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曼萊斯火山的爆發(fā)

吳啟寅

修曼萊斯火山爆發(fā)的前夜，我和李聞在十四街東北角的居酒屋里喝著燒酒吃著烤鳥，到凌晨時分，酒館里的日本師傅滿臉通紅地走到我們跟前，操著蹩腳的英語對我們說他感到十分抱歉，但小店已經(jīng)在半小時前打烊，他很克制地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只是用一雙和藹的小眼睛望著我們，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無奈與愧疚。

李聞是這家店的?？?，他沖日本師傅禮貌地點了點頭示意我們馬上就走。見我已經(jīng)許久不動筷，他迅速地掃蕩了盤子里的烤肉，抿了最后一口燒酒。起身付賬的時候，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下次你再來諾里，要早點跟我講，知道嗎？他故作嚴肅地抱怨我沒有提前通知他。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這不是不知道你在諾里嗎，下次肯定提前和你說。他借著酒意咧嘴大笑，那興奮的神情與挑動的眉毛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從居酒屋出來，李聞跟我說要打車送我回酒店。我說沒事，酒店就在五十七街，離這不遠，我正好也想在街上逛一逛。再三推拒后，李聞為自己叫了一輛車，臨行前他像是要跟我說什么，上車后他搖下車窗跟我說，明天如果我沒什么安排的話，他可以帶我在周邊逛逛。我說好，雖然我沒和他說自己已經(jīng)有了其他打算。

走在凌晨的諾里街頭，雖然沒有在國內(nèi)夜宵燒烤的喧嘩熱鬧，但這條酒吧一條街并不算冷清。三三兩兩的行人有說有笑，與我擦肩而過的同時卷起醒酒的夜風(fēng)，倒也令人感到舒適快活?；叵肫鹨惶烨?，我與李聞的舊日交情因這十多年間天各一方而早已斷了弦——我們在社交賬號里互為好友，但平日里幾無交流（除去群發(fā)的新年祝賀）。他是初中足球隊的隊長，我是副隊長，我們是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隊友。當然，我們現(xiàn)在所從事的職業(yè)與足球毫無關(guān)系（我寫作，他賣房）。除了四年一度的世界杯，足球仿佛與整個青春期一起沉睡在很久遠的夢境之中。

見李聞前，我已經(jīng)在諾里住了五天，我正在此地參加一個為期兩周的國際作家研討會，這是由西語系大作家哈維爾·馬利亞斯發(fā)起的研討會，旨在給非英語創(chuàng)作的作家們提供一個分享交流的平臺，每年的舉辦地都定在一座以英語為官方語言的城市。當一個作家在臺上用母語演講的同時，其他語種的作家只能盯著同聲翻譯的英語字幕，有些小語種比較難找到同聲翻譯，比如這次大會就請了一個用剛果語寫作的作家，在得知大會沒請到合適的同聲翻譯后，他索性直接用英語做了演講。多學(xué)一門外語的優(yōu)勢在各行各業(yè)都如此，但話說回來，其實作協(xié)里有留洋背景并能熟練聽讀英文的作家并不少，在我看來，這次他們選中我純屬巧合。

我與李聞的前緣再續(xù)要感謝社交媒體。在居酒屋里微醺的時候，他承認如果不是看到我發(fā)的諾里照片，他也不會在二十年都沒什么交流的情況下給我發(fā)消息。我說我絕少發(fā)狀態(tài)更新，能被他看到這條狀態(tài)就像是命運注定我要在異鄉(xiāng)會見兒時的好友。聽完這一番話，他把小杯里的酒一口喝完，拿紙巾抹去殘留在嘴角的油花，瞪大了眼，一字一頓地跟我說：你說得對，都是命運注定。說完他咧嘴大笑，引得幾個日本服務(wù)員不時朝我們這打量。

通常來說，作家或者藝術(shù)家很少更新自己的社交賬號，這可能源自一種知識分子對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無處不在的娛樂精神的消極抵抗。我用“通常來說”，自然也就有例外。研討會上有個來自匈牙利的女作家，叫耶費爾，前幾年在國際上頗有名氣，出版過一本書，翻譯過來叫《修道院里的薔薇》，我深以為最初購買這本書的人里十有八九是沖著書名中的桃色意象買的。

