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廁札記

2023-05-30 23:40:12王平

湖南文學 2023年3期

王平

友人馮君從微信里轉(zhuǎn)來一則趣文，說讀來令人捧腹。作者是長沙人，叫楊逢彬，問我認得不。我不認識此人，但與他父親曾同住在一個院子里，曉得他是楊樹達的嫡孫，武漢大學語言學教授，學問做得好，閑散文字寫得似乎不多。

但此文題目《被遺忘的廁籌》，使我來了興趣。讀畢，仍意猶未盡。且想，此等下里“？”人之事，教授寫得，那我也寫得。

趁機會現(xiàn)學現(xiàn)賣。據(jù)查，？（bǎ），糞便也。方言“屎？？”，多用于幼兒語。先前我往往將其誤為“粑”，與長沙美食糖油粑粑的“粑”字混同，總覺不妥，果然。此“粑”非彼“？”。雖同音，形狀亦神似，其含意卻恰恰相反，吃時更不宜細想。

至于如廁，屬雅稱。長沙人的口語直截了當，叫屙屎。從修辭的層面而言，雖同為動賓結(jié)構(gòu)，“如廁”聽去雅乎其哉，“屙屎”聽去卻俗不可耐。但長沙人并不在意，照說不誤。這種直白，反倒也叫人喜歡。

何況長沙人還有“解大溲”一說，介乎雅俗之間呢。

先說說“廁籌”。此乃舊時如廁必備之器具，功能與手紙無異，但材質(zhì)不同，且頗為環(huán)保，可重復(fù)利用。早先年我在鄉(xiāng)間也見過，簡陋茅房內(nèi)有一草垛，上頭插滿如令箭一般的篾簽，此即廁籌。亦有幸見過婦人捧一大把，在池塘石階邊上涮洗。如今的年輕人可能聞所未聞，但說穿了就叫作“刮屎篾”，亦稱“攪屎棍”（參見《古代人的日常生活》（王磊著，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這便人人皆知了。

廁籌當然與刮屁股休戚與共。刮屁股沒有廁籌斷乎不可，廁籌沒有屁股可刮如用武之地無英雄（至于鄉(xiāng)人翹起屁股，利用土磚墻角上下摩擦揩拭，應(yīng)該屬無奈之舉）。且“廁籌”一詞雅，“刮屁股”一詞俗，如此這般，恰可雅俗共賞了。楊教授兒時曾寄居鄉(xiāng)村，他在文中回憶了鄉(xiāng)居時猜過的一則謎語：

手拿令牌，走上戲臺，眼睛一鼓，唱起戲來。

令牌屬篾質(zhì)，當指刮屎篾無疑。

我小時候，長沙閭街陌巷中也流傳過一則類似謎語：

遠看像座廟，近看像座灶。灶上蹲個鬼，手里拿張票。票一丟，鬼一蹓。

票屬紙質(zhì)，當指手紙無疑。

但此兩則大同小異之謎語，亦顯然昭示出彼時的城鄉(xiāng)差異。即農(nóng)村人如廁尚用刮屎篾刮屁股，而城里人已然用手紙揩屁股了。但隨著物質(zhì)條件的優(yōu)化，如今即便在農(nóng)村，刮屎篾也被手紙完全取代。如廁最后之規(guī)定動作“刮”，業(yè)已演變?yōu)椤翱薄?/p>

切莫低估小小一個動作的深刻含義，一滴水可照見萬千世界。由“刮屁股”一舉而變?yōu)椤翱ü伞?，恰巧從精微之處體現(xiàn)了人類文明的螺旋式進步，時代精神的正能量變遷。

當然仍有不足與遺憾。小時候，即便城里人也無專用手紙。雖說有黃草紙按人頭憑票配給，但亦屬婦女同志生理期間專用，用來揩屁股未免太過奢侈。所以舊作業(yè)本子、廢報紙之類，便派上了用場。但亦得小心為是。記得某年，有回去東風廣場參加萬人批斗大會，忽然屎漲。胡亂撿起半張報紙揉做一團，徑奔公廁。甫一蹲定，運氣丹田，打算飛流直下。誰料隨手展開報紙，卻嚇得菊花一緊。上頭竟是偉大領(lǐng)袖的光輝形象。

