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媽媽再聚紅巖

童丹寧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父母懷著共同的理想信念，在紅巖村相聚、相知，成為了革命伴侶，并攜手一生。他們是忠誠的紅巖村人，其身后骨灰一半撒在嘉陵江里，一半深埋紅巖的泥土中。紅巖村見證了他們的愛情，也成為他們永恒的歸宿。

2023年3月7日，是父母結(jié)婚80周年紀念日。在春至人間的季節(jié)，我倍加懷念他們。

相聚

1914年9月20日，爸爸出生在福建省長汀縣童坊鎮(zhèn)童氏大屋耕讀居。按照家譜他是“大”字輩，所以叫童大鵬。“耕讀居”一詞，充分表明了客家人既要種田又要讀書的治家之道。

爸爸從小參加勞動，同時讀私塾、上小學，一直讀到新橋師范。1930年6月，當紅軍進長汀擴軍時，在學校地下黨員的引領(lǐng)下，16歲的他毅然參加紅軍。別人說，你個子這么小叫什么“大鵬”呢？所以，他在報名時改名童小鵬。

爸爸當月參軍，當月入黨，在紅四軍政治部做秘書工作。他參加了中央革命根據(jù)地五次反“圍剿”，走了二萬五千里長征，“三次炸彈未炸死”，艱難而幸運地到達陜北，并參加了東征。進入紅軍大學學習時，被毛澤東看中，擔任他的秘書。1936年12月西安事變爆發(fā)，爸爸跟隨周恩來到西安。從此，他在周恩來身邊工作40年。

西安事變后，國共開始第二次合作，爸爸隨周恩來到南京、轉(zhuǎn)武漢、進長沙、繞桂林，最后到了重慶?！笆竦离y，難于上青天。”日本軍隊過不來了，重慶就成了戰(zhàn)時首都，八路軍重慶辦事處也入駐紅巖村。1939年1月，以周恩來為書記的中共中央南方局在重慶成立，作為我黨在國統(tǒng)區(qū)的堅強領(lǐng)導核心。當時，爸爸對外是八辦的機要科長，對內(nèi)是南方局秘書長。他在周恩來、董必武老一輩革命家的領(lǐng)導下，在重慶戰(zhàn)斗了近八年。

我的媽媽叫紫非，原名張子復，在重慶八辦叫朱紫非。1918年11月，媽媽出生在湖南省寧鄉(xiāng)縣毛工橋鄉(xiāng)和家沖，在家排行第四。由于家境殷實，外祖父思想開明，她自幼入祠堂私塾啟蒙，后入新校學習。

1935年，媽媽進入寧鄉(xiāng)第一女校讀初中。在校期間，她開始接受進步思想的熏陶。這一時期，為培養(yǎng)戰(zhàn)地和后方醫(yī)護人員，當?shù)亻_辦了一個看護班。看護班的學員以女校較年長的學生為基礎(chǔ)，吸收部分社會知識青年參加。媽媽作為該校學生參加了看護班的學習。同期學員后來均成為當?shù)刈o理人員骨干，悉心照顧受傷的抗日軍人。

媽媽在學校接受到新的教育內(nèi)容，逐漸了解國家時事。盧溝橋事變后，她不愿做亡國奴，決心走上抗日戰(zhàn)場，殺敵保家鄉(xiāng)。做出這一重大決定，還與她的家庭背景密切相關(guān)。

她的叔父張漱華，在大革命時期當過北伐軍葉挺獨立團第一營營長及后來的補充團長，中共地下黨員，曾任湘中游擊隊第三支隊參謀長；伯父張伯倫也是中共黨員，曾任湘中游擊隊第三支隊政委；姑母張覺非是大革命時期湖南省軍委書記李漢藩的夫人，堅定的共產(chǎn)黨員，中國第一批女共青團員之一，與楊開慧是同班同學。同時，“寧鄉(xiāng)四髯”（何叔衡、謝覺哉、姜夢周、王凌波）與媽媽的家族有著姻親或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受長輩和親屬的影響，媽媽更加堅定去延安的決心。

