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冬
我要去西藏了,張淼在鳳凰園美食城給我餞行。
鳳凰園是一家地方風味的連鎖店,除了美食城,還有烤鴨店、餃子宴、海鮮館,位于北新道的美食城是總店,屬于綜合菜系,口味全覆蓋。我趕到時,兩個涼菜泡椒花生、糖醋蜇頭已經(jīng)上桌,張淼把菜譜遞給我,我看到她勾選了我愛吃的九轉(zhuǎn)大腸、黃花菜小炒,還有她得意的白灼海螺、椒鹽大蝦,酒是本地產(chǎn)的“渤海純生”。我把菜譜還給她,說挺好,她憨憨一笑,從主食欄里選了三鮮水餃。
“你怎么不早說?不然,我也想去西藏看看?!睆堩档拇笱劬λ敉舻模M無辜和好奇,就像東北森林里的“傻狍子”。
“還是看我朋友圈吧。”我敷衍道。她愛看我發(fā)朋友圈,發(fā)表評論時,習慣用那個簡潔直觀的齜牙表情,就像她平時總愛哈哈大笑,那是人類最沒技術(shù)含量的笑法。
“去了西藏,你就走遍全國了吧?”她羨慕地問。
“一個人一輩子至少要去兩次西藏?!蔽夜首魃畛恋卣f。
“為什么?”
“愛旅行的人提起西藏,都會問,你去過幾次?而不是,你去過西藏嗎?”我干了一杯啤酒,酒太涼,喉嚨噎了一下。
“西藏適合兩個人去,有個伴兒不好嗎?”她直視著我。
去年我去成都,她就想跟我去,說她老公都同意了,并且愿意承擔全部資費。“那不叫資費,叫路費?!蔽壹m正她。張淼的老公覃堯在移動公司上班,熱衷于推銷套餐,動輒贈流量。“他對你的人品太放心了?!碑敃r,她得意地對我說。不知是得意我的人品,還是覃堯的寬厚。
“我習慣了一個人?!蔽冶荛_她的直視,將視線移向窗外,窗外停著張淼的車,陽光在天窗上打出一個光旋。我瞇了一下眼。夏日的午后,北新道有些曝光過度。
每次出游,張淼都執(zhí)意為我餞行。我居住的港城是個死胡同,出行繞不開市里。有次我從大興安嶺回來,凌晨四點下火車,原想在車站打個盹熬到天亮,不料張淼三點就給我打電話,說她正趕往車站,然后直接把我接到她家,早鋪好了一張床讓我補覺。一覺醒來,我看見他們夫婦在廚房忙活,大清早就弄了一桌菜?;秀遍g,我感覺是住在旅途常見的家庭客棧。覃堯系著圍裙煎炒烹炸,看不出有絲毫冷淡,只是酒沒喝好,剛一杯就喝趴了,是夜里沒睡好吧,要么就是不適應大清早喝酒。張淼對覃堯的窘態(tài)視若不見,好奇地追問我:“你在大興安嶺看見狍子了嗎?”“傻狍子”是我給她起的綽號,看樣子覃堯不知道。他醉眼惺忪,又端起酒杯,一邊灑一邊敬我,話卻是說給張淼的:“張淼,你可真是個好樣的?!睆堩档倪@種殷勤令我過意不去,卻又不能拒絕,也曾瞞過她一次,事后她反應強烈,埋怨我與她隔心了。好吧,那就順其自然,麻煩歸麻煩,總比瞞著她好。
“聽說剛到西藏,有人會因休息不好鬧高反,”張淼叮囑我,“你到了拉薩先好好睡一覺,不能洗澡,更不要喝酒,不舒服就趕緊吸氧,最好是叫醫(yī)生?!?/p>
“應該沒問題,我去過玉龍雪山,海拔4506米,下纜車還小跑了一段呢?!?/p>
“那是在云南。西藏海拔8848米,差不多高出一倍。”
“你說的是珠穆朗瑪峰?!?/p>
“噢。不管怎么說,一個人去西藏讓人擔心?!彼龁枺澳阏媸且粋€人去嗎?”
