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戴維?約翰斯頓 師藝榮 王杰
摘 要:戲劇舞臺翻譯與戲劇文本翻譯有極大的不同,如何使古典戲劇常演常新,并在不同文化背景的舞臺上成功演出,是始終困擾著戲劇導(dǎo)演、編劇、譯者、演員的重要問題。在與西班牙黃金時代代表性戲劇《馬槽里的狗》英譯者戴維·約翰斯頓教授的訪談中,他對譯入語文化接受、節(jié)奏韻律雙關(guān)習(xí)語的轉(zhuǎn)換方式、劇場中的主體性、戲劇體裁、不同文化背景中的舞臺表演等內(nèi)容發(fā)表了看法。他指出,劇場中的一切都應(yīng)以觀眾的接受為主,表演性始終應(yīng)該被放在首位,從而達到戲劇與觀眾交流的目的,實現(xiàn)戲劇影響人性、啟迪人生的社會功用,完成觀眾賦予戲劇的第二次生命。
關(guān)鍵詞:西班牙黃金時代戲??;洛佩·德·維加;《馬槽里的狗》;戲劇舞臺翻譯
中圖分類號:J0-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3)02-0001-07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3.02.001
訪談/整理:師藝榮,王杰
訪談人:戴維·約翰斯頓
訪談時間:2022年3月15日
洛佩·德·維加(Lope de Vega)是西班牙黃金時代(16—17世紀)巴洛克文學(xué)的代表劇作家,創(chuàng)作了《馬槽里的狗》(El perro del hortelano,The Dog in the Manger)、《羊泉村》(Fuenteovejuna)、《笨貴婦》(La dama boba,The Lady Boba:a Woman of Little Sense)、《沒有復(fù)仇的懲罰》(El castigo sin venganza,Punishment Without Revenge)等五百多部戲劇,其中至少有八十部被認為是上乘之作,此外還有三千首十四行詩,多部小說和詩劇,是文學(xué)史上最多產(chǎn)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涵蓋了《圣經(jīng)》、古希臘古羅馬神話、西班牙歷史等廣泛的創(chuàng)作題材,詩行優(yōu)美,體裁豐富,將西班牙巴洛克戲劇推向最高峰,是西班牙僅次于塞萬提斯的文學(xué)巨匠。
洛佩的代表性喜劇《馬槽里的狗》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嫉妒和愛情的故事。女伯爵戴安娜因嫉妒女仆馬塞拉與秘書特奧多羅之間的戀愛關(guān)系,陷入對特奧多羅的愛情中無法自拔。但因自知特奧多羅地位低下,無法下定決心與其結(jié)婚。而特奧多羅也在戴安娜對自己反復(fù)變化的態(tài)度中,對馬塞拉時而熱情時而冷淡。最終,特奧多羅假扮魯多維科老伯爵失蹤的兒子,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得以與戴安娜結(jié)為夫妻。
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于2004年將本劇搬上了英國舞臺,并在世界范圍內(nèi)巡回演出,獲得了極高的贊譽。該劇的英譯本也于同年出版發(fā)行。本劇譯者戴維·約翰斯頓教授(Professor David Johnston)是著名的西班牙戲劇學(xué)者和翻譯家,在多年的戲劇文本和戲劇舞臺翻譯工作中積累了寶貴的經(jīng)驗,在西班牙語與英語的文體對應(yīng)、詩句韻文的轉(zhuǎn)換對照等方面獨有心得。此外,約翰斯頓教授對中國文化和中文戲劇翻譯也有獨到的見解。在此次訪談中,他以《馬槽里的狗》為例,對西班牙黃金時代戲劇的語言特征、背景文化、譯入英語的重點難點、東西方文化差異背景下的戲劇舞臺翻譯等內(nèi)容發(fā)表了見解,為中國觀眾了解西班牙黃金時代和洛佩·德·維加的戲劇架起橋梁,為戲劇舞臺翻譯提供新的思路,為西方戲劇在中國舞臺上的改編和演出提出了寶貴的建議。
問:西班牙黃金時代佳作頗豐,僅洛佩一人就創(chuàng)作了五百多部劇作,質(zhì)量上乘的也數(shù)量極多,請問您為何最終選擇翻譯其《馬槽里的狗》?您認為洛佩及其作品在世界范圍內(nèi)有怎樣的影響?
