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硬幣

氣氛變得壓抑而沉悶。魯西抬眼打量四周，跟她一起站在公交車站牌下邊的還有四個人：一個死氣沉沉的四眼仔，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旁邊是同樣衣衫襤褸的老太太，他們手牽著手，剩下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魯西第四次拿出手機，網(wǎng)上說得很清楚，220路公交車，運營時間早五點到晚十點，半小時一趟。但她等了至少一個半小時了，依舊鬼影子都沒一個。

220路算是東城最奇怪的公交車了，從謝橋北出發(fā)，直達城西，沒有?？空尽ｔ斘鞑皇菛|城人，但城西的大名早已如雷貫耳。她們寢室開玩笑的時候就常說：“嘿，你再這樣我送你去城西了啊?！被蛘摺澳銘?yīng)該去城西浴火重生”。城西有兩個地方最出名，墳地和火葬場。

冬日里太陽出得晚，快六點才無所事事地從天邊爬上來，把青灰色的街道漿染成一片金黃。一輛清潔車從南向北，又從北向南。走到他們身邊，司機皺了皺眉頭，探頭問了一句：“等220的？”沒人說話，他自問自答，“等吧，這車沒點兒?！弊叩煤苓h了，魯西看到一大口亮晶晶的痰順著車窗飛到地上。

清潔車依舊來來回回地跑，仿佛它的任務(wù)只是打掃這條街。魯西第四次看到它的時候，220路終于來了。它幾乎是和清潔車一起到的，被清潔車卡在了后面。魯西跺了跺幾乎麻木的腳，那對祖孫也提起甩在地上的包袱。四眼仔扔掉煙頭，只有西裝男人還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排隊是個大問題。興許是等久了的緣故，除西裝男人以外，每個人都想一馬當(dāng)先。公交車是老式的，門窄。四眼仔走在最前頭，但腳剛踏上，就被老太太推了個趔趄，整個人在地上轉(zhuǎn)了兩圈才站住?！澳氵@人怎么這樣？”他抻著脖子喊。老太太沒理他，自顧自地拉著小孩上了車。四眼仔拉住了小孩的書包帶，一副要掰扯清楚的架勢。老太太停住了，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會兒，他可能也覺得理虧，眼睛閃爍了幾下就低下頭了?！翱傄袀€先來后到，這是規(guī)則。”四眼仔恢復(fù)了冷靜，慢條斯理地扶了扶鏡框。

規(guī)則。魯西想，日你媽的規(guī)則。她箭步上前，挺在老太太和四眼仔中間，對四眼仔說：“一點兒破事，嘰嘰歪歪，你有完沒完？”四眼仔沒再說話，松開手，把臉別了過去。男人不能在公共場合和女人吵也是規(guī)則。

公交車開動了，把早晨的記憶甩在了后面。老太太和孩子坐在前面，寫孕婦專座的位置。旁邊不遠是四眼仔，掛著耳機，正在看一個關(guān)于籃球的視頻。西裝男人依舊是一副疏離的樣子，遠遠地坐在車廂的末尾。乍一看，有點兒像黑暗里堆著的衣服。魯西想了想，也徑直走到車尾坐下，與西裝男人隔了個過道。

漫長的冬季就要來了。作為部落首領(lǐng)的媧有義務(wù)讓他們的人死得更少些。盡管在媧混沌的腦子里并不存在確切的時間概念，他還是能清晰地記得，上一個輪回，由于獵物儲存不夠，他們的人幾乎死絕了。一多半是凍死餓死的，還有些是被饑餓的人們吃掉的。

以往的經(jīng)驗告訴媧，同類并不是好食物。很多人吃掉同類的第一個晚上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只能在寒冷中痛苦地死去，然后再淪為其他人的食物。媧無法阻止饑餓的人們。媧深知，只有在事情發(fā)生之前——也就是準(zhǔn)備足量的食物，才有可能阻止悲劇的發(fā)生。