“這破啤酒,都是利尿劑。”我放下酒杯,“我還得去趟洗手間。”
張淼哈哈大笑。
在洗手間,我與鏡子里那張黑里透紅的臉對峙良久,拿不準該不該對張淼說實話。我發(fā)覺,與以往的餞行不同,“傻狍子”今天有點反常的警覺。
我和張淼是同一年考上的大學生村官。
那個叫亮甲峪的山村,背靠燕山,面朝水庫,山明水秀,民風淳樸。村委會開門見山,滿目松柏、核桃、板栗和榛子,還有野生山梨、酸棗、不知名的灌木。偶爾還能看見松鼠。
村里沒有食堂,我們自己開伙,有時去鎮(zhèn)上的餐館解饞,也經(jīng)常從水庫買魚涮著吃。張淼愛吃魚頭,她說魚頭健腦益智,我說你這腦子是該多補補了。我愛吃魚鰾,魚鰾補腎益精。她哈哈大笑,說你補了也沒用。一條魚我們各取所需,筷子從不打架。這是個天然與我無爭的女孩。記得報到那天分宿舍,村委會就兩間閑房,一間陰面一間陽面。我喜歡陽面。村主任說張淼畢竟是女性……正犯愁呢,張淼竟主動找他,要求把陰面那間給她。當時我們還不熟,她這么做無關(guān)友情。于是我細心留意,發(fā)覺我們在很多方面都天然地順應了對方,幾乎沒有矛盾的交匯點。
清晨我還在昏睡,張淼就砰砰敲門叫醒我去爬山。我們順著野長城的斷壁殘垣蜿蜒而上,爬上一座烽火臺,鳥瞰被水庫淹沒的一段城墻。
“魚做夢都想不到能在長城上游弋?!鼻宄康膹堩堤貏e聰明。
“古代的士兵如果活到現(xiàn)在,也會成為蝦兵蟹將?!蔽乙材X洞大開。
傍晚我們沿著水庫散步,看夕陽浮在水面,像一個泡得松軟變形的蛋黃。“真美啊,真想在這里過一輩子?!睆堩祻堥_雙臂,那擁抱美好生活的姿勢,看上去更像是伸了個懶腰。
“我以為就我一個村官呢,沒想到還有你?!彼f。
“亮甲峪是文明示范村,省里市里樹的典型,又是景區(qū),所以要加強力量吧。”
“嗯,有一只碗我就很滿足了,沒想到碗里還有塊肉。”她說著哈哈大笑,“黎東,你為什么要考村官?”張淼一直疑惑我的選擇,她認為那個空氣里彌漫著海腥味的港城才是人間天堂,她雖是山里生山里長,卻特別愛吃海鮮,有一次我在港城請她,她一口氣吃了九只牡蠣。
“我考村官是為了從家里逃出來,越遠越好。你呢?”我問她。
“逃出來?”她若有所思,“我好像,也是吧?”
張淼家在縣城,父母做生意,公婆家也做生意,兩家往來密切,她和覃堯的關(guān)系是被上一輩人設計好的。他們考上大學那年,覃堯父母主動來提親?!拔覀儚男【驼J識,我還記得他在體育課上尿了褲子。”張淼哈哈大笑,“他個子小,膽子更小,不好意思跟老師報告。不過他腦筋好使。我媽說我傻,找個精明男人不會吃虧?!瘪麍蚬ぷ骱?,立刻在市里買了婚房,筑巢引鳳,只等張淼嫁過去。張淼卻以工作不穩(wěn)定為由一拖再拖,直到考了村官,反而離市里更遠了。
“我明白了,你這是逃婚?!蔽叶核f,“青梅竹馬不好嗎?”