答:我與洛佩戲劇翻譯的結(jié)緣,始于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2004年的西班牙黃金時代戲劇演出季。西班牙黃金時代涌現(xiàn)出成百上千優(yōu)秀的劇作,但其中大部分都沒有被譯入英文。因此,皇家莎士比亞劇團首先在西班牙人中進行了一個調(diào)查,統(tǒng)計最值得被翻譯的劇作,然后從中選出四個,請四位譯者選擇他們認為有價值的劇作進行翻譯。我知道《馬槽里的狗》是一部出色的西班牙喜劇,所以很高興地承擔了該劇的譯制任務(wù)。
盡管洛佩的作品產(chǎn)量驚人,質(zhì)量上乘,是西班牙文學(xué)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但這并不代表洛佩必須具有影響世界的能力。文學(xué)作品、特別是戲劇,可以在某些方面影響世界,例如,有些作家的作品改變了國家政策,對政治思想產(chǎn)生了影響,但總的來說,數(shù)量很少。文學(xué)與戲劇的功用是什么,它是否觸動了個人情感,是否激發(fā)了讀者和觀眾的思維,這些都很重要。它可以激起個人對世界的好奇、給人以某種情感體驗、豐富他們的意識,但不會以這種方式影響世界。
問:我們知道莎士比亞使用的英語與今天的英語略有不同,較為晦澀。與莎士比亞處于同一時期的洛佩·德·維加,他所使用的西班牙語是否也較為艱澀,與今天使用的西班牙語不同?
答:不,洛佩的西班牙語比莎士比亞的英語更接近今天的西班牙語。莎士比亞的英語之所以離我們更遠,是因為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英國處于一個語言實驗期,莎士比亞創(chuàng)造了很多詞匯。此外,他所使用的英語的基本結(jié)構(gòu)、音調(diào)都來源于日內(nèi)瓦圣經(jīng)(Geneva Bible,1560),而當代英語則起源于欽定版圣經(jīng)(King James Bible,1611),它在莎士比亞去世后才被廣泛流傳使用。因此,莎士比亞的英語比現(xiàn)在的英語更古老一些。而這與洛佩的西班牙語不同,他的語言對當代西班牙人來說更直接(雖然他的詩行在今天仍有些難以理解)。正因如此,洛佩的劇作也會以現(xiàn)代西班牙語在西班牙的舞臺上演出。而我們不會這樣對待莎士比亞的劇作,因此莎士比亞在英語中離我們越來越遠了??傮w來講,洛佩比莎士比亞更容易被當代的西班牙觀眾所接受。
問:原劇的題目是El perro del hortelano,直譯過來是《園丁的狗》或《園庭之犬》。而您的翻譯是《馬槽里的狗》,這是因為引用了譯入語文化中的典故嗎?
答:確實如此。英國著名詩人、大衛(wèi)·黑爾(David Hare)的好友阿德里安·米切爾(Adrian Mitchell)曾將本劇譯為《園丁的狗》(The Gardeners Dog),但他并沒有細致研究過這個說法背后的典故。在西班牙語中,“El perro del hortelano”是古希臘寓言集《伊索寓言》中的一個故事,其中蘊含很強的道德意味。該故事講述了一只馬槽中的狗,咆哮著拒絕馬匹靠近,即使它不能吃稻草,也不允許別的馬匹吃。這個故事被用來形容一個人惡意阻止別人擁有對自己沒有用的東西,審視了貪婪的人性。在本劇中,女伯爵戴安娜就是這條狗,她不愿屈尊下嫁,也不愿將愛人拱手讓人,因此本劇諷刺了她所代表的人性。在英語中,本則寓言名為“The Dog in the Manger”,因此將劇名譯為《馬槽里的狗》更符合原劇意味,也更容易被英國觀眾接受。
問:西班牙黃金時代的戲劇具有十分特別的節(jié)奏和韻律,請問對此您是如何進行處理的?