不過話說回來，她這本書寫得很好，名字倒完全是個噱頭。她在臺上演講的時候，提出了文學(xué)作品借由社交媒體走出小眾圈子的構(gòu)想。耶費爾以自己的作品舉例，簡述了如何聘請新媒體運營團隊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做推廣，并最終收獲更多讀者的案例。臺下稍微上了年紀的作家大都聽得云里霧里，我身邊一位六十歲上下的捷克作家早已叼著眼鏡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

如果有人和你說作家都像弗蘭茨·卡夫卡一樣，寧愿在死前囑托朋友將手稿付之一炬也不愿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閱讀，那他一定是大大低估了作家對不朽的渴求。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閱讀，并有更大概率傳世，是所有作家都沒法回避的終極欲望。因此，耶費爾的這番演講激起了臺下不小的反響（雖然老一輩的作家都昏昏欲睡），她在演講結(jié)束前興奮地朝著觀眾席舉起了左臂，像是開玩笑般地用英語呼吁大家：Now lets start tweeting（現(xiàn)在讓我們一起發(fā)推特吧）！

出于多方面的原因，國內(nèi)作家一般沒有推特賬戶，我也不例外，但這并不妨礙我用國內(nèi)的社交媒體發(fā)布狀態(tài)更新。耶費爾玩笑式的結(jié)語像是對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中那部分娛樂精神的再度消解，而在知識分子的語境里，有意識地去消解約莫等同于積極的抵抗，因而在此時發(fā)推與在彼時不發(fā)推從邏輯上來講是貫通的，在場的作家們大概不會為發(fā)布狀態(tài)更新而背上什么心理負擔(dān)，我自然也得以借機小小地頑皮了一下：我發(fā)了一張前天拍攝的海岸線照片，什么文字也沒配，因為想不到合適的辭藻。沒過十分鐘，李聞就給我發(fā)了信息，問我是不是在諾里。

在居酒屋等小菜上桌的時候，我問他：你就這么確定我在諾里？李聞拿出手機，翻出了我發(fā)的那張照片，指著海上一個很小的島，對我說：那可是修曼萊斯火山，全世界長成葫蘆樣的火山可就這一座。我把他的手機拿過來，湊近了看，才意識到圖片上還有這座小火山島，當初在會堂里發(fā)照片的時候自己根本沒注意到，大概只有幾個像素大小，不仔細看的話大概會被當作是一群飛鳥在陽光下的剪影。

這么小你都能看得清？我問李聞。他說：在諾里這種海濱旅游城市賣房子嘛，天天都要和外地客戶介紹海景房，諾里海岸線又是自北向南延伸，不管買到哪兒，都看得著修曼萊斯火山。這火山怎么個天下獨一的葫蘆形狀，在什么三疊紀晚期從盤古大陸剝離，他都能倒背如流，說得嘴巴都要長出老繭來。我哈哈大笑，說怪不得你一眼就能看出來。

回到五十七街的酒店時已是凌晨一點，酒店大堂的吧臺里還有幾個熟悉的作家面孔，我猜他們是習(xí)慣了熬夜寫作，當然也有可能是從歐洲飛來諾里還沒倒好時差。他們看見我大概也覺得面熟，便禮節(jié)性地抬了抬手指朝同行打招呼，我也對他們微笑著點了點頭。

在迅速上升的觀景電梯里，我習(xí)慣性地望向遠方黑洞洞的大海。海是連接我與祖母的紐帶，即使她已經(jīng)離開了二十年，望見大海，我依然會第一個想起她。祖母在海邊的小鎮(zhèn)長大，年輕時經(jīng)親戚介紹遠嫁到祖父所在的內(nèi)陸縣城里，后來祖父不幸病逝，是祖母一人拉扯我的小叔和父親長大。上初中前的每一個暑假，父母都會把我從省城送回老家讓祖母照看，他們在外工作忙，怕我一個人在家搗亂弄出什么閃失。