但媧不得不面臨一個幾乎無法解決的問題，那就是獵物的數(shù)量越來越少了，何況還有其他部落的競爭。

這個晚上，媧沒有選擇和部落里的女人交配，而是獨自站在懸崖邊。迎著獵獵秋風(fēng)，媧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特殊的情緒，像胸口有一塊大石頭，在不斷向下墜。他往下看了看，遠處的黑暗里，一個黑影迅速閃過。憑借以往的經(jīng)驗，媧知道，那一定是鹿，這種沒什么攻擊力，體型又很大的獵物。媧感到自己被一股燥熱籠罩了。他迅速回到部落，推開周圍尋歡的女人，拿上武器就出發(fā)了。

媧的武器是一塊巨大的石頭，長年的狩獵已經(jīng)讓它漿染上了一層暗紅的血，看上去殺氣凜凜。媧的身影很敏捷，在黑暗的樹林里，也跑得很快，還不致被絆倒。媧是全部落最勇猛的男人，加之有武器的助力，幾乎一下子就殺死了那只還在睡夢中的鹿。他把鹿血涂遍全身，拖著鹿尸回到了部落。

山洞里的人被吵醒了，男人們看見渾身鮮紅、殺氣騰騰的媧紛紛低下了腦袋，而女人們都靠了上來，使出渾身解數(shù)誘惑媧。他們都被媧的勇猛所折服，也想從他手里多分些食物，來填飽自己空蕩蕩的肚子。

望著還溫?zé)岬穆?，媧沒有絲毫喜悅。他再次被那種墜脹的情緒統(tǒng)治了。他命令女人們把鹿拖走，儲存起來。周圍的人急得一陣嗚嗷，卻也無可奈何。夜晚，聽著外面呼嘯的風(fēng)聲，媧再也睡不著了。他再次回到懸崖邊，凝視著冷得發(fā)白的月亮，徹夜無眠。

魯西來城西是為了“那星文學(xué)獎”。不是試試，是勢在必得?！澳切俏膶W(xué)獎”承載了她所有的希望，至少在目前階段是這樣。在此之前，她接到了后母的電話。后母說了很多，但核心思想只有一個：她和父親不再出魯西大學(xué)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了。理由是沒錢。剩下的所有話，都是為了論證這個理由。

魯西想起了學(xué)校的助學(xué)金。按照文件的說法，學(xué)費基本可以覆蓋掉，當(dāng)然得申請成功。怪不得所有人都擠破腦袋。魯西想。她不知道父母不出生活費符不符合標(biāo)準(zhǔn)，但還是決定試一試，她把班群往上拉，越過一排又一排的吹牛灌水。魯西找到了那條通知，說是要在十二月一日以前。那天是十二月二日，晚了一天。

她找到班長，問現(xiàn)在是否可以申請。班長說，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人都選完了，為什么你不早點兒？魯西說，家里突發(fā)變故。那也不行，班長說。魯西不說話了，過了半天，班長才回，這樣吧，問問那些已經(jīng)選定的人的意見吧。

魯西被拉到了一個新群里，除班長以外，都是“被選定的人”。班長說明來意，群里一下就安靜了。過了很久，只有班長一條消息，死尸一樣孤零零地躺在屏幕中間。直到晚上，才有一條署名為“華妃”的匿名消息：都過時間了，怎么還能臨時加人呢？

是啊。“甄嬛”隨聲附和。

還講不講規(guī)則啊，到時間了就是到時間了。

再說，大家都有困難，憑什么讓出名額給你？“華妃”道出實情。

……

一時之間，群里分成兩撥，一撥人罵她不講規(guī)矩，另一撥人講自己的利益。

規(guī)則。魯西想，見你媽的鬼吧。她感到自己仿佛被一群面目不清的人包圍了。班長私聊她，說我也沒辦法。魯西退掉群，在黑暗里坐了一會兒。

就是這段時間，魯西看到了《東城晚報》上，關(guān)于“那星文學(xué)獎”的征稿啟事：

為進一步提高廣大文學(xué)愛好者的創(chuàng)作熱情，反映東城文學(xué)事業(yè)發(fā)展的現(xiàn)狀，搭建優(yōu)秀的文學(xué)交流展示平臺，匯聚、挖掘東城地區(qū)創(chuàng)作人才，東城市作家協(xié)會將舉辦第一屆“那星文學(xué)獎”，歡迎社會各界踴躍投稿。