1937年8月，媽媽通過八路軍湖南辦事處去了延安，進入延安女子大學學習，畢業(yè)后被調(diào)到中央辦公廳機要處工作。媽媽去延安時，向劉少奇借了40元作為路費。20世紀60年代，我們在國務(wù)院小禮堂看電影，劉少奇也來了，媽媽趕緊走過去向劉少奇表示問候。劉少奇詼諧地說：“你的40塊錢還沒還我呢！”

1940年7月，周恩來回延安出席中央政治局會議，爸爸隨行。會議結(jié)束后，周恩來選調(diào)了一些機要電臺人員到重慶，其中就有我媽媽。

媽媽他們與周恩來同機到蘭州停留，吃飯后飛往重慶。爸爸是機要科長，熱情地招呼他們。媽媽對爸爸的第一印象是：見一個小個子，上下跑來跑去……

結(jié)婚

由于爸爸在機要科年齡最大，老一輩革命家都非常關(guān)心他的婚事。1937年春，他在西安紅軍聯(lián)絡(luò)處工作時，林伯渠給他寫過一首打油詩：“年居二五尚無妻，東西南北走馬蹄。傷心經(jīng)過板子巷，看見公雞追母雞?！逼鋵嵞抢餂]有女同志，當然不可能談戀愛、結(jié)婚。

1938年1月，爸爸擔任中共中央長江局秘書兼機要科長。長江局有女同志，同辦事處來往的女青年也很多，但因為工作忙，爸爸沒時間談情說愛。9月，他隨王明、周恩來、博古回到延安。

在延安時，中央組織部調(diào)了一批譯電員和報務(wù)員（有男有女）到重慶，譯電員由中央機要處處長李質(zhì)忠決定，報務(wù)員由軍委三局局長王諍決定。爸爸到重慶后，一些機要人員也被調(diào)到重慶。博古看到那些同志，對爸爸開玩笑道：“你為什么不自己去選個好對象，盡調(diào)些‘孟良、焦贊來?！卑职终f：“這都是由機要處和軍委三局決定的，我想選對象也選不了?。　?/p>

1940年7月，媽媽被調(diào)到重慶八辦當譯電員，在爸爸領(lǐng)導下工作。在艱苦的工作和學習環(huán)境中，他們經(jīng)過互相了解，有了一定感情。1941年初，爸爸向媽媽表達了愿望，但遭到媽媽拒絕。已經(jīng)27歲的他盡管有些不快，但照常工作學習，說：“不能勉強人家嘛?！?/p>

后來，爸爸與電臺的李冠華經(jīng)過接觸，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并報告了南方局組織部長孔原。隨著重慶形勢日漸緊張，外面需要建立預(yù)備電臺，李冠華被派到重慶郊區(qū)地下黨員莫止家里，與莫止母親同住。一段時間后，莫止和李冠華由假夫妻逐漸產(chǎn)生了感情。孔原曾征求爸爸的意見，是否調(diào)李冠華回來。爸爸表示工作重要，個人問題是小事。此后，經(jīng)組織批準，莫止和李冠華結(jié)為夫妻?？箲?zhàn)勝利后，他們到上海吳克堅系統(tǒng)工作。

1942年冬，爸爸第二次向媽媽提出結(jié)婚的想法。這一次，媽媽沒有反對，但說要考察一段時間，即先訂婚再結(jié)婚。工作之余，他們在山坡上、小溪旁、“情人”橋留下了熱戀的身影。經(jīng)孔原批準，爸爸媽媽決定于1943年元旦訂婚，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jié)結(jié)婚。

因周恩來在三八婦女節(jié)當天有統(tǒng)戰(zhàn)活動，結(jié)婚儀式提前在3月7日舉行。晚飯前，周恩來和爸爸媽媽在八路軍重慶辦事處樓前合影。經(jīng)辦事處處長錢之光批準，晚飯多加了兩個菜，周恩來、鄧穎超、董必武、何蓮芝、孔原、錢之光和爸爸媽媽一塊吃飯。飯后，大家一起到俱樂部參加婚禮晚會。

