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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爾茲1988

    2023-05-30 09:08:59禹風
    野草 2023年1期

    禹風

    米翎不認識龐莉的時候極其瀟灑,他身高一米八三,留著天然有點鬈的長發(fā),穿白襯衣和淡藍牛仔褲,腳踩尖頭皮鞋。他很高興自己以全市第三的高分考進這個系,并對本專業(yè)的學問早有涉獵,游刃有余。他進大學前在一個被滿城勢利眼崇拜的中學讀了六年,大城能給的熏陶都給他了。他還跟著父親跑東跑西走南闖北地見過點世面:這是1987年嘛,一個大一學生往北已到過京城,朝南去過廣州,海邊玩過青島,青山住過峨眉……米翎不能算個書呆子了吧?

    傲氣么大家都有點,表現(xiàn)形式可不一樣。高三復習迎考,班是提高班,尖子擠成團,也不搞文理分科,就會有那么幾個人的總成績老纏斗在一起,爭第一。這些人各展所長,有人憑數學加分,有人就憑作文搶上來,還有人??炕瘜W物理或歷史地理拿偏分,沒人穩(wěn)居首位。米翎喜歡平均成績93分這個水位線,他各科考試得最多的恰巧也是這分數。穩(wěn)居93分,簡直像在元老院買了終身席位,也方便人明智地保持沉默,觀風向,明局勢。

    米翎不在人前顯擺,卻忍不住做過這樣的事:

    他課后一直留在教室做作業(yè),熬到其他同學全背起書包回家趕晚飯。三樓整層教室走空,只剩他一個。

    他會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黑皮紅脊的硬面抄本子,里頭寫了些詩歌,例如這首:

    《紅日墜海》

    歸帆入火團

    不施脂粉的白月牙兒

    跳蕩無垠黏稠的紅

    跳蕩地球蓄積的血

    是阿波羅的睡榻

    是阿芙羅狄蒂的眠床?

    海,你承當了光的重量

    也是人間之愛的生身母親

    ……

    米翎捧著詩歌本本走到講臺上去,他站在老師的位置上看空蕩蕩的教室,看看自己那張還攤開著課本的課桌。

    醞釀一下,他嘗試著朗誦自己的詩,有點羞澀但激情充沛,對著所有沒主人在場的桌椅,深情歌詠。

    平日里他較少和同學們交談,他止不住發(fā)自內心的嫌棄,他嫌棄男生們只熱衷足球和街頭江湖,也嫌棄女生們像群母雞,嘰咕復嘰咕,暗地里從男生堆里物色小公雞。

    臨到高考前一周,發(fā)生了可笑的事:同米翎膠著在全班第二第三位置你前我后絕不相讓的班長面癱了。

    可憐的小男人戴著一只白口罩到教室來,眼睛可憐巴巴看著自己鼻尖,坐到座位上答模擬試卷。所有人,男生女生,每隔十來分鐘便扭頭朝他看,看他是否正巧拿開口罩。

    米翎吃午飯時同大家一起看清了班長面癱的臉。原來一個人的臉竟可能不聽自己使喚的!

    那張羞恥的、暫時無法松弛的、依舊要吃飯的病臉深深留在米翎印象里。他得出的結論會有一點責怪自己:若不是自己老擋住班長力爭全班第二的步伐,班長或許就不至于徹夜用功拼到面癱!

    米翎確信班長在心里忌恨自己,他聳聳肩,決心敬而遠之,對面癱事件假裝視若無睹。

    高考結束不久后放榜了,米翎在年級榜單上找自己,仍舊位列班級第三。班長的高考總分高過他十分,位居第二。米翎當即冷笑,覺得毫無遺憾:絕不想為了總分第二而面癱,第二又不是第一!

    上大學之后,班里同學來自全國各地,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共計六十四名,男女人數大致均衡。米翎走進教室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量最高,他掃全場一眼,沒見什么美女。或者,這些女生給他挺土氣的印象。

    不過,米翎還是變了,他不再是中學里的米翎。大學一年級生米翎決心改善自己形象,他有明確的念想,想在校園里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位女生。

    因此他換了較秀氣的眼鏡,開始刮胡子。所以他找到畫冊,學習國際標準舞,又到校園附近的個體服裝市場上挑時髦衣裳。

    他做這些尚有點忐忑,總體上還算輕松愉快,有種求新的快感;他感到沒受任何羈絆,他還沒看見任何中意的人,他只算在“復習迎考”,他對考前預備工作駕輕就熟。

    這時期,他最大的財富是期待,最大的幸運是有女孩子明里暗里喜歡他,他卻裝傻充愣。

    他忽然間變得外向親切起來,公關能力大增,對所有女同學(不管是否有姿色)都殷勤。

    這份殷勤為他贏來一些好感和人脈,他滿意自己同女性間嶄新建立起來的友好關系,這前所未有,增強了他的自信。你看,米翎進化成這樣了呢:

    他換上了新買的淡米黃色休閑西裝,大拇指扣在牛仔褲前袋里,像只粉蝶在校園里慢慢飛。

    曾有個挺時髦的他系女生迎面走來,同他打個招呼。

    他沒注意到她,他確實沒怎么注意她,因為正想著心事。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無禮,就轉身向擦肩而過的女生回禮,不知為什么從口袋掏出一樣小東西遞給她。

    女生一看,是綠箭口香糖。

    他微笑,極其友好;瀟灑轉身,又像粉蝶飛開了。

    這個口香糖故事不曉得為什么竟在周圍傳開。就這樣,大家覺得他準是個花花公子。

    龐莉的家在這個城市穿城而過的河邊的高樓里,比所有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家的海拔都高,雖離云層還遠,但她就此懂得俯瞰,知道唯俯瞰才有視野。

    龐莉應該算是個修長的姑娘, 但“修長”兩個字沒能形容出她的風韻。

    對的,竹子也是修長的,但生硬;螳螂也算修長的,卻怪腔怪調;楊柳枝條是修長的,成天懨懨,耷拉著沒精神……龐莉的修長仿佛鳶尾花,恰到好處,輕舞萬千妖嬈。如果鳶尾不通俗,退而求其次,可以說龐莉是株躥高的仙客來,那種平民女子不常有的嬌柔中還帶一點淡淡清奇。她身高一米六七,穿高跟鞋更出挑。

    龐莉對自己離開高中進入大學感到惆悵,她在城中這所著名中學就讀了六年,從女孩慢慢長成一位新鮮大姑娘。她在這片高貴的土壤里拔節(jié)開葉,慢慢吐出自己的花蕾,她在意的是這方小小水土上的蜜蜂蝴蝶。

    她在意的那位男生考取了北京的大學,即將北上。他從沒對她吐露過傾慕之情,但他與她有種與眾不同的投契,比普通朋友特殊些。

    現(xiàn)在,這段迷夢結束了。這男生仿佛完成了生命中一段旅程,輕松愉快地給龐莉寫了一句臨別贈言,不比其他人寫在她留言本上的文字更曖昧。他顯然把她歸入了過去。

    龐莉默默生了氣,但她把這件事甩開了。她考中的是本地最好的高校,人才濟濟,她隱約覺得該另起爐灶,尋找自己的緣分。

    期待,總能讓淺的傷口很快愈合。

    搬進大學女生宿舍,龐莉并沒不適應更擁擠的六人寢。她沒竹子的堅硬,沒螳螂的陰森,也沒柳枝的軟弱,她的婀娜透著不討好人卻也不拒絕人的意味。她善于用她沙啞而親切的嗓音愉快地同室友們交談,她悄然俯瞰到每個人的優(yōu)勢和弱點,感知她們現(xiàn)處的以及她們期待的位置,推測她們將位移的路線。

    她并不在乎別人的鉆營,她的父親早就讓她知道人生依賴得體的鉆營。她很容易對周圍的人微笑,微笑幫助她受常人直接的歡迎,她和女生們處得還不錯。

    至于男生,那是另一種故事。

    所有女生一進校園其實就明白了:荷爾蒙在大學校園是受鼓勵的。

    高年級的一些男生踩著黃魚車,像一群耐不住心猿意馬的猴子,等候在校門口。

    不過女新生們立刻感知了一種威脅,她們意識到自己毫無預備地進入一種被挑選的境地。這些猴急的黃魚車男生并不是來無差別服務新生的,他們只對自己覺得漂亮的女生獻殷勤,根本不在乎大部分姿色平庸的女生怎么感想。

    龐莉由阿爸陪同前來,高大壯實的阿爸沉著臉扛著女兒的鋪蓋和行李,模樣更像是保鏢。龐莉饒有興趣地觀察了一番校門口的陣勢,替被黃魚車男生圍住的那幾個女孩感到尷尬。

    她想如果阿爸不陪自己,會不會有黃魚車朝自己沖過來。她不能確定,她不相信自己是那種會被圍住的女孩,她沒覺得自己漂亮,她知道自己不是漂亮,而是嗲。

    什么是嗲?不是所有男生都懂,但她確信會有男生懂。

    交誼舞會仿佛是大學區(qū)別于中學的首要特征之一,系里召開的迎新晚會就是匆匆致辭后的一場交誼舞會。

    爾后,龐莉意識到每周末學校都有幾場地點不同的舞會:最大的那個在學生食堂樓上,場地面積最大,不但滿是本科生,還有校外混進的人。工會俱樂部舉辦有青年教師參加的舞會,青年教師基本上都自己帶舞伴。他們避嫌,不會邀請學生當舞伴,但見到學生還是會應酬。另一個是南區(qū)研究生宿舍禮堂的舞會,聽說比較亂。至于“亂”是啥意思,龐莉不清楚,也無心搞清楚,她不準備去那兒。

    龐莉和同寢室的女生們一起去了食堂樓上的舞會,舞會音響不太好,但人多得像蘇州園林太湖石池子里養(yǎng)的魚,成群結隊順著音樂游。女生在這兒一般不會當壁花,大家像做游戲一樣輪流邀請所有人,洋溢一種真正的友愛,以及交誼的沖動。