后面是投稿要求，原創(chuàng)的小說、散文、詩歌皆可?？梢园l(fā)郵件，也可以去城西評獎委員會面呈。得獎了就有一萬塊獎金。魯西翻遍整張報紙，又上網(wǎng)搜索了半天，沒找到對方的郵箱。也就是說，投稿僅剩了面呈這一條路。打開地圖的時候，魯西才注意到“東城西”這個地名。因為魯西看到了地圖上標(biāo)志性的紅點：城西火葬場。把評獎委員會選在火葬場和墳地上，還真有點兒先鋒的意味。魯西想。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得了獎就有一萬塊的獎金。

魯西有得獎的自信。為什么不呢？魯西年輕，但早已在很多期刊上發(fā)表了小說，那一抽屜的樣刊就是她的底氣。魯西堅信，她一定會像那顆最明亮的星，劃破東城沉悶的夜空。其實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媽的一萬塊獎金。

車門隨著車的行進有規(guī)律地“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反而把車內(nèi)襯得更寂靜。司機是個胖子，像具雕像一樣一動也不動。魯西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按照常理，東鎮(zhèn)人去城西只有兩個原因，不是家里死人了，就是去報名參賽。魯西往前看了看，老太太抱著小孩，昏昏欲睡。小孩從包里掏出了個饅頭，輕輕地咬著，把鼻涕抹在饅頭上。他們應(yīng)該是家里死了人。魯西得到這個判斷沒有絲毫依據(jù)，只是出于直覺，而這個直覺讓她深信不疑。四眼仔屏幕里的籃球換成了幾個辣歌辣舞的年輕姑娘，他把眼鏡摘了，幾乎要鉆進屏幕里。他應(yīng)該是競爭對手，也就是說，他家沒死人。魯西想到死人，并不覺哀傷，沒死也不慶幸。她覺得死人與否和中午吃河粉還是不吃沒什么區(qū)別。魯西把頭轉(zhuǎn)到左側(cè)，西裝男人半張臉被黑暗腐蝕掉了，另一邊發(fā)著幽幽的藍光。他坐得筆挺，仿佛在開什么重要的會。看到他，魯西想不到死人，也不認為他會參加比賽。那會是什么呢？魯西的腦子里幾乎一瞬間就蹦出了一個詞：評委。

是的，他的裝束，他嚴肅的做派，實在太像評委了。他規(guī)矩得幾乎成了規(guī)矩本身。想到這，魯西站了起來，不露痕跡地坐到西裝男人身邊。魯西本來想，如果他反對，她就說，是因為那邊太冷。但西裝男人什么都沒問，只是把搭在座椅上的手抽了回來。

情況是糟得不能再糟了。一次狩獵活動中，他們幾乎損傷過半，就連媧自己，也不得不臥床靜養(yǎng)幾天。那僅僅是場常規(guī)的狩獵活動，獵物是一頭老獅子。像往常一樣，所有人拿著磨尖的石頭向獅子頭上擲去。媧一馬當(dāng)先，幾乎牽制了獅子所有的注意力。很快，老獅子就像喝了酒一樣搖搖晃晃，下一秒就倒了下去。轟隆一聲巨響，人們爆發(fā)出歡呼聲，也有人體力不支倒在地上。他們把死人抬到一處，向死人跪倒致敬。這些死去的人是他們的英雄。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所有人都可以分到他們應(yīng)得的食物，可以自己飽腹，也可以換取女人。