此事終歸狼狽收場，細節(jié)莫提也罷。

另外有一則與如廁有關(guān)的軼事，發(fā)生在同一年代。黃興南路雙燕餛飩店的隔壁，有一條逼仄小巷，叫益仁巷，里頭藏有一座公廁。某日，女廁里突然發(fā)現(xiàn)一條打倒某某某的反動標語。這還了得。公安部門立即將其定為當年的“一號大案”，務(wù)必從速偵破。有刑偵專家果斷推論，這個反革命分子必系女性無疑，因其作案地點在女廁內(nèi)。該專家進一步指出，從犯罪心理學角度而言，罪犯很可能會用同樣手段重復(fù)作案。這個推論得到了上級領(lǐng)導的充分肯定與贊許。如此這般，對長沙市的重點廁所進行全天候、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監(jiān)控，就勢在必行了。

具體措施也頗為科學，即按區(qū)塊劃分（類如現(xiàn)今之網(wǎng)格化），對女廁采取分片包干責任制。由附近單位每周一輪，承包該片區(qū)女廁，定員定時，嚴密監(jiān)控。監(jiān)控者以各單位的基干民兵為主，根紅苗正的革命群眾為輔。而益仁巷里的那座廁所，恰恰由我謀飯的那家街道工廠負責監(jiān)控。有幸入選者出沒入于益仁巷時，無不昂首挺胸走鵝步，委實在情理之中。

巷子里的監(jiān)控點選址頗為隱蔽，在廁所正對面一棟公館的圍墻內(nèi)。取一最佳位置，抽去半截磚頭形成窺孔，值守者立于一廢棄柴油桶上，居高臨下，以四十五度夾角透過女廁窗格俯視，內(nèi)中動靜飽覽無余，盡收眼底。

整整兩個月風雨無阻。其間所有值守者毫無怨言，無不愛崗敬業(yè)?？上г龠^月余，全市公廁仍無半點蛛絲馬跡，這場全民動員、聲勢浩大的破案行動終究不了了之。

先前我所居住的倒脫靴巷，周邊曾有兩座公廁。一座在晏家塘橫街，規(guī)模較大，擁有兩排蹲坑，背靠背每排八坑，每次可供二八一十六人同時如廁。但即便如此，每天早晨高峰時期仍僧多粥少（恕用詞略有不當），須排隊候廁。隊伍往往逶迤十數(shù)米，一徑排至蹲坑前面。雖然兩側(cè)均有木板隔斷，但候廁者往往立于你的正面等待，其襠部逼近你的頭部不足半尺。此情此景雖已過去多年，仍讓人唏噓。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愛國衛(wèi)生運動均搞得如火如荼。有靈泛人搞了個新發(fā)明，即在晏家塘公廁兩排蹲坑中間砌了個長條形的水泥槽，蓄滿清水，備有竹端子若干只，以供人如廁后自覺舀上數(shù)端沖洗糞坑。結(jié)果形同虛設(shè)，無人問津，倒是給街上的細伢子提供了一個在廁所里打水仗的場所，你一瓢來我一瓢去，玩得不亦乎樂。自然，我也玩過。

另一座廁所在一步兩搭橋。初次聽到此巷名者無不充滿好奇。尤其近些年來，長沙成了網(wǎng)紅城市，因巷名古怪而專程前來尋訪者亦不乏其人?？上Ы粤钊藬∨d而歸。除巷名之外，一步兩搭橋確實乏善可陳。但這個廁所，卻是我以前去工廠上班下班的必經(jīng)之地。做晚班半夜歸家，經(jīng)常撞見鄉(xiāng)下人在此廁偷糞。從理論上說，來城里偷糞并無傷大雅。既直截了當?shù)刂г宿r(nóng)業(yè)，還能替正規(guī)淘糞工人省去不少工夫，其實不然。這些偷糞者只要干貨。用大木勺從化糞池內(nèi)舀上來糞便，竟然要放入菀箕內(nèi)潷盡液體，至淋漓盡致后巴釅一坨，再一擔擔挑走，哪里顧得上麻石路面糞水橫流。有次半夜里，兩班偷糞人竟然為爭地盤發(fā)生械斗，各執(zhí)扁擔一頓亂打。我剛好下班路過，只見在昏暗路燈的投映下，老墻上變形的憧憧黑影扭做一團，像極了電影里面的鏡頭。