“我還不想結(jié)婚,覺得挺沒勁的?!彼龥]精打采地說。
我對覃堯只了解這么多,因為張淼很少提他,偶爾提起,就像在說路人甲。直到那次,覃堯突然光臨山村,正趕上我和張淼合伙吃一只燒雞,張淼將雞皮撕下來,一片片搛到我碗里。她知道我愛吃雞皮,而她喜歡吃雞胸。覃堯在門口站了好長時間,我倆誰也沒注意。從那以后,這個長著瓜子臉丹鳳眼的美男子就經(jīng)常光顧了,幾乎每次都要留宿。于是就趕上了那場地震。
后半夜,突然地動山搖,虎嘯聲從地下拱出來,穿透耳膜,如同防空警報。這種地震常有,按專家的說法,統(tǒng)統(tǒng)是1976年大地震的余震。我熟練地一躍而起,迅速拉開房門,下意識地沖向?qū)γ嫠奚帷傄查T,門從里面開了,覃堯沖了出來,差點和我撞上。我一時沒多想,撥開他的楊柳之軀就往里沖。地震總是發(fā)生在瞬間,也在瞬間消逝,人也在瞬間清醒,反應快慢也就是幾秒之差。張淼反應稍慢,她剛從床上坐起來,按亮了燈,一臉懵懂地看著門口兩個男人,一個面朝里,一個面朝外。我不好意思地朝覃堯笑笑,去了院里。這是一種習慣,震后即便無恙,我們也會去室外待一陣子,以防地震殺個回馬槍。他倆卻沒出來。清晨我在隱隱的哭泣中醒來,張淼說,覃堯天沒亮就走了。
張淼也曾問我,從家里逃出來是什么意思?
我告訴她,港城并非想象的那么好。這座海邊小城,夏天小旅館爆滿,住滿來自京津的游客,他們在這兒體驗出海、吃海鮮、洗海澡,不過新鮮幾天。常住的居民卻是另一番體驗——被褥潮得像鋪了一層露水,洗完衣服幾天也不干,蚊子特別多。冬天的風比刀子還硬,因為沒了游客,冷清的街巷闃寂如夜,就像一座鬼城。在港城我孤身一人,父親去世多年,母親和別人過。
母親弱不禁風,經(jīng)常被家暴。父親發(fā)飆的方式非常奇葩,比如母親正在煮粥,他會往沸騰的鍋里扔一鍬煤渣。有一次,他用菜刀將母親剛織完的毛衣還原為羊毛。母親身上新傷舊痕交替,有一年還一瘸一拐的,我一度以為她殘廢了。在這個恐怖的家庭,我度過了貓在飯桌下瑟瑟發(fā)抖的童年,熬過了躲在門外黯然流淚的少年,有過兩次未遂的離家出走。
“黎東,你真可憐!”張淼無比同情地看著我,眼里噙著一種叫作母愛的物質(zhì)。
“我父親更可憐?!蔽艺f。
張淼瞪大眼睛:“他,怎么會可憐?”
世上之事多傳奇,人更是無法理喻的動物。有一年,修造船廠的退休工人老張像一個不速之客,闖進了我家,確切地說是闖入了母親的生活。仿佛退休后又找了份新工作,老張?zhí)焯靵砦壹覉蟮?,除了陪母親說話,還幫著干一些重活,偶爾還留下來吃飯,看上去就像母親的娘家哥哥。老張對父親有禮有節(jié),不卑不亢,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有時他們還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出去,像是去完成一項神秘交易。于是港城的人看到了一些奇特場景,比如他們?nèi)艘黄疬M超市,老張和母親一個推著購物車,一個往里扔東西,疲沓無神的父親跟在后面,宛若一個跟不上腳的孩子,見了熟人就尷尬地笑笑。父親的表現(xiàn)超出所有人的理解力,也使港城人順理成章的想象破滅,起碼我沒發(fā)現(xiàn)過他們發(fā)生沖突。父親就像一個演技派演員,與其說他換了一個人,不如說生活給他換了一個劇本。
“太奇怪了,這個老張,他愛上了你母親嗎?”