祖母為人熱情好客，我至今仍記得，夏日的夜晚她總會隔三岔五地搬出一個小板凳放在大院里，再敞開大門邀請鄰里的小孩進來吃西瓜。孩子們一邊吃著紅瓤西瓜，她就一邊講故事。祖母喜歡小孩，孩子們越多，她講得越起勁。她專愛講一些海邊的傳說，像是什么夜游不歸的小孩被夜叉擄去孝敬海龍王，進京趕考的書生途遇蚌女提親，船夫發(fā)愿媽祖顯靈一類的。面對這些光怪陸離的故事，小孩們通常都聽得很入迷。我記得那時大院里沿墻腳走線的白熾燈經(jīng)常因電流不穩(wěn)而窸窣作響，這聲音正好掩蓋了蚊蟲四下翻飛的嗡鳴，以至于一場故事聽下來，小孩們的肚子里多了幾瓣又紅又大的瓜瓤的同時，腿上也多了幾個又紅又大的蚊子包。

小的時候，我的世界與大海所代表的神秘世界經(jīng)由祖母相連，直到上初中前，我都堅信祖母描述的海邊傳說曾在某個時刻真切地發(fā)生過，并且地點就在祖母出生長大的海邊小鎮(zhèn)。我成為專職作家后，曾在許多地方生活過，自然也去了祖母生活過的海邊小鎮(zhèn)，那時距離祖母去世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我記得那個小鎮(zhèn)的手工業(yè)很發(fā)達，在街巷里穿行的時候，每走幾步就能看到一間家庭小作坊，藍色的廣告牌歪歪斜斜地立在道路兩旁，上面印有用以批發(fā)進貨的聯(lián)系電話。

當時我在離海不遠的地方找了一間招待所，在小鎮(zhèn)上住了三個月。平日里，我白天趕稿，傍晚的時候就沿著魚市一路散步到海邊。海灘上本就沒什么人，當?shù)厝嗽缫淹度牖ヂ?lián)網(wǎng)世界的商業(yè)大潮之中，沒人再去理會物理世界的潮漲潮落。

在臺風(fēng)即將登陸的前夕，我離開了祖母生活過的小鎮(zhèn)，走之前的傍晚我又依依不舍地去了一趟海邊，我明白那是我對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海的告別，我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了。當時西垂的紅日懸在水天的交會處，雨云絲絲連連，被印染得赤紅一片，而整個天空卻又無比清澈。海面很平靜，除了沒什么水鳥在近海的低空盤旋，一切都很尋常，讓人絲毫感受不到臺風(fēng)將至的危險氣息。

我一直記得祖母曾說過，臺風(fēng)是龍王爺?shù)昧朔尾?，就像人得了肺病會止不住地咳嗽，龍王爺雖然是神仙但也會咳嗽，天上的紅色雨云便是龍王爺帶血的痰絲。她還說每到臺風(fēng)季節(jié)，臨海的村鎮(zhèn)總要燒香進貢，家家戶戶都祈求龍王爺?shù)姆尾≡缧┖闷饋怼Ｋf她小的時候如果不聽話，爹娘就會嚇唬她，說等下次臺風(fēng)來了要把她進獻給龍王老爺。

如今大半個世紀過去了，祖母生活過的海邊小鎮(zhèn)早已今非昔比，人們不再相信臺風(fēng)和龍王老爺?shù)姆尾∮嘘P(guān)系，即使是小鎮(zhèn)上稍微受過一點教育的年輕人，也早已不再相信這世上還有龍王老爺這種能夠呼風(fēng)喚雨的神仙。臺風(fēng)仍舊有巨大的威力，但它不再是什么神秘未知的事物，地方電視臺會滾動播報臺風(fēng)即將登陸的時間和地點，并提醒大家要備好物資，海灘邊也每隔十幾米就會插上“危險勿近”的木牌用以警示路人。在混沌消逝過后的秩序之中，那些屬于舊時代的海邊傳說也已經(jīng)被徹底地擋在了新世界的大門之外。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除開新舊世界的對立與更替這種老生常談的話題，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即這些經(jīng)由祖母之口而烙印在我腦中的海邊傳說，連同與祖母共度的夏日時光，都早已變成了我的精神家園的重要組成部分，無時無刻不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即使過去了這么多年，里面的人物和與海相關(guān)的故事還在一刻不停地生長著。

