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爽
鑿冰者
我鑿取湖心巨大的冰塊。
大地上它堅固,并不透明;
它涵納無數(shù)身影,而照不出我的影子。
我將它移到馬車上運走
車輪在凍土上擦出轍印。
如果冰塊升起得足夠高,在陽光下
它聚集的光,足以將我化為灰燼。
雪景圖
從王維《江山雪霽圖》,范寬《雪景寒林圖》,
到黃公望《九峰雪霽圖》,石濤《雪景山水圖》
歷代之心建立起一種古老完整的秩序
那由冷冽清寒統(tǒng)治的山水,蜿蜒挺立的
寒枝,融雪凍結(jié)的深色江水,積雪
山頭,仿佛無數(shù)鶴羽與蓑衣的俯伏
以至那混茫難以參透的太空……
種粒般的人物,如何于深雪中扎根吐芽?
當你沿著逼仄的小徑,走進白雪覆蓋的茅屋
風聲四起的破壁,穿隙而入的雪子,如鐵的
舊衾,冷鍋殘羹,面黃肌瘦的老婦,嗷嗷
待哺的嬰兒……瘟疫中仆倒的身軀,白肺中
投映的面影……這秩序裂縫中的歌吟
與哀悼,皆如清晰的斧劈、披麻皴線
它們構成了雪景中另一種的混亂秩序
也許就是迷濛的雪之本身。如此,關仝
《關山行旅圖》,陳洪綬《行吟圖》,蔣兆和
《流民圖》,皆是另一重的雪景山水:
永恒之書的黑色字跡,人世的重重陰影
攪亂天宇的暮雪和匍匐行跡與沉悶呼吸
冰 塊
一個人俯身冰面書寫
整個上半身幾乎與冰凝結(jié)在一起
他的筆盡力在青色冰面刻出字跡
他的手必須不停移動,才不會被凍住
起初他打算撰寫一部編年史,后來
他開始寫一本有著明亮結(jié)尾的童話
這些字跡也許迎著太陽能夠看到
但陽光也會給它們帶來滅頂之災
冬天在持續(xù)。冰在迅速凝結(jié)
冰塊會豎起,帶著刻寫的痕跡
他的整個人都嵌入冰塊,透過
光線,能看到他依然俯身書寫
而從另一個角度,他似乎是在冰塊中飛翔
清 雪
女兒執(zhí)意回到住了十三年的三十平方的老房子去看 一看
其實什么也沒有了。你走進去只會發(fā)現(xiàn)它的
窄小,寒傖。
而女兒臉上的焦慮顯示有另一種東西
她不說出來。當她剛開始學會說話時
用彩筆在臥室門的低處畫過一頭類似麋鹿的事物
也許它早已長大
它吃我們剩余的食物長大
吃女兒的橡皮和廢紙長大
現(xiàn)在它卡在狹小的房間里動彈不得
呼吸稀薄的寒冷空氣。
當我們住著時,它小小的身體走來走去
在隔壁房間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無數(shù)的冬天夜晚,我們從窗戶
能看到外面樓頂墜落的白雪
它站在陰影里
在清微的反光里
沉默著一點點長大
自畫像
一個詩人無法像梵高和倫勃朗
用一生描繪出自己熱烈或沉郁的畫像
將一顆頭顱,一張面容固定在永恒的
畫布之上;他們只用零亂的殘墨寫下
屬于自己的一些光,與濃重的陰影
稍縱即逝的思絮,肉體的摩擦,白骨
的閃電,組成一幅貌似面容的亂麻
你無法從線頭中扯出一根完整的細線
每一道筆觸皆是緩慢的哀悼
自畫像最終會成為永不褪色的遺像
詩人不能拼湊出陰影中受光的一面
臉龐;不能豎起一顆大理石上的
堅韌頭顱,或一雙摩挲的漢白玉之手
詩人寫下的每一筆,都來自那個
堅固的基座,和一團亂麻般的血繭
詩人以自身的黑暗,讓面容重新成為
一絲絲光線,一聲聲不絕如縷的歌哭……
尺 書
隔了兩個新冠之年
街頭枯枝
灰喜鵲跳躍
繼續(xù)讀《魏晉南北朝詩》,感到
一個大陸逐漸變冷的征兆。
“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愿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
兄嫂難與久居”
陶潛呢?為什么惟有他一人
穿越桃林來到那莫測的幽明洞口?
“陰陽割昏曉”,三百年后
大唐的詩人立于眾山之巔高吟
他經(jīng)歷了帝國鋼板一般的斷裂
嗅聞到各處月色的不同氣息
他不知道,在他漂泊的生涯結(jié)束后
他的朽敗的身體仍要經(jīng)過
四十三年的停厝,才能
到達中原的那孔土窯
那洞眸依然看到
月色如白紙漫卷
刀子在深處隱藏
熏黑的家書在火焰的路途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