    龐莉沒想到自己竟很受男生青睞,高高矮矮的男生都來邀請她,令她沒一個曲子不在舞池里。秘密的帶沖擊力的新感受是那些男生的手,有的手很禮貌,溫柔而善于帶領,可有的手卻透露出不得體的欲念,讓她有被挑逗甚至侵犯的感覺……當然,這一切不斷交替著,舞動的人流不容她細想,她就像落進漩流的一朵白色夾竹桃花,不停地波動旋舞,直到終場,曲盡人散。

    她回去寢室的路上明白了一件事:她自己也有原始的、和歷來所受約束相抗的,甚至是挺強烈的欲念,那些手令她臉頰泛紅,既羞恥又激動。

    第二次參加舞會,有個高大的顯得過于壯實的男生請她跳舞,又一再堅持邀請她跳所有的舞曲。他有點蠻橫地用自己的身軀擋住并排擠掉想同他競爭的其他男生,這使得溫和婉約的她感到不適。但她還是順從了他的愿望,畢竟,這人并不討厭,不停地在她耳邊以富有磁性的聲音說些校園趣事。

    他送她回到宿舍樓前,告訴她他是哪個系的,住在幾號樓。他沒明說什么,不過他說希望能請她去校外的餐廳吃飯。

    當然,她接受了吃飯的邀請,后來還接受了他送的禮物:一只長毛絨的棕色狗熊。

    不過,她清楚自己的動機是好奇。她想看看這一切會如何進行、如何鋪展,又能如何沖突,她完全沒經驗。

    高個子男生沒發(fā)現(xiàn)她的隱秘動機,他像明白那神秘的程序,他遵照既定軌跡,按部就班地展開他的行動。但他保持含蓄,不肯對她吐露任何具體的求愛語言。他不止一次讓她產生興味索然之感。她還是愿意等待,畢竟,他仿佛有力量,那種掌握了訣竅并嚴格遵守的技師式的力量。她的父親也是一名技師,她崇拜父親。

    米翎已是大二學生,一年的浸淫,對這校園有了自己的領會和心理投射。他的學科成績很好,教授們分兩派,一派對他很欣賞,另一派見他就暗暗討厭。

    米翎沒遇見令他心動的女生,他也比較巧妙地回避了偶然的性體驗的機會,盡力當紳士,不想傷害女方感覺。他倒不是矯情,他只是還向往著真愛,性這東西有點不忠感,他不想沒得到愛情就已對愛情不忠。此外,他不很隨和,在兩性方面并不容易遇到直接誘惑。譬如,吻一個心里不愛的女人,他多少有些衛(wèi)生方面的疑慮。

    他注意過自己班里一位古典美的女生,女生來自遙遠的內地,長相秀美,宛如舊連環(huán)畫里工筆的嫦娥。系里要參加廣播操比賽,每天清晨把學生拉出來練。所有女生里就她妖嬈,每個動作皆裊裊婷婷。

    本來他只是看看,不過,沒想到有人傳話到他,說古典美對他有意思。

    米翎被觸動:一個美人青睞自己,這非同尋常。

    他很想切近地看看她,跟她說說話。

    傳話的人是她同鄉(xiāng),他明白了米翎心思,晚自習走到米翎課桌前,告訴他古典美在文科圖書館二樓等他。

    古典美同他的來往頗具北方直爽的風格,擺脫了東部城市歷來扭扭捏捏的腔調。既然互有好感,姑娘又不掩飾,米翎幾乎對她有種報答知遇之恩的感情。

    校園的夏夜多美好,男生和女生身上都有剛洗過澡的香皂味,晚風里則含著曠野舒爽的氣息。

    米翎和古典美都規(guī)規(guī)矩矩帶著書包,坐到教學樓晚自習的學生們背后輕聲聊天。米翎對姑娘的故鄉(xiāng)有浪漫的想象,他覺得她該是騎在馬背上長大,夏季草原百花齊放,百靈鳥在白云下啼鳴。她的父兄肯定都是彪悍騎士,如果自己不尊重她感情,這些直爽和好報復的男人們便聯(lián)袂南下割取他可憐的首級。

    古典美非常文雅,也很保守。盡管她主動示好,但卻小心提防著他可能的騷擾。

    她到底尋求什么呢?他有些迷惑。她喜歡問他關于這個她初來乍到的大城的問題,不過她的問題在他聽來十分幼稚。譬如她想知道本城女人一天要用多少水洗臉漱口,她想知道往菜里放糖的分量,她想弄明白本地人富余那么多全國糧票,卻為何不拿出來換各種緊俏物資,她也想知道他這樣的本城男人是不是如同傳說描繪的那般風騷花心。

    米翎對其他問題談笑風生,不過她最后那個關心冒犯了他。也不曉得為什么,他心里開始有點警惕。這警惕減低了他和美人在一起消磨時間的快感。

    有一夜他倆背著書包從教學樓早早出來,不過才晚上八點半,夜色好得很,空氣里滿是樹木散發(fā)的芳香。他倆并肩朝學校的禮堂走,穿過禮堂前大草坪,來到禮堂斜梯上,眺望燈火通明的教學樓,聊著各種事。米翎發(fā)覺自己確實同女生能聊些細碎家常,這使她們快樂而讓他自己平安。

    他倆就繞到禮堂后面去了。后面是落荒的花園,小徑邊生長著一排排盛開紫花的大薊。古典美和他都有些羞澀緊張,不過他們彼此明白為何跑來無人之地。

    他選了個石墩坐下,她沒地方可坐。他扯了她一下,她的如瀑長發(fā)散發(fā)著暖香,落滿他仰起的臉,她坐到了他腿上。

    現(xiàn)在,美人在抱,她在月色里顯得白凈清雅,嘴里吐出有淡淡辣味的清香。他沒受性的誘惑,他感到的是純凈的美,油畫般的,夜色之中的,仙境氣息的美。

    她在全班男生中挑選了他,這倒沒讓他有明顯的虛榮,只讓他有友好親切之感,他覺得她有鑒賞力,確實該選擇自己。

    不過,上帝的手到此收回。

    他在月色下想吻她柔嫩的唇??晒诺涿篮茉谝獾赜昧ψ柚顾骸安唬覀冞€沒有確定。我不是隨隨便便的人?!?/p>

    他感受了她這話的含意,她不是刁難他,她只是要他確認,把話說明白。

    他的良知從發(fā)熱的肚腹里浮上他頭腦,他放開她,慢慢站立起來。他借助摘取幾朵紫色大薊花的工夫讓自己平靜。他感到羞愧和抱歉,對的,她有權這般要求。如果沒愛情,審美有什么用呢?

    差不多就在這樣的天氣里吧,命中注定了一個夜晚。

    周末,舞會的樂聲回蕩在系活動室,系里偶爾組織一次舞會,慶祝系學生會換屆。

    聽說系里周六辦舞會,米翎撇了撇嘴,心里有點抗拒。

    學生會那種地方,米翎肯定不會花心思的。雖然他上中學也當學生干部,但始終是“學習委員”,這角色只需“功課好”,好到學業(yè)成為表率, 不需要刻意去“領導”別人。

    大學不同于中學的是全面發(fā)展,除了學業(yè),很多人使勁琢磨“當干部”這條陌生而閃著輝光的路。班里有個小胖子說得好:這學校的學生干部等于(起碼是)副縣級,大學不是象牙塔,是起跑線。

    米翎對這條賽道不感興趣,雖還不曉得自己要什么,至少知道自己想憑才氣吃飯。

    米翎對中文系某學長憑空揮舞的橄欖枝發(fā)生了興趣:那學長快畢業(yè)了,他是《在校生活》小報的主編,他想在全校范圍選拔自己的繼任者。

    米翎的行李箱箱底壓著中學那本詩歌本,他揣上這本本,找到了那位中文系男生的宿舍樓。學長晃晃悠悠出來,是個戴細框圓鏡片眼鏡的瘦子,皮膚白而多毛。他拿走了米翎的詩歌本,讓米翎回去等消息:“《在校生活》歷來是我們中文系編的報紙,我還得權衡一下?!?/p>

    米翎有所期待也有自我克制,他還沒形成任何明確的執(zhí)念或渴望。

    萬事如水漫來,他無從選擇,也不曉得如何選擇。這世界尚是別人的,他觀望,他舔著嘴唇,還沒產生嫉妒心。他感到模模糊糊有些紅艷艷的石榴花在心里開放。

    令他喜出望外且對學校產生好感的是學長次日就打來電話:“我讀了你的詩歌,好了,報紙就交給你接手吧。”

    電話接了,心里高興,躺在上鋪午睡,想著辦報的種種細節(jié),他了無睡意。忽然校廣播臺的高音喇叭響了,一個柔和的聲音(正是那學長的)說同學們繼續(xù)午睡吧,我要向大家告別了,告別容納了我初戀和一切無知的校園,去曠無人跡的遠方。我畢業(yè)了。

    學長朗誦他的告別詩,起初意象纏綿,中段鮮血淋漓,再是哲思的滑翔,最后落到兩句直白:我走了,你們留下;地球照樣轉,啤酒照樣喝!

    被吵醒的人們起初罵罵咧咧,后來沉默著聽,再后來就有人感嘆:這是鐵打的校園流水的才子呀。中文系那家伙竟還兼著校廣播臺臺長。關于他的風流韻事數不勝數。

    這告別廣播快結束時,學長宣布自己交棒了,校廣播臺交給中文系的學弟,而《在校生活》會交給外系的詩人。他報出了米翎名字。

    以此論之,在每個微觀人間,都有人當他們的“學生會干部”,同時也有米翎這類人,特意要做沒結果的事,例如主辦校園油印小報。

    米翎不想去參加系里舞會,正為那是慶祝學生會換屆,舞會上的人都多少有點熱衷未來的官場吧?

