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瀚
在社交平臺上,胡欣的ID很直白,叫“女書胡欣”,發(fā)帖也簡簡單單,平鋪直敘教人寫女書字。在討論著新季時裝、時髦妝容和當紅偶像的平臺上看到女書,就好像湍急的河水中,翻出了應當安靜沉淀于水底的東西。
女書的起源時間眾說紛紜,已不可考,從文獻可以追溯,女書的使用盛行于明清的江永一帶。在話語權(quán)被統(tǒng)治階層男性所壟斷的時代,女性通過秘密的文字發(fā)出了聲音,用女書寫下她們的生命質(zhì)感,已是一個值得被全世界聽見的故事。和歷史沉淀形成對比的是,女書的傳承臨近瀕危,現(xiàn)有的6位傳承人中4位年齡超過60歲,最年輕的胡欣也有30多歲。照此下去,恐怕再過一代人,這項古老又特殊的女性文化,會徹底消失,被人遺忘。
江永縣隸屬永州,這是柳宗元寫下“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被貶之地,也是“周貞實者,秦始皇時人,遁居于此……始皇三召不起”的幽居所在。與世隔絕的地理環(huán)境,孕育了女書。千百年來,此地沿襲男耕女織的習俗,女性出嫁前后結(jié)伴于閣樓,一邊做女紅一邊唱歌。她們不被允許像男人一樣學習漢字,便發(fā)明了自己的語言文字,記錄姊妹結(jié)拜、婚姻家庭、社會交往、幽怨私情、鄉(xiāng)里逸聞和歌謠謎語……華裔女作家鄺麗莎據(jù)此創(chuàng)作了小說《雪花秘扇》,后來又改成電影,成為女書最廣為人知的故事。
胡欣將我們一路領(lǐng)進女書生態(tài)博物館,在博物館做講解,是她日常的工作之一。恰逢周六,博物館迎來了不少的游客,接待游客的講解員在門口吟唱,調(diào)子十分動人,樸實而充滿了生命力。胡欣說,那是女書中的《送嫁歌》,歌詞唱的是“堂屋中間有條藤,藤子開花十二辰,爹娘養(yǎng)的金坨女,雙吹雙打送出門”,因為曲調(diào)歡暢,常被唱來迎客。以前聽說過女書,以為這只是文字,卻沒有想到,女書還是歌。胡欣告訴我們,女書的口頭表達不像漢字一樣是講出來的,而是通過旋律唱出來的,配合上百個調(diào)子,朗朗上口。她小時候?qū)W女書,也是先學唱,再學寫字翻譯。
2013年,譚盾以《女書》為主題制作交響音樂詩,他在江永花了5年時間采樣錄制,全曲共分為13個樂章,以揭示女書起源的“秘扇”為始,寫意夢幻的“活在夢里”為終,講述江永女性的一生。
第二天一早,我們前往女書村附近的河淵村,拜訪了女書現(xiàn)存于世最后的自然傳人,84歲的老人何艷新。
“不要問啦,老了,腦子都記不清楚?!崩先穗m然嘴里這么說著,眼睛卻亮晶晶的,傳達著清晰的內(nèi)心映照。何艷新的腦子里,如今還存著很多細節(jié)充沛的畫面。比方說,她十來歲的時候,總看到有年輕的女孩上門來找外婆寫女書,她們說外婆寫,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能看見外婆和女孩臉上的眼淚。何艷新問外公,她們?yōu)槭裁纯?,外公告訴她,這是寫《三朝書》,等她大了能替外婆寫,外婆就不哭了。
“賀三朝是江永的嫁娶傳統(tǒng),有姑娘出嫁,她的親戚女友會早早寫了《三朝書》裝訂起來,繡花布面做封面,等她出嫁三朝回門送上。男方村子里懂女書的婦女,也會翻開三朝書演唱。收到的三朝書多,表示新娘子才華人品出眾?!焙涝谝贿呇a充,書里多是些姐妹間的心事,女人把自己的生活寫成女書,借此和感情親厚的姊妹交流。
