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元
1
客車從一條路轉(zhuǎn)到了另一條路上,就這樣,我撞見了那尊體積龐大的雕塑。
它大概有十層樓那么高,在諸多建筑中鶴立雞群,遠觀似一枚不規(guī)整的粗糙蛋形器,只是中間位置留出了同樣蛋形的巨大孔洞,似一只巨型雛鳥在吸收了所有養(yǎng)分之后破殼而出,只把孕育自己的殼遺棄于那里,任由它承受風吹日曬。客車繼續(xù)行駛,離它越來越近,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它其實擁有頗為纖細的紋理——橢圓形的金屬表面上,波紋似的線條凹凸有致,似液體在循環(huán)流淌。
同行好友時培建告訴我,這雕塑里藏著本地人對于流經(jīng)此處的那條大河的崇與愛。我不解,他進而闡釋:“雕塑名喚‘黃河魂’,藝術家巧妙地將漩渦的匯聚、浪花的飛揚和激流的澎湃統(tǒng)一于這尊立體建筑上。圓是無休無止的象征,負載于圓形脊背上的水則寓意奔流不息?!边@么一解讀,境界果然就開闊起來了。
這尊雕塑建筑所影射的,是一條無與倫比的大河。事實上,對于這條大河而言,無與倫比這樣的修飾詞都是多余的——我們都學習過文言文,在古代漢語語境里,很多時候,即便未加特指,即便未將“黃”這種被我們視為中央正色的色彩交給它,那看似孤零零的“河”字也絕不是一個模糊不清的詞。海晏河清、河汾門下、河漢江淮、俟河之清……那些成語、那些寓言、那些故事以及那些風流人物,皆激蕩著它的身姿,它那九曲十八彎的形象,早已經(jīng)深深烙入我們的骨血之中、基因之內(nèi)。
大河沿著地勢奔突,地勢也因為大河的奔突改變著。大河兩岸,我們?nèi)缂纳锇阒貜椭喜∷溃⒁苑毖艿姆绞?,于生老病死的歷程中,實現(xiàn)生生不息??墒?,這條大河太長了,上游、中游、下游……我們只能這樣人為地將它劃分出幾截、幾十截甚至成百上千截,在某一個小小的節(jié)段里安居樂業(yè)。俗話常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以這條大河為例,生活于每一截大河兩岸的人群,因為每截大河的姿態(tài)不同,兩岸的人群便也擁有不同的秉性。河出青海,清純似嬰孩;河臨山陜,奔突如壯年;河沖豫冀,慷慨狀中年;河依齊魯,敦厚似老者。
我的觀河之所,位于齊魯大地之上的濱州。這座城依大河而建、因大河而興,九十四公里的大河軀干,如一條索繩般的胎記,與濱州大地的皮肉融為一體。大河流到這里時,已經(jīng)是黃褐色了,如老人的皮膚;河水雖偶爾聚起低矮的浪花奔流,但整體上還算平整,性情也大抵接近老年了。時培建稱這一截大河為“老黃河”,我不知這是他對這條河的獨有稱呼,還是本地人的共識。個人獨稱也好,本地共識也罷,我覺得這個稱謂極為恰當——“老”字里面有親切之意,亦有崇敬之情,這截河流擔得起這個名號,畢竟,在我淺薄的知識儲備里,流經(jīng)濱州的這截奔流不息的大河,的確孕育了不少卓越人物和風物,他們和它們又都似一條條幻河,作為那條大河及歷史之河的共同支流,于大河不同的節(jié)點和歷史不同的階段起源,自成一脈,流傳至今,并將會繼續(xù)滋潤著濱州這方水土。
他們的名字是孫武、伏勝、劉徽、展子虔、范仲淹……
它們的名稱是沾化冬棗、陽信鴨梨、惠民泥塑、呂劇、胡集書會……
2
2017年春天,我曾攜妻子同游曲阜。因為行程緊張,那日在“三孔”走馬觀花,許多風景根本來不及細賞,許多典故的確沒時間領會。饒是如此,我們依然在一處不起眼的地方待了好一會兒。是在孔廟詩禮堂的后面,那里立著一堵并無實際功用的墻,墻壁前豎著一塊石碑,上書“魯壁”二字。這堵墻在孔廟諸多富麗堂皇的實物建筑中毫不起眼,卻在中華文化傳承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且無可替代的一筆?!妒酚洝份d,始皇帝焚書坑儒,“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六藝從此缺焉”,天下從此無書可讀。及至漢景帝劉啟之子、魯恭王劉余“壞孔子宅”,才在孔子故宅的墻壁內(nèi)“得古文《尚書》 及《禮記》《論語》《孝經(jīng)》凡數(shù)十篇”。這些書是誰藏的,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學界歷來爭論不斷,但無論真假,這段故事、這面“魯壁”的喻指卻早已深深打動了我。那日于魯壁前默立,縱然妻子多次催促,我依然不愿離去。
