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慕安
當(dāng)“義氣”二字出口,千里相送的結(jié)局再一次回到了最初的起點,不能更不曾因成全私情而有始無終。
這是黃袍加身之前的義氣。那時候,豪邁的精神還沒有消失,渾不懔世俗與禮教的邊界,行事只問真心,不隱匿、不躲藏,將無私無畏呈現(xiàn)出來,全然一片光明磊落。這義氣是真實自我最后的天真,廟堂的氣象越來越近,然后,市井之氣滅,只對衣冠禮樂一拜再拜。
趙京娘已經(jīng)知道,向她施以援手的這個人,生命中的大喜與大悲不會因她而起,她亦不會成為這個人所向往的喜悅、悲傷、留戀和憎恨。行程千里,義氣作為唯一的理由占據(jù)著本該為兒女情長保留的那個位置。流水落花之處,并非此刻與彼刻的一時權(quán)衡。
念念成劫,塵塵有際,這千里相送的是女人、姊妹、兄弟,是弱小無助,亦是兵荒馬亂中的天下蒼生,不問出身,不計利益,每個人都有著相同的面孔,每個人都是仗義屠狗輩,私心與本心在亂世之中得以因果自證。
京娘不會知道的是,只需再過一百年,就會發(fā)生肯對紅裙辭白酒的故事。那些佳話與韻事的產(chǎn)生,需要一個時代,一個屬于文人的時代,需要愛情、溫柔、快樂和痛苦降落在堆滿墨與酒的土地。只有在那樣的時代與土地之上,最美麗的女人和鮮花才會生長出來。
而眼下,浪漫只是大雪紛至,戰(zhàn)亂與搶掠的冬天已經(jīng)足夠寒冷了,癡情的圣徒不會在刀兵的苦難中誕生,積雪注定會在漫漫長夜里不知所終。
“主人楊川向來無病,忽然中惡,九竅流血而死。”
《警世通言·王嬌鸞百年長恨》
在這個游魂索情債的逸聞之中,穆廿二娘的復(fù)仇勇敢而果決,帶著粗糙、俗氣與慘烈,但過程卻分外簡潔。有些事情若是歸因于冥冥中的怪力,便只能加快敘事的節(jié)奏,仿佛有什么在驅(qū)趕著所有的拖泥帶水,聽的人、說的人和故事里的人都在催促之下不敢停頓,無從插話。
始亂終棄的故事在坊間流傳了千百年,一直講到當(dāng)下仍未改變,有裘馬,有布衣,有孤魂,有浪蕩子,癡心女子的眼淚總是滴在負(fù)心漢的燈火樓臺,再在燈火里化為烏有,而這燈火卻長明不息,猶如歇腳之地,等著新人一個又一個撲來。
那些飛蛾般的女子,相信什么樣的過往,就會選擇什么樣的當(dāng)下。沒有人能超越自己的敘事,咀嚼著人性中的貪婪、自私與無奈,空留下鏡花水月的哀歌,重復(fù)著一段又一段跳脫不出的古舊情節(jié)。
然而,那些善與惡、強與弱、菩提與因果,并不站在最顯眼處,危難之際的救兵和祈禱聲里的菩薩長久不來,若是神靈庇佑,又怎會坐視夜深人靜時,那一聲聲號啕哭泣,到頭來,只剩自己,獨自承擔(dān)著眼淚、無助與絕望。
人心若是還有一絲溫情留存,也只被這堅硬與無情的現(xiàn)下打落,怨念與不甘化作鋼刀鐵鏈,不由自主地猛回頭,爭一個赤裸裸的公義道理。此岸與彼岸,從未有過任何中間地帶,善惡之報不會循循善誘而來,只在最結(jié)尾處猝然而至,人才會感到恐懼,才會震驚,才會懂得敬畏。
“俺寧可老儒終身,死去到閻王面前高聲叫屈,還博個來世出頭,豈可屈身小就?!?/p>
《警世通言·老門生三世報恩》
大器晚成者必然執(zhí)拗地相信著遙遠(yuǎn),這個遙遠(yuǎn)無關(guān)歲月與距離,甚至超乎一切的生死輪回,不能被定義,不可被測量,是純粹精神歸宿,包含了成功之前所有的存在與永恒。無論如何,這個遙遠(yuǎn)是他們的退路,在每一次失敗的結(jié)果面前可以獨善其身。