何艷新跟著外婆學了幾年女書,“我才知道,說的人命苦,寫的人也苦,女書都是寫給那些命運悲慘的人?!闭纭堆┗厣取防锼鶎憽拔覀兌枷肷酶挥?,嫁得體面,死得安逸,葬得隆重……但命運和現(xiàn)實是不容幻想的”。在生產(chǎn)力和女性地位都低下的傳統(tǒng)社會,女性有太多苦難需要書寫:父母的早逝、勞作辛苦繁重、婚姻生活不幸、生兒育女對健康的挑戰(zhàn),還有難以維系的生計,家人生病時的憂心,丈夫故去后的彷徨,年老遭受的羞辱和虐待……風雨如晦的日子里,這種聆聽和傾訴,為她們提供了一個心理安慰的地方。
上世紀80年代,女書逐漸受到學術(shù)界的重視,國內(nèi)外學者走進江永。“重新發(fā)現(xiàn)女書的時候,他們來村里找過我,但我不說我會?!焙纹G新還記得,那些年她打發(fā)走了好幾撥人,刻意隱瞞自己懂女書,苦難在她心里留下的陰影沒有徹底退散。最后,是日本語言學者遠藤織枝在何艷新丈夫身上找到突破口。彼時她的丈夫重病住院,遠藤前來探望,給她住院的丈夫塞了五百元錢。“那一次,他告訴遠藤,我老婆是會女書的?!爆F(xiàn)實與因緣的雙重推動,何艷新的人生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無法再做否認,何艷新只好答應下翻譯女書長篇《 三姑記》的工作。結(jié)束了白天的農(nóng)活,深夜在丈夫的病床前提筆翻譯,夜色冰涼,病房間雪洞似的白,《三姑記》文字里透出的悲苦牢牢抓住了她,想到自己白天下田種地、干家務,養(yǎng)活六個孩子和二位老人,照顧病中的丈夫,每日只為生計而奔波,她淚流滿面,無以為繼。
老人說到這里,語音漸低,關(guān)于女書的交談令她陷入傷感。
離開河淵村的路上,胡欣講了她和女書的故事。大約在何艷新翻譯《三姑記》之后不久,整個江永因為女書而沸騰,他們第一次知道平日里哼唱的歌謠竟然如此獨一無二,甚至外國人也專程跑來學習,當?shù)叵破鹆艘还蓪W習女書的熱潮。2000年,女書傳人胡美月在村里開了一個學習班,召集當?shù)氐膵D女利用晚上學女書,課堂就設在浦尾村的祠堂里。“我們小時候,村里能有什么消遣,小孩就跑一跑爬個竹竿子?!甭犝f晚上有課上,大大小小二十來個婦女帶著孩子,把學女書當做夜飯后的消遣。年僅12歲的胡欣也在其中,和母親還有堂姐們一同學習女書。
“現(xiàn)在孩子學漢語,都是先學拼音、部首,單個的字,然后詞組造句。我們學女書不一樣,老師直接把一篇歌給抄在黑板上,大家跟著讀、跟著唱會了,再把文字抄回家去。女書的發(fā)音是我們平時講的永明土話,所以讀起來不難,學的是如何寫,學翻譯,還有學刺繡?!比欢?,那一陣學習熱潮并沒有持續(xù)很久,因為一股更強勁的風,吹進了山區(qū)。經(jīng)濟開放,企業(yè)發(fā)展,課堂里的姐妹們坐不住了,一個個跑出山外,進入城市和工廠。如果沒有意外,胡欣本應該在年齡漸長后離開浦尾村,加入外出的打工隊伍,女書成為她童年留下的一段模糊記憶?!昂臀乙黄饘W的堂姐早就不會寫也不會讀女書了,只有我回家鄉(xiāng),繼承了女書?!?/p>
由江永縣城向東北驅(qū)車十多公里,抵達懸有“中國女書村”字樣的牌樓,便進入了女書島。一座朱紅吊橋跨過永明河,通向四面環(huán)水的浦尾村,胡欣就生長在這里。
“很多人問過我,傳承人平時是不是很空?不會,我有很多要做的:要練字,女書打開知名度以后,最早有書法家注意到,他們以女書為載體寫書法,光這一項就很值得花時間去練去琢磨。我還要做繡工,博物館的周邊,都是我們自己手工繡的,這也是一個費功夫的。當然最難的是用女書創(chuàng)作。打個比方,用女書寫出好聽的句子,像寫詩填歌詞一樣,前兩年我給何艷新老人寫了一封信,她讀完還糾正了我,說有幾個字我寫出來但唱著不好聽,得用其他押韻的詞語替換。”
