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叔
來西安這些年,我的熟人不少,有兩個專注于民間傳統(tǒng)文化,都是十多年前認識的。
頭一個姓梁,云南大學地質(zhì)系畢業(yè)后倒騰過翡翠,又愛寫詩,后來接觸到網(wǎng)絡,一動心思,在網(wǎng)上賣起了藏頭詩,生意紅火,名氣漸起。2008年奧運會期間,某個電視節(jié)目上,主持人還讀過他給奧運健兒寫的藏頭詩。
另一個,叫徐三槐。
咋認識徐三槐的呢?我那時在一家報社做“跑口記者”。我跑的“口”小眾一點兒,是“非遺口”,所以我經(jīng)常要去西安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在那里認識了不少民間藝人,做風箱的、做風箏的、吹糖人的、做泥哨的、做皮影的……還有做繩結(jié)的徐三槐。
徐三槐大我七八歲,那時候還是個小伙子,沒結(jié)婚,一個人闖江湖。他又瘦又小,穿一身松松垮垮的廉價西服,手喜歡插到口袋里,腿抖呀抖的。手要是從口袋里掏出來,就閑不住,一會兒摳摳背,一會兒撓撓頭,給人感覺挺埋汰的。但是手藝沒話說,手太巧了,普普通通的線繩在他手里像變魔術(shù),纏啊、編啊,什么中國結(jié)、手鏈繩、劍穗子、小吊飾,立時三刻就出來了。
那時,非遺中心每次搞活動都會叫上徐三槐,每次給三五百元的勞務費。但是活動也不是天天搞,一個月最多就兩三次,徐三槐靠這點兒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所以需要擺地攤,現(xiàn)編現(xiàn)賣些螞蚱、蜻蜓之類的小玩意兒,掙個仨瓜倆棗。不然喝西北風呀。
他在鼓樓附近的羊市街住。深巷子里有一家小旅館,叫“嘉賓旅社”。徐三槐包年住,房租很便宜,算下來一個月不到300塊錢。他住這里一是圖便宜,二是此處人流量大,方便出攤做生意。但是他天冷不出攤,天熱不出攤,刮風下雨也不出攤,算下來,一年也就那么十來天是風和日麗的。也不能說人家懶吧,后來不是有個詞叫“佛系”嘛,就這意思。
我沒事愛逛羊市街。有一回,難得碰見徐三槐出攤了,跑過去撿了個板凳坐下和他閑諞,順便欣賞街上來往的美女。
徐三槐給一個女游客編了一條手繩,繩上綴了一只指甲蓋大小的五彩鳳凰,鳳尾上還加了閃亮的珠子。女游客歡天喜地戴到手腕上走了。我也覺得好看,夸他幾句,徐三槐得意起來,說:“我喜歡編鳳凰。那是神鳥啊。鳳凰為啥不落在榆錢樹上,偏要落在梧桐樹上?榆錢樹的‘錢再多,還不是一身粗皮,人家梧桐……”
徐三槐的話未說完,我瞄美女的眼睛突然往旁邊一瞟,只見兩男一女共三人迎面而來,為首那人長臉、杏眼,不是某大作家卻是何人?
我心頓時撲撲亂跳,也沒多想,一個箭步跨到街心:“某老師,您是來體驗生活的?能和您握個手嗎?”大作家有點兒窘,但還是和我握手了,說:“我跟朋友來逛逛,吃灌湯包子?!?/p>
我看了眼他身后兩人,怕大作家老實人吃虧,忙問:“誰請客呢?買單的時候記著不要跟人家搶哦?!?/p>
大作家點點頭。我拿出本子請他簽名。大作家簽了,字很潦草??创笞骷乙荒樣唠y走的表情,我這才握手道別,放大作家走了。
回到攤子,我有些不好意思,接著問徐三槐剛才沒說完的話頭:“榆錢樹一身粗皮,那么梧桐呢?”
徐三槐鄙視我道:“看你剛才見了大作家,骨頭輕的!”