說回這次國際作家研討會，組委會給我訂的房間并不朝海，因而觀景電梯外的海景對于我來說便更顯特別。實際上，那張發(fā)在社交媒體上的海岸線照片，也正是我在觀景電梯里拍攝的，當時我身邊并沒有其他人，陽光很和煦，水鳥在低空結(jié)隊盤旋，我想要留住這一刻，就如同想要留住生命中的其他美好事物一般。

凌晨一點的落地玻璃窗外，群星在銀河間閃爍，借著被云靄遮掩的月光，我仿佛能看到離海岸線不遠的那座修曼萊斯火山，以及它在海面之上的葫蘆形倒影。而就在五個小時后，李聞口中自三疊紀時期就已沉寂多時的修曼萊斯火山爆發(fā)了。

一陣持續(xù)而刺耳的警報聲把我從酣睡中吵醒，中控喇叭里不斷播報著讓住客沿樓梯撤離的廣播通告。我還沒來得及洗漱，就拿起了手機和裝有護照皮夾的肩包，跟隨著其他同樣毫無頭緒的酒店住客從逃生通道下樓。通道里白晃晃的墻壁與旋轉(zhuǎn)不止的樓梯讓我一度以為自己仍在夢中。

下到底樓后一個工作人員指引我們進入酒店大堂，此時的大堂里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有身著黑色制服手拿對講機的安保人員，也有仍舊面帶微笑不失儀態(tài)的禮賓員，但更多的還是像我一樣不知所措而又蓬頭垢面的酒店住客。大堂里高懸在梁柱之上的四臺電視機正在滾動播報一則實時新聞。我聽不見聲音，但仍能看到電視機畫面里，赤紅色的熔巖正從葫蘆形的火山口噴涌而出，將尚未泛白的天空照得一片光亮。

沒過多久，我就從周圍人群的議論中明白，修曼萊斯火山的爆發(fā)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個小時，官方?jīng)]有第一時間通報全城，顯然是沒有對這次火山爆發(fā)做好充足的應(yīng)急準備。這也不難理解，諾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知道，修曼萊斯是座死火山，而死火山不會無緣無故地突然爆發(fā)。

我坐在大堂噴泉的花崗石巖座上，靜候著市政府的下一步應(yīng)急對策。四下環(huán)顧時，我看到了正穿著白色睡袍的耶費爾，她的雙手抱在胸前，蓬亂的褐色長發(fā)披散在肩上，看得出她有些疲憊，就如這大廳里的其他人一樣。我朝她看的時候，耶費爾也看見了我，她顯然是認出了我，朝我吐了個舌頭便向我走來。

她半開玩笑地用英語夸贊我的肩包不錯。我笑著對她說，自己背著肩包在等旅行大巴發(fā)車。她捋了捋頭發(fā)，在我身邊找了個空位坐下。她跟我說，我在臺上做中國文學(xué)市場報告的時候她就坐在第三排。我有些驚訝，因為我覺得自己的報告很無聊，沒想到能給耶費爾留下印象。

我笑著跟她說：其實我的報告都是些廢話，中國的文字市場很大，因為人口基數(shù)大，普遍又都受過基礎(chǔ)教育，但屬于文學(xué)的市場很小，畢竟文學(xué)在什么時代都是被邊緣化的。耶費爾說她明白文學(xué)的處境不容易，因為匈牙利的文學(xué)市場要更小，但好在歐陸作家大多是面對整個歐洲的讀者。她說之前看過一個法國雜志的抽樣調(diào)查，列了最近二十年的龔古爾文學(xué)獎得獎作品，在抽樣人群中讀過至少一本的人占比不足百分之一。耶費爾聳了聳肩：就連法國人都不讀文學(xué)書了。

我對耶費爾說，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了。耶費爾搖搖頭，她說無論我們身處哪個時代，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都只會在過去的某一刻。普魯斯特在巴黎的麗茲酒店里寫《追憶似水年華》的時候，難道會認為他所處的那個時代是所謂的文學(xué)黃金時代嗎？

你的話讓我想起了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我對耶費爾說。

不過即使現(xiàn)在不是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又如何呢？她抿了抿嘴，擠了擠眉毛，再象征性地舉起左臂，用右手捂住嘴仿佛怕被人聽到一般，小聲地對我說道：Thats why we have to start tweeting！我被她突如其來的滑稽表演給逗樂了，她自己也笑得很開心。