答:西班牙黃金時代的戲劇以不同的詩歌形式創(chuàng)作而成,而不同的節(jié)奏和韻律會將不同情感和理解傳達給觀眾。例如,當觀眾聽到ABBA的韻律模式,他們會知道,這是用來傳遞重要信息的韻律。換句話說,西班牙黃金時代戲劇中的詩歌形式與今天電影中音樂伴奏的作用完全相同。我們聽到某種類型的音樂,就知道他們要接吻了、他要遭遇危險了。西班牙觀眾能夠從詩行的節(jié)奏和韻律中解讀戲劇情感,但這在英語中是行不通的。因此,我決定以各不相同的音步來達到同樣的目的。通常情況下,英語詩歌采用五步抑揚格(Iambic Pentameter),而我在劇情快速發(fā)展時采用四音步詩行,為演員提供了一種動態(tài)、快速的臺詞表達方式,從而使劇情節(jié)奏更快。當某個乏味的角色上場時,我采用六音步詩行,從而使節(jié)奏變慢,使場景變得極為浮夸。
本劇中的另一種詩體形式是十四行詩。十四行詩的作用是告訴觀眾,此處將傳達事實的真相。在這一點上,劇中人物打破了第四面墻(Fourth Wall),以一種豐富的詩意形式與觀眾對話。洛佩的十四行詩是彼特拉克式的(Petrarchan Sonnet),以四四三三(quatrain of four,quatrain of four,tercet of three,tercet of three)的結(jié)構(gòu),構(gòu)成十四行的形式。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則更具有戲劇性,以四四四二(quatrain of four,quatrain of four,quatrain of four,rhyming couplet at the end)的結(jié)構(gòu)構(gòu)成十四行,結(jié)尾的押韻對句,更直接地抓住了觀眾的情緒。四行詩(quatrain)的意大利語是“stanza”,原意為“房間”(room)。因此,作為譯者,你可以把四行詩想象成一個房間,里面有一個思想,在三個思想(也就是三段四行詩)之后,用最后的對句將情感清晰地表達出來。十四行詩作為一種傾訴情感的方式,演員似乎在對觀眾說,“我在這里,用十四行詩,向你們表達我的全部,此時此刻,劇場里的一切都向你們敞開。”通過十四行詩,人們以詩意的方式表達隱秘的自我,不加修飾地將其公之于眾。而這個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在現(xiàn)實中只能向最親密的朋友透露,只有在不勝杯杓之后才會向朋友傾訴衷腸。這是一個表白時刻,而且是包裹在優(yōu)美詩行中的表白時刻。因此,作為譯者,我也在十四行詩中復(fù)現(xiàn)了這種詩意。
問:如果本劇被譯入中文,是否也應(yīng)復(fù)現(xiàn)這種詩意呢?
答:確實如此,但并非采用十四行詩的方式。事實上,十四行詩在中國文化中并不存在,無法像在西班牙語和英語中那樣積極有效地表達情感。你必須在中國文化中找到一些有效的東西,能夠向中國觀眾傳遞情感,而非刻板地套用所謂詩意的寫作。例如,你可以借鑒中國戲曲或古典詩詞,使觀眾能夠在熟悉的文化背景中體會到獨特的情感。你要復(fù)現(xiàn)的是語言背后的情緒,而非語言本身,因此,你的任務(wù)就是找到合適的途徑去體現(xiàn)情感,而非一味地復(fù)制原作。戲劇翻譯不是對文字的理解,而是帶領(lǐng)觀眾進入角色內(nèi)心世界的寫作。譯者對于原劇的理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將這一理解呈現(xiàn)給觀眾,成為他們自己的理解。
問:本劇中有許多雙關(guān)語,例如,“Rest in peace.In fact,in pieces”[1]就用得很妙。還有一些習(xí)語,例如“shes dressed up to the nines,/ or even tens,elevens and twelves”[1]。這些雙關(guān)和習(xí)語給本劇帶來了幽默感,增添了喜劇效果。但在不同的語言系統(tǒng)中,這些例子是無法兼容的,請問您對它們是如何處理的?