    晚飯后他沒留在寢室喝茶,匆匆跑去了文科圖書館。

    圖書館的夜晚籠罩在大片白熾燈光下,蒼涼落寞。有種褐色的毛甲蟲嗡嗡繞著日光燈管飛,營造出半自然半人間的聲音。偌大的閱覽室看書人寥寥無幾,正是舞會之夜,只有冬烘先生才光顧這凄清所在,殘忍地謀殺自己的青春。

    米翎也懂這差不多是對自己犯罪,他勉強翻閱了幾本專業(yè)書,但什么也沒得著。他被閱覽室大鐘那固執(zhí)而單調的報時曲惹惱,扔下舊書匆匆跑出去,深吸一口新鮮空氣。

    他急急穿過矗立著花崗巖偉人像的校門區(qū),沿“小南京路”趕回宿舍。宿舍里空無一人,大家都去了舞會。他換上西服,梳了梳頭發(fā),又把西服袖管翻卷起來,讓襯衣包裹袖口,露出前臂。他這才感到自己身在夏季,他最愛的季節(jié)。

    走進系辦公樓,一棟民國建筑。慢三曲子《友誼地久天長》從活動室流淌出來。他走到活動室門口,兩個粗壯的一年級男生把著門。他們認識他,點點頭讓他進去。他一進去,就進入了暖色調的河流,男女同學從身邊旋舞而過,像河里的魚。他看到彩燈打出的彩點落在自己奶黃西服上,也打在臉上身上。

    有同班女生跟他打招呼,高年級和低年級的男生有幾個拍拍他肩膀,他拿起一瓶由專人記賬事后付款的橙色橘子水,翹起瓶身仰臉喝,笑嘻嘻看跳杰特巴的人。大多數人笨拙又靦腆。

    他才把空瓶放好,慢三曲子又回來了。慢三曲調沒倫巴或杰特巴的頑皮挑逗,也沒快三形式化的急促,是富于美感、展示生命形態(tài)的音樂,是一種邀請,讓人帶上同伴,去到子的“川上”,俯瞰逝流。

    他很想找個舞伴,不過中途加入對他不利,很多人已結成固定搭子,不再輕易改變。是的,一場舞會能凸現(xiàn)人的個性。大多數人想保住旋舞的狀態(tài),既不想變成下一曲的“壁花”“游勇”,也不奢望換個舞伴就遇到白馬王子或白雪公主。不是嗎?對得起眼前的快活就好,得隴望蜀容易落個提早出場。

    所以,米翎要么選個還在當壁花的姑娘做伴,要么就直直豎在那里,等待戈多。

    他臉上露出了嘲諷的微笑,站在舞池邊,靠緊旋舞人流,像個沒帶釣具的釣魚翁,徒勞卻高傲地看著游魚。他想再看看本系能有什么出色女子,他和一年級新生還不熟。

    龐莉很早就來了舞會,她已同眾多師兄周旋過了,她彬彬有禮隨和喜樂。

    大多數男生是些用發(fā)酵粉膨脹開的男童,喉結鼓得很起勁了,嘴唇周圍有了黑黑絨毛,有的已有曖昧不清的絡腮胡,卻都還不懂怎么跟女生說話,更別提獻殷勤。她猜想他們對她有好感,不過他們那副模樣常是冒冒失失來挑釁她。

    龐莉不至于不愉快,要曉得眼前這些可都是全國高考選拔出來的才子,拿起筆寫文章都有點小氣候,她愿意容忍他們,跟他們處得愉快些。隱隱約約她想到將來,在這個相對出路狹窄的專業(yè)里,有可能這些毛頭小伙子漸成將來的同事,甚至當上自己未來(遙遠或不遙遠)的上司。她的父親深謀遠慮,能從目下推演將來,她也隨著學會了簡單設想。

    龐莉發(fā)現(xiàn)自己的柔順和溫存贏得了師兄們的好感,雖然她同他們跳舞有點敷衍,不過他們對她沒芥蒂,有人甚至很江湖地稱呼她“哥們兒”。

    同班的田小虎也邀請她跳了一曲慢三,田小虎是從某省來的高干子弟,長得挺精神,還比較幽默。田小虎年紀比她小幾個月,用半生不熟的上海話逗她:“阿姐,儂很有女人味道的?!?/p>

    龐莉不覺得田小虎肉麻,田小虎身上沒土氣,也沒那種匪氣。龐莉只是不覺得這話有意思,她說:“滾,等你長大了再來說這種話?!?/p>

    她臉上還笑嘻嘻,只眼珠子一滑,眼神從田小虎肩頭滑遠,看見活動室門口走進一個遲到的男生。這人頭發(fā)長得好看,一身淡色西服飄逸,皮鞋擦得發(fā)亮;再看看,他鼻梁高聳,眼神卻比較怪異。

    “小虎,那人是我們系的嗎?”龐莉用下巴點了點。

    田小虎笑了:“阿姐,不要這樣打擊我。你問我,我雖知道他是誰,卻有點吃醋,不想告訴你。”

    龐莉哦喲一聲,推開田小虎:“要死了,你還有點不識相呢!要不要把你今天的表現(xiàn)說給我們寢室那朵芙蓉聽?”

    田小虎臉紅了,他不想提什么芙蓉或蓮花,他馬上老實些:“阿姐,那個是你們上海人嘛,你怎么不認得?我不熟悉,不是我哥們兒。就是廣播臺報過, 新編《在校生活》的那位?!?/p>

    哦。龐莉哦了一聲。

    旋舞的人群照舊踏著舊節(jié)拍飛轉,龐莉從米翎身前旋舞過去兩回。

    她能在同田小虎對答如流時仔細觀看站著“單吊”的米翎??闯鏊⒉粚擂?,也不孤單。這人很愉快地單獨站著,看人家跳舞,好像還覺得滑稽,嘴角掛著嘲弄。怎么看上去有點壞壞的模樣。

    米翎看見了身材挺高的龐莉。

    米翎首先想這個女生有點特別。

    不會是個外國人吧?高額頭,眼睛陷在眼眶里。

    也可能是廣東人,有那種廣東人的精神,眼神亮亮,很凝聚,有穿透力,透出聰明氣。

    他看看其他旋舞而過的女生,一個個好似慶祝會上懸掛的彩紙帶和剪紙紅花,他不由得笑了,覺得自己這比喻促狹。

    龐莉心不在焉同田小虎聊著,腳下踩準節(jié)拍,她看見了米翎在端詳女生,又看見米翎壞笑。嗬,這般笑容,肯定藏著什么壞主意!這笑容太……太讓人好奇!

    一曲甫畢,龐莉正好轉到米翎身邊。田小虎輕輕在她耳邊咕噥一聲:“阿姐,我是明白人,我讓位了???”

    龐莉沒回答田小虎,她看見米翎驚訝地朝自己望過來。

    難道自己臉上有什么不妥當?她很想摸摸臉,或找個鏡子照照自己。

    她懂得如何擺脫突如其來的尷尬,她友好地朝這陌生人微笑了一下。

    新的快三步舞曲響了起來……

    是華爾茲。

    穿淡西服的長發(fā)男生仍滿臉驚訝,不過他也對她笑了,并伸手邀請她跳舞。

    龐莉和米翎第一次握了手,她感到他托住她腰肢的手很熱很溫存,特別有禮貌。

    他被電擊,溫和的持久的非常明顯的電擊。他呼吸困難。

    “這女生并不算漂亮。”他對自己強調。

    但立刻他糾正自己:“她非常特別,我是不是很幸運?”

    龐莉把這人臉上變幻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她看清他額頭瞬間沁出許多汗珠。她的手感到了他掩飾不住的加快的心跳。

    不會是心臟不好吧,不會在跳舞時昏過去吧?她倒為這陌生人擔憂起來,她曾見過有人在舞臺上暈倒。

    不過,這男生舞步沒亂,他很認真地踏準舞步,盡力讓龐莉施展開舞姿。他終于放松下來,微笑了,因為他成功地讓她在擁擠人流里舒展地旋轉了幾次。

    一曲結束,男生開口:“我能和你再跳一曲嗎?”

    他問得毫無把握,問得虔誠,問得讓龐莉覺得自己的回答能決定他的榮辱。

    龐莉登時心花怒放。

    她主動伸出手,搭在他肩膀上。她這會兒看清了他的西服是奶黃色的,是種很薄的合成衣料,手摸上去能體會料子的質感。有質感的衣料,飄逸的衣料,仿佛能增添這人的可信度。

    她忽然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干凈又好聞。

    他的心跳又加速了,她抬起頭,見他滿額是汗。音樂變得曖昧,燈光被調暗。所有人的舞步都慢下來,男生女生不再交談,只彼此靠緊,呼吸著彼此,貼近彼此。啊,青春如水……

    燈光重新亮起,米翎有漫游星空回到地球的奇妙感覺。

    龐莉覺得他身上的氣息真是好聞,仿佛飛旋著螢火蟲的青草叢氣味,仿佛露珠和朝陽的氣味……龐莉忽然記不起那位去了北京的男生的長相,龐莉覺得過去非常無聊,而此刻無聊像霧氣消退,眼前所有色彩都很生動。

    他笑了,他溫存地握著龐莉的手,由衷地看著她眼睛:“嘿呀,你可真苗條呀!”

    龐莉抬起頭,其實這姿勢有點小小的誘惑性,她的身高和他相差并不太明顯。

    她沙啞而輕聲地嘆息:“難道你想找個胖的嗎?”

    愛情和色情各是什么,它們之間什么關系?

    愛情是自由本身。色情是忘記不自由狀態(tài)的那瓶高度酒,也許是高粱酒,也許是威士忌或伏特加。

    愛情是一只新鮮的新奇士橙子。色情是橙味汽水?