但就在這時，另一個部落的人出現(xiàn)了。他們?nèi)藬?shù)眾多，各個神采奕奕。為了保衛(wèi)食物，媧的部落和他們混戰(zhàn)在一起。沒誰知道，另一只獅子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或許它是那只老獅子的兒子。媧部落的人早已疲憊不堪，很快就敗下陣來。看著一個個倒下的族人，媧的胸腔像是充滿了氣體，前所未有的悲憤交加。不注意之下，媧被一塊石頭扎穿了肚子，鮮紅的血液順著石頭流到地上。

大勢已去。媧痛苦地呼喚族人，他們艱難地突圍而去，隱入樹林。盡管沒有明確的數(shù)字概念，媧還是清楚地覺察到，很多熟面孔都不見了。比如總是笑嘻嘻的那個家伙，他還是個孩子。再比如那個胡子很長的老頭。還有那些女人，媧昨晚還和她們溫存過。媧的心痛如刀絞，眼前一黑，過了很久才緩過來。

樹林外傳來一陣響亮的歡呼聲，那是慶祝勝利的歌聲，而這份勝利原本是屬于他們的。但現(xiàn)在，媧只有打起精神，率領(lǐng)族人們在新的環(huán)境里頑強地活下去。

車廂里只有門的嘎吱嘎吱和仿佛遠在千里之外的風(fēng)聲。魯西在半睡半醒之間，想起了母親。經(jīng)歷了三個月化療折磨的母親躺在床上哀號，眼睛幾乎要爆出來。父親在邊上拉著母親的手，像撫摸貓狗一樣摸著母親的腦袋，說，你要堅強地活下去，就算是為了我們。父親指了指魯西，你忍心讓西西沒有媽媽嗎？魯西不止一次在想，為什么不直接給她一刀呢？望著響成一片的儀器，她突然有了一種沖動。魯西的手摸上了氧氣管，近乎體溫的溫潤順著手指爬上來。但最后一刻，魯西還是猶豫了。人不能殺死自己的母親，即便她比死亡更痛苦。她被社會規(guī)則攥住了，稍微一動，就會像臭蟲一樣被碾個稀爛。

母親是在一個夏夜去世的，是一個誰都沒想到的夏夜。我們要建一個大宅子，就在海邊。當(dāng)時母親正在說對未來的構(gòu)想。屋子里要放滿鮮花，留一個庭院，里面栽滿樹……母親的臉突然變得煞白，像被掐住了脖子。父親去找醫(yī)生，整個樓層都被驚動了，到處都是忙碌的白大褂。這時母親緩了過來，一邊擺手一邊說沒事。但她每說一句，血壓就降低一截。終于，她的生命在屏幕上被拉成一條直線，儀器發(fā)出類似死機的一聲長“嗶”。所有的人潮水一樣一瞬間涌了上來，沒人說話，仿佛誰按下了暫停鍵。

魯西走了出去，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屋子里終于傳出了此起彼伏的哭號，低沉的是舅舅，高亢的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外婆。醫(yī)生護士排好隊一樣，一個一個搖著頭從病房里出來。門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停住了。父親坐到邊上，坐了很久才說，你的媽媽，走了。魯西看了看窗外，夜色溫涼。我看見了。魯西說。父親開始抽煙，這里不讓抽煙，但這會兒沒人管。他連抽了三支，終于離開了，門又晃了晃。

后母來的那天，魯西正蹲在窗臺上看書。正午的陽光均勻地灑在書面上，過了一會兒，魯西發(fā)現(xiàn)書面上多了一抹陰影。陰影越來越大，逐漸匯成了個腦袋的形狀。魯西抬起頭，正對上后母的臉——當(dāng)然，那時候還不能叫后母。陽光刻薄得很，她整張臉都纖毫畢現(xiàn)。密布的皺紋、絲瓜瓤般衰頹的肌肉。魯西再次低下頭。