在高壓政權的逼迫下,歷史上“魯壁藏書”的事情時有發(fā)生,但最讓人感動的,卻是伏生的藏書與傳書。早些年,讀濱州籍作家米蘭的作品《一部書的留傳》,不算長的文章,卻時讀時停,諸多感慨愈加強烈——不忍讀下去,又不忍不讀下去。米蘭敘說的是《尚書》這部書,刻畫的是自己古時的鄉(xiāng)黨伏勝(伏生,名勝)這個人物。她寫的是《尚書》的命運:依然是同一個人,依然是同一件事,“始皇頒布禁書令,天下經(jīng)書遭焚毀,違禁儒生被坑殺,舉國惶惶”,天下不敢言詩書,久之,世人便也不再知曾有詩書了。她寫的是伏勝內(nèi)心的掙扎和堅定:“我能想象一位愛書如命的人對皇帝的誥命百思不得其解而又無力改變的焦灼與無奈,我聽得見黑夜里他徘徊復徘徊的腳步聲……伏博士毅然決然將一部完整的《尚書》藏匿于舊宅夾壁,內(nèi)心安定執(zhí)著?!彼€寫到書生伏勝經(jīng)歷了離鄉(xiāng)背井,穿越了兵荒馬亂,終于等到了王朝更迭,經(jīng)書恢復了合法地位,然而自己苦心藏于壁藏的書,卻早已“水濕蟲蛀,書殘字破,任他殫精竭慮七拼八湊,也只得二十九篇”,到漢文帝時,老書生已年逾九旬,文帝只好下詔讓太常掌故晁錯沿著黃河的奔流之軀,從長安千里迢迢趕赴位于東魯?shù)姆抑袑W習《尚書》,因年老而口齒不清,伏生只能讓自己的女兒羲娥侍立一旁代為解說。米蘭在作品里感慨著前人的感慨:漢無伏生,則《尚書》不傳;傳而無伏生,亦不明其義。
幸運的是,在濱州黃河段,諸子百家百花齊放。孫武子是兵家,展子虔是畫者,范文正公是儒家為政者的理想化身,唐賽兒則是揭竿而起的巾幗英雄代表……他們或生于斯,或長于斯,或老于斯,皆如守護且傳承《尚書》的伏生,承接著古來思潮,抒發(fā)著自身意氣,影響著后之來者。對了,還有米蘭,這位寫下《一部書的留傳》《鄭重如是梁漱溟》《尼山的嗣響》等優(yōu)秀作品的作家,她躲在巨人的身后書寫巨人,思想的光芒棲于巨人之身,亦棲于她的身上——這光芒之于她,當之無愧。
就是這些“伏生”啊,他們在一截大河的兩岸,發(fā)著或熾熱或微弱的光。在這片土地上,在流經(jīng)這片土地的歷史長河中,因為有他們在,便星火不滅,星漢燦爛。
3
我所居住的小城老城區(qū),有一十字路口,夏日里,常有一群中老年文藝愛好者在路口的一處空地上表演。經(jīng)典老歌、本地小調(diào)、柳琴戲……表演涵蓋許多音樂形式,雖是自娛自樂,但仍吸引了不少人駐足觀看。我有時散步經(jīng)過那里,也會停下來聽上幾支歌或一段折子戲再走。某次,用手機與寧夏作家田鑫通話時,恰好打那里經(jīng)過,田鑫突然拋開正在交流的話題,問我這邊是什么腔調(diào)。我聽了聽,告訴他是呂劇,本省的一種戲曲,他則直說好聽。
我年少時住在農(nóng)村,那時候村委會的大喇叭整天播放各種戲曲,呂劇在其中占了大頭,因此對這種戲的腔調(diào)并不陌生?!舵⒚靡准蕖贰独疃└募蕖贰锻跣≮s腳》《小姑賢》《王定保借當》,雖翻來倒去只這幾出戲,但因為皆是呂劇里的經(jīng)典曲目,鄉(xiāng)鄰們百聽不厭——聽著戲兒干農(nóng)活,便不覺得枯燥了;聽著戲兒啥都不干,更覺舒暢無比。我外祖母是個老戲迷,家住鄰村,耳朵又有些聾,為了聽戲,便常顛著小腳來我家。我家離村委會的直線距離不過六七十米,大喇叭又居高臨下,外祖母只需坐在院子里,便能很清晰地聽到戲中人的每一句唱念。
或是因為外祖母,我也愛聽那腔調(diào)。在唱腔的渲染中,我常常會幻想,《借當》里的王定保和《借年》中的王漢喜是怎樣窘迫的形象,《易嫁》里的素梅又是何等美麗的妝容,卻不好意思用語言將腦中構建的戲中人形象描述出來——我怕外祖母會笑話我。過了些年,外界的風氣漸漸傳到了窮鄉(xiāng)僻壤,父親便跟風買了一臺VCD放映機,又從集市上買了十多張盜版的光盤。那十多張光盤,一半是魯南本地的小調(diào)曲目,另一半則是呂劇的經(jīng)典曲目,我父親買它們的初衷,其實正是為了方便外祖母觀看。但那屏幕上的人物并不似我在腦中構建出的樣子,因此我感到了陌生,看了兩遍就不再看了;外祖母卻一如既往,身體陷在椅子里,眼睛盯著屏幕,似乎對那些滾瓜爛熟的唱詞與腔調(diào)永不厭煩。
