團團濃稠墨黑的汁液從破掉的卵巢汩汩流出來,一直流、一直流,像是永遠都不會停止那樣。
她有些慌張,看阿介用橡皮軟管注水,把青蛙的腹腔沖洗干凈。原本墨色的汁液被沖稀后原來是繁多細小黑色的顆粒,浮在水漬之中。這些都是卵嗎?這么多的都是卵嗎?她退縮到阿介身后,阿介轉過頭想要跟她說什么的時候,她發(fā)覺阿介的目光飄移到她手臂上的那枚黑色的布章?!敖K究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彼牡紫?。但她不曾開口,什么也沒說,只是若無其事地環(huán)抱著手臂,用手掌遮住了那一小方塊的黑色,不想再讓阿介看見。
放學后她刻意留晚,班上同學都走了,她才把抽屜里那只落單的蟾蜍拿出來。都過了半天,透明的袋子蒙上了一層水汽,那褐色的蟾蜍像是悶久疲乏了,或者袋子的氧氣也不夠了,隔著袋子,她用手指戳弄那蟾蜍,它也只是懶懶地挪一挪身體,就別過頭去。她把裝著蟾蜍的袋子拎到課室后面,左右看看沒人,解開了塑膠袋,將那只撿來的蟾蜍倒進水溝里去了。那蟾蜍在淺水里浮了一陣,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開始劃開了四肢,蹭著長長的后腿,慢慢游向了遠處。豆大的身體噗通一下潛進水里,再看不見了。但她還站在那里,日光傾斜,把她的身影漸漸拉長。也不知道那些在實驗室里被解剖死掉的青蛙,此刻都被丟去哪里了?但她盡量不去想象這些。她也不想去想象狗兒黑鼻的尸體悶在垃圾袋里,隨著時間而在油棕園地底漸漸化膿腐爛的景象。
她到路口的雜飯檔打包了晚餐才回家,打開門就看見哥哥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眼鏡流轉藍綠的折光,電視里竟是天線寶寶叮叮和啦啦在招手的模樣,也不知道一個人已經(jīng)看了多久。她覺得疲累極了,走進浴室,打開浴缸的熱水,水柱嘩啦啦流下來。她伸手試探水溫,然后就任由一股一股熱氣慢慢從浴缸升起,把白色的瓷磚在鏡子都蒙上了一層水汽。她脫下校服,反手解開內衣扣帶,鏡中的自己徒留模糊的影子,界線模棱的身體,什么細節(jié)也看不清楚。她打開水喉洗了手,又把手伸向鼻子嗅了嗅。不管洗了幾次,手指上仿佛還是殘留著實驗室里氯仿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用。她扶著洗手盆,站在鏡子前面等水注滿。洗手盆上還擺著父親的刮胡刀、綠色罐子的發(fā)蠟、牙刷和面巾,全都和她一起籠罩在一層灰白的霧中。
每次疲倦的時候,她總是喜歡把自己關在浴室,泡在浴缸里,任由身體都埋在溫水之中,僅僅浮出一個臉來。此刻她躺在水里,卻感覺到小腹又傳來一種深處的鈍痛,看見雙腿胯間流出一蓬血絲,竟是月經(jīng)來早了。紅色的血絲在水中像是活物,伸長了觸須,扭繞、妖異地散開來。她覺得自己像是正在產(chǎn)卵的蛙類,看著那些沉殷的血絲慢慢地在透明的水中擴散,慢慢地把水都染成了一整片粉紅的顏色。那一瞬間,她錯覺自己的手指間也漸漸長出了透明的蹼,身上冒出了細細的疙瘩,膚色變成一種深褐的顏色,潮濕而光滑,像是小時候看到的那些浸漬在罐子里的怪嬰。她想,會不會就這樣一直躺著,就這樣逐漸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自己呢?
她把全身都沉進被自身染紅的水中,鼻孔噗噗冒著串串氣泡,竟也不感到窒息。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耽溺在水中卻聽見一下一下悶悶的回聲。哥哥在浴室外面敲門,都敲了一陣。她從水中坐起身來,撥開額前濕漉的頭發(fā),再看那些從她身上冒出來的蹼膜和疙瘩,一瞬間又全都消失了。她故意用手撥著浴缸的水,弄出一些響亮水聲,向那濕熱蒙蒙的虛空呼喊了一聲:
“好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