答:對于幽默的翻譯只能碰運氣。有時你能找到對等的詞匯或表達,有些幽默對全人類都很普遍,如果能找到,那是很幸運的一件事。但如果找不到,就必須創(chuàng)造一種另外的表達,而這種表達的幽默效果是最重要的。洛佩·德·維加非常了解他的觀眾,他知道劇中何處需要幽默,因此,當戲劇進行到這個階段,他會將觀眾的笑聲置于首位。這也是譯者需要完成的使命。如果你創(chuàng)造的幽默并非真正有趣,觀眾只是覺得尷尬,那么這部戲就不會成功。
當然,創(chuàng)造幽默也是較為困難的一件事。如果你發(fā)現(xiàn)某處并不搞笑,可以求助你的導(dǎo)演或演員,他們有更多演出經(jīng)驗,對于如何輸出幽默更具天賦。我在過往的排練中遇到了太多這樣的例子。一次,我完成了一部劇的翻譯,并進入了排練階段。演員們讀了劇本之后,發(fā)出了略顯尷尬的笑聲。我問,“換作是你會怎么說呢?”一位演員給出了自己的看法,我承認,的確比我的更好、更幽默、更有效。因此,譯者必須找到一種方法使幽默能夠發(fā)揮作用,這是戲劇翻譯者的最終目標。讓語言真正變得有趣,比忠實于原作更重要。舉個例子,從人際關(guān)系的角度考慮,如果丈夫或妻子已經(jīng)死了,那么對于他們的忠誠也就沒有太大的意義。如果你按照字面意義去翻譯幽默,只會毀了這部劇。戲劇翻譯的最終目的在于演出效果,只有抓住語言背后的文化現(xiàn)象,實現(xiàn)文化對等翻譯,才能最終“提高表演能力,跨越戲劇中不同時間和文化的界限”[2]。
問:本劇中還有大量古希臘古羅馬的文學(xué)典故,對于同處西方文化背景下的西班牙觀眾和英國觀眾,似乎不存在理解困難。但對于東方觀眾來說,這些典故仍較為陌生。為了讓東方世界更加了解西方文化,您認為是否應(yīng)該采用“深度翻譯”[3]的方式,在劇中對古羅馬希臘神話故事用注釋加以解釋?
答:對于戲劇文本翻譯來說,這是可行的,但對于舞臺戲劇翻譯來說,注釋將會是極大的敗筆,因為你不能在演出中途停下來,對著觀眾解釋劇中的典故。盡管這會使觀眾深入了解戲劇背后的文化背景,但他們只會認為這是一種炫耀,是導(dǎo)演和編劇對自己文化儲備的賣弄。在典故的問題上,最重要的不是理解,而是戲劇性功能的展現(xiàn),是其對戲劇沖突、情節(jié)發(fā)展的貢獻。
因此,這提出了一個更有趣的問題:當你將本劇置于中國舞臺時,該如何處理這些古希臘古羅馬典故?是將其背景原封不動地設(shè)定于17世紀的西班牙,還是放在中國的某個歷史時刻?如果維持原劇的歷史背景,當中國觀眾聽到這些古希臘古羅馬典故時,盡管他們或許會認為這些是歐洲觀眾熟知的東西,自己被排除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之外,但它會在劇院里創(chuàng)造一種異域文化的體驗,因為從本質(zhì)上講,戲劇擁有創(chuàng)造不同文化體驗的功用。而如果將背景設(shè)定在中國,那么豐富的中國古典文化將會融合中國觀眾的文化背景,從而達到令人滿意的演出效果。你們有孔孟之道、唐詩宋詞、古典戲曲,作為中國譯者,你們了解中國文化,能夠決定哪些是為中國觀眾所熟知的文化典故,從而實現(xiàn)同樣的戲劇功能。記住,翻譯的單位不是語言,而是語言背后的文化,語言只能植根于其所處的文化背景中。
事實上,典故本身能夠起到傳遞文化知識的作用。在洛佩的時代,大部分觀眾都不識字,而書籍是可能要花掉六個月工資的奢侈品。他們沒有機會獲取信息,沒有途徑獲得知識,因此劇院是他們重要的知識來源。他們聽到這些典故,從而有機會了解自己的文化歷史。這一點對于當代中國觀眾同樣重要。劇中的一些典故,無論來自西方還是東方,都是借古喻今的重要手段,能夠啟迪觀眾的思考,豐富他們的文化背景。
問:有一些戲劇翻譯學(xué)者認為譯者是主體,而另一些學(xué)者則認為觀眾是主體,對此您的看法是什么,作者、譯者和觀眾,誰是更主動的一方?