我跟耶費爾說我看過她的《修道院里的薔薇》，寫得很好，在我們中國也有很多她的讀者。她半開玩笑地問我，在中國沒有人指責(zé)她的作品結(jié)構(gòu)借鑒了?？茊?？我搖了搖頭，告訴她出版社只是用了“女版丹·布朗”來替她做宣傳。她咧嘴大笑，說?？坪偷ぁげ祭识际撬鹁吹那拜叄⒉唤橐庾约旱淖髌繁荒脕碜霰容^。她又接著說自己十分喜歡?？频淖髌罚行以趲讉€場合見過?？票救?。他就像是本百科全書。耶費爾回憶起自己見到?？茣r的場景，感嘆道。

我對耶費爾說自己也很喜歡埃科的小說，并且十分期待他的非小說類作品能被更多地翻譯，像是講文藝理論的The Open Work（《開放的作品》），應(yīng)該會受到文學(xué)愛好者們的歡迎。耶費爾表示贊同，說The Open Work沒有匈牙利文譯本，她讀的也是英文譯本，曾給過她很多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

后來耶費爾還和我聊了很多文學(xué)上的見地，我才發(fā)現(xiàn)她對華語文學(xué)界的了解比一般歐陸作家要多得多，中國很多作家的英譯本匈譯本她都看過或是聽說過，這讓我們的談話更為暢通無阻，在大廳里等待政府發(fā)號施令的時間顯得不再漫長。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了兩個小時，直到我的手機鈴聲再度響起，起初我還誤以為是鬧鐘，想要掐滅時才發(fā)現(xiàn)是李聞給我打來電話。

我語氣輕松地對電話里的李聞?wù)f：昨天是誰跟我信誓旦旦地說這是座死火山，什么自三疊紀起就沒爆發(fā)過？李聞解釋說這的的確確是座死火山，不信讓我查維基百科。他隨后說道，政府現(xiàn)在正派直升機去附近采集空氣樣本，他打電話給我是想跟我確認別開窗，還不知道這火山噴發(fā)的氣體到底是什么。我告訴他我們在門窗緊閉的酒店大堂里，正在等待集中調(diào)遣，讓他不要擔(dān)心。他說好，有事隨時聯(lián)系，就掛了電話。

我坐下來后告訴耶費爾，打電話的是我一個兒時的朋友，我們快二十年沒見，昨天剛和他吃了飯。你們一定聊了很多，她微笑著對我說。我點點頭，對耶費爾說我和李聞從前是足球隊的，他是隊長，我是副隊長。耶費爾說沒想到我的運動細胞還不錯。我向她搖搖手，說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在上初中。

我至今還記得，在最后一場球賽后，坐在校隊大巴車上返校的那個下午，立交橋上發(fā)生了追尾事故而引起了大擁堵。我們車上的氛圍很壓抑，無論是球員還是教練都沒有說話，因為我們輸給了敵對學(xué)校，那是中學(xué)生聯(lián)賽的八進四，距離挺進半決賽僅有一步之遙。李聞是當時的球隊隊長，踢后腰，我是副隊長，踢左邊鋒，我們坐在大巴車的最后兩排，一路上都很沉默。從大巴車上往下看，加塞的汽車首尾相連排成了長長的隊列，透過擋風(fēng)玻璃可以看到很多司機在不耐煩地抽著煙，他們把手伸向窗外，不時地將煙灰抖落到馬路上。

大巴車上的收音電臺里一直在滾動播報著十年不遇的特大臺風(fēng)“碧利斯”將于晚間在臨市登陸。當時車外的天空被晚霞印染得赤紅一片，拋開臺風(fēng)將至的負氣壓和輸球過后的失落躁郁，那天的晚霞倒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的生活里我還經(jīng)歷過幾次臺風(fēng)過境，也在很多地方生活過，卻再也沒有見過那么美麗絢爛的城市夕陽。當時我對后座的李聞?wù)f，外面的晚霞真美。過了一會兒，見李聞沒有應(yīng)答，我回頭看去，他正戴著隨身聽閉著眼睛靠在玻璃窗上休息，于是我沒有再去打擾他。在二十年后諾里的重聚之前，那是我對李聞?wù)f的最后一句話。后來足球隊很快換了屆，但在那之前李聞已經(jīng)辦理了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并跟隨他離異的母親搬到了國外。