這孩子，這么沒禮貌。父親說。

沒關(guān)系。她笑了笑，摸了摸魯西的腦袋。

魯西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為什么不能接受她呢？僅僅是因為她老嗎？或者因為什么旁的？都不是。準(zhǔn)確來說，原因不在后母身上。魯西只是習(xí)慣了和父親的生活，無法接受另一個侵入者。這是兩種規(guī)則的碰撞，與后母無關(guān)。

終于有一天，魯西的伎倆被發(fā)現(xiàn)了。但她沒有害怕，也沒有感到絲毫的羞愧。她只是把手里的避孕藥扔到了馬桶里，再看著一汪藍色的水把它吃下去。這本來是要放到菜里的。

為什么？父親問，紅著的眼睛幾乎要漲破眼眶。那是魯西記憶里第一次挨打，可打著打著父親就哭了，破麻袋似的從墻角癱下去……

一聲尖叫吵醒了魯西。是那個小孩兒。不知何時，車里變得漆黑一片，只有司機的操作盤上映出點點幽光。不是天黑了，天黑絕不會黑得這么徹底。這種黑，簡直黑得空無一物。就像是人昏倒了。也許是進了隧道呢？魯西想著，但她依舊感到一種沒由來的恐慌。查路線時，她沒看到需要經(jīng)過隧道。

魯西閉上眼睛，安靜地等待著。她期望再次睜眼時就可以看到光亮。一秒……兩秒……每一秒都度日如年。魯西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是一聲短促而高亢的尖叫。魯西像被電到一樣彈了起來。她趴到窗戶上，盡力遠望。什么都看不到，外面也一片漆黑，就像整個世界都被填滿了。

魯西跑到前面，想問問司機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司機位置上什么都沒有，就像他被黑暗吞噬了，就像他根本沒存在過。

魯西被嚇傻了，一陣壓抑已久的恐懼從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你們在哪兒？”她像盲人一樣，拼命地向四周摸索。

“別吵了，我們在這兒。”黑暗里，一個聲音回答。

叢林里荊棘密布，猛獸橫行。他們誰也沒在叢林里生存的經(jīng)驗，根本不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體力耗竭的緣故，他們碰到大型動物只能逃跑。在經(jīng)歷了長達十幾天的艱苦斗爭后，他們終于扎穩(wěn)腳跟，在密林深處建立了新的部落。

人們載歌載舞，圍著媧盡情地發(fā)泄重獲家園的喜悅。媧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他深知，籌不到足夠的食物，他們還是無法逃脫徹底滅亡的命運。他想起了十幾天前的屠殺，細節(jié)在記憶的沉淀下變得愈加清晰。為了避免類似事件的發(fā)生，他必須想出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但媧的大腦里只有一片空茫，黑暗悄然而至，四野寂靜，只有風(fēng)聲一陣緊似一陣，利劍般劃破樹梢，灌到他耳朵里。

第二天，部落里的人不得不再次出去狩獵。之前儲存的食物已經(jīng)見底了。他們成功地發(fā)現(xiàn)了一頭野牛的蹤跡。野牛并不是多理想的獵物，它有巨大而鋒利的兩只角，稍有不慎就會被開膛破肚。但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鋌而走險。

如往常一樣，媧率先發(fā)起攻擊，吸引了野牛的注意力。他一邊拼命逃跑，一邊用石器奮起反擊。族人們跟在側(cè)面，把鋒利的石頭狠狠地砸到野牛身上。每當(dāng)野牛調(diào)轉(zhuǎn)方向，媧都會停下重新吸引它的注意力。因為除他以外，沒有人能跑過野牛。

野牛終顯疲態(tài)，勝利在望。而媧卻感到一陣恐慌。他擔(dān)心類似上次的事件再次發(fā)生。這種恐懼隨著勝利的迫近，如破土的種子一樣，在媧的心里瘋狂生長。突然，如彗星劃破天空，媧的腦子里靈光一閃。他揮手示意，嘴里急切地“啊啊”了兩聲。他的族人沒明白，以為要他們發(fā)起攻擊。過了很久，才有聰明的人領(lǐng)悟到了媧的真正含義。他迅速向后跑去，站在高處，向遠處望去。