答:是觀眾。如果沒有觀眾,一切都沒有意義。觀眾決定了“戲劇是什么”的終極問題?;氐轿覀冎暗膯栴},戲劇的功用是什么?是對人產(chǎn)生影響。當舞臺與觀眾之間的聯(lián)系得以建立,戲劇的使命也隨之完成。因此,作為戲劇翻譯者,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必須面向觀眾。但太多的譯者對原始文本表現(xiàn)出過度的敬畏,而對觀眾的關(guān)心則略顯不足。我們可以向觀眾提出巨大的挑戰(zhàn),但這必須建立在他們對戲劇的關(guān)注已經(jīng)獲得足夠回報的基礎(chǔ)之上。我們可以讓觀眾開懷大笑、感同身受、放聲痛哭,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精心安排觀眾的反應(yīng),得到預(yù)想的回饋。沒有觀眾,我們的工作將毫無意義。譯者、導(dǎo)演、演員都對觀眾的反應(yīng)極為關(guān)注,但如果臺下沒有觀眾,那么這些都是徒勞無益的。正如貝內(nèi)特在《劇場觀眾》中所言,“文化預(yù)設(shè)影響表演,表演改寫文化預(yù)設(shè),而那些富于創(chuàng)造性和多樣性的觀眾則占據(jù)了舞臺中心的位置”[4]。
如果洛佩·德·維加的劇作能在中國上演,也許有一部分觀眾會希望對作家、作品有更多了解。如果是這樣,那么我們的翻譯能夠促進這種高質(zhì)量的體驗就顯得尤為重要。因為觀眾的渴望并非來自疑惑,而是來自參與和共建。我們可以參考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對中國古詩的翻譯,這些翻譯極具龐德的風(fēng)格,不再具備中國古典詩詞的特征。但這些翻譯極為優(yōu)秀,它們激勵著幾代人不斷去了解中國古詩。因此,翻譯的核心在于接受。我們必須擺脫這樣的想法,即翻譯必須忠實于原文。翻譯只是為觀眾與原劇之間的對話提供一個場所,而這種理想的狀態(tài)只能通過高質(zhì)量的譯者傳遞和觀眾接受來實現(xiàn)。
問:導(dǎo)演喬納森·蒙比(Jonathan Munby)在一次訪談中提到,《馬槽里的狗》是一個“典型的悲喜劇”(quintessential tragic comedy),請問您如何定義一部劇是悲劇還是喜?。磕J為本劇的體裁是什么?
答:作為本劇的導(dǎo)演,喬納森出色地完成了對本劇的指導(dǎo)。我同意他的觀點,這的確是一部悲喜交加的劇作。有時,角色的處境十分令人心痛,例如,馬塞拉在十四行詩中向觀眾傾吐她的痛苦,她說,“我很受傷,這個人占盡我的便宜,然后轉(zhuǎn)身離開?!庇^眾能夠識別出這是一個悲劇性的痛苦時刻。但同時,這部劇本身是關(guān)于嫉妒、欺騙和謊言的。嫉妒能夠以兩種方式呈現(xiàn),奧賽羅的嫉妒是悲劇性的,但本劇中的嫉妒則十分可笑。它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真實情感,關(guān)于欲望、愛情、性別、權(quán)力、金錢,類似于現(xiàn)實生活中每個人都會有的野心。它很貼近一個宏大的中國式話題,人人都有壯志雄心,人人都希望獲得成功,那么你將如何實現(xiàn)這一目的?特奧多羅選擇的方式不是參加公務(wù)員考試,而是試圖以他的帥氣和魅力來吸引女伯爵。這種處理方式使本劇具備了輕松的氛圍。洛佩知道觀眾想在欣賞戲劇的同時獲得歡笑,所以他塑造了特奧多羅這樣的角色。他的許多角色既搞笑又感人,很多人物是十分討喜的。因此,關(guān)于本劇的體裁問題,洛佩為自己的戲劇制定了規(guī)則,人生如戲,有歡樂,有悲傷,我們的戲劇也應(yīng)如此。我同意這是一部悲喜劇。
問:在我看來,本劇的悲劇因素要多于喜劇因素。不僅因為馬塞拉的悲慘處境,還因為女伯爵的愛情結(jié)局。她對特奧多羅并沒有真正的愛情,只是出于嫉妒而難以放手?!榜R槽里的狗”是一種諷刺,女伯爵就是這條狗,劇終時她下嫁特奧多羅,意味著狗開始吃草,對于狗來說,這并不算一出喜劇。對于這一點,您怎么看?