    愛情讓你流淚(無論喜與悲)。色情讓你流口水。

    愛情讓妓女也顯出圣潔。色情,無論臨到誰身上,都很不衛(wèi)生。

    愛情讓肉欲成為審美感受。色情無論如何折騰,總令人產生當了一番動物的迷惘。

    ……

    米翎四十三歲生日那天寫了一首長詩,他讀了自己的詩后又寫道:

    只有在愛情被判處死刑后

    色情才填補那無可抵擋的巨大空虛

    讓愛情瞬間失重

    解放不肯愈合的傷口無盡鈍痛

    色情是嗎啡

    中年時代的米翎有一種迷人的氣質,一種君子如玉和快刀斬亂麻混合的氣質。

    他修煉得很溫和很文雅,遣詞造句極符合語法與雅語規(guī)范,像他嘴里吐出來的盡是象牙珠子,在語言上完成了貴族化。

    這方面還是舉個例子為好:米翎偶然隨一群當技術官員的朋友去延安,當地奉為貴賓,不但紅旗招展地敲打腰鼓,且用大盆燉了吳起地頭放養(yǎng)的小羊款待(這些羊每天以百里香為主食)。

    晚飯后,當地對等接待的技術官員帶著客人們去古裝沐足樓沐足,以舒來賓跋涉的“遠足”。米翎并沒流露對沐足活動的反感,入鄉(xiāng)隨俗重要的是客隨主便,相信主人的品味和善意。他很溫洽地接受了群體化的沐足,晚餐是眾人吃著飯聊,沐足則是踩在熱水里的另類群聊,多些無聊的玩笑話而已。

    臨走,米翎悄悄遞給為自己沐足的姑娘五十元人民幣當小費,對她微笑了一下。這是他堅持了很多年的一個習慣,不虧待向自己提供謙卑服務的任何人,力爭做到童叟無欺。不過,他也始終推敲給小費的分寸,讓對方感到舒服即可,不可夸張。

    沒想到告別當地朋友,同來的技術官員中有好事者說何以銷長夜,去街上吃烤串吹啤酒吧,體會一下已走遠的青春!

    他們幾個高興地嚷嚷著找到馬燈下的烤串攤,一下子叫了一百串羊肉串和二十瓶啤酒??諝庵袕浡诵晾焙土淤|動物脂肪的氣味。米翎皺起眉頭,他很多年沒碰這種食物,但他依然微笑著接過十串羊肉串。

    聞著肉的熱氣,他忽然想起當年大學校園后門窄窄的年喜路上那些夜攤檔。

    他帶著某種懺悔把十串羊肉串吞咽了下去。攤位上來了兩個當地婦女,直截了當要兩條羊鞭,烤黃了大啃。這些技術官員們驚奇地看著她們,吃吃笑起來;那兩個婦女愣了愣,想明白了,也跟著笑……

    終于站起身,已經滿天星,米翎以為要回賓館休息,領頭的那個熟門熟路的技術官員帶大家來到一個看著像中學校舍的地方,周圍暗暗的,越發(fā)襯出漫天星光,原野上飄來冷冽的清香。原來,大家來到了夜總會門口,撩起門簾,魚貫而入。

    一個不怎么正規(guī)的地方:長方形百多個平米的房間,一側擺了些火車座,蒙著臟乎乎的布套子。剩下的就充當舞池,圍著閃閃爍爍的珠子燈,蹩腳音響放流行歌曲。馬上來了幾位伴舞女子,年齡不一。技術官員們和他們的朋友米翎矜持地站著,不說話,有的笑瞇瞇,有的面無表情。女子們自己選擇對象,各傍上一個,熱情地問好。

    夜其實已很深了,米翎猜想這城里的正常人已鉆進了被窩。

    靠近他的是個高挑且豐滿的姑娘,他看她一看,覺得她不過才二十四五歲。

    姑娘不說話,暗淡燈火里朝他笑笑,他也回以一笑。他琢磨自己這個笑,笑得有點奇怪,好像含了太多不必要的尊重在里頭。

    大家都摟著女生下舞池,播放的全是慢曲子,米翎也和這姑娘旋轉幾圈。借著珠子燈幾次閃亮,他看清了她,明白自己為什么笑容里多了尊重:這是個模樣挺周正的女生,沒妖冶之氣,溫存平靜。

    她靠近,身上也沒氣味,既沒化妝的脂粉香也沒不好聞的口氣,他覺得她的身體是平靜的,心里大概也沒什么怪念頭。她好像只是命不好,這么晚被拖來陪陌生人戲舞。

    “為什么這個小地方有你這樣的人物呢?”米翎低聲問她,心里為她可惜。

    姑娘微笑說:“我也不知道。您抬舉我了。”

    她對米翎仿佛生了些好感,她變得更柔軟,也變得舞姿曼妙,原來她跳舞跳得不錯。

    米翎有些迷惑,他覺得這該是大學校園里的舞伴,不是一個小城暗吧提供的舞伴。他扭頭看看那幾個年紀大的女子,也都沒什么風塵之色。

    “我簡直像在做夢?!泵佐釗P手讓舞伴轉個圈,“有誤入藕花深處的體感?!?/p>

    姑娘點點頭:“難道你們幾位是一群夜鷺?”

    這就更不正常了,米翎問她是不是大學生,姑娘大大方方說是。

    “你不是本地人吧?”他拖長了聲音。

    “我是成都人?!惫媚镄Υ稹?/p>

    “你這樣的人物怎么可能流落在這地方?”米翎終于直截了當。

    “我也不曉得。我是人物嗎?”姑娘沒什么情緒變化,還是溫和地微笑。

    米翎簡直感到了一陣淡淡的恐懼,一定有什么隱情,不過他覺得自己沒必要細問。

    他由衷地說:“你讓我覺得回到了校園,像在大學的舞廳里?!?/p>

    她沒回答,低著頭,不過,她更靠近他,像一個女學生投入她男友的懷抱。

    米翎聽見自己年輕時代的流行歌曲,他摟著一個真實的溫雅的美人,他感到苦痛,真的,不是其他什么,正是苦痛。

    這仿佛是一個隱喻,告訴他錯過了什么。他的整個校園時代,因為只看見龐莉的活色生香,忽略了很多這樣周正溫雅的女子。本來,也許他能和這類女生相處好,得到正果。

    再跳了幾支,他沒其他感覺,只暗自贊嘆女生的身高和體型都很合適,很合適自己將她抱個滿懷,親親熱熱,歡歡喜喜。

    不過,技術官員們覺得這晚熱鬧夠了,他們請舞伴開亮燈,要老板娘出來結賬。

    我們這些人都是些正經人吶,只是找找夜晚的色彩,連一個毛手毛腳的粗人都沒?;ǖ腻X是公款,這別再提及,不要細究,本來就是彼此招待么。

    老板娘歡天喜地收了一筆外快,她還代舞女們收小費,開了一張整發(fā)票。

    米翎與那姑娘先出夜總會門,站在門口梯臺上說話。米翎說你不該在這兒浪費青春嘛,要混也到大城市去,才有前途。

    女孩子現(xiàn)在不微笑了,她說大哥難道我去投奔你嗎。

    米翎感到一陣毛頭小伙子才有的沖動,不過他忍住了。他說你看我不是那種亂許諾的人,我也不打女孩子主意,我就是為你可惜。如果你來上海,我當然愿意盡力幫助,不過,我只是覺得你美好,應該找更好的路走。

    女孩子點點頭,她性格仿佛的確溫馴,或就是有閱歷,不強求人。她說大哥那我把手機號碼告訴你,你過陣子要是還惦記我這沒出息的,你打電話給我。我不能要你的手機號。

    米翎沒回答,他欲言又止。乘著大家還沒出門來,他飛快掏出自己錢包,把里頭的錢拿了一大半出來,也沒數,大概總有一千五六百:“姑娘,你叫我大哥,我很歡喜。你別跟我客氣,這是我一點心意。沒別的意思,只證明我看重你。”

    姑娘推卻說不能要這錢,名不正言不順。

    米翎覺得她是認真的,越發(fā)對她有敬重的意思。他接過姑娘手寫的電話號,硬是把錢塞在她外衣口袋里:“聽著,不用想太多,你讓我想起了我的年輕時代,這很難得。我總得表示一下我的高興?!彼谛枪庀掠挚纯此?,都不曉得她名字,她真的長相周正,身材很好。

    技術官員們一涌而出,米翎握了握那姑娘的手,姑娘說:“大哥再見,謝謝你看得起我?!?/p>

    米翎被朋友們裹挾而下,一路嘻嘻哈哈走回賓館。不過,這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感到哀傷,哀傷那早逝的時光,哀傷自己改變不了的所有故事。他失去了什么,原以為能追回來,可是,時間阻擋了一切……

    第二天上車回西安,在車上,他看了看姑娘留給他的姓名和電話。在到達西安前,他扯碎了姑娘的字條,從車窗里灑出去。碎片飛向金色稻田,稻田背后山巒起伏,秋色爛漫。

    她童年的時候,這個城市的年紀大約近一百三十年。

    比城市更古老的是穿越城區(qū)的河流。這條河流從前叫作吳淞江,源自太湖的支流,往東蜿蜒,匯入揚子江入海口。因外國租界屢次劃界擴界,河流的南邊成了富庶繁華之區(qū),而河流北面曾是貧民窟,后來發(fā)展成次級城區(qū),供服務于主城區(qū)的勞力者聚居。

    她父親分到的房子非常理想,是河流南岸難得的高層公寓,證明他在工廠中憑過硬技術獲得了高尚地位。她長高到能憑窗而立俯瞰北岸景色時,常常注目這條無波無瀾靜得像長條形池塘的河流。