“母親的臉上有了紅暈。她似乎不怕父親了?!蔽医又a充,“父親也沒再打過她。”
父親最后的日子和母親分居,住進了奶奶家。我上大學了,放假也不回家,愛四處旅行,我搞不清哪兒才算我的家。奶奶給父親做飯、洗刷,父親只顧吃、睡,宛若回到孩提時代。一天中午,父親犯了心臟病,而隨身攜帶的救心丸裝在上衣口袋,上衣被他扔在北柜上。那天奶奶不在家。奶奶回家后,發(fā)現(xiàn)父親死在床和北柜之間。年底,奶奶也去世了。母親搬到了老張家。我不知道該記恨她,還是認可父親遭了報應,抑或怨恨奶奶在父親生命最后時刻的無故缺席。有段時間,我想殺死老張。
張淼唏噓不已,忽然冒出一句:“我倒挺佩服這個老張,他到底是如愿了。”
“他是一個闖入者,雖然看上去溫和、文明?!?/p>
“他是一個勇敢的闖入者,就像一個沖向草原的騎士,把一只受傷的羊羔從狼嘴里搶了出來?!睆堩嫡f著竟手舞足蹈起來。
“張淼,不要這樣開玩笑?!蔽矣行┎豢臁?/p>
“難道你母親不幸福嗎?”她反問我。我無言了。自從她搬到老張家住,我們就極少見面了,但我敢保證老張不會打她。
“黎東,你不像你父親,倒更像老張?!彼挠牡乜粗?。
老張對我的確友善,但我覺得他別有用心,我覺得,他將對父親的羞辱追加給了我。
“你也是一個闖入者,”張淼提起那次地震,“可惜那次地震的時間太短了?!?/p>
“幸好時間短,不然我們?nèi)齻€都完了?!标P(guān)于那次地震,我諱莫如深,它給兩個男人造成的尷尬比災難還要可怕。
覃堯一再催促張淼從市里找工作,張淼無動于衷,倒被我說動了心。我說我也想回港城應聘,當村官不是長久之計。后來我應聘到港務局,張淼比我幸運,被著名的北車公司錄用。但她并不高興,而是一臉愁容:“我真舍不得離開亮甲峪,這真是個世外桃源,我倆就像一對下鄉(xiāng)知青,同吃同住同勞動。每一天過去,我都會對第二天滿懷期待。”張淼習慣把大學生村官比喻為新時代的“知青”。
為慶?!爸喾党恰保覀兲氐厝ユ?zhèn)上吃了一頓火鍋?!袄钖|,以后你去市里一定要找我,吃住免費。如果你不這樣做,我們的交情就斷了?!被疱佀F氤氳,她的大眼睛煙波浩渺。我也傷感了,剛想說咱們多年的友誼,還沒擁抱過呢……話還沒出口,她已經(jīng)把我抱住,哭了個稀里嘩啦。
接到她結(jié)婚的喜訊,是一個尋常的電話將結(jié)束時,她順便提了一句,顯得很不鄭重。我趕緊恭喜她,稍帶開了個玩笑:“是嫁給了覃堯嗎?”她冷冷地說:“不,是嫁給了覃堯家。”
到了港城,我依然保持“在路上”的習慣。每次旅行都必經(jīng)市里,這座城市既有高鐵,也有飛機。張淼跟著我的朋友圈漫游全國,她羨慕地說:“黎東,你知道嗎,你穿著牛仔褲、polo衫,戴著棒球帽、大墨鏡,背著雙肩包的樣子,真像個俠客!”我的虛榮和自信,也是像泡泡一樣被她的贊美吹大的,所以每次出游都愛發(fā)朋友圈。我愛看她在評論區(qū)大呼小叫。有時,她也會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把工資都捐給了民航和鐵道部,想過以后嗎?”我不管。我每年至少遠游四五次,多在換季之時,尤其到了三月,冰消雪融,空氣里有了水分,潮濕的氣味鉆入鼻孔,使我條件反射地想起濕漉漉的江南。
“所以,一到三月我就去江南?!蔽疫@樣解釋我的旅行規(guī)律。
“哈哈,”張淼大笑,“你這么說,讓我想起了《動物世界》里的一句話?!?/p>
“嗯?”