答:對于同一事物,從一個角度來看,十分有趣,從另一角度來看,又令人悲傷。例如,在洛佩創(chuàng)作本劇時,他的兒子剛剛?cè)ナ?,他在想,“如果能讓兒子回到我的身邊,一定會很開心吧?!?因此,他在本劇中塑造了一位痛失幼子的老人,在劇終時重新獲得了他的兒子,場面非常振奮人心。盡管這并不是他真正的兒子,但仍彌補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缺憾。這提出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哲學(xué)問題,你更愿意在清醒中痛苦地生活,還是在無知中快樂地生活或者說你是想要糊涂的幸福,還是清醒的悲傷?對此,我們會有不同的答案。這出戲在一個喜劇性的時刻結(jié)束,但它也可能變成悲劇,喜劇和悲劇并非涇渭分明。我同意你的觀點,馬塞拉是受害者,她被虐待,被拋棄,是本劇中的悲劇人物。女伯爵對特奧多羅也并沒有真愛,她已經(jīng)厭倦了他。戲劇結(jié)束后的十五分鐘內(nèi)會發(fā)生什么,我們都不知道。而正是這樣的疑惑引發(fā)了觀眾的討論,他們會開始探討,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接下來會如何。這就是為何我認為觀眾比戲劇本身更重要,他們的討論賦予了戲劇第二次生命。我曾經(jīng)與一位非常知名的西班牙劇作家探討過本劇的結(jié)局。我問他劇本在結(jié)束的這一刻之后會怎樣,他看著我說,“這只是一出戲,我也不知道之后會怎樣。但重要的是,這不是真實的生活,而是一部虛構(gòu)的作品,是一個被巧妙地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正因如此,你我這樣的人都能談?wù)撍接懸坏╅_始,總會賦予它新的色彩。
問: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是否擁有解釋的權(quán)力?例如,您是否會因本劇的悲劇色彩而將其改編成一部悲???
答:我不贊成在翻譯過程中進行太多解釋。事實上,本劇是洛佩的另一部悲劇《阿馬爾菲公爵夫人的管家》(El mayordomo de la duquesa de Amalfi,The Duchess of Amalfis Steward)的喜劇版本。如果改編悲劇,該劇將是更好的選擇。對愛人不忠、惡意傷害他人、欺騙痛失幼子的老人,這是悲劇,但也是喜劇,完全取決于你的側(cè)重點。洛佩沒有在悲劇與喜劇之間做出選擇,而是將它們?nèi)诤显诒緞≈?。舉個例子,如果我們看到有人摔倒,也許會發(fā)笑,但對摔倒的那個人來說,是很糟糕的事情。所以,笑聲和痛苦總是同時發(fā)生,世界就是如此殘酷,而這是一部反映殘酷現(xiàn)實的戲劇。
問:您在翻譯過程中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么?
答:是十四行詩的翻譯,因為十四行詩的結(jié)構(gòu)太嚴謹了。要翻譯十四行詩,必須寫成完整的十四行、在正確的地方押韻、體現(xiàn)出節(jié)奏的輕重緩急。西班牙語的韻律比英語要容易得多。西班牙語的韻律是通過頻繁重復(fù)詞匯的后綴來產(chǎn)生的,西班牙語中有很多以“-a”“-o”等元音結(jié)尾的詞。然而,英語比西班牙語的韻律要復(fù)雜得多,因為英語詩歌無法以同樣的方式重復(fù)常見的后綴,這樣會使押韻變得非常無聊。例如,你不能用“nation,station,information”來押韻,這太明顯了。英語的有趣之處正在于此,它的押韻需要作者和譯者不斷去尋找。此外,因為十四行詩也要講故事,將語言內(nèi)容的表達和詩歌形式的限制結(jié)合起來,真的非常困難。我記得劇中有七到九個十四行詩,既要有完美的形式,又要有清晰的內(nèi)容,這需要做大量的工作。記得在翻譯那些十四行詩時,我不斷地修改到深夜,第二天發(fā)給劇團,被導(dǎo)演否決,再重新修改,重復(fù)了多次。所以翻譯十四行詩是最困難的一項任務(wù)。
問:亞馬遜網(wǎng)站上有這樣一條對本劇英文譯作的評論:“毋庸置疑,原劇的詩文是最高級的,但不要忘記,在文藝復(fù)興時期,欣賞洛佩戲劇的西班牙觀眾對其語言極為熟悉。而約翰斯頓的翻譯,避免了將一部古老的戲劇翻譯成古老的英語這種可怕的做法。比起莎士比亞式的做作英語,約翰斯頓所使用的語言更為精簡樸實、引人入勝。因此,如果你想將這部劇當作文學(xué)作品來欣賞,那就接受這樣的事實——任何翻譯都無法真正完成這項任務(wù),只能學(xué)好西班牙語去讀原著。但是,如果你只想閱讀一部不錯的劇本,一部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也愿意為其買單的作品,那么本劇值得一讀。”對此您作何評價?