    無論陽光燦爛還是狂風暴雨,這條河看不出有流淌的樣子。

    陽光在發(fā)黑的水面散射亮光,或雨水在水面打出漣漪,河流都無動于衷。

    她看這條河流的時候,她明白河流被污染了,并不是一朝一夕的污染,是像舊故事里所有人拿石頭砸一個女人那樣,砸了很久很久,經過漫長世紀,被砸得就此難以動彈,呈現(xiàn)一種不會腐壞的死亡。

    河面永遠是黑色,雨水漫溢的季節(jié)稍微灰黑些。沒人見過河的內心,看不見游魚,也看不見任何水草和藻類。污染加重的日子,河流表面像攪拌過柏油,汪著油花……

    遠處有一棟富有歷史意義的老房子,是座鋼筋水泥的吃過炮彈的倉庫,當年國軍曾孤軍在此抗戰(zhàn),與入侵的日本軍交火。之所以人們懷念戰(zhàn)火中的孤軍,大概是認可其中的隱喻。

    她不像一般女孩子根本不理解歷史也不愿思考哲理,她很喜歡看書,同時習慣于思索。她思考周遭和自己直接間接相關的所有事情,她愿意弄明白自己為什么是目前這樣子,而未來可能達到什么境界。

    其實這沒什么可稀罕,她不過是提早思考這城市所有女人遲早要細想的事。父親很欣賞女兒的早慧。

    她當然就是龐莉,不過龐莉養(yǎng)成一個奇怪習慣,有時愿意把自己叫作“她”,由此推遠自己,用旁觀者的眼光審視自己。

    作為獨女,生活中曾長時間相處的唯一男人是阿爸。

    阿爸雖也是凡夫俗子,同工友一樣會罵會打架會摻和一些姆媽不想他去摻和的事,但令她溫暖的是阿爸心里給她留了個牢固且特殊的位子。

    幼童期她在樓下河堤上玩,阿爸每分每秒都在附近看護,眼睛不離開她。她不怕河水,也不怕其他小孩欺負,她聽見那些頑皮的男孩商量來搶走她的玩具,不過他們很泄氣地說“她家爺老頭子在”。她有溫柔而友好的心,她主動把玩具借給這些沒玩具可玩的男孩子,也不生氣他們擰斷了娃娃的手臂。男孩們從此成為她的朋友。

    有一次,僅僅只有一次,同樓道的鄰居,一個咋咋呼呼的胡子叔叔,出現(xiàn)在河堤上。她感到他沒惡意,因為他笑得跟孩子一樣。

    胡子叔叔迅雷不及掩耳地跑到她跟前,他沒看見她阿爸靠在楊柳樹干上休息,胡子叔叔說我考考你膽量吧。

    他其實挺小心地從背后托舉住她腋窩把她慢慢舉起來,那雙手非常有力,讓她感到安全。他把小小的她舉高,送出河堤的圍欄,讓她懸空在水流的邊緣。

    “看看河浜,看看河浜!”胡子叔叔逗她,“不是每個小孩都可以看河在腳下流。你怕不怕?”

    她搖頭說不怕。胡子叔叔嚇唬說那我把你扔下去啦。

    她感到緊張,她想喊阿爸。胡子叔叔卻已把她放回河堤里側地面,低頭微笑:“開開玩笑的哦,讓你練練膽量的?!?/p>

    她笑了,緊張但還記得要有禮貌。她后來回想自己那時的笑,覺得自己太易于妥協(xié)。

    阿爸走了過來,她見阿爸圓睜怒目,眼珠子都凸了出來。阿爸掄起手臂,清脆地一耳光打在胡子叔叔的絡腮胡上:“赤佬,你敢當著我面欺負我女兒?”

    胡子叔叔愣在那里,全身僵住了。阿爸吼道:“赤佬,你今后敢碰我女兒一指頭,我打掉你滿口的牙!”

    樓里的男孩們非常崇拜龐莉的爸爸。為此,沒一個人敢追求漸漸出落成娉婷少女的她。

    “要被她的爺(爸爸)吃耳光的!”他們這樣辯護自己的懦弱。

    從公寓樓門口沿河往東走幾分鐘,她明白自己為何是這城里相對而言的幸運兒。這么個晚上九點后幾乎全城沒燈火沒路人的城市,她自出生,就住在全城唯一一家“日夜食品商店”附近,那個夜晚從不熄滅的紅火炬店招是這世界對她的一種承諾,塑造了她獨特的黑夜觀。

    當然,城市最繁華的商業(yè)街和百貨大樓離她家公寓樓也不過才幾百米距離,這實在是一種待遇。一個正在走入人間的少女,但凡學堂放學,便可以走到城里最繁華的大街上,嘗嘗這個國家最熱旺的人間煙火,爾后,退入安靜,回到河邊高樓上,眺望那條屏住了呼吸不言不語的河,及河流北岸廣大的落后地帶。這種生活不但讓她長身體,也讓她長腦子。

    龐莉覺得自己好笑,她想象過送她長毛絨狗熊的大高個男生同她阿爸起沖突的場景。為什么想象起沖突的場景而非和睦?她為此嘆了口氣。

    舞會上認識米翎,出乎她意料,也在她的計劃之外。當天晚上米翎送她回宿舍,除了說清他是誰,真沒多說什么。反正在同一個系,無須多說。他顯得很沉醉,對她像俗人對仙女那樣。

    龐莉覺得米翎肯定不會跟自己阿爸起沖突的,如果阿爸是只老虎,米翎呢既不是獅子也不是小豹子,他更像一只脖子長長的鴕鳥。

    龐莉為自己這個充滿動物形象的判斷好笑。當然,米翎比一只鴕鳥更瀟灑。他穿著別的男生穿不出氣質的淡色西服,模樣兒挺風雅。真打動了龐莉的卻不是他的外形,是他那明顯的真誠和對她的一見鐘情。她根本不用懷疑這男生,他大概天生喜歡她,不想掩飾。

    龐莉也喜歡他,她明白自己有感覺。像一小朵火苗燃著,不肯熄滅,烤得人心熱烘烘,有股子小小的難受。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得讓那大高個男生明白狀況,他可以適可而止了,她從不是腳踏兩條船的女孩。

    不過,龐莉不反對打聽打聽這個米翎,目前她僅知他算校園才子之一,接手主編了《在校生活》?!对谛I睢肥峭瑢W們喜聞樂見的報紙,顯露強烈的民間氣息和寫手們的自我欣賞。她讀過署名阿白的男生寫他小時候的打架往事,這阿白把自己描述成文弱而白皙的情圣,深得女生青睞。于是生活要求他付出代價,常被看他不順眼的其他男生揍。他被推搡著,不說話也不還手,鼻子挨了一拳淌出鼻血。醋意盎然的半人半獸們沒停手,繼續(xù)揍他的肚腹,導致他蹲下身子嘔吐一地,但他什么也沒說……她知道阿白這篇文章又幫他贏得了更多女生的共情。

    那么,米翎當了主編,這張學生報紙還會延續(xù)阿白之流的文風嗎?米翎也很受女生們青睞嗎?

    她竟然感到了淡淡醋意!這使她又驚奇又欣喜。她希望米翎是風流才子,被女生們暗暗關心,而他,卻只為她龐莉傾心。

    這事發(fā)生得突然,一切好比刻刀輕輕在木紋上拂過,隱身的雕刻家還沒打定主意。

    寢室里連龐莉一起共六個女生,熄燈前好朋友李小琪告訴她米翎在班里有“眼高于頂”的風評,主要針對他那種本地人的崇洋眼色。有個故事說他非議班里女生們不會穿衣服,還給女同學推薦衣服搭配的色系。有女生不服,說他“寶藍配鵝黃”標新立異,后來卻折服,因為這女生上臺詩朗誦穿了藍配黃的裙裝,聽眾驚艷。

    寶藍配鵝黃?龐莉聽得咋舌,不過,這色彩組合真有點別開生面。就他自選那套淺色西服配牛仔褲,洋氣兩個字,倒還立得住。龐莉想,其實自己更著迷他的長發(fā),雖說不如齊秦粗獷,總也破除了這城市小男生們的奶油氣。

    李小琪知心解意,關燈后就著夜色裝傻,問其他室友誰知道米翎,這人怎樣。

    龐莉在蚊帳里咬著唇,臉紅了,誰也看不見她。那四個女生有一個不曉得米翎,其他人倒是聽到些風聲。有一個講了聽聞的“口香糖故事”,暗示米翎對女生有一套;另一個卻為米翎辯護,說舞場上會過,其實挺nice的,會照顧陌生舞伴。是本地人么,本地男人有名的會體貼;最后發(fā)言的女生撲哧一笑:“我們樓上303寢室他們班那個‘肉體美’你們都見過喲?米翎同她挺要好的,上課老坐一起,整堂課低頭談心。”

    龐莉從沒半夜醒著的經驗,不過,這夜她確實興奮過度,等聽見了窗外鳥鳴才迷糊過去。

    這座城市歷史上的許多個十年都各有桀驁個性。米翎早晨打開上鎖的抽屜,拿出日記本,寫下重要的日子: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一日。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這是他個人人生中一個嶄新十年開啟的首日。

    這之前的十年米翎并未虛度,當然他這年紀不可能設計人生,所有經歷都是上帝賜給他的。他作為一個小學生爾后中學生,一直到進入名牌大學,城市給了他一種機會:見世面的機會。

    小學三年級他見了常人沒法見的大世面,被選拔進某種貴族化的??茖W校。不過,因為初次開眼,準備不足,最后鎩羽而歸。中學他又見了常人沒見的大世面,甚至去了首都交流??既氪髮W,同來自五湖四海的青年才俊同窗,繼續(xù)擴大了他對國度和族群的見識。應該說他不算太狹隘了,當然,和大部分同齡人一樣,時代禁錮了他同異性的交往,他對女生的態(tài)度是不自然的,是市井故事里小和尚同毒孔雀之間的相互關系。

    若一定要探究自己那發(fā)育不良的愛情觀,米翎能搬出一本有些古怪的翻譯小說:德國人施篤姆的《茵夢湖》。

    他對于愛情的憧憬和揣度限于并陷于這篇小說營造的意境。

    愛情首先將是不順遂的,爾后顯出凄美。人將在被逐出伊甸的悔恨與苦痛中度過一生。

    抱持這樣防御性的態(tài)度,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躍躍欲試。

    不過,生活中的人無法展現(xiàn)文學人物那種精神性的美,即使長相十分出眾又很聰穎的女生也無法與《茵夢湖》里的伊麗莎白同日而語。

    米翎就是尋找著感受著,他懷疑自己是飛進春天卻找不到花朵的蜜蜂,生錯了時代來錯了城市。

    舞會上邂逅龐莉是不可思議的。正如費翔熱銷的歌帶反復詠唱:偶然吧,還是奇跡?

