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尋蘇蹤

陸林深

公元1101年3月，蘇東坡從海南儋州北歸準(zhǔn)備到常州養(yǎng)老，五月途經(jīng)鎮(zhèn)江金山寺，寫了一首詞：“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這時離他生命的終點(diǎn)僅存兩個月了。他回首一生，縱然忠義填骨，卻幾起幾落，一貶再貶。先貶黃州，再貶惠州，又貶儋州。這時他心如死灰，身如沒有繩栓的小船，隨風(fēng)飄蕩。若有人問：“東坡先生，你這一生的功業(yè)建在哪里啊？”他苦笑回答：“那就在黃州、惠州、儋州??！”東坡做過禮部尚書、祠員外郎，做過多地的知府，那都不叫功業(yè)，這才叫功業(yè)呢？東坡這個自嘲的回答，顯出他一貫自我解脫，自我調(diào)侃的風(fēng)格，豁達(dá)中帶著無限的諷喻。

惠州的西湖一點(diǎn)不比杭州西湖小，惠州西湖上的蘇堤，一點(diǎn)不比杭州西湖上的蘇堤差，我就從這里開始尋找蘇東坡在惠州的蹤跡。

蘇堤是蘇東坡來惠州后體恤百姓涉水之苦修的橋堤。東坡“捐腰犀以倡其役”，他把自己一條犀牛材質(zhì)的腰帶捐出去，倡導(dǎo)并協(xié)助僧人希固修筑西新橋，后來西新橋和東新橋同時竣工，成了惠州全城百姓的大喜事，東坡賦詩記敘了當(dāng)時慶祝的盛況：“父老云集，簞壺?zé)o空攜、三日飲不散，殺盡西村雞。”老百姓喜悅感激的心情發(fā)自內(nèi)心。古今蘇堤，橫臥碧波，月影入湖，有詩贊“人在蘇堤千頃邊，可知月在此間圓?！睎|坡也有句：“正似西湖上，涌金門外看。”足見東坡是把惠州西湖與杭州西湖一般看待的。

蘇東坡是1094年10月2日抵達(dá)惠州的，在這之前和之后，一路上他幾乎沒閑著，就和老百姓交上朋友，他在《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詩里說道：“仿佛曾游豈夢中，傾然雞犬識新豐，父老相攜迎此翁?！彼X得這里仿佛來過，那些雞犬也都認(rèn)識，父老鄉(xiāng)親互相牽著手一起來迎接他，這好似常州萬人空巷跑到運(yùn)河邊一睹東坡風(fēng)采那股追星勁。

東坡在惠州結(jié)識了大量平民朋友，他過荔枝浦時：“水北老人”邀其“君來坐樹下，食飽攜其余”叫他坐在荔枝樹下只管吃，吃不掉的全帶走。他和羅浮道士鄧守安成了好朋友，一起商議引水入廣州城，解決一城人飲咸苦水的問題。他敬佩隱者吳子野品行高潔，1096子野來惠州時，東坡留他住了兩個月。他和隱士李光道真情意切，李光道收藏保存了他不少書跡，東坡再貶儋州時李光道隨送他一百余里，深摯感人。他和卓僧人要好，書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長卷付他石刻。他喜識貧而至孝的翟逢享秀才，翟秀才常來對飲，彼此坐列無序，融洽無間，東坡要和他“筑宅為鄰”寫詩云：“夢與鄰翁言，憫然憐我衰”兩人友誼成為千古佳話。

蘇東坡在惠州交朋友，與他在惠州的釀酒密不可分。宋代嶺南無酒禁，人多飲酒抵御瘴氣，東坡以民間秘方親自釀造并撰寫大量詩文，總結(jié)經(jīng)驗(yàn)，推介釀制技術(shù)，有《酒經(jīng)》《酒子賦》等詩篇，東坡在惠州釀的酒，有《嶺山萬戶春》《羅浮春》《桂酒》《真一酒》等等，東坡有一篇記敘他交友和釀酒的絕妙文章，說得極有趣。他說：“閑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他說沒有一天不來客人，而客來沒有一天不喝酒。我飲酒一天也不過五合，然而喜歡看客人喝酒，看他們那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心里就高興，你們不知道我心里快樂過癮的滋味勝過客人呢！我特別喜歡釀酒，人們問我，你自己又喝不了多少酒，為什么要釀這么多酒？你這不是勞累自己，全給別人忙乎嗎？蘇東坡卻笑著說，喝酒的人沒有酒就掃興，我看了也糾結(jié)，我為他們能有酒喝，這是我本來想做的事啊！

惠州的“斗茶”自唐朝以后就成一方風(fēng)俗。東坡嗜茶，更以善品而聞名于世。他經(jīng)常乘著月色到釣石水潭汲水煎茶，寫下著名的《汲江煎茶》詩：“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睎|坡不但把煎茶的經(jīng)驗(yàn)傳授給惠州人，還選擇優(yōu)良茶種移栽，寫下種茶詩。人稱東坡“盡烹茶之要”“可謂之茶經(jīng)”。對惠州乃至粵東茶文化影響深遠(yuǎn)。他的詩“辰時餐飯已餐茶”就是今天廣東人吃早茶習(xí)慣的最好詮釋。

