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洪
二十六年以后,我再一次走進(jìn)萊奧什·雅納切克的世界,準(zhǔn)確地說,是他用音樂寫給女人的情書。第二號弦樂四重奏,我沉浸在這封既是音樂又是散文的情書——《雅納切克私信集》里。9月7日,白露,我坐在書房里,讀著長長的書信。作曲家寫給女人的信件有七百三十封之多,聽著弦樂四重奏,從書信里尋找他們戀愛的軌跡,發(fā)生在一百年前的愛情故事——是的,又一位。與馬勒、肖邦、柴可夫斯基、柏遼茲等音樂家比起來,雅納切克的愛情簡直少而可憐,卻很真實,只能說是一篇感人的散文,與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是那么的一致。
1996年,國內(nèi)出版了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的藝術(shù)隨筆集《被背叛的遺囑》,像對他的每一部小說一樣,我熱切地閱讀了這一本,斯特拉文斯基、雅納切克,歐洲音樂史的兩個半場,包括幾位陌生的小說家布洛赫、貢布羅維奇,都是在那時候流行起來的。但那時想聽到雅納切克的音樂并沒有那么容易,網(wǎng)絡(luò)音樂還沒有大面積流行,聽古典音樂大多數(shù)靠買碟。昆德拉最有名的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被改編為電影《布拉格之戀》,里面有一段非常哀婉抒情的音樂,即來自于雅納切克鋼琴套曲《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而真切地聽到這部音樂已是在二十六年以后了,音樂App完整地向我傳送了它。當(dāng)然,還是在音樂App里,我搜到了雅納切克兩首創(chuàng)作于巔峰時期的弦樂四重奏:《克魯采四重奏》(1924)、《情書》(1928),還有更多,《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1921)、《大提琴鋼琴奏鳴曲》(1910)、《塔拉斯·布爾巴狂想曲》(1918)、《布萊尼克的民謠》(1920)、《拉什舞曲》(1924)、《藍(lán)色男孩的跋涉》(1924)、《小協(xié)奏曲》(1925)、《小交響曲》(1926)、《靈魂的朝圣》(1926)、《格里高利彌撒》(1926);而他的每部歌劇真的是美輪美奐,《耶努發(fā)》(1904)、《失蹤者日記》(1917)、《布魯切克先生的月亮之旅》(1918)、《卡塔·卡巴諾娃》(1921)、《狡猾的小狐貍》(1923)、《馬克羅普洛斯事件》(1925)、《死屋手記》(1928),等等。我們也應(yīng)該記住女人來到他生活中的那一年,1917年,“從此他的作品變得越來越大膽、自由、歡快”。是的,這位名叫卡米拉·斯托斯洛娃的猶太女人為作曲家?guī)砹遂`感。他比她大三十八歲,這是一位老人和一位年輕女子的相愛,老人愛得熱烈、投入,女人則冷漠,直到1928年的某一天她被感動了,接受了作曲家的愛,可那一天離雅納切克的死期不遠(yuǎn)了。
他的死是這樣的,哀怨,命中注定:1928年夏天,他的心上人由他的孩子陪同來到作曲家的鄉(xiāng)間小屋里看他。孩子們在森林里游玩迷路了,他去尋找,結(jié)果著涼引起肺炎,住進(jìn)醫(yī)院,幾天后病情惡化,便與世長辭。這些,在《被背叛的遺囑》中“家中不著疼愛的人”最后一章節(jié)里可以讀到。還有一個小故事:“我從十四歲起,就聽人家悄悄議論說他是在醫(yī)院的床上做愛時死去的?!边@個“我”,是米蘭·昆德拉,我相信這個小故事會在很多讀者中間引起情感漣漪。在《雅納切克私信集》里沒有他們?nèi)怏w親昵的記錄,正因于此,雅納切克的《情書》在全世界走紅,或許恰如昆德拉說的:“這一傳聞是擺放在他墳?zāi)股系囊皇I(xiàn)花?!蔽衣牭诙栂覙匪闹刈嘧詈笠粯氛?,里面有一段刺耳、狂妄的樂句,好像死神到來,猙獰又丑陋,美——他們的愛情快要修成正果——被刺得體無完膚,“樂曲末樂章描繪著你所帶給我的苦惱——然而,那畢竟是我欲望中的怕和愛”。
從白露那天起我開始聽雅納切克的音樂,他沒有任何一段優(yōu)美的旋律讓人記得住,他的歌劇也沒有什么詠嘆調(diào)讓人一聽就難以釋懷,完全不像他的另外兩位捷克作曲家同胞斯美塔納、德沃夏克。在國內(nèi),斯美塔納被奉為神明很多年,而雅納切克的音樂則一直被抵制、誤解、篡改。他的早期歌劇《耶努發(fā)》二十年之后才登上世界舞臺,名聲來得竟如此緩慢,雅納切克就像一個被置于歷史之外的漂亮花壇。那么,我們何時可以談?wù)勓偶{切克,就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談?wù)劽滋m·昆德拉那樣的時髦?我們從哪一部音樂入手,可以獲取一個更加清楚的雅納切克?《雅納切克私信集》就像一座穩(wěn)固的橋,橫跨在情感與現(xiàn)實之間,書信里的一些文字堪稱為詩。那么,我們可以讀著私信集,聽他的音樂嗎?又或者聽他的音樂讀著情書?他人生最輝煌的時期是與卡米拉相遇后的十一年,創(chuàng)作到了一個輝煌而炫目的高度(主要是歌?。?,然后是隕落,像一顆星燃燒殆盡。在他的歌劇里,我們可以尋回一個雅納切克—卡米拉嗎?