    龐莉一句“難道你想找個胖的嗎”徹底俘獲了他。

    其實吧,越是狐疑、抗拒和保持距離的人越容易被意外俘獲。龐莉是活生生的女人,她溫柔喜悅,一點不像他和他周圍那些人的矜持糾結。她敢說敢當隨口給他這么一句,仿佛一個喜悅和走運的漁人,對著魚大大方方甩來釣鉤,鉤上扭動著暗紅蚯蚓。

    是咬鉤還是不咬?米翎認識到龐莉的調皮,她不是那種性格厚重的女生,她笑嘻嘻揮舞著小剪子在人海里走。米翎既得意又有點羞恥,得意自己得到龐莉青睞,又恥于覺得龐莉可能比自己厲害!

    可是,比自己厲害的女生也見多了,哪個像龐莉迷人?他感到渾身一片片地酥在她嗓音里。這可是全新的自然感受,并不符合他從文學作品中體悟的男女魅力,世上可能有不同的愛情形式!

    他想順著龐莉誘導性的話走下去。不過,萬一她只是舞會上逢場作戲呢?

    這個嚴重的可能性打擊了米翎一點點高漲起來的熱情,這城市對自己的孩童們從小灌輸防騙文化。陌生人的糖不要吃,不能吃!好事情往往不可能那么好,不可能!誰相信好事從天而降,基本后果是早晚吃正反耳光!

    他記起了生活經驗,他警告自己別掉到感覺的深井里,別太容易就成為別人的笑柄。于是,他有點懨懨地控制住自己,照常溫習功課,照常和室友夜談。只是心在走神,忍不住想起舞會上那一支支妙不可言的舞曲……

    暫時,他沒辦法做些什么。雖然他才二十歲,但已模糊地意識到任何試圖改變現(xiàn)狀的努力只能帶來漸變,而轉變需要長時間的醞釀,勢難一蹴而就。

    一個人哪怕只放縱一下簡單的欲望,也可能以出丑告終。他記得年幼時被父母半寄養(yǎng)給房東(白天父母上班晚上接他回家),房東家女兒喜宴邀請他家參加,父母送了點微薄的禮,自己不去吃宴席,讓他小孩當代表。他對著那一桌子菜(尤其是燉蹄髈),忍不住大快朵頤。慢慢長大,回想起來他總感羞恥,人家沒任何臉色嫌棄他,還鼓勵他多吃,但他放開吃了,便吞下了永久的恥辱。

    可是,前夜的舞會多美好,舞會上的姑娘如此親切,有前世相識之感。

    咫尺之間便是天堂,他沒心思分出去想其他任何事,他全神貫注地猶豫,全神貫注地憧憬,又全神貫注地告誡自己必須得體。

    晚餐時間到了,大家都拿出飯菜票和搪瓷碗去食堂打飯,米翎也跟著出了宿舍樓。還沒邁開步子,他看見一個裊娜身影,有點熟悉,更有點陌生。

    女孩子朝他走近,對他“嗨”了一聲,有點羞澀地微笑,嗓音沙啞甜蜜:“你住這樓呀?”

    他像是被雨水淋到的泥人,馬上發(fā)軟融化:“龐莉?”

    他終于確認她就是她,白天出現(xiàn)在面前的她,和夜晚舞會上的她是同一個人。

    他迅速而認真地看她,她正在靦腆中。他確認她依舊擁有迷醉自己的魅力。

    “其實倒還不餓,寢室里的人都沖出去吃飯,我也跟著?!彼猿?,“你來了,到我們寢室坐坐吧?”

    “我正好走過這里,”她徒勞地解釋,“好呀,去看看你們的寢室?!?/p>

    龐莉確實對男生寢室有點好奇,她以前從沒進入過男生寢室,這個白天她卻已第二次踏進男生寢室樓。午飯后她有點忐忑地來到大高個男生的寢室樓,不過只是站在他寢室門口,禮貌地請他出來說話。

    她和大高個男生并肩走下樓梯,她不會說那種話,她勉強維持著微笑,實在開不了口。高個男生并非個個木訥,他走到樓梯拐角,見四周無人,就吞吞吐吐地問她:“你是來同我說再見嗎?”

    她很驚訝這人的敏感,心頭有點感動,或是輕微的感傷。

    大高個站住了,他屏息等待了十秒。有一種大象憤怒了的氣息籠罩了午睡時刻的樓梯。

    龐莉感到緊張,她聽見他深深嘆了口氣:象鼻子從空中垂下,沒打到一片樹葉。他低下頭,沉默著轉身上樓,消失在門洞里……

    五月的校園到處開遍野花,龐莉在紫色的大薊和金黃色雛菊間走動。

    野花在某些安靜的隙地開成一片片花海,像要證明每片荒棄的地不但活生生,而且也能熱烈。她想去見那個前夜舞會遇到的男生。

    她忽然意識到米翎雖沒大高個男生那般高大,卻也是一米八十以上的高個,不胖,也不特別瘦,應該算是瘦的,渾身有一種頗為自得的氣息。

    龐莉懷疑自己愛上一個陌生人。

    她在校園里游蕩了很久,盡情體味自己不同尋常的心情。往日都是序曲嗎?但愿屬于自己的歌聲已唱起。

    走到米翎居住的宿舍樓門口(李小琪的情報),她正責怪自己反常,卻迎面看見淡色西服一閃,那人從昏暗門洞里涌身而出,仿佛金魚從池底浮起。

    他難道等候在這里?不對,手里端著碗,是去食堂。完全是巧合。

    這也太巧了,肯定是老天安排的。一股暖流涌上她心頭,對他倍感親切。

    是呀,她多么需要老天支撐住自己!會有太多的質疑和太多的退縮,她明白這些,她從不曾脫離現(xiàn)實。

    在他陪同下走上樓梯,這宿舍樓比她下午去過的更老舊,像是和學校大禮堂同歲的那類古董樓。他給她奇異的感覺,仿佛他身上每個毛孔都是小小的眼睛,全注視著她。那不是好奇,是關切。

    多么親切呀,她覺得這不像激情,不像是大家所述的愛情,倒像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親情,和久已失散的有血緣關系的人重新見面。

    她抬頭笑看米翎一眼,米翎雖也在微笑,但渾身僵硬,走路像個半身不遂的人。她覺得滑稽,大笑起來。

    安靜的寢室正中是與她寢室里一模一樣的大木桌,保證每個人有一個座位,可同時伏案書寫。他請她坐到自己靠窗的座位上,打開抽屜,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塑料盒,盒里有盞好看的青瓷茶杯。他放了茶葉去拿熱水瓶,她問:“我能看看你抽屜里的相冊嗎?”

    他不動聲色地回答:“你可以隨便翻我的任何東西?!?/p>

    他的抽屜理得整整齊齊,在隨意堆滿雜物、掩不住臭襪子氣味的男寢里顯得惹眼。龐莉掃了一眼,看見墨綠色的日記本、清潔的牛角梳、相冊和好幾塊蜂花香皂。她伸手去拿相冊,隨后問:“怎么把香皂鎖起來?”

    “不鎖就被他們拿去洗襪子了,他們說臭襪子得用香皂洗才好??上赐炅乐菤馕蹲羁膳?,鑲著臭的香你能想象?”他把茶杯放桌面上,又伸手從墻上木架子拿一個軟木杯墊,塞到茶杯下。

    她笑笑,已翻開他的相冊。首先一個印象,沒太多人物,都是花草和旅游的景色,他旅游過很多地方?相冊中間是他與一群同齡學生的合照,應該是中學時代,這些人顯得特別生動和精神,男男女女都聰穎快樂。

    “你們中學的同學?”龐莉不由得羨慕。

    “不是,是我參加市一級活動的合影?!彼忉?,這些人確是千挑萬選來的。

    忽見相冊里有一個小男孩的黑白照片。男孩穿著燈芯絨褲子和花格子襯衫,坐在人民公園的木馬上。眼睛圓又亮,頭發(fā)天然鬈。

    “這個是你?!饼嬂蛞恢割^點住了小孩相片。

    米翎笑了笑,還是站著,手插在牛仔褲前袋里。她抬起頭,見他溫柔地、十分欣賞地俯視她。她一陣欣喜,渾身溫暖。

    有個尖頭尖腦的同學端著飯菜跑進來:“哦,有女同學來了?”

    龐莉大大方方說了聲你好,合上了相冊,輕輕推上米翎的抽屜。

    “真是稀罕的喲,”這男生笑得尖臉皺皺,“第一次有女生來看望老米,老米是個有名清高的家伙喲?!?/p>

    米翎揮揮手,像要把旁人的影響趕開,他問龐莉:“我們走吧,把這里讓給吃飯的哥們。我們去校外走走?!?/p>

    龐莉站起身,跟那尖臉男生說再見,她看見米翎迅速地用小掛鎖鎖住了自己的抽屜。

    校園周圍是教工住宅和普通居民區(qū),天色正黃昏,商業(yè)區(qū)在校園東邊兩三公里外。米翎說假如你不反對,我們先找個餐廳吃飯,然后去逛店或看電影,也可以做任何你喜歡的事。

    龐莉微笑:“做什么都很好,不過,請你先放松,我身上沒刺!”

