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
“你就是澤澤?媽媽說你很喜歡涂鴉,可以讓我看看你之前的畫嗎?”面對一只小狐貍,講美術史顯然沒有意義,無論如何,我打算先把今天混過去,之后就不再來了。
他有些緊張:“有一些……可是,你要答應我不會笑我。”
“當然不會。”可笑是正常的,但我會忍住的。
沒想到小狐貍躥出了山洞,還示意我跟上。雪后的路面很滑,他回頭看了好幾次,像是在疑惑為什么我走得這么慢。我給他一個無奈的眼神,他最終放慢了腳步。
“到了噢,太太太姐姐?!?/p>
“你叫我什么?”
“沒錯呀,”澤澤一邊回答我,一邊在湖岸邊的灌木叢下刨著什么,“澤澤的太太太太婆,跟老師的媽媽是兒時好友呢,她們既然是平輩的話,那你就是太太太奶奶了,可你還這么年輕,我只好叫你太太太姐姐?!?/p>
太太太太婆……那應該是曾曾曾……天,我算不過來了。
恍然間,一抹亮色直直舉到了我眼前。
“這是離家最近的一幅了,我把它藏在杜鵑花叢下面,用樟樹葉子包著呢?!?/p>
這是一幅畫在舊木板上的畫,不怎么注重線條,僅用色塊來表達內(nèi)容。背景中大塊的、深深淺淺的綠色應該是山間的林木,湖岸邊一簇簇杏色的花,應該就是這片杜鵑叢吧?順著風的方向,花瓣飄揚灑落。一個火紅的身影靈巧地向湖中撲去,湖面上密密麻麻的一群……咦,那是什么?
“那個……那其實是魚啦。畫的是夏天的時候了,杜鵑花瓣落在湖里,魚饞嘴吃了之后,就會翻著肚皮醉醺醺地漂在水面。這個時候,我只要跳下去呀,一撈一個準。”
“杜鵑醉魚?”這一奇景我似乎也曾聽大人們說過,當時沒有在意,看著畫的時候,卻有一種異常生動的氣息撲面而來。奇怪,明明光影、構圖、細節(jié)都不達標啊……可是這沉靜而機警的山林的感覺、湖的感覺、紛紛揚揚的花的感覺,還有飄曳在身后的得意的尾巴,都讓人那么想入畫。
“只一味地拼湊、模仿,你自己的特色呢?”我記得導師這么對我說道。我缺的,就是這種感覺嗎?
“太太太姐姐……老師……你……怎么不說話?很差是嗎?”澤澤緊張的聲音響了起來。那些從畫里探出來的,快要伸到我鼻尖的樹枝、快要飄到我肩頭的花瓣和快要拂到我最怕癢的地方的尾巴尖尖兒,一下子都散去了。
我回過神來:“沒……沒有,你畫得很棒?!?/p>
究竟是哪里不一樣呢?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對了澤澤,你都用什么顏料?”
“你說這些顏色嗎?唔……就是把這些花、這些葉子磨啊磨、磨啊磨,磨碎之后加水和出來的?!?/p>
“那你的畫筆呢?”
“我天生就帶了一根上好的畫筆呀!”他搖了搖那蓬松而富有光澤的大尾巴。
他見我感興趣,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每句話的結尾都好像帶著一只向上揚起的紅尾巴尖兒:“這一幅還不是最好的呢,它是我畫的第一幅。那會兒我總是去搖杜鵑的樹枝,把花瓣搖進湖里,杜鵑可生我的氣了。這一幅呀,是畫來給她們賠罪的?!?/p>
“不只這樣,為了讓她們消氣,我、我還給她們施肥了……”講到了害羞的事情,澤澤的聲音越來越低,又想把腦袋埋起來了。
我順勢轉(zhuǎn)開話題:“帶我去看看你其他的畫吧?!?/p>
在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藏寶地點”,澤澤又陸續(xù)找出了其他的畫。一路上,山林里冬天的樣子十分單調(diào),但我仿佛跟著小狐貍穿行在他畫中的山林四季:夜里熒熒發(fā)亮的巨大蘑菇、漫山遍野的螢火蟲、從這一片葉子往那一片葉子上“蹦極”的露珠、噼里啪啦往下掉的秋柿子……
是我從未見過的,山里的另一副模樣。
我無法忘記這些景致,也無法忘記澤澤的畫。帶著滿腦子紛亂的念頭,我又在單調(diào)的、冬日山林本來的模樣中原路返回了家。
見我滿腳泥濘地回來,媽媽對自己賣的關子毫無愧色,反而有幾分調(diào)皮:“是不是一個驚喜呀!我小的時候在山里到處野,就跟湖那邊的狐貍交上了朋友。??!那真是一段珍貴的回憶啊……”
“唔,嗯嗯……”我含糊地應著,只想趕快回房間,把以教學名義帶回來的澤澤的畫掃描進電腦,然后——用到我的短片里去,用到我的作品里去。
“《山中四季》”,敲下作品名字的時候,我猶豫了。
這畢竟是抄襲……但是,狐貍是沒有著作權的吧,我在短片里用一下他的圖又不會怎么樣……我只是……想順利畢業(yè)而已。
“你不吃晚飯啦?”沒敲門就進來的媽媽嚇了我一跳,我趕緊合上了電腦。
“吃過了。”
我撒了謊,媽媽卻沒有立刻出去:“這是澤澤的畫?那孩子,之前我們想看他的畫,他還不讓呢。你這個老師當?shù)貌诲e嘛,才第一天就很受學生信任?!?/p>
信任……嗎?
我想起當他爬上一棵老松樹,把藏在茂密松針間的一幅畫取下來時,我終于忍不住問他:“澤澤,你為什么要把畫藏在這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放在家里不好嗎?”
小狐貍原本正苦兮兮地把扎在身上的松針拔下來,聽罷立刻有些自豪地拍拍小胸脯:“媽媽說這是我成年之前必須要掌握的技能,我要學會把最珍貴的東西藏在只有我能找到的安全的地方。我藏得可成功啦,只給老師看過哦!”
“誒?”
“老師,你明天會來嗎?”
“啊,哦,會的?!?/p>
……
漸漸昏暗的日光把窗格的影子投在我身上和電腦上,我呆呆地坐著,像一條落網(wǎng)的小魚。
之后幾天,我教了小狐貍一些基本的運筆和構圖技巧。太陽快落山了,澤澤搬了塊石頭砸開湖面冰層比較薄的地方,釣魚似的把尾巴垂下去清洗?;顫姷拇笪舶驮谒锼硭θ?,顏色很快在水里擴散開去。
我看著小紅狐仿佛無憂無慮的樣子,心頭有些羨慕,也有些復雜,動物的世界就是單純啊,不像人類……唉,別想了,聊點別的吧。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