東坡對惠州的飲食習(xí)俗，也傾注了極大的興趣，他有詩曰：“我生涉世本為口?！彼_玩笑地說，我到這世上來，本來就是為了一張嘴?；葜萦泻芏嗵K東坡“吃”的故事，現(xiàn)在的打邊爐是由東坡當(dāng)年“投物鍋中，圍坐而食”演變來的，如今吃火鍋已經(jīng)很普遍了。還有廣東的煲仔飯，和東坡記錄的“盤游飯”一脈相承。他有一首《除夕子野食燒芋》：“伴我饑腸響夜闌，牛糞火中燒芋子”，除夕，吳子野用干牛糞燒著，在火上烤芋頭招待東坡，可見東坡吃的故事多有趣。

蘇東坡在惠州的朋友數(shù)也數(shù)不清，在惠州做的好事說也說不完。蘇東坡先是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后來重新起用回到朝廷。這次是以“譏訕前朝”的罪名貶到惠州來的。圣旨寫明“貶為寧遠(yuǎn)軍節(jié)度副制，惠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就是給他一個虛名，連一點(diǎn)簽字權(quán)都沒有，把他流放到南蠻之地，是包藏“時宰欲殺之”的險(xiǎn)惡用心的，企圖讓他在瘴氣嚴(yán)重的南蠻之地，自生自滅。在惠州東坡處境艱危，言行受到嚴(yán)密監(jiān)視。而他依然執(zhí)著于以儒家濟(jì)世的理想，勇于為民請命，不避禍福，為惠州百姓做好事辦實(shí)事。

當(dāng)時惠州西枝江分隔兩城，浮橋簡陋，屢修屢壞，奸人冒險(xiǎn)以小船擺渡謀利，翻船死人的事故時有發(fā)生。羅浮道士鄧守安早有募集建新橋之意，苦無官助，東坡請他向廣東提刑面陳，東坡也連續(xù)寫好幾封信給廣東提刑程正輔，充分利用他個人影響。建橋主議遂定。他又用自己“都督八州”的行政經(jīng)驗(yàn)，幫助鄧守安克服困難，建東新橋，后來東新橋和西新橋同時竣工，惠州全城慶祝。

東坡貶湖北黃州時，見農(nóng)民打秧時使用秧馬，省力便利，就請人繪制圖形帶來惠州大力宣傳推廣。東坡作《題<秧馬歌>后》。東坡總是悲天憫人，他見軍營不濟(jì)，建議造營房，以肅軍紀(jì)。他見路邊有暴骨，就叫人掩埋，見眾僧吃飯成問題，指示建造水力研磨坊。又開墾小五味藥園，栽種藥材方便治病。1095年秋天，惠州大豐收，官府見糧食多了，就出臺新政策，收稅不收糧食只收錢，農(nóng)民要拿糧賣出去換錢呀，官吏乘機(jī)壓低糧價(jià)，米賤傷農(nóng)，百姓怨聲載道，東坡奏議，實(shí)施“納稅錢米各半”提出百姓納稅錢糧各便，讓“疲民盡沾實(shí)惠”，他要讓辛苦的農(nóng)民盡量得到實(shí)惠。

蘇東坡每到一塊地方做官，都以關(guān)心民間疾苦為重，不肯茍且迎合，這也是他總是不受朝廷喜歡的原因。在惠州他做了一首《荔枝嘆》詩云：“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用楊貴妃與荔枝的故事抨擊奸佞爭新買寵、勞民傷財(cái)?shù)某髳盒袕健Ｋ鲝埵┱袄糁尾粺?，使民不畏吏”，政令要簡便，盡量不要使老百姓見了官吏就害怕。蘇東坡雖然無職無權(quán)，而憂國憂民的癡心不改。

蘇東坡這次貶到惠州來后，沒有一個固定的住所，總是搬來搬去折騰著，所以留下了好幾處蘇東坡故居的遺跡。

合江樓是東坡初到惠州時，知州詹范給予的特殊照顧“暫請居之”，東坡初寓合江樓，還十分喜悅，喜賦《寓居合江樓》詩“江風(fēng)初涼睡正美，樓上啼鴉呼我起?！笨上е蛔∑咛炀徒兴岬郊蔚v寺去了。因?yàn)楣俜椒峙渌喚幼≡诩蔚v寺，嘉祐寺地處僻壤荒郊，墻穿屋漏。第二年1095年由廣州提邢程正輔關(guān)照又復(fù)遷合江樓，誰知不滿一年，1096年4月上面又說合江樓不讓住，再搬回嘉祐寺。合江樓因東坡寓居，成了粵東名樓；歷代文人墨客無不慕名而來，登臨題詠。