    米翎立刻就放松了,簡直像等著她這一句話。

    放松后的米翎開始有點像傳說中的米翎,走路的姿態(tài)自然了,西服在微風中飄動。這一段路沒店鋪沒景色,平時學生們都不愛走,龐莉卻一點沒注意到路況,她享受這位陌生又親切的男生走在身邊。

    她難道不是一直期待著有這么一天?現(xiàn)在實現(xiàn)了,這男生走在身邊,走了蠻長一段路。他在說話,他開始說一些調皮話,笑話,漸漸進入角色,他正變成她的同伴。

    她不時看看他,不用仰起臉,只需抬高眼梢,他沒比她高太多,恰到好處。他的笑話很有檔次,不是一下子能回過味兒的,帶一點雋永風味。他當然竭力在賣弄才智,他想取悅她。這一切讓她喜不自勝。

    他們來到商業(yè)區(qū),所有的餐廳幾乎都是個體小店,這不是淮海路也不是南京路。米翎不時瞟著餐廳店面,卻不駐足。她有點餓了,她畢竟在校園里逛了一下午。聞到飯菜香味,她覺得同米翎在任何一個小攤邊都可以坐下吃東西,煙火氣也是一種生活氣息嘛。不過,米翎還在東張西望。

    他終于在一家漂亮小店前站下:“這家還好?我也沒來過,不知道好不好吃?!?/p>

    店里沒客人,每個火車座都有專門的吊燈,墻上還掛油畫,桌面小花瓶插著塑料花。

    龐莉微笑:“你們班的師姐們夸你洋氣?!?/p>

    米翎點頭,推開玻璃門:“她們還剛來上海,還不習慣?!?/p>

    老板殷勤送來雙開本菜單,稱呼他倆“先生小姐”。米先生很莊重地請龐小姐點餐,龐小姐客氣,仍請米先生點。

    米翎最后點了四菜一湯,花了校園伙食月費的六分之一。龐莉很開心能吃上黃瓜拌海蜇頭,這是學校怎么也不會有的本地菜。

    走出餐廳,夜色已暗沉,龐莉伸出手去,握住了米翎的手。米翎的手涼涼的,干燥光滑。被她握住時手還僵硬,很快就活了,不但回握住她,還讓她覺得這手即便不動,也在輕撫她掌心,就像章魚的吸盤,軟軟的,卻緊緊地來感知她,讓她心慌。

    他倆走過掛著一串風燈的路邊攤,有些老太太坐著賣炸臭豆腐。

    “我要請你吃臭豆腐?!泵佐嵬蝗缙鋪?。

    “???才吃完飯?!饼嬂蛘f。

    “我不管。”米翎笑吟吟放開她,跑到一個年紀足有七十歲的老太婆跟前,“阿婆,我們剛吃過飯,不要多。”

    “弟弟又來了,今天沒去外灘上課?”老太婆認識米翎,她朝龐莉上下看看,“小妹妹一副聰明相,跟林黛玉一樣!”

    龐莉想這個阿婆眼光好,怎么上來就提我中學里被男生們取的外號?

    阿婆伸出小臂那樣長的特制竹筷,從沸滾油鍋里挾出炸得金黃的臭豆腐,放到紙盤子上,先遞給龐莉:“小妹妹先吃,第一趟來?!?/p>

    臭豆腐炸得外金里嫩,阿婆送一小勺鮮紅的辣火醬,自家熬的,配得上豆腐,真鮮。

    吃完了,米翎掏出兩元錢,阿婆說不要,請請弟弟妹妹。

    米翎把錢塞在阿婆圍身的口袋里,阿婆笑:“請女朋友,要擺闊是嗎?”

    米翎拉著龐莉手,一路走一路告訴她,這個阿婆對我好。

    龐莉說原來你人見人愛,連老太太都偏心你,其他女人肯定也是。

    米翎很肉麻地說:“我卻只愛一個女人,千等萬等等她來?!?/p>

    龐莉知道這話肉麻,卻沒真麻,米翎是她見過的人里最真誠最直接的,像沒受過長輩指點,依舊傻得……可愛。

    她在習慣上已反感這種赤裸裸的真誠很久了,但此刻心里卻歡喜:“那么,你現(xiàn)在正千挑萬選,將來她肯定會出現(xiàn)的?!?/p>

    還好米翎沒再說傻話,他笑了:“我們還是去看電影吧!”

    電影院人不少,還剩兩場,放的是國產恐怖片。

    他和她對著屏幕,誰也不能專注地看情節(jié)。別說這么個名不見經傳的破電影,就是放進口大片,他倆也看不進去。

    龐莉想著誰都說米翎“風流才子”,但他事實上縮手縮腳蠻老實,也許是尊重我,這點是好的??梢蔡兄斝?,笨蛋!

    米翎想著身邊女孩子的美好,他喜歡她的長相和身段,她走路像鳳蝶飛,她的聲音是天籟,沙啞又甜蜜,好性感!

    “阿呀”,忽聽龐莉驚呼一聲,恐怖片正出恐怖鏡頭,她曲過身,一把抱住了米翎,把腦袋貼他胸脯上。米翎趕緊伸出左臂護她,低頭聞她一頭蓬松秀發(fā),他覺得失足掉進了溫潤的玉……

    米翎四十三歲生日那天,在自己辦公室寫了一首像詩歌的東西,為搞清楚它到底是不是詩歌,下午他把手下幾位女經理請到會議室“開會”,請她們喝咖啡,并請她們接力把這首有點長的東西朗誦了一遍:

    收攏匆匆腳步

    在時間的黃金門檻上

    駐足

    擎茶相對往昔

    悵惘之霧如絲如縷

    隱藏在衣下的年輪

    一圈圈報告著遺失

    生有榮枯

    瑣事如花枝上黑綠色蚜群

    死卻無傳

    不知醉意歸宿何處

    枕中紅塵

    夢是肆行無忌的船

    到冥海之上驚鴻一瞥

    擦舷而過的航輪

    載著久違的容顏

    來不及揮手呼喚

    夢里的波濤

    記憶的潮汐

    繁華都市牢籠我

    奔突的時辰串不起珠玉故事

    摩挲額頭的手指沾了無鹽之汗

    青春無痕

    田野上雨前的稻花

    早已結出俗世的穗

    一杯苦咖啡沁香

    一口紅酒孕著暖陽

    日頭燦爛得像追逐它的向日葵

    四季無休

    我們本能地跳進光明

    干燥發(fā)下濕漉漉的毛孔

    別浪費他人時間

    別虛拋自己光陰

    讓每次相聚成為快樂

    讓每一次失意隨風

    夜里我們邂逅

    飛蛾撲火濺流星

    如此美

    春風里數嫩葉

    凝視樹冠的柔濤

    如此年輕

    在擁擠和難聞的車廂

    屏住呼吸汗流浹背

    如此堅忍

    生吞陌生人的冷漠

    含住喉嚨口的詛咒

    如此平靜

    把一粒飽滿的紫提子放唇間

    把一件烘干的白襯衣披上肩

    將貓咪攬在膝上

    眺望下午七點月亮蔥白的腰肢

    牙膏并不好聞

    細細刷兩遍牙齒

    水也太燙

    卻浸沒身體

    心在唱 嘴只是啟合

    哭泣的淚從來多余

    死亡降臨時

    不知來不來得及翻一遍相冊

    幸福打在額頭的瞬間

    不知會不會像市儈一樣

    計較它停留的短暫

    不懂四月杜鵑為何嬌艷

    不懂水色衣袖揮斷舊情的風勢

    不懂聰明絕倫的我

    為何成為都市螞蟻

    不懂為何彼此憎恨

    在互相傾慕之后

    不愿意奉著別人的手臂起舞

    也不愿獨自在華宅中孤獨

    不能忍受窮盡長路找不到你

    再也記不起親吻你的滋味

    脫去長衣

    抄起一桿白色捕蝶網

    在山澗里飛舞

    打上金色領帶

    兩只手躲在黑西褲袋里

    看酒宴上的達人

    虛偽得從容

    無恥得自然

    我愛你

    我愛你嗎?

    我愛的也許是我自己

    你恨我

    你恨我嗎?