這兩個廁所一東一西，與我所住的倒脫靴巷幾乎等距離。但恰恰是最令人糾結(jié)之處。年輕時候我的生活毫無規(guī)律，偏偏屙屎極為準時。每天早上公廁高峰之際，必是我屎急之時。每每捫腹奔至巷口，我總要東張西望——究竟投奔何方？

這個帶有哲學意味的問題，困惑了我多少年啊。晏家塘橫街的廁所蹲位雖多，但排隊的人必定多。一步兩搭橋的廁所排隊的人雖然少，但蹲位亦少。我是否做出過哪怕一次正確的抉擇，也永遠不得而知。因為一個人不可能同時進入兩座廁所屙屎。如同一個人不可能同時踏入兩條河流。

但若論如廁者感受獨特之最，當屬昔日友人徐君。某年一日，我陪徐君去長沙火車東站接他的女友。那時候我剛剛愛好文學，尤其對詩歌情有獨鐘?？匆姀V場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不禁詩興發(fā)作，張口來了一句：啊，車站的廣場，匯聚著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建設(shè)者。正打算來第二句，不料被剛從公廁里拱出來的徐君劈頭打斷，說：啊，車站的廁所，匯聚著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屙屎人。我好不容易產(chǎn)生的靈感，就這樣慘遭徐君扼殺。不過徐君獨到的感受，至此刻仍令我折服。

回到小時候去。若論廁所形制之獨特性與如廁時之舒適性，當以我外婆家那個廁所為最。

外婆家住在學院街東學巷，離我家所住的倒脫靴步行不過十幾分鐘。童年時候我最為美好的愿望，就是去外婆家吃泡菜，以及屙屎。記得有一回，我剛有屎意，母親說快點快點，跟我到外婆家吃飯去。我當即夾緊屁股一路小跑，為的就是忍住這兜屎，把它屙到外婆家里去。

我寧愿將外婆家的廁所稱為茅廁（máo si），以強調(diào)其私密性，與外頭的公廁迥然有別。公廁必定有數(shù)個甚或十數(shù)個坑位。既臟且臭，底下無數(shù)蛆蟲翻涌，讓人憎惡。幸虧捂鼻時亦可給人啟示。長沙有俗語形容自不量力之輩，曰“蛆婆子拱磨子”，誠哉斯言。蛆婆子縱有萬千，終歸也掀不翻磨盤。屙屎的時候居高臨下這么一想，不免對蛆婆子又產(chǎn)生了深切的憐憫，對世界的看法也就不那么悲觀了。

而外婆家的茅廁，干干凈凈，只有一個坑位，貴在獨享。

兒時的外婆家頗有幾分清雅，竹籬粉墻，院子里有個葡萄架，還有一棵無花果樹。進門右側(cè)有一偏屋，即茅廁所在。并且偌大一間茅廁，居然不是蹲著屙屎，而是坐著屙屎。一個高約尺許、長寬三尺有余的方形木臺，被厚厚一層桐油涂得泛亮。中間一葫蘆形木蓋，蓋住一葫蘆形木孔，嚴絲合縫，如廁時方才揭開。

何況外婆并且喜歡在里頭燃一炷線香呢。

我最初看到的一本《少年維特之煩惱》，則是舅舅隨手擱在茅廁臺子上的。如此境界，其樂何如！

人生如廁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附：

多年以后，我供職于某出版機構(gòu)，經(jīng)歷了出版業(yè)由繁榮至蕭條的過程。有回在如廁之時忽發(fā)奇想，構(gòu)思了一本標新立異的另類雜志，企圖為挽救出版頹勢盡綿薄之力。隨后與同事兼友人周君商量，周君也覺得蠻妙。兩人遂合謀寫了個創(chuàng)意，雜志名字就叫《如廁雅讀》。雖然最終因“畢竟不太正經(jīng)”之理由而胎死腹中，但創(chuàng)意文本如今尚存?？紤]到近二十年過去，這本雜志形式之特異，仍無出其右者，禁不住還是想顯擺一番。