徐三槐在西羊市擺攤的時候,生意并沒多紅火。
后來,徐三槐說自己“閉關(guān)”去了—關(guān)在嘉賓旅社的屋子里不吃不喝,燈也不開,黑燈瞎火地熬了五天。他說,那五天里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想到最后,醍醐灌頂,得悟了—他要改行。拿起剪子開始剪紙。
剪紙不稀奇啊。但是徐三槐要把他老家的民間文化和剪紙融合在一起,搞了個“三秦文化剪紙”,自稱是“三秦文化剪紙技藝第十三代傳人”。這就厲害了。
徐三槐為此在非遺中心搞了一場半公開的展示表演,我看了,驚得咋舌。徐三槐打濕頭發(fā),梳了個大背頭,半閉著眼,一邊剪紙一邊做一些古怪的動作,嘴里還念念有詞,一套接一套的。他很快就剪好了,一人高的大張紅紙,上是日月星辰,下是山川河海,中間是人神鳥獸,周圍還有一些符號做點綴,總之,這“三秦文化剪紙”確實很唬人。
徐三槐的廉價西服也變成了唐裝,但依舊穿得松松垮垮的。自我介紹時名字也變了,姓不要了,把“槐”字的“鬼”也摳掉了,叫三木,還有個“大師”的后綴。我拿著他自己印的名片,只見上面印著“三秦文化剪紙技藝第十三代傳人,三木大師”。
徐三槐說,他閉關(guān)那五日還想明白了一個問題:“狼吃肉,羊吃草,鳥吃蟲。我是吃肉的,吃草的,還是吃蟲的,一定要搞清。什么氣質(zhì)的人就得做什么樣的事。氣質(zhì)決定命運?!?/p>
我聽暈了,追問他到底是什么氣質(zhì)。
他笑了:“楊記者,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p>
徐三槐家原本在寶雞的山里。寶雞的搟面皮好吃,全靠辣子油提味。他家不種苞谷不種麥,專門和辣子打交道。種辣子,收辣子,曬辣子,碾辣子,批發(fā)辣子。徐三槐念完小學就輟學了,回家侍弄辣子。等到了十七八歲,家里鬧分家。徐三槐只分得一間草房,但那不是正經(jīng)住人的,是他們家原來種西瓜的時候守夜看瓜用的。他們家種辣子后多年不種西瓜,那草房也就廢棄了。徐三槐不忿,抱來三捆玉米稈,點把火,痛痛快快地把草房燒了,而后就往附近山上的“老爺塔”跑。
“老爺塔”是當?shù)厝说慕蟹?,其實叫法華塔,宋代的,文物。法華塔附近住了位老人,似有些道骨仙風。老者看見郁郁不得志的徐三槐,問他屬啥的。徐三槐說,屬狗。
老者說:“實在沒地兒去就住我這兒吧,你就來幫我看家護院吧?!?/p>
就這樣,徐三槐上山拜了老者為師。山上的日子就是養(yǎng)養(yǎng)雞、種種菜、打打撲克什么的。這一住就是四年,吃了不少白菜燉粉條,認了不少繁體字,學會了唱、念、打坐。老者的院子里不止徐三槐一個徒弟,但他年紀最小,其他人大他十來歲,甚至二三十歲,而且大多是外地人,口音都不一樣。徐三槐和他們也沒什么話說。等老者病故后,徐三槐覺得山上沒啥意思,幾個月后他下山了,也沒人攔他。他走出山門,走到“老爺塔”前,只覺物是人非。徐三槐也不回家,想去大城市看看,就坐車到了省城西安。
有一天閑逛到西北政法大學門口,徐三槐看到有個擺地攤賣香包的。當時快到端午了,香包生意當然好了。關(guān)鍵是這個攤主手巧,不但香包做得有意思,而且會編手繩,用五彩繩現(xiàn)場編,花樣多著呢,蛇結(jié)、十字結(jié)、萬字結(jié)、玉米結(jié)……編好了拴上香包,好看又應景,過端午就該戴這個。
攤子旁圍了好多人等著買。徐三槐在旁邊看得眼熱了,心想:城里人真好哄,編個繩繩都能掙錢。他也是個心靈手巧的,小時候在山里就經(jīng)常用狗尾巴草編“兔子”玩,在老者那兒編柳木筐,還用舊布條編牛鞭子。他就在香包攤子旁邊看,偷師??粗粗?,居然就看明白了。