外祖母故去之前的那幾年,她就這樣坐在那里聽戲,一坐就是半天,常常在劇中人的離合悲歡中不知不覺地睡去。她余下的日子被這些戲曲占了大半,她陷入了一個個由別人演繹的故事里——似乎看到劇中人的苦,她這坎坷的一生就不苦了;似乎看到劇中人的甜,她這幾乎沒怎么享受安穩(wěn)日子的一生就會跟著甜一點兒。包括呂劇在內(nèi)的地方戲,成為她最后時光里的慰藉。而那時候,我早已長大,更喜歡的是流行音樂,整天兜里裝著音樂刻錄機,耳朵上戴著耳機,腦子里想的都是陳奕迅、周杰倫。
這次來濱州,在不同的場合,通過不同的方式,我重新認識了呂劇,并與早年記憶里的故事掛上了鉤——這齊魯大地上孕育出的最具代表性的地方劇種,有說起源于濱州博興的,也有說起源于東營廣饒的,濱州也好,東營也罷,它的根脈都逃不出這截大河以及大河的兩岸。朋友說,一百多年前,大河偶爾泛濫,兩岸民眾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逃荒要飯謀生,為了取悅?cè)思?,他們就開始演唱一些小曲,后來經(jīng)過數(shù)代人不斷地打磨,幾經(jīng)演變,小曲遂成呂劇。朋友是嚴謹之人,他說濱州下轄的博興縣呂藝鎮(zhèn),被認定為“中國呂劇藝術之鄉(xiāng)”,雖不敢確定是呂劇最早的起源地,但至少是起源地之一,有開創(chuàng)之功。我對朋友的介紹頗感興趣,晚上用手機搜索呂劇的相關信息,又看到那些熟悉的劇目,便想到了年少時,許多往事就此鮮活起來了。
那晚,我夢見外祖母正坐在我家客廳里聽戲,我喊了她一聲,她緩緩轉(zhuǎn)過頭,對我笑了笑說:“乖,來聽戲?!痹诖酥?,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夢到外祖母了,倘若不是在夢中,根本就無法復原她的面孔。感謝這截大河以及這截大河所孕育出的呂劇,是它們讓我重逢了已故的親人。
4
在一座名喚“黃河樓”的建筑里,設置了一處濱州地區(qū)民俗文化主題展廳,內(nèi)中展覽著剪紙、柳編、呂劇等當?shù)孛袼准妓嚕窃谀抢?,我邂逅了微縮版的“胡集書會”。
胡集書會本是流行于濱州市惠民縣胡家集的曲藝藝人競技活動,數(shù)百年間,雖幾經(jīng)動蕩,卻始終未絕。舊時各地的說書藝人常掐算好書會開市的日期,邊沿途賣唱說書,邊向胡家集趕,待正月十二書會開市,藝人們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說唱最拿手的書目,接受觀眾的褒貶。
眼前這個書會,卻是一組微型雕塑。從人物穿著上看,年代應是民國,書會上,有賣菜的小販,有剃頭的匠人,有敲鼓的漢子,有扭秧歌的女子,有售糖葫蘆的老者,更多的則是在街市上閑逛的男女老少。一二百號人物,皆兩三寸高,個個栩栩如生,展現(xiàn)的雖只是現(xiàn)實書會里一處小小角落的場景,卻依然顯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與這組微型雕塑對視良久,我似乎隱隱聽到了鑼鼓聲、叫賣聲、問候聲、鼓掌聲以及孩童的嬉鬧聲。
最吸引我的是幾位說書先生——先生們有男有女,男的穿著長袍大褂,頗為斯文;女的身著單色旗袍,甚是大方。幾位先生們或侃侃而談,或低眉沉吟;或神情激越,或面容消沉。不禁浮想,他們會說些什么、唱些什么呢?才子佳人的故事想必不會少,草莽英雄的故事想必不會少,孝老愛親的故事想必也不會少吧。最重要的是,他們勢必會講到那條大河流經(jīng)此地的九十四公里內(nèi)所孕育的精彩章節(jié),他們將會從古講到今,從源遠講到流長。與他們相比,作為一個相對的局外人,我對這截大河的理解亦是淺薄的,淺薄到我不知該如何去描述它。它如此厚重,連最卓越的作家用最深沉或最飛揚的文章敘說它,也只能算是隔靴搔癢,更何況我這等膚淺的文字呢。
但我相信,有些人能夠?qū)懗鰜磉@等文章,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生,在這片土地上死,在這片土地上飲這截大河的水,并與它一起承受它的光榮與屈辱。它流它的水,他們傳他們的道,看似互不干涉,實則異曲同工。孫武、伏勝、劉徽、展子虔、范仲淹、梁漱溟、李廣田……他們是這方土地上最肖似這截大河的人物,是一條河人格化的風骨,用自己燃起的光束照亮或小或大的空間以及或短或長的時間——我淺薄且偏執(zhí)地認為,這便是一截大河的奔流與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