他在遇見卡米拉之前是默默無聞的。他創(chuàng)作了不少的合唱曲,收集了很多摩拉維亞民歌。一雙兒女的喪失對他造成巨大的打擊,兒子兩歲夭折,女兒二十一歲病亡,對作曲家來說,這是一顆早早隱埋下的傷痛炸彈。死亡帶來哀歌。雅納切克在女兒病亡后寫下兩部作品:一部是康塔塔《為我的女兒奧爾佳歌唱》,另一部就是《耶努發(fā)》,Janufa,在捷克語中是“養(yǎng)女”的意思。他將自己對女兒全部的愛傾注到歌劇里,這部歌劇為他帶來世界性的榮譽(yù)。他愛妻子嗎?顯然不愛。他娶了十六歲的鋼琴學(xué)生茲登卡,在女兒病亡后與她過完了沒有孩子也沒有愛情的夫婦生活,直到1917年遇見卡米拉。
1917年的卡米拉,是人見人愛的黑美人卡米拉,她二十五歲,黑色肌膚,凹陷、狹長的顴骨,右手用幾個指尖點住太陽穴這一舉止增加了她的性感和嫵媚,左手扶著趴在地上的光屁股兒子,她的身材有著很好的曲線。有一張拍于1917年的照片,使我們能感受到作曲家在盧哈喬維采著名的Slovacka?buda酒吧里對她的一見鐘情。女人的魅力在此可見一斑:“一個像赫瓦托娃夫人的大眼睛赫拉”,茲登卡如是描述——赫瓦托娃是雅納切克的前女友。繼《耶努發(fā)》之后,雅納切克幾乎所有的歌劇都與這個黑美人有關(guān),《失蹤者日記》《卡塔·卡巴諾娃》《狡猾的小狐貍》《馬克羅普洛斯事件》《死屋手記》,他把這些創(chuàng)作稱為“青春備忘錄”。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獲得一位年輕姑娘的愛情,從此他的藝術(shù)插上彩鳳的雙翼,煥發(fā)出明亮的光彩——這光,就是在他體內(nèi)涌動的情欲。
我開始尋找雅納切克。最先找到的是鋼琴套曲《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其中被用于電影里的《圣女弗麗德克》,是一首由長笛與豎琴演奏的曲子,有點哀婉,有點浪漫,但還不是地道的雅納切克,因為他一定會削減浪漫與哀婉。我找到了鋼琴家Lars?Vogt錄制的《雅納切克鋼琴曲》,包括《鋼琴奏鳴曲》《在霧中》,以及《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之一、之二,再重聽《圣女弗麗德克》。這次對了,其實你根本聽不出特別的哀傷,雖然這是雅納切克對女兒的思念,但一定也是悲傷后的紀(jì)念。情感越克制,就越飽滿,一個個弱音符都好似致命一擊,對你如是,對我也如是?!朵撉僮帏Q曲》里有一首寫“死亡”,你聽出來了嗎?一位作曲家直接用“死亡”為它命名,它很短,六分四十三秒,卻是整張鋼琴專輯里最長的一首。寫于1905年10月,“來自街頭”的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十一交響曲》(也叫《1905年》),寫那年沙皇槍殺游行人群,與前者完全不同,一首激揚(yáng),一首克制。雅納切克吝嗇地使用著每一個音符?!缎〗豁懬纷匀皇卿浿祁l率最高的一首——這也是對一位作曲家受歡迎程度的考驗,它通常與其他曲目搭配在一起,比如一張阿巴多指揮柏林愛樂的唱片中,《失蹤者日記》和《小交響曲》搭在一起,兩首風(fēng)格頗為統(tǒng)一:“小交”長度不過二十多分鐘,第二樂章行板真是燦爛,仿若夏花!寫到這里,書桌搖晃起來,至少十幾秒時間,地震了!可我還不想離開電腦,不想停止書寫,“小交”還在書房里延綿不絕。過后得知,是臺灣地震了,六點八級。
雅納切克最核心的是他的歌劇創(chuàng)作,昆德拉說他為歌劇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世界,散文的世界。
我說他發(fā)現(xiàn)了散文世界,是因為散文不僅僅是一種區(qū)別于韻文的敘事形式,而且還是現(xiàn)實的一個面貌,是它日常的、具體的、一時的、與神話相對立的一面。
雅納切克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同于瓦格納的神話歌劇體系,他將目光對準(zhǔn)下層人,寫那些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他找到了他的斯拉夫體系——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說,托爾斯泰的每一部小說都可以被譜寫為歌劇。他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寫成歌劇,認(rèn)為它是“我們陰暗世紀(jì)最真實、最偉大的歌劇”。我繼續(xù)尋找,終于在《耶努發(fā)》第二幕里找到了昆德拉所贊美的旋律的暈眩,小說家是這樣寫的:
旋律的曲線多次地升起而后又立即降落,仿佛它被撞擊癱了;它是美的,它是激動人心的,而同時,它又始終是恰如其分的。
耶努發(fā)得知兒子死了反應(yīng)極其出人意料:“那么,他死了。那么,他成了小天使?!边@實在是讓人驚愕的一種異常平靜的表現(xiàn),我覺得光是就散文寫作而論就已到了一個高度。再聽演唱,更加感人至深,可以與《蝴蝶夫人》相媲美?!犊ㄋたò椭Z娃》,是一部雅納切克與卡米拉戀愛的對照歌劇,他在給卡米拉的信中說:“你知道我為自己在夢里搭建了一個世界,我讓屬于我的、可愛的人們居住在我的創(chuàng)作里,就像我希望的那樣。純粹的、虛構(gòu)的幸福。”這個“世界”就是歌劇《卡塔·卡巴諾娃》,當(dāng)他完成作品時,內(nèi)心依然蒼涼。原諒這位六十七歲的老人吧,他寫出的每一個字都那么感人至深,卻沒有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那位被他深深愛著的姑娘在1924年之前都是拒絕他的,他所能做的,只有把愛化為旋律和音符,希望他的愛人能聽見,能夠理解。然而對方從不把他的名譽(yù)、榮耀放眼里,這是何等折磨人的單戀!而他讓一個百年后的東方男子聽見了,在序曲里,他以少有的、漫長的弦樂和定音鼓的敲擊,一步步走進(jìn)少婦之心:“似乎我正與某個心愛的人告別。”這無可抑制的摩拉維亞民歌旋律,讓人又痛又愛!
然后就是《狡猾的小狐貍》。在布爾諾版本舞臺設(shè)計里,設(shè)計師在一張藏書票里畫了一棵碩壯的樹,它像樹,又像女人(卡米拉?),樹前面行走著雅納切克。“我是在聆聽一個女人還是一棵樹?我想那是一個女人,像卡米拉那樣的女人。”他想卡米拉簡直想瘋了,頭腦里處處是卡米拉的影子。那么,這個狡猾的小狐貍,不是卡米拉又是誰呢?“一個快樂的故事,一個悲傷的結(jié)局:就像我一樣,給我自己一個悲傷的結(jié)局?!睘槭裁磿@樣?難道他在預(yù)言自己與卡米拉的愛情結(jié)局嗎?當(dāng)然不是,戀愛中的男人喜歡這樣做,如果他還是藝術(shù)家,就更會這樣做。因為他見不到苦苦思念的戀人,就安排了一場動物與人的故事。序曲里出現(xiàn)的小狐貍,媚態(tài)十足,在雪地上走出幾個輕巧的步子。甚至《馬克洛普洛斯事件》里那個三百三十七歲的女人也是卡米拉,她活到了那么大的年歲依然保持年輕和美貌,因為她沒有靈魂——不知道卡米拉懂了沒有??桌俏豢旎畹纳賸D,脾氣急躁,愛笑,一副吉卜賽的外表,體態(tài)豐滿。她不喜歡文學(xué),更不懂音樂,然而她陽光、自然,雅納切克認(rèn)為她就是自己靈魂中的那一位,他以話語對她傾訴和把它們依舊放在心里并沒有什么不同。三百三十七歲,這與《小狐貍》里面最后由青蛙結(jié)結(jié)巴巴說出來的話同樣荒誕而真實:“您您您您以為看到的東西,不不不不是我,而是我我我的爺爺?!备鑴≈挥昧艘环侄爰锤娼Y(jié)束,雅納切克不僅反傳統(tǒng)歌劇,甚至也反現(xiàn)代歌劇,而他這一“反”,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得到世界的承認(rèn)?
雅納切克把最后一部歌劇《死屋手記》里一個小男孩的角色Aljeja也給了卡米拉?!凹儍?,真誠,真實,散發(fā)著溫暖的燃燒之愛”,這是卡米拉給他的一切,他用這一切編織出了五部歌劇所有的角色,并在第二號弦樂四重奏《情書》里達(dá)到高潮,盡情地燃燒,不留一絲燼余。
致K.情書
十一年以來我一直后悔
不該在那個酒吧間認(rèn)出她
不該把一封封情書寄出去
到達(dá)一個人手里,卻從沒有收到過
回信,像丟出去的一塊石頭,如今
終于被丟掉了,無比輕松,那些
漣漪,制造出多少個漂亮的圓圈
而我時常困住在里面,用一把小提琴
或抒情維奧爾琴,
我們四人坐著,面對面
有人離去或消失,我知道是她
彌留之際僅有的表情,像是被樂器剔
除的
一個音符,我還將認(rèn)出,從弦上掙扎著
逃走的,是我憧憬一生的樂土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