徐三槐頓時像吃了仙丹,也不覺得餓了,從地上撿了幾根人家不要的花繩,依樣畫瓢,一番擺弄,編了一個最簡單的金剛結(jié)。徐三槐狂喜,他知道,此后自己有飯轍了。
后來他就遇到貴人了—非遺中心的王智主任。王智覺得這小伙兒在西安無親無故,就靠一根繩子討生活,挺不容易的,所以有啥活動都叫上他。
說到這兒,徐三槐感嘆道:“我真是,從小賣蒸饃—啥事都經(jīng)過?!?h3>三
徐三槐變成三木大師后生意火爆,但錢來得快去得也快,沒攢下什么錢。
有一次,徐三槐給我打電話,借錢。我覺得很突兀,沒有借。我以為他生氣了不會理我了,沒過幾天,他又打電話,問我參評省級工藝美術(shù)大師的事宜,我給了他一些建議。后來他沒有再提這一茬兒,我也再沒問。
再后來,聽非遺圈子里的人說,徐三槐的“三秦文化剪紙”熱鬧了一陣子就不靈了,估計是新鮮勁兒過去了,電視臺那些記者也不圍著他轉(zhuǎn)了。他觍著臉去尋人家,人家肩膀上扛著機器,扭過身不理會他。
剪紙不好賣了,徐三槐的口袋馬上緊張起來。沒人采訪他,徐三槐就又開始定期參加非遺中心的活動,掙三五百元的小錢。但是地攤他是絕對不擺了,好歹都是大師了,不能失了身份。三木大師堅信,低潮過后就是高潮,堅持到底就是勝利,他要把“三秦文化剪紙”這面大旗扛到底。
一晃七八年過去了。去年夏天,我路過西安美院,男男女女幾個人站在美院門口的那一排拴馬樁前面握手道別。等我走近些,他們就散了,獨自留下的那個人瘦瘦小小的,蓄著胡子瞇著眼,穿著對襟的短袖唐裝,像是徐三槐??晌矣浀眯烊辈涣艉樱膊皇嵌d頭,我就沒敢認。待再走近一看,還真是他。
我蠻意外的,走上前一把拉住,差點兒把他手上纏的一串星月菩提給扯斷了。徐三槐驚道:“哎呀,楊記者!”
我問他現(xiàn)在是做繩編還是做剪紙。他擺擺手:“唉,沒搞頭,早不做了?!痹賳査院螢樯?,他說:“堪輿?!?/p>
我看他黑胡子里混著白胡子,嘴唇焦黃,牙已有缺,一臉的笑卻難掩滄桑,心里頓生感嘆。
我問他生意可好,他說:“咱們都是知根知底的,我也不瞞你。全憑運氣。運氣好了,七八千的紅包咱也接過。背的時候,幾個月都喝涼水?!?/p>
問他住哪兒,他搓著手笑,仿佛很開心的樣子:“還在老地方,沒挪窩,西羊市的嘉賓旅社。在西安混了這么些年了,一直都是住嘉賓旅社,當嘉賓,是客。”
我說:“嗨,長安居不易,誰不是客呀。”
晚上癱在床上玩手機,搜出徐三槐的微信,名號還是“三木大師”,頭像是一張徐三槐打坐的照片,很有幾分道骨仙風,但絕對和白天見到的徐三槐對不上號。照片上的三木大師是彩色的,現(xiàn)實里的徐三槐是黑白的。
我翻看他的微信朋友圈時,徐三槐突然給我發(fā)來語音,嚇我一跳。大段大段的語音,我耐住性子一條一條聽了,大意是他印象里我好像和某大作家很熟,問能不能替他引薦下,他想和大作家合個影,發(fā)到網(wǎng)上,做宣傳。
我打字道:“不好意思啊,我認得大作家,人家不認得我?!?/p>
他又發(fā)來語音:“你不是也寫文章嘛。你能幫老哥就要幫老哥,咱倆都十多年的交情了。你把大作家叫出來,我請客,到‘春發(fā)生吃葫蘆頭,吃梆梆肉?!?/p>
我突然想起來,多年前在羊市街,我和他是遇到過大作家的。
我腦子里馬上浮現(xiàn)出那時的場景:那是一個黃昏,在人來人往的街邊,大作家走來之時,一個清瘦的青年正在給我講“鳳凰不落榆錢落梧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