鄧穎超在祝賀講話中希望所有夫妻都實行“八互”，即“互愛、互敬、互勉、互慰、互信、互助、互讓、互諒”。周恩來勉勵爸爸媽媽要把夫妻關(guān)系搞好，把革命工作做好。他還對在場的青年同志打趣道，沒有結(jié)婚的同志不要胡思亂想，只要條件成熟，對革命工作有利，一一都要解決。董必武作詩《賀童小鵬、朱紫非結(jié)婚》：“春至人間后，童朱鼓瑟琴。不須書兩地，已結(jié)帶同心。桃夭華灼灼，梅標實沉沉。灼灼桃華綻，雙雙燕子臨。紅巖三八節(jié)，喜引鳳凰音?！?/p>

當晚，爸爸離開三樓的機要斗室，媽媽離開集體宿舍，搬到了周怡、張玉琴住過的稍大的房間，結(jié)為革命伴侶。他們的被單是劉太太（即饒國模）送的，毛巾是申光送的，兩條枕巾是劉恕送的。他們自己買了幾尺棉布，媽媽縫了一件背心、一條褲衩，就這樣開始了婚姻生活。

生子

結(jié)婚后，爸爸媽媽相親相愛，工作上互相幫助，生活上互相照顧。1943年12月1日凌晨，我出生了。當時，在紅巖出生的孩子不少人名字中都有一個“丹”字，孔原叔叔翻看了《列寧選集》，給我取名“丹寧”。爸爸媽媽說，我小時候長得很胖，頭圓圓的，脖子上有三層肉，很像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大家就叫我“羅斯?！?。所以，我的學名叫丹寧，小名叫羅斯福。

那時，牟愛牧、榮高棠、申光都有孩子，洗嬰兒尿布是他們的業(yè)余工作。重慶多雨，又是霧都，空氣濕度大，為了使尿布干得快，他們把食堂的煙囪當烤箱，用來烤尿布。有一次，周恩來、鄧穎超回了延安，爸爸媽媽帶著我在二樓周恩來、鄧媽媽的辦公室兼臥室暫住了一段時間。一天晚上，爸爸為了哄我睡覺，抱著我在二樓走廊里來回走動，一不小心從樓梯間滾了下來。爸爸本能地把我緊緊抱著，滾到樓下時，他的額頭碰破，鮮血直流，而我毫發(fā)無損。

1942年以后，辦事處的孩子多了起來。為不影響同志們工作，又能很好地教育管理孩子，在鄧穎超、錢之光的關(guān)懷下，紅巖托兒所建立起來。托兒所有幾間平房，一個院壩，文書科員張德碧任所長，女工田媽媽負責做飯、打掃衛(wèi)生，媽媽們輪流值班照看十幾個孩子。孩子們的名字都特別有意思，如小丘吉爾、頑固、燈泡、貝貝、羅曼、阿米、樂天等，充分反映了爸爸媽媽們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1945年10月，我的弟弟在紅巖村降生。為紀念抗戰(zhàn)勝利，爸爸媽媽給他取名“利寧”。

離別

1946年4月30日，國民政府在重慶發(fā)布“還都令”。5月3日，周恩來率中共代表團成員鄧穎超、陸定一，秘書長齊燕銘，中共中央重慶局主要負責人廖承志、錢瑛、王炳南、童陸生、章漢夫、宋平、章文晉和機要電臺人員共10余人，乘坐馬歇爾的專機飛抵南京。5月15日，爸爸和部分機要電臺人員攜帶400瓦的大電臺乘美軍運輸機到南京。16日，董必武、李維漢等30余人抵達南京。17日，代表團顧問何思敬、李澄之等20人，最后一批乘中航飛機到南京，其余人員和家屬分批乘船先后到達南京。

離開重慶前，由于交通困難，組織上同意一部分家屬先疏散。媽媽就帶著我和弟弟，在一位叔叔的護送下回到湖南寧鄉(xiāng)老家隱蔽。原打算交通暢通時再去南京，后因形勢變化很快，國共內(nèi)戰(zhàn)一觸即發(fā)，南京中共代表團不斷疏散人員，媽媽就一直待在寧鄉(xiāng)農(nóng)村。為隱藏真實身份，媽媽以家庭為據(jù)點做掩護，聯(lián)絡(luò)到原寧鄉(xiāng)縣委書記李石鍬，暗示李到南京梅園找爸爸，并轉(zhuǎn)告我們母子的情況。