1095年秋天，朝廷實(shí)施大赦“獨(dú)無赦元臣僚?！逼渌硕伎梢陨?，就是“元祐黨人”不能赦。東坡作詩曰：“我年六十一，頹景薄西山，有如千丈松，?？嗳趼p?！扁馑肌氨睔w無日，因遂自謂惠人。”他想北歸是沒有希望了，這輩子就做個惠州人吧，于是在白鶴峰買了幾畝地，筑室定居，因山路陡峻，山民取水不便，東坡“鑿井八尺，甘分四鄰”這井和山民們一起共用，解決了飲水問題。

可是好景不長，1097年2月14日新居落成不滿兩個月，朝廷有人覺得蘇東坡在惠州過得太舒服，4月27日蘇東坡接到圣旨，又貶往更遠(yuǎn)更荒的海南的儋州去了。白鶴峰剛建成的房子由長子蘇邁攜家眷留守，直到三年后的1100年9月，蘇東坡終于獲赦北歸，這時蘇邁只能放棄這里的房屋到廣州與父親會合一起北上。后來惠州人將其故居改建為祠，以作紀(jì)念，歷代修葺不廢，明朝有人題蘇東坡先生祠：“惠陽人士仰文忠，白鶴長浮水上峰。”如今惠州的蘇東坡祠成了著名的景區(qū)。

“蘇東坡在惠州的詩文遺跡真多啊”，我驚訝，情不自禁地喟嘆起來。

然而東坡在惠州的蹤跡遠(yuǎn)不止于此。

在惠州西湖中間有一座小山，經(jīng)過長長的蘇堤，我來到了棲禪寺故址及羅浮道院故址。當(dāng)年東坡杖履常及，有“平湖春草合，步到棲禪寺”，“凄涼羅浮館，風(fēng)壁頹雨砌”的詩句。朝云墓安詳?shù)赝Ｏ⒃谏狡孪碌牧缤ず蟆?/p>

朝云是東坡的侍妾，十一歲就到東坡家當(dāng)侍女，朝云美麗聰慧，善解人意，誠懇義氣，東坡獲罪南放，家中婢妾皆辭散，獨(dú)朝云有情有義，不嫌不棄，萬里追隨，忠敬若一，毅然跟著東坡到惠州來了。朝云究竟是什么樣一個女子？有兩篇文獻(xiàn)最能說明一個真切的朝云。

“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遂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識見。坡亦未以為。當(dāng)至朝云，乃曰：‘學(xué)士一肚皮不入時宜！坡捧腹大笑?！边@段記載活脫脫描繪了朝云的聰明機(jī)智和東坡的幽默風(fēng)趣。

還有一篇就是東坡撰的《朝云墓志銘》：“東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錢塘人。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紹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豐湖之上棲禪山寺之東南。生子遯，未期而夭。蓋常從比丘尼義沖學(xué)佛法，亦粗識大意。且死誦金剛經(jīng)四句偈以絕。銘曰：‘浮屠是瞻，伽藍(lán)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歸?！?/p>

朝云姓王，錢塘即杭州人，聰慧講義氣，服侍東坡23年，1096年7月在惠州去世，年僅34歲，八月安葬在棲禪寺東南。王朝云生有一子，名叫遯，早夭，后來朝云就學(xué)佛了，也能粗識佛法的大意。朝云是東坡晚年生活的紅顏知己，忠實(shí)伴侶，生活的艱苦和她為東坡不幸遭遇的郁郁不樂，使她這么年輕就抱恨而亡。從此東坡“此會我雖健，狂風(fēng)卷朝霞，使我如霜月，孤光掛天涯，西湖不欲住，著樹號寒鴉?！彼凇兜砍啤吩娭姓f：“傷心一念嘗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彼殉圃嵩跅U寺東南，墓對著湖對面山上的玉塔，寫道：“歸臥竹根無遠(yuǎn)近，夜燈近禮塔中仙?！卑殉票茸魈焐舷路驳木S摩仙女。他的那句詩：“一更山吐月，玉塔臥微瀾”成了千古佳誦。

東坡寓居惠州不過兩年零七個月，但他對惠州的眷戀割舍不能，準(zhǔn)備就此做個惠州人了。他那句“天下何處無芳草”，“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是真情流露，蘇東坡對惠州的山山水水充滿了感情，用大量的詩篇來贊美它：“環(huán)州多白水，際海皆蒼山”，“海國空自暖，春山無限情?！?/p>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惠州的西湖和杭州的西湖一樣美麗，但是沒有蘇東坡賦予這么許多人文故事，惠州能有如此多的文化底蘊(yùn)嗎？還是惠州人說得好：“一自東坡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自東坡到惠州后，別人再也不敢小看惠州了?；葜萑擞终f：“惠州西湖嶺之東，標(biāo)名亦自東坡公。”惠州名揚(yáng)天下全來自蘇東坡。

東坡的苦難，練就了惠州的光榮。

我也敬佩惠州人把蘇東坡的遺跡保護(hù)得這么好。合江樓的故居、白鶴峰的祠堂，東新橋打撈出來的鐵鏈，還有這么多蘇東坡的詩文手跡，朝云墓九百多年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