“春天到了,動物們開始發(fā)情,空氣中彌漫著荷爾蒙的氣味?!彼Φ们把龊蠛?,“黎東,你應該找個女人,跟你一起去發(fā)情?!闭{(diào)侃中隱隱散發(fā)著一股醋味,那時我剛認識于娜。
大興安嶺那次之后,覃堯主動給我介紹了一個女友,是他的同事,叫于娜。于娜除了年齡偏大,人還算標致,看上去沉靜聰慧,和張淼不是一個類型。這些年,我心不在焉地處過幾個,都不了了之。初見于娜,一瞬間實現(xiàn)了我對女人那種氣質(zhì)與外形的雙重期待。直覺告訴我,她對我也中意,她的目光就像被靜電吸附到我臉上。
“中國移動的女人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嗎?”張淼說,“黎東,你愿意嗎?愿意請按一,不愿意請按二,舉棋不定請按三。哈哈?!?/p>
覃堯說:“如果你覺得行,我就給人家回個話?”又仿佛知道我顧慮什么,“漂亮的女人才會成為剩女?!?/p>
張淼懶散地說:“差不多行了,你又不是鉆石王老五?!闭f完又嘆了口氣,不知是嘆息我“年事已高”,還是認為這不過又是一次徒勞的相親。
我決定試試看,和于娜又約了幾次。有一次是她來港城。在海邊,于娜提出愿意來港城生活。這句話頗具殺傷力,因為我既沒門路調(diào)到市里,更沒錢在市里買房。見我默許,于娜欣喜地告訴我一個秘密,說她曾偷偷來過一次港城,還在港務局門口自拍了一組照片,然后去逛步行街。步行街的門店像鴿子窩,賣的多是從大紅門批發(fā)的服裝。一個女店主愛聽她講普通話,問她從哪兒來,她說就是港城人,店主不信,她說嫁到了港城不就是港城人了嗎?女店主驚羨地說:“是嗎?是誰這么有福氣啊。”于娜轉(zhuǎn)述女店主的話時,露出驕傲而滿足的神情。
但是,張淼總說哪里不對勁,她說于娜過于優(yōu)秀了。這話我不愛聽,難道我配不上優(yōu)秀的女人嗎?她說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不相信一個大城市的白領(lǐng)會情愿嫁到偏遠小城?!拔也幌嘈胚€有比我單純的人?!睆堩嫡f,“如果我愛上誰,去山溝里過一輩子都行。別人未必能做到。”也難怪張淼疑神疑鬼,于娜果然有故事。覃堯有次說漏了嘴,爆出于娜和總經(jīng)理關(guān)系曖昧。曖昧到什么程度?其實什么程度不重要,重要的是被別人知道了,別人想象成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
“你什么意思,想給黎東戴綠帽子?你敢給他戴綠帽子,信不信我也給你戴一頂?!睆堩稻拖癖恍域亓艘粯?,覃堯頓時臉就綠了,不知是被哪頂綠帽子嚇的?!澳嵌际沁^去的事了,他們早就掰了。我也是剛剛聽說的?!瘪麍蜣q解道。
“跟她吹了,她配不上你!”張淼斬釘截鐵地說。自此我開始冷淡于娜。于娜當然明白我什么意思,但她轉(zhuǎn)身的剎那,我的心還是疼了一下。
初夏的陽光初露鋒芒,車座被曬得燙屁股,見我齜牙咧嘴,張淼哈哈大笑:“給你留點念想吧,到了西藏就沒人這么生猛對你了?!比缓笏徊扔烷T,把車開得像一匹驚馬,飛奔過北新道,又橫穿車站路,一個急愣的左轉(zhuǎn)彎拐進竹安路,在西廣場點了個急剎車。我差點暈車。下車時她卻端坐不動,一語不發(fā),只是從里面按開了后備箱。我拖著行李,朝著后視鏡擺了擺手。
離發(fā)車還早,我在檢票口附近找了個空位,從手機上搜索旅游攻略。
忽聽有人喊我名字,抬頭一看,竟是張淼,她氣喘吁吁跑來。莫非有什么東西落在了車上?卻見她晃著一張車票說:“幸好,還有一張余票。我要把你送到北京去?!?/p>
“沒這個必要吧?”我很吃驚,又有些慌神。
“你放心,我不會賴著你去西藏。我知道,去西藏得提前多少天才能搶到票,沒有準備的人,趕不上開往拉薩的火車。”她可憐兮兮,又話里有話,“我沒有別人那么有心機。”
我心一軟。事已至此,只好問她:“車存好了嗎?”
“交給覃堯了?!?/p>
“覃堯?”
“對,我剛把車停下就發(fā)現(xiàn)他了。”
怪不得她沒下車呢。“興許是碰巧來車站辦業(yè)務吧?”