全文如下：

中國大陸?yīng)氁粺o二千家萬戶定點閱讀

《如廁雅讀》雜志策劃書

小康生活大眾趣味雅俗共賞男女有別

緣起

古人讀書有所謂“三上”：枕上、馬上和廁上。現(xiàn)在雖然已步入全球化的信息時代，廁上閱讀仍是很多人的一種習慣。習慣之所以成自然，輕松（心理因素）和私密（環(huán)境因素）是兩大原因。隨著小康生活的全面發(fā)展，各類廁所（私宅、公寓、賓館和街頭）越來越?jīng)]有異味，而廁上閱讀相反就會越來越有趣味。何況，作為一種忙里偷閑的閱讀方式，廁上閱讀對當今忙人具有相當?shù)奈?。遺憾的是，中國大陸至今尚無專供廁上閱讀的讀物。

期刊VS報紙、書籍

廁上讀物以期刊為佳。報紙?zhí)?，折來疊去的，麻煩；書籍太厚，手累，眼也累。如廁一次其實是看不了多少內(nèi)容的，而且一次閱讀的內(nèi)容最好具有獨立性，以適應(yīng)現(xiàn)代人的閱讀節(jié)奏，特別是廁上閱讀的節(jié)奏。三五分鐘，拉完，讀完，走人。期刊在這方面無疑具有優(yōu)勢：與書籍比，期刊有一定的時效；與報紙比，它又有一定的深度。大小和厚薄介于書報之間，所刊圖文均易一次讀完。

定點閱讀

《如廁雅讀》是一本以刊名來提示閱讀地點的雜志。在中國大陸，這似乎是第一家，有填補空白的意義。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它能出現(xiàn)在客廳或者臥室嗎？答案是肯定的。它能出現(xiàn)在書房或者辦公室嗎？答案也是肯定的?！度鐜抛x》當然主要放置在衛(wèi)生間，但更多的時候恐怕是從衛(wèi)生間以外的其他地方帶入。從風格上來說，這就對刊物本身提出了要求：大俗大雅。

大俗大雅

一本雅俗共賞的刊物，一本以大俗達到大雅的刊物。一本偷著看、偷著樂的刊物，也是一本能登大雅之堂的刊物。一本不追求傳閱率的刊物，但也是一本能夠傳閱、能夠分享并且不會帶來尷尬的刊物。閱讀本身是一件很私密的事，但由于出版業(yè)的COPY特質(zhì)，決定了每一次私密閱讀其實都是在與人共享。既然是公開出版物，又有什么羞于示人的呢？

生活+時尚

《如廁雅讀》面向城市讀者，是一本帶有時尚氣息的生活類雜志。它也許經(jīng)常放置在一個非常私密的狹小空間，但它應(yīng)當是一本讓你的心靈充滿陽光的雜志。清潔的精神、健康的生活，是它所提倡的。用大白話說就是，講衛(wèi)生，講精神衛(wèi)生和生活衛(wèi)生。對應(yīng)精神衛(wèi)生的內(nèi)容是：能夠幫助城市人排解精神郁悶的輕松幽默的圖文。除了各類閑文之外，包括心理醫(yī)生的漫談之類。對應(yīng)生活衛(wèi)生的內(nèi)容是：下半身的醫(yī)衛(wèi)知識。提高生活品味，身心兩方面都要抓，《如廁雅讀》只不過提供了一個特色平臺。

原創(chuàng)+文摘

稿件組織，既有原創(chuàng)，也有文摘（含圖摘）。不定期策劃專題。

先生版+女士版

針對男女讀者不同的閱讀興趣，錯期推出先生版（上半月）和女士版（下半月）?？梢灶A(yù)期的一個好結(jié)果是：先生也會讀女士版，女士也會讀先生版。

刊期、開本、紙張

半月刊。小16開。特制專用香紙。先生版檀香型，女士版玫瑰香型。

營銷

我們的口號是：占領(lǐng)每一個衛(wèi)生間！占領(lǐng)每一個衛(wèi)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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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