辦法的效果是顯著的。一旦有風(fēng)吹草動，負責(zé)監(jiān)察的人一定會提前告知。分戰(zhàn)利品的時候，媧特意在眾人面前，給那個聰明的家伙更多的報酬。媧知道，只有這樣，才能讓族人明白這項工作的重要性。

“興許是在過隧道。”西裝男人說。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句話已經(jīng)沒有人相信了。他們因為恐懼擠作一團，像堆沒裝好的垃圾一樣塞在角落里。

車還在行進，搖晃的水杯可以證明這一點。水杯。魯西不露痕跡地背過手，緊緊地握住了水杯，像是怕被誰搶去。魯西的擔(dān)憂很快成為了人群的共識。第一個離開隊伍的是那對祖孫，因為他們的食物和水最多。接著是四眼仔，然后魯西也悄悄離開了。他們各自占著一個角落，黑暗而狹窄的空間里，只剩了輕微的呼吸聲。

黑暗還在延續(xù)，人們離得很遠，卻又像挨在一起。時間終于成了所有人的敵人。56491－43215，13276……71。在外面萬事小心。離家前往東城讀大學(xué)那天，后母這樣說，并把一張銀行卡塞到魯西手里。69452-45731……你知道為什么你們沒有孩子嗎？23721，69……食堂油水少，每星期去外面改善改善伙食。6541-6540……我下了避孕藥。我猜我爸已經(jīng)痿了吧？11，不對……是……1。有什么困難給你爸打電話，給我也行。45273-23542……你不恨我嗎？21731……我恨你干什么。不要總是這副假惺惺的樣子。7547-213……就像你做禱告的時候，你其實并不信這些。你只是想找個東西迷信著，管他是上帝還是佛祖。7334……不說這些了。66435-52243……你和我爸做愛的時候也這么虔誠，這么虛偽嗎？14192。西西。后母的眼瞼垂下來，整張臉都向后塌著。你非要逼死我們嗎？

魯西對抗無窮無盡的方式是做減法。64254-4525……從腦海里隨意打撈出一個數(shù)字，然后再打撈一個，拼盡全力算出新的數(shù)字。59729……或許還有……45278……回憶。25436……回憶是危險的，425，就像無窮無盡的數(shù)字……64587，或者未知的旅途。

不知是誰的肚子咕嚕了一聲，接著像傳染一樣，咕嚕聲此起彼伏。64257……魯西這才想起，她還沒吃飯。而據(jù)魯西的估計……45275，這輛車行進了至少有半天的光景。24357……半天……452，不至于餓死人。車里的人早就昏昏欲睡了，只有魯西……46725……靠著數(shù)字和回憶……46725……才勉強打起精神。

另一個角落里傳出一聲清脆的“嘎嘣”，不用看魯西就知道，那是那對祖孫在吃東西。45273……他們有饅頭、餅干……4572，有充足的水。45273……興許還有飲料。63275，冰冰涼……46725，順著喉嚨滑進去……80763，一路熨帖到胃。與此同時，不知從哪兒爆發(fā)出一陣酸臭的氣味……45273，如果不是數(shù)字，魯西……46732……不會判斷出這是大便的氣味。46273……大便的氣味，混合令人尷尬的食物的芬芳。12341……魯西咽了口口水，把餓意強壓下去。

46725……老太太驚呼了一聲：“那是我們的東西?！薄?7963，“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彼难圩械穆曇簟?052……“你想我們都餓死嗎？”……4275123，“應(yīng)該建立新的規(guī)則?！薄?5735……西裝男人在幫腔。他的聲音并不是魯西想得那么溫文爾雅……36495……反而有點兒粗野。新的規(guī)則……46732……新的規(guī)則。魯西有點兒贊同四眼仔了……76305，規(guī)則意味著穩(wěn)定……46732……規(guī)則意味著傷害別人和不被傷害。13286……就像她和后母……4673，就像她的同學(xué)……46732，就像……23649……