鮮于同五十七歲登科之時,沒有因為夙愿得償而陷入瘋狂,于他而言,只是一件早晚會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了而已,沒有狂喜,亦不會動搖對于遙遠(yuǎn)的迷信,在一個只追求結(jié)果的世界里,那些相信著的相信,堅持著的堅持反倒變成了異類。
終有一日會抵達(dá)的信念是最強大的動力,消解所有的勞碌、期盼、嘲笑與彷徨,更是淬煉的枷鎖,鎖住了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的其他可能。那些明月松石、青山白浪、夜雨征鴻,以及那些足以感動生命的東西,注定無法得到報償,永遠(yuǎn)夭折在它們本應(yīng)生長的地方。
晚達(dá)與早達(dá)都在抵達(dá)時被記錄了下來,作為一個又一個悠長的故事回述著抵達(dá)之前那些不為人知的歲月,并成為之后歲月中的傳奇。然而,那些湮沒在孤星殘月中的不達(dá)與未達(dá),卻根本不屬于紙筆,無從書寫,更無所記載。那些飄零落寞著的蓋世才華,只換得一夜白頭的滿腹牢騷話,最終,變成紛亂駁雜的記憶,隨著彼此的離去而化為一抔黃土。
未轉(zhuǎn)頭時的人間一夢,空負(fù)了多少人世滄桑與青春白首,只能嘆一聲時運不與,天上地下,觸目生悲。命運里的那些不清不明,只有經(jīng)歷了,才會篤信起來,叩拜起來,順從起來,夢盡時,仍不甘回頭。
“人命至重,豈可無益而就死地乎?”
《警世通言·范鰍兒雙鏡重圓》
當(dāng)曠世的苦難排山倒海襲來,只有守住那一副身軀才不至煙消云散,拼命守住命,拼死逃離死,對于生命的依戀與苦難無關(guān),與抗?fàn)師o關(guān),更與尊嚴(yán)無關(guān),只關(guān)乎芻狗輩的本能,一種與生俱來的生存欲望。
沒有誰在遼闊的苦難面前,還會去探討生命的意義,盡管那意義本就站在苦難的對面,抵擋著苦難身后更加濃重的苦難,承接著悲涼深處更加無盡的悲涼。
范希周為全性命陷于賊中,卻也正因貪這性命,專以方便救人為務(wù)。由一人照見億萬人,照見那裹挾于兵火荒年的蕓蕓眾生,以及那眾生不滅的貪嗔癡怨。他懂得被劫掠時順哥的啼啼哭哭,懂得她的離散、她的不安,以及她的絕望,也正因為懂得才會悲憫,才會憐惜,才會救護周全,一切都來得堂堂正正。
這堂堂正正的惻隱之心,生發(fā)于兵荒馬亂的年月,是離亂人的淚,是離亂人的罪,是離亂人心中的慈悲與安慰。他救下的是順哥,也是他自己,更是那囿于苦難中的所有人,而所有人又會成為他,成為所有人中的一部分,成為蒼生掙扎寄望著的命數(shù)。不著不住,離一切相而菩提心生。
去那些流離失所的故事中細(xì)數(shù),寫不盡的破鏡重圓與劫后余生,向善的因果為傷痛做證,為別離言說,為遺恨添結(jié)局。舊日里的黑夜與遺骨都化作了歌謠,那些刀兵之災(zāi),那些門殫戶盡,那些泣不成聲的過往,以及再也聽不到歌頌之聲的同袍,都在字字句句里有著一席之地。所謂歌頌,不過是將苦難打扮一番,而后展給人看。若是凝視得夠久,心便也會融入那無盡的苦難之中,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看別人的哀哭,然后擦干自己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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