李石鍬知道爸爸媽媽的一些情況，很快去南京找到爸爸，說明我們母子情況和他的真實來意：要求找黨的關(guān)系，領(lǐng)導他們在寧鄉(xiāng)一帶搞秘密武裝，準備迎接解放軍。經(jīng)組織部長同意，爸爸和組織部的梁華給他看了文件，談了解放戰(zhàn)爭形勢和黨的任務(wù)，鼓勵他們在農(nóng)村組織群眾，利用可能條件進行合法斗爭。回到寧鄉(xiāng)后，李石鍬組織一部分群眾和秘密武裝，配合解放軍解放寧鄉(xiāng)。在此期間，媽媽以教師身份進入寧鄉(xiāng)橫市云山書院教書，以合法職業(yè)從事黨的宣傳和動員工作。

1948年上半年，媽媽從寧鄉(xiāng)老家來到長沙，經(jīng)她的哥哥張熏陶介紹，在安江縣審計部門工作。這年冬天，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到河北平山縣李家莊時，媽媽接到組織通知，要其前往。于是，她獨自向南繞到香港，搭乘民主人士到北平參加新政協(xié)的船，于1948年12月到李家莊與爸爸團聚，回到了組織懷抱。

我和弟弟則留在寧鄉(xiāng)老家，直到1950年，媽媽才把我們接到北京。

情深

爸爸媽媽在八路軍重慶辦事處工作多年，在紅巖戀愛、結(jié)婚、生子，對紅巖懷有深深的情誼。在渝期間，他們在周恩來、董必武、鄧穎超等老一輩革命家直接領(lǐng)導下工作，經(jīng)歷了國民黨反動派三次反共高潮的生死磨煉，經(jīng)歷過整風學習，堅定了革命信心，學到了崇高的革命品質(zhì)。他們與錢之光、孔原、榮高棠、管平、袁超俊、申光等共同戰(zhàn)斗和生活，結(jié)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爸爸媽媽一起先后9次重返紅巖村，爸爸回紅巖的次數(shù)多達11次。重返期間，他們講革命歷史，贈送歷史照片和革命文物，編輯《南方局黨的資料》，參加各種紀念活動。在中共中央南方局成立60周年時，爸爸就帶著我們哥倆一塊回到紅巖參加活動。

為了專心撰寫回憶錄，爸爸媽媽于1990年底從北京遷居漳州。爸爸撰寫了由陳云題詞的《風雨四十年》，由謝冰心題詞的《少小離家老大回》和《回憶與思念》文集。2001年4月，爸爸正在編寫《歷史的腳步聲》影集時，突發(fā)腦梗住院。這本由楊尚昆題寫書名的影集只編了前部分，留下了遺憾。

1993年7月14日，媽媽在漳州因心臟病去世，享年75歲。1994年3月6日，爸爸帶著我們兄弟和親屬專程把媽媽的骨灰從漳州送到重慶。第二天上午，我們乘船順嘉陵江逆行而上，到達紅巖村后山紅巖嘴，將媽媽的骨灰一半撒向江中，一半埋在紅巖村的山坡上。墓穴里放著一瓶媽媽喜歡喝的茅臺酒，另外還空著一半的位置，用水泥封好后又用土和樹掩蓋起來。爸爸當著眾人的面，鄭重宣布：“當我將來壽終正寢以后，由丹寧、利寧和其他家屬一起同樣把我的骨灰送回紅巖，讓我同紫非永遠在紅巖安息?！?/p>

2007年7月14日，爸爸在北京去世，享年93歲。7月21日，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舉行，遺體火化后暫存八寶山。遵照爸爸遺愿，2009年5月9日，我們兄弟到達紅巖嘴，將爸爸的骨灰一半撒向嘉陵江，另一半骨灰則和媽媽放在一起，實現(xiàn)了爸爸媽媽生前的愿望。

作者系童小鵬之子，中國紅巖兒女聯(lián)誼會總干事

編輯/楊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