魯西感到肚子一陣疼痛，就像是……46739……肚子里撐了石頭。46732……猶豫了一下……46832，她還是決定脫下褲子……63124……新的規(guī)則，誰會在意呢？她把自己藏到……12488……車座后面……腦袋貼在玻璃上。90467……然而就在此時……46732，她見到了平時最不能理解的現(xiàn)象：一群野人在圍捕一頭……46732……獅子。其中一個野人還看了她一眼，彷徨、惆悵、不解……46732……一瞬間在兩人的眼神中炸裂開來。那一眼，同樣使媧驚呆了。他無法理解，那從遠處奔馳而來的巨大物體究竟是什么。他分明看到了，透過一片透明的東西，有一個同類在排泄的同時也在看他。一瞬間的恍惚險些讓他喪命。他艱難躲開沖撞過來的獅子，一下結(jié)果了它。

分完戰(zhàn)利品，媧已經(jīng)堅定了他的想法。他把人們分成三撮，在他們面前畫出了幾條橫線。一條橫線后面的人負責(zé)攻擊。兩條的負責(zé)吸引。剩下的負責(zé)偵查。他轉(zhuǎn)頭，遠望而去，那輛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的怪物已經(jīng)不見了。就像是它從來沒有存在過。遠處的雪山已經(jīng)開始融化了，在陽光下波光粼粼。不出意外，漫長寒冷的冬季就快度過，下一個輪回就要開始了。但媧絲毫高興不起來，他突然對時間的行進產(chǎn)生了一種空茫茫的絕望。他知道他早晚會在某一個輪回倒下，并再也站不起來。他無力地張大了嘴，第一次在打獵之外產(chǎn)生了和誰交流的欲望。但沒有同伴意識到這一點，他們顯然對獵物更感興趣。他再次抬起頭，向遠處望去，那是金色怪物消失的方向……

誰也沒想到，陽光在這個時候突然回來了。它照亮了四眼仔和老太太正在爭搶的手，照亮了西裝男人，照亮了還沒提上褲子的魯西。照亮了黑暗的一切。一切都仿佛靜止了一秒，之后人們恢復(fù)如初，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是的，他們回來了，回到了那個理性的、充滿規(guī)則的世界。他們可以繼續(xù)傷害別人，或者被傷害。老太太和四眼仔都笑了，好像初戀中害羞的男孩女孩。西裝男人偷偷扔掉手里啃剩半個的饅頭，整理了下臟皺不堪的衣服，披著文明的外衣離開了。下車的時候，魯西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恍惚，就像是被遺棄的孩子。她回頭看了看，車中間的大便上，插著一枚亮閃閃的硬幣。應(yīng)該是誰掉下的。魯西想。

趕到評獎委員會，已經(jīng)很晚了，皺巴巴、草紙一樣的云上邊點著一輪月亮。月亮下是散著幽光的火葬場。

媧發(fā)現(xiàn)地上也有一枚月亮。他小心翼翼地伸手。但碰到它的一瞬間，像是被咬了一口，媧本能地縮回手。過了很久，他才重新鼓起勇氣。他把它拿了起來，一陣寒意沁入血液。它讓他想起了冬天。媧把它對準(zhǔn)了月亮，遙遙地望著，兩輪月亮重合在一起。媧看到了魯西的臉。

魯西走到評獎委員會門口，告示上寫：

通告

由于贊助資金遲遲未到，東城市第一屆“nothing文學(xué)獎”取消，特此通知，望奔走相告。

作者簡介：高喧，1997年生于黑龍江邊陲小鎮(zhèn)，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作品見《北方文學(xué)》《青島文學(xué)》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