答:我會讀那些專業(yè)評論者對我的評價,但從不看社交媒體上的評論,因為其中有很多觀點并不正確。他們無需表露自己的身份,就能在公共場所發(fā)表評論,這會導(dǎo)致很多不實的言論,有時是惡意挑釁,有時是曲意逢迎。對于這則評論,我的觀點是,首先,戲劇不是用來閱讀的,而是用來表演的。其次,沒有任何戲劇翻譯能對原劇進行原模原樣的復(fù)現(xiàn)。所有翻譯都是在新觀眾和舊劇本的交匯處實現(xiàn)價值。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戲劇翻譯是不斷發(fā)展的,它抓住了戲劇和觀眾互動往來的時刻。我更關(guān)注的是如何讓當代觀眾理解戲劇作品。的確,很多人曾評論說,他們喜歡西班牙黃金時代戲劇的原因在于,它們不像莎士比亞的作品那樣難于理解。但我在本劇中也使用了許多的笑話、意象、典故、十四行詩,這些都使本劇擁有了一定的文學(xué)色彩。我認為非常重要的是,譯者千萬不能使用矯揉造作的語言來翻譯?,F(xiàn)在沒有人使用莎士比亞式的英語,用17世紀的英語翻譯17世紀的西班牙戲劇,只會帶來一種浮夸感,我看不到這樣做的意義何在。事實上,我在最初的翻譯中使用了較為嚴格的節(jié)奏形式,對演員來說是極大的挑戰(zhàn),也使用了原劇中的意象,但因為詩劇在英語舞臺上并不像在西班牙那般重要,所以我在最后階段不得不調(diào)整語言的形式,以使其更為適應(yīng)今天的英語舞臺。因此,對于社交媒體中的評論,我們不能偏聽偏信,而要以批判的態(tài)度接受。
結(jié)語: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接受我們的采訪。您的回答對我們理解西班牙黃金時代戲劇和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戲劇舞臺翻譯十分有幫助,我們得到了極大的啟發(fā),相信中國觀眾和戲劇工作者也會收獲頗豐。再次向您表示誠摯的感謝!
參考文獻:
[1] David Johnston.The Dog in the Manger [M].London:Oberon Books,2004:96,35.
[2] David Johnston.Professing translation:The acts-in-between [J].Target: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ranslation Studies,2013,25(03):365-384.
[3] Kwame Anthony Appiah.Thick translation [J].Callaloo,1993,16(04):808-819.
[4] Susan Bennett.Theatre Audiences:A Theory of Production and Reception [M].London:Routledge,1990:2.
(責任編輯:楊 飛 涂 艷)
English and Chinese Translations of a Representative Play of Spanish Golden
Age Theater The Dog in the Manger:
An Interview with Prof. David Johnston
David Johnston/School of Arts, English and Languages, Queen's University, Belfast, BT7 1NN, Northern Ireland, U.K.
SHI Yirong/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9, China
WANG Jie/School of Arts, English and Languages, Queen's University, Belfast, BT7 1NN, Northern Ireland, U.K.
Abstract:
There are great differences between theatre translation for performance and that for text. It is an important question to directors, playwrights, translators, and actors about how to perform classical drama on the modern stage creatively and how to perform foreign drama with different cultural backgrounds successfully. In the interview with Prof. David Johnston who translated the representative play of Spanish Golden Age Theatre The Dog in the Manger, he expressed his opinions on the cultural reception in the target language, the translation methods of rhythm, rhyme, pun, and idiom, the subjectivity in the theatre, drama genre, stage performance in different cultural backgrounds and so on. And then he pointed out that everything in the theatre should be based on the audience reception, and performability should always be the priority. By doing so, the theatre could communicate with the audience, realizing its social function of exerting impact on human nature and life, so as to create a second life to the play.
Key words:Spanish Golden Age Theatre; Lope de Vega; The Dog in the Manger; translation for performance
收稿日期:2022-09-01
作者簡介:
戴維·約翰斯頓(David Johnston),博士,英國女王大學(xué)藝術(shù)英語語言學(xué)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戲劇翻譯。
師藝榮,中國人民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當代英國戲劇。
王杰,英國女王大學(xué)藝術(shù)英語語言學(xué)院博士,研究方向:戲劇翻譯和譯者培訓(x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