“管他呢?!睆堩悼跉夂軟_,仿佛那些啤酒都被她喝了。我隱約聽到弓弦拉滿的“吱呀”聲。
這是一趟往返北京與本市的動車,駛出市區(qū)這段速度緩慢,足足用了三十分鐘。張淼很煩躁:“這是動車呢,還是他媽的蚯蚓?”我大致猜到了她為何煩躁。憑她去吧。突然,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那么小,手心汗津津的。說實話,這種含有親昵成分的握手,我們從未有過,這使我心酸。
“為什么不肯帶我去,有什么顧慮嗎?”她的目光告訴我,無論我怎樣回答,她都準備好了答案。
“人多了凡事要商量,哪怕只有兩個人,總不能不考慮另一個人的感受吧?!蔽冶苤鼐洼p。
“我是另一個人嗎?”她帶著委屈的顫音爭辯。
我承認,張淼是我生命中的奇遇,是被上帝之手嵌進我生活的人,如同一顆子彈裝進槍膛,一扣扳機,便會完美地完成射擊,這顆子彈,從不卡殼,更不會炸膛。然而,子彈不是槍的一部分,它不是扳機,也不是槍管,沒有子彈槍就是一塊廢鐵,但沒有槍管和扳機,連槍都不是。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每個人都活在被設計好的生活里?!?/p>
“我不懂你的意思?!彼欢ㄕJ為我在敷衍。
“我也說不清楚。”
張淼放緩了語氣:“后來,我也想過,你和于娜其實挺般配。接盤俠也是俠?!彼K于提到了于娜。我似乎明白了她為何執(zhí)意送我去北京。張淼雖“傻”,但女人通常都有第六感。
她說的“后來”,是指我和于娜分開后,于娜割腕自殺,緊接著辭職。覃堯告訴我時,我愧疚了好長時間。張淼安慰我說:“這和你有關(guān)系嗎?”的確,這和我關(guān)系不大,我們還遠沒到要死要活的分上,但我真就一點責任沒有嗎?不錯,將她逼上懸崖的人不是我,但無疑我是懸崖上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藤。如果她真的落崖殞命,很難說清該歸罪于那個男人,還是我這根拒絕她求救的藤。這很像父親的死,沒有明確的兇手。
我反握住她的手,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動車駛出市區(qū)后,就像一條蘇醒的蛇嗖嗖往前竄,不到一小時就進了北京站。
“這趟車一小時后返程,你坐它回去正合適?!?/p>
“我要親眼看著你坐上拉薩的火車?!彼F了心似的。
“太麻煩了,還要轉(zhuǎn)乘地鐵?!?/p>
“怎么,不是從北京站發(fā)車嗎?”她顯得很意外。
“從北京西站發(fā)車。要坐地鐵去西站,地鐵太擠了,也耽誤時間,再說晚上八點才發(fā)車,你再回去就太晚了?!蔽蚁裨谀托牡睾逡粋€任性的孩子,“太晚了我不放心!”
“你真的擔心我?”她眼圈有些發(fā)紅。我沒回答,只是緊握了一下她的手。
“那我陪你去買地鐵票。”
“不在乎這么一會兒,千萬別誤返程?!蔽覉?zhí)著地勸她。
“坐哪趟車回去都行,覃堯說多晚都會在車站等我?!彼坏卣f。
“噢?!蔽颐靼琢?。那種箭在弦上的緊張感慢慢消失了。
走到地鐵站,她又莫名煩躁起來:“這是全國最落后的地鐵站了吧?居然還露天排隊買票?!彼ㄗh我們分別排隊,說總有一個能先買到票。最后她先買到了。她把票遞給我時表情鄭重,仿佛把我的未來交還給了我:“照顧好自己!”她把“自己”兩個字咬得很重。就在我將要走進地鐵口時,聽到身后有人號啕大哭,一回頭,是張淼在原地抱膝痛哭,那撕心裂肺的哭泣,讓我想起母親年輕時丟過一次錢包。
我轉(zhuǎn)身往地鐵深處走去。
出發(fā)前,我去了一趟老張家。老張正和母親擇菜,盆里泡著一條魚。我的出現(xiàn)使他們意外,母親甚至有些慌張。我看到她的臉肉嘟嘟的,以前塌陷的雙頰又鼓了出來。老張倒是沉著,他留我吃飯,我答應了。這個讓人猜不透的老人,其實還蠻儒雅的。三杯酒下肚,他如釋重負地做了個深呼吸,仿佛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東西。老張說,自從那年醉酒出事,他就戒酒了,今天是第一次破例。