不久后，從諾里酒店的中控喇叭處傳來播報，說一級警戒已經(jīng)解除，政府的空氣采樣顯示有毒有害氣體并無超標，酒店入住人員并不需要進一步撤離，可以自行回房休息。我和耶費爾在恢復(fù)運營的酒店吧臺里買了早餐果腹，互相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后，我們都決定要回房間好好休息一下。觀景電梯那里已經(jīng)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大家都想遠眺修曼萊斯火山爆發(fā)的壯麗景象。耶費爾朝我攤了攤手，眼看著排隊等電梯至少要半個小時，我們決定沿著逃生通道爬樓梯回去。分別前，耶費爾在走道里給了我一個友好的擁抱。

從床上再度醒來時，已是下午。我從肩包里翻出了一包餅干來墊肚子。手機顯示李聞在我熟睡時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我回撥過去，他問我接下來有什么安排，要不要跟他開車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外面的風(fēng)景很漂亮。我用手機查看了郵件，確認今天的研討會被取消后，我對電話另一端的李聞?wù)f：好，去哪里？他說走一條風(fēng)光大道，半個小時后見。

掛掉李聞的電話后，我又想到了耶費爾，便發(fā)短信問她下午有沒有安排，是否有空跟我們開車四處逛逛。沒過多久，我就收到了耶費爾的回信，她說她很榮幸受到邀請，也很期待加入我們。我給李聞打了電話，問他可不可以帶上我的一個匈牙利作家朋友，他說沒問題，車上就我們?nèi)?。半小時后，李聞在酒店門口接上了耶費爾和我。

我叫耶費爾·佐依，很高興認識你。上車的時候，耶費爾熱情地用英文和李聞作自我介紹，她還提到了我和李聞在足球隊的故事。李聞聽后哈哈大笑，他回頭看向耶費爾，友好地伸出右手，說：我叫聞·李，也很高興認識你。握手的時候，他故作滑稽地擠了擠眉毛望向副駕駛的我：以后我就可以吹牛說我認識兩個作家朋友了！我和耶費爾看了看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問正在調(diào)試導(dǎo)航的李聞接下來要去哪里。李聞指了指西南方向，說我們要去修曼萊斯火山那里。耶費爾有些不相信我們要開車前往正在噴發(fā)的火山。李聞解釋道：不是真的去火山腳下，我們沿著公路開到離火山最近的地方，隔著海峽。

此時城市的街道上依然有很多看熱鬧的人，大家穿著休閑，有說有笑，顯得興奮非常。他們頭頂?shù)奶炜罩袕浡t色的云霧，是修曼萊斯火山噴發(fā)出的氣體和固體在高空中與水汽凝結(jié)后形成的顆粒。此時的紅云在修曼萊斯火山所在的方向更為濃密，西南風(fēng)正將這些稠密的紅云吹往諾里的市中心上空。日光被紅云所遮掩，城市里的光照強度降低了不少，約莫等同于黃昏時分，臨街的商鋪陸陸續(xù)續(xù)開了燈，行人們紛紛拿起手機對著天空拍照，以影像和畫面來記錄下這場因死火山再度噴發(fā)而產(chǎn)生的奇妙境遇。

看樣子大家都不害怕火山爆發(fā)。耶費爾望著街邊的人群，怔怔自語道。

大概是因為政府說這些氣體沒什么毒害。李聞?wù)f。

離開城市主干道后，李聞又將車一路開上了南北走向的州際公路。右側(cè)是懸崖與海浪，白色的海鷗在赤色的天幕下迎著海風(fēng)盤旋，遠處的修曼萊斯火山正朝天穹噴射出火紅而發(fā)亮的熔巖。