在鄉(xiāng)間平緩的時光中,胡欣從故紙堆中感受到一個個生命細微的喜悅或沉重??吹贸鰜?,她樂在其中。和很多非遺傳承人一樣,驅(qū)使胡欣繼續(xù)往前走的,不僅僅是責任感,更多來自于深入鉆研后獲得的精神價值。城市人獲得了“快”,就失去了“慢”,獲得了大量重復的商品和建筑,同樣以失去不能復制的文化作為代價。胡欣選擇了后者,在傳統(tǒng)文化中,她能發(fā)展事業(yè),也能找到樂趣,工作、生活和趣味漸漸變得一體化,這種狀態(tài),絕大多數(shù)城市人都難以抵達。
2010年,胡欣代表女書傳承人參加了上海世博會,在湖南活動周期間進行女書習俗展示,帶去了共3萬字、127米長的女書長卷。也是在這一年,胡欣通過讀、寫、唱、創(chuàng)四項考核,成為最年輕的女書傳承人。
在胡欣的女書故事里,不再有上一代人那么多的眼淚和陰霾。還是一樣的女書,400多個常用字和一眼就能辨認的細長外形,但環(huán)境變了,胡欣身處新的時代,女書在她手里便自然呈現(xiàn)出這個時代的紋路和肌理—那是一種更接近浪漫主義的氣質(zhì),對愛情、溫柔、友誼和愛的傾向。
不久前同事出嫁,她和幾個會唱女書的同事在婚禮前復刻了傳統(tǒng)的“坐歌堂”。出嫁的前三天,新娘在堂屋里貼著彩紙,生起炭火,穿上嫁衣坐到正中間,六個“歌伴”姐妹圍著火堆坐到她兩側(cè),一首接一首地對歌,敘事、道情甚至猜謎,把新娘唱得哭了又笑、笑了再哭?!巴耆梢钥醋鍪枪糯娴摹畣紊砼蓪Α!杼谩?guī)模小一點的要三天,分別是嘈屋、小歌堂、大歌堂,要是規(guī)模大一點,可以連續(xù)做45天,好朋友和伴嫁姑娘早早抱著被子鋪蓋到新娘家里住下,和她一起準備,一起刺繡,享受最后的自由時光。”有了“轟趴”,Glamping又怎能缺席?農(nóng)歷四月初八,是當?shù)氐摹岸放9?jié)”,也是江永女性自己的“婦女節(jié)”。這一天,同村的未婚姑娘邀請嫁出去的好姊妹回村聚會,每人湊些黃豆臘肉、油鹽柴米,或置辦些零食,就在野外搭灶生火吃喝一日。娛樂活動從一大早上開始,互贈女紙、女扇、女帕和女紅,一起唱歌、習書、做女紅,盡歡一天,在火熱的氣氛中,充分表達她們的情感和詩意。
女書很傳統(tǒng),但胡欣的思想并不拘泥守舊。傳統(tǒng)節(jié)日也好,書法也好,甚至用女書作為文身,只要現(xiàn)代年輕人能在傳統(tǒng)女書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元素,在她看來都挺有意思?!胺沁z是起源于民間的藝術(shù),當它們被人選擇了作為載體,便具備文化符號的意義,成為了我們的共同記憶?!迸畷淮鷤鞒?,不僅僅是為了保留一種文字或是一種曲調(diào)。女書是活的,它最好的活法,就是活在當代人的生活中,而不僅僅存在于冰冷的博物館里。胡欣依然堅持每個暑期開班教授女書,學生有附近村子的女孩,也有不遠千里而來的外鄉(xiāng)人,甚至外國友人。“別小看外國人,他們用國際音標可以發(fā)出相當標準的音?!焙啦恢榔渲心膫€學生,未來會成為傳承人,但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能有更多的年輕人一起守護、一起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