原來,多年前的冬夜,醉醺醺的鰥夫老張在回家路上不慎跌進下水道。港城的下水道就是敞開的陰溝,老張泡在又臟又冷的冰水里,想爬上去卻身不由己,他想肯定要凍死在這里了。巧的是,無緣無故被父親揍了一頓的母親跑出家門,正好經(jīng)過,她聽到了下水道里的異常。母親原本是想尋死去的。
老張喝了酒話就多,母親低著頭,似乎不愿他說這些,卻并未阻止,只是不時地丟個眼色。
從鬼門關(guān)爬出來的老張戒了酒,然后決絕地闖入我家,并且以他特有的方式開始了與父親的磨合。老張第一次來我家,便約父親去海邊“決斗”。那是全世界最空曠的決斗場,深夜的大海是墨色的,遠遠能看見港城的零星燈火。決斗的結(jié)果,是老張被打得遍體鱗傷,除了他拼命護住的頭和臉,這使他第二天又能體面地出現(xiàn)在港城的街巷,也免去了母親的擔心,因為他幾天后還要來我家軟磨硬泡。
老張的失敗是因為他不還手,疼也不吭聲,除了用嘴挑釁激怒父親,老張說:“來呀,是男人就沖男人來!”最后,反倒是父親累得坐在沙灘上。這樣的“決斗”隔三差五。父親的戾氣逐漸消退,如同一個武林高手再也找不到對手。最后一次,父親伸手把地上的老張拉起來。從那次起,父親對打母親徹底失去了興趣。這樣的秘密“決斗”,港城自然無人知曉,老張和父親也都瞞著母親,或者說,父親不屑對母親說。這是我的猜測。后來老張一來我家,父親就躲開,即使不走也是一言不發(fā),除非老張主動搭話。父親究竟是怎么想的,隨著他的去世,也永遠成了謎。
母親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他不顧老張反對,執(zhí)意讓他脫掉上衣。我看到了老張身上那些奇形怪狀的傷疤,大多在后背和胸腹,老張說都是皮外傷,最嚴重的一次折了兩根肋骨。他笑笑說:“只要不讓我破相,都無所謂?!崩蠌埖闹v述令我心驚肉跳,不過最震懾我的不是他們奇特的“決斗”,也不是這些傷疤,而是他在講述中,自始至終沒說父親一句壞話,甚至連個臟字都沒有。
“媽、張叔,我想去西藏看看,特地來跟你們告別。”我說明了來意。
老張聽我這樣稱呼他,顯然是感動了,皺紋里竟浮現(xiàn)出羞澀。他說:“總聽你媽念叨你愛旅行,怎么想起要去西藏了?”
“去了西藏,我就走遍全國了。我想收心了?!蔽艺f。
“聽你媽說,你愛一個人到處走,這次也是一個人去嗎?”看來他還挺了解我。
“和女朋友一起去?!蔽艺f。
老張和母親對視一眼,會意地笑了。老張把一只手放在我肩頭,使勁按了按。這只手又大又粗糙,隔著衣服都能覺出粗糲的凸起和毛刺。
于娜在北京西站等我,她握有另一張去拉薩的車票。
于娜曾問我,為什么不一起去北京?我說中途要辦點事。我沒說張淼給我餞行,或許,這是她最后一次給我餞行了,我不忍拒絕。于娜早到了,在我們約好的地點,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寬松的運動裝也掩不住她的高挑。我看到她左手腕上系著用絲巾挽成的絹花,宛若傷疤上開出的花朵。
不錯,去西藏我蓄謀已久,但決定要去卻是剎那間的事。那天,我給分手后就再沒聯(lián)系過,也沒把握能聯(lián)系上的于娜發(fā)了一條短信,問她愿不愿和我一起去西藏。她迅速給了我肯定的答復。
車站的廣播在通知檢票上車。手機一響,我收到張淼的一條微信:“我已經(jīng)回來啦,覃堯開著車,正往家趕,放心!”后面是一個齜牙笑的表情。我的心放在了肚子里。還沒等回復,第二條又來了:“祝你們旅途愉快!照顧好她?!?/p>
我眼窩一熱,“傻狍子”其實一點也不傻。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