我對耶費爾和李聞感慨道，這可真有些末日的圖景。耶費爾說，這些發(fā)亮的熔巖讓她想起了孩童時代的煉鋼廠。聽到耶費爾這么說，我想到了她在《修道院里的薔薇》中描寫的那座煉鋼廠，就在發(fā)生了兇殺案的破舊修道院邊上。我向她提起這件事。她沒想到我還記得這些場景，她說她的父親就曾在布達佩斯郊區(qū)的國有煉鋼廠里工作，自己的小學(xué)也是在煉鋼廠附屬小學(xué)就讀。耶費爾說她還記得每個工作日父親都會把她和弟弟送到煉鋼廠旁邊的附屬小學(xué)，越過學(xué)校操場的圍欄，她就能看見不遠處的煉鋼廠，還能看見燒紅的鐵水映在白色墻壁上反射出的倒影。

李聞一邊開車，一邊說耶費爾的這段經(jīng)歷與他的類似，他說自己的幼兒園和小學(xué)也是在化工廠旁邊，每天都能看到從高聳的煙囪里不斷冒出的白氣。我對他們說，這種童年經(jīng)驗似乎在社會主義時期的國家里很常見。耶費爾點點頭，她說現(xiàn)在匈牙利的工廠方圓三公里內(nèi)都很少有學(xué)校。

離修曼萊斯火山越來越近，越發(fā)濃稠的紅色云霧盤亙在我們頭頂上方的萬米高空，日光從云層的縫隙處散射下來，經(jīng)由水汽折射，形成如同丁達爾效應(yīng)般的光束。與此同時，臨近火山口的海面反射出云層的色彩，已是絳紅色一片。熔巖從葫蘆形的火山口持續(xù)噴發(fā)，再迅速散落在四周的巖壁和海水中，像是一座發(fā)著亮光的不曾間斷的紅色噴泉。

李聞將汽車?？吭诠放缘囊粋€休息區(qū)，我們決定徒步下山走到海邊。李聞在前面帶路，我跟耶費爾走在后面。

徒步下山的過程中，我將心中關(guān)于《修道院里的薔薇》一書的困惑拋向了耶費爾，我問她難道真的不介意一部分讀者購買她的書是源于其中的桃色意象嗎？畢竟有著禁欲男性意象的“修道院”和有著美麗女性意象的“薔薇”結(jié)合在一起，很難不讓人產(chǎn)生桃色聯(lián)想。

她沖我淘氣地眨了眨眼，問我是否也因為桃色意象才去讀她的書。我搖了搖頭，說是作協(xié)朋友推薦的。她哈哈大笑，叫我不用急著解釋，她只是開玩笑才這么問。

如果一部作品的內(nèi)容足夠真誠，即使是由桃色意象的書名來吸引一部分原先不會翻開它的讀者去閱讀它，當然，我指那些與文本相關(guān)的，經(jīng)過仔細設(shè)計的桃色意象，這又有什么不可呢？耶費爾停下腳步，繼續(xù)道：畢竟如果作品不夠有誠意的話，口碑的作用還是要大過書名的，不是嗎？

我對耶費爾說，由桃色意象吸引過來的讀者，大部分會因為期待落空而對作品本身產(chǎn)生負面評價，這也會影響作品的口碑，不是嗎？耶費爾說，這是市場化作品的代價，不過話說回來，一部文學(xué)作品是不可能滿足所有讀者的，作品需要在市場化和純粹的文學(xué)性之間找到一個平衡，而兩者有著截然不同的評價體系。對她來說，市場化意味著挖掘更多的潛在讀者，文學(xué)性則是她對自己的交代。

我對她說，用桃色意象來命名書籍和她在臺上所講述的用社交媒體來推廣文學(xué)作品的理念是共通的，都是為了減小文學(xué)作品“冷啟動”的難度，尤其是在這個碎片化的娛樂時代。歸根到底，社交媒體也好，吸引眼球的書名也好，最終都需要好的作品質(zhì)量來做背書。

耶費爾朝我點了點頭，便又跟上了在前面帶路的李聞。走了一會兒，她回頭問我：你這段時間是在階段一、階段二，還是兩者皆有？我問她什么是階段一，什么又是階段二。她笑著說這是他們在匈牙利作協(xié)內(nèi)部的叫法，她以為英文世界也有類似的對應(yīng)說法，階段一是指正在構(gòu)思一部作品但還沒動筆，階段二是指正在書寫的過程，還有一類作家是在書寫一部作品的同時構(gòu)思另一部作品，這就是兩者皆有。

我告訴她我應(yīng)該還在階段一，因為我正在全力構(gòu)思一個短篇。她問我這個短篇關(guān)于什么。我說大概是關(guān)于童年。耶費爾沖我做了個鬼臉，她說作家都喜歡寫童年，Writers all have one mom，and her name is Childhood（作家們都有同一個母親叫“童年”）。我邊笑邊鼓掌，引得在前面帶路的李聞停下來查看我們的狀況。不過這句話可不是我說的。耶費爾攤了攤手，這是凱爾泰斯在我們作協(xié)里的一次報告時講的，我只是援引了他的話。

后來在路上我跟耶費爾提到了各自的童年，我提到了我的祖母和那些消失在海邊的神奇故事是怎么影響我的創(chuàng)作。她提到了布達佩斯郊區(qū)的煉鋼廠和破敗衰落的景象是如何構(gòu)成她創(chuàng)作小說時的母題。我和耶費爾聊得很愉快，李聞并沒有打斷我們兩人之間的談話。

不久之后，我們一行人下了山，來到了海邊的沙灘上，此時再回望，公路早已被來時兩旁的低矮灌木和延綿的山勢所遮掩而不見了蹤影。一個涂有紅字的木牌上用英文寫著“危險勿近”。李聞指著木牌，問我們還要不要繼續(xù)往前走，可以走到前面的礁石那里。我看了一眼耶費爾，在得到了肯定的眼神后，我沖李聞點了點頭。他幾步就踏上了一塊走勢平緩的礁巖之上。我和耶費爾也很快跟了過去。

在越過諾里海灘邊的告示牌時，有那么一瞬間，我想起了祖母生活過的那座海邊小鎮(zhèn)，以及在臺風(fēng)登陸前的海灘上豎立著的那一排“危險勿近”的告示牌。不同于臺風(fēng)登陸，死火山的突然爆發(fā)很顯然在我們所熟悉的秩序之外，我原以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切都可解釋的人們（我當然也在其中）大概會因近距離地直面未知而感到失控乃至不適。但直到我站在礁石之上極目遠望時，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原本刺眼的紅色光焰與隔著海峽仍能聽見的經(jīng)久不息的轟鳴聲，竟能讓人在不知不覺間置身于一種未名而混沌的幸福之中。

李聞?wù)镜轿疑砼?，因為耶費爾正在更遠的礁石上遠眺火山，我和李聞便沒再用英語交流。迎著海浪聲，李聞不得不提高了嗓音，他對我說，他還記得二十年前的最后一場球賽，回校的大巴車上，天空和晚霞像被山火燒過般赤紅一片，和現(xiàn)在的這些紅云頗有幾分相像。我說我也記得，那天是臺風(fēng)將至，當時的景象很美，眼前的景象也很美。

我又對李聞?wù)f：你還記得嗎，你當時坐在我后座。李聞?wù)f他當然記得。我說：在立交橋上的時候我還喊你看窗外，不過你好像戴著耳機睡著了。

李聞沉默了很久，忽然間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轉(zhuǎn)頭看向我，眼神中有一些失落和傷感。他問我，會不會有一天也將他寫進我的小說里。我剛想說些什么，海風(fēng)便灌入了我的咽喉之中，使我沒能再說話。我朝李聞點了點頭。他便也沒再說下去。

站在巨大的礁石之上，我們?nèi)说拿媲爸挥袥坝康牡t色海浪，遠處的修曼萊斯火山正向天空噴涌出積攢了億萬年的紅色熔巖，云霧在葫蘆形的山口上方聚集，濃稠得猶如絳紅色的墨汁。緊密而厚重的紅云之間正裂開一道細縫，金色的霞光自天穹而下，照得天地間一片敞亮。

一些被時間遺忘了的故事和久遠到不再可能的傳說，正漸漸在混沌中顯現(xiàn)，就如同潮水退去后散落在沙灘上的那些美麗貝殼，只待人俯身去撿拾。

回來的路上，我對耶費爾說，我準備借鑒她取書名的經(jīng)驗，給我的小說也取個吸引眼球的名字。耶費爾顯得很好奇，問我準備怎么取。下車的時候，我總算打定了主意，我告訴她，小說的名字就叫《修曼萊斯火山的爆發(fā)》。

責(zé)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