    你已經迷失在你夢里

    下一次

    我可能誕生在

    自由的流浪貓的窩里

    我會有警惕的圓眼

    從屋頂的鐵皮避雷帶后

    眺望你

    你可不可以坐在椅上

    讓我枕著你膝蓋

    你可不可以放低心的秤砣

    別把我和利益混在一起

    我不敢相信

    我們都已那么有錢

    連血液里

    都有了它憂郁的氣息

    我不知什么是揮霍

    許多人節(jié)儉一輩子

    卻在小說里尋找人生

    傻瓜傾其所有

    把某個瞬間浪漫成傳奇

    卻在冗長余生

    扮演被剪掉長腳的蜘蛛

    懷念沒愛情也沒悔恨的

    顫悠悠的初夏

    上帝制造蜘蛛

    是讓它織網捕捉

    上帝制造鳴蟬

    是讓它吸足蜜露

    你們彼此羨慕

    互相小心模仿

    卻沒人改得掉

    上帝的初衷

    虛弱生病

    低落恍惚的日子

    找個黯淡角落

    像傾瀉在地的清水

    自由地委頓

    放棄掙扎

    擁有痛感馥郁的輕松

    健康而活躍

    陽光明媚的日子

    欲望鉆出毛孔

    如珊瑚上的雜色小魚

    我們選擇愛

    或選擇做愛

    就像登上珠峰的人到處插旗

    我們也在人世

    掀起自己的高潮

    證明千篇一律的存在

    不要以為

    游戲不會結束

    快活無需代價

    花開艷麗

    招徠贊美

    到凋零時

    別為枯敗尷尬

    更不必悲傷

    假如你感激

    不如收攏落花

    用泥土覆蓋

    聽見腳步聲

    我知道誰在來臨

    為愛的人兒

    我心合拍她行走的旋律

    有時也想象陌生足履

    送來浪漫的艷遇

    當你到了成熟的年齡

    譬如四十三歲

    你有敬畏之心

    死神的腳步聽不見

    一瞬間 他卻來過了

    帶走了你寵愛的貓咪

    留下一枝灰色的涼涼的玫瑰

    世上其實沒什么 只有時間

    他的時間 你的時間 我的時間

    我們在時間和時間交匯的枝條上

    狂歡

    我們在時間的木筏上

    與黑沉沉的陰間只隔開斷裂的年輪

    我們抬頭 患得患失

    我們的唯一財富

    以沙漏的嘀嗒聲說再見

    光陰人生

    天邊一道彩虹

    雨沾潤了薄翅蜻蜓

    我在春風里放風箏

    風箏被云彩糾纏

    變得輕飄飄

    終于掙脫了我和它之間

    那條跳躍的繃緊的似有似無的細線

    喉嚨在疼痛

    我困難地吞咽唾液

    青春像鮮血

    從額頭淌落

    今天我的前額閃爍智慧的色澤

    這是青春離去時留的蟬蛻

    好比童年留給我禮物

    老皇歷發(fā)霉的褐紙頁

    夾著一枚陳舊斑斕的糖紙

    我把它放在鼻翼

    唇間泛起了糖果不真實的真味

    請給我你的手

    讓我在你掌心

    放上橄欖樹的青枝

    當你以后順路來訪我

    我們可以為這枝條也為你的旅行

    高高興興喝多一杯

    過了幾天,他有半天空暇。他從本城租金最貴的辦公大廈出門,下到了街口地鐵站里。他還沒想好去哪里消磨這難得的完整屬于他自己的時間。他想在冗長的商務時間外做點有意思的事,他必須選對目的地,然后坐地鐵快捷地出現(xiàn)。

    他找到站點里的地鐵路線圖,掃視圖上站點,忽然就看見了那個路名:從前龐莉家所在的路名。

    很多年前,他往綴著那路名的地址寫了很多信,一開始情思綿綿,到后來悲傷絕望。

    又是很久沒想起龐莉了吧?更久更久沒路過龐莉家的公寓樓(其實不送她回家不可能經過她家),自從那個秋天同她分手,他沒再接近她家周邊的區(qū)域。這么多年,她肯定已經不住在那兒,她的父母也垂老了,他們或有可能還住在那兒。

    現(xiàn)在,新辟的這條地鐵線經過那兒,并在那附近設立了站點。

    他不由自主踏進了地鐵車廂,他明白自己犯傻,就是挖開泥土去尋找自己尸體的那種暗淡的自虐,那種對誰都沒好處的純傻。但是,有種力量,悲傷和氣憤的力量,要求他到達,他想再看一眼的那棟樓下。

    出了地鐵口,他確認自己站在橋頭,這是歷史悠久的一座鐵橋,從河流的南側通往河流的北岸。他沿著河流南岸往東走,馬路似乎保留著原來的寬窄,但他找不到任何熟悉的店鋪和樹木,只確信龐莉住過的公寓樓還在前頭。

    走著走著,路邊出現(xiàn)很多小小的五金鋪子,這條小馬路的一段如今成了五金街。他牢牢記得她家的門牌號,他在很多個信封上一筆一劃寫過那串阿拉伯數字。

    他忽然看見了這數字,可太讓人驚奇了,這不是她曾居住的公寓樓,這竟然是,竟然是一個福利彩票站!是一間低矮的、僅僅一層的、幾乎帶有臨時性質的平房!

    米翎目瞪口呆站在小馬路中央,時間和空間里布滿諷刺的眼睛,密密麻麻的眼睛嘲弄地看他,仿佛他剛從著名的宛平南路六百號病房溜出來。

    米翎覺得自己是一頭垂死的象,他困難地拖動自己的腳,腳再拖動身體。他來到河邊,河的對岸就是那具有歷史意義的倉庫,有彈孔有缺口,現(xiàn)在是紀念館。

    如果公寓樓沒了,故事也就變得更虛幻。

    他閉起眼,又睜開眼,看那平靜的不透明的河流。他想起那幾個夜晚,他和龐莉坐在出租車里,他特意護送她夜歸。龐莉在公寓樓門口下車,他戀戀不舍擁抱她,然后坐回車的后座。車駛離時他回頭看,她總是那樣穩(wěn)穩(wěn)地站在路邊,一手拎包,一手向他揮舞,目送他和車遠去。

    至少,那些瞬間他和她彼此相愛。

    他喜歡她那樣子站在路邊目送自己離開,正如一個愛著的妻子目送丈夫。

    良久,并沒有流淚,他終于離開河岸,往東走了。

    他走到路口,過去總在深夜里亮燈的那家日夜食品商店不見了,那燈塔般著名的位置空空如也,如今是公共綠地。

    看完電影,由惹眼的西服男生護送回到寢室樓,盡管沒像校園那些熱戀男女當眾吻別,龐莉依然感到很多眼睛從窗洞從門廊或從其他匪夷所思的角度盯著自己。她有點尷尬,不過,感覺更強的是幸運和體面,賽過別人沒收到鮮花時自己獲得一束玫瑰,且由動情的男人親自為她捧著。

    龐莉覺得這一幕不太真實,從前始終限于想象,或曾凸顯在她閱讀的小說里,此刻當真發(fā)生了。

    米翎看見自己班里的女同學走過,她們好奇而驚訝地望他,眼里閃爍著光芒。米翎知道很快全班都會閑話自己,不過,很好,我和龐莉在一起,所有議論都是春風。

    龐莉不由自主向他靠來,他張開手臂摟住她。她低著頭,沒仰起臉,他嗅著她發(fā)香:“祝你睡個好覺。明天,還有空見我嗎?”

    龐莉扭身往樓里走,笑說:“明天我還不知道!”

    回到宿舍,室友們都已回了,個個在忙熄燈前的洗漱(十一點全校宿舍同時熄燈)。她們扭頭看龐莉,都笑說“哦”。

    龐莉想這校園實在小,自己第一次和男生上街,就被大家發(fā)現(xiàn)了。她笑笑,也去拿毛巾臉盆,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打熱水。李小琪拿起自己的熱水瓶,對她使個眼色:“走,我們到盥洗室去?!?/p>

    在走廊里小琪摟住龐莉腰肢:“喂,我摟著你,你有沒有感覺呀?還是得他摟著才有滋味?”

    龐莉笑著推開小琪:“才不過出去吃個飯,你們這些小騷貨!”

    “啊,還說我們騷?我們騷也白騷,你得了便宜還賣乖!告訴我,他吻功怎么樣?”李小琪一臉壞笑,臉蛋兒緊緊靠過來。

    樓下那個被人議論的家伙竟沒走遠。米翎走到女生宿舍樓邊籃球場上,就在籃球架下站住了。他喜歡這邊一叢忍冬(金銀花)散發(fā)的清香。

    他想著從前暗暗喜歡過的那幾個女子,明白了真相:那些喜歡只是喜歡,和此時此刻猛烈的幸福不同。

    這美滿的感覺十分陌生,但比酒更讓他暈眩,讓他想獨自跳舞。

    他走到忍冬藤前,鼻子湊上去聞那清甜的香,驚奇地看清暈黃路燈下金銀花上滿是振翅的夜蛾和蜜蜂,簡直是一場擁擠的狂歡舞會!

    米翎回到男寢樓門前,卻不愿回宿舍去,宿舍又亂又鬧,也許會毀掉這個美好得水嫩的夜晚。他朝深夜大草坪慢慢踱步,他想躺在青草地上,面對有月亮的天空,藍得像寶石的天空,擁抱住自己的幸福,等待黎明。

    時間不是千篇一律的東西。

    時間和時間不同,有些時間速朽,有些時間則注定永恒。

    米翎明白自己只是凡夫俗子,不過,他也明白就算凡夫俗子也擁有上帝饋贈的寶石般的瞬間。山花爛漫時有許多漂亮蝴蝶在花上盤旋,這類事情不能持久,秋風會趕來收拾幻境。不過,蝴蝶知道花朵存在過,花朵也記著哪些蝴蝶曾經造訪。流水落花,鳴蟬不曉得有冰,但花和蝴蝶滿滿鑲嵌過屬于它們的時空。那份熱鬧不需要局外人唱和。

    十五年之后的一個春天,米翎從千萬里外異國他鄉(xiāng)的學院山坡上跑下來,走到教堂鐘聲回蕩不休的小鎮(zhèn),去寄一封信。

    學院用地屬于這個法語城市的總商會,學院不但有丘陵(教學區(qū)在丘陵頂端),順坡而下走到半山腰,還有一個漂亮的人工湖,常年浮著留鳥和候鳥。下到平地上,首先是一個橄欖球場,后面還有賽馬場。往幽深偏僻的方向堅持走一走,不但能看到大山毛櫸和上百年的英國梧桐,還能找到學院附屬的花圃和暖房。

    米翎獨自一個人在此留學,他年輕貌美的太太留在國內上班;他手里有很多從中國城買的電話卡,時不時要往家里打越洋電話。他在學生公寓里沒日沒夜地溫習課本,不漏任何一堂課。他不但想獲得學位,還想學到本事。

    米翎把單人公寓打掃得挺干凈,小冰箱里塞滿了從山下超市買的食物。盡管年紀有點大了,他仍奮力苦讀,比他當年上本科時拼得多。

    非常辛苦的時候(往往是考完試)他滿臉胡茬地到野地里走走,試圖恢復過來。他邂逅了那個偏僻少人的花圃,有些正在花期的植物常標價出售,他就買來放在公寓桌上。

    那天也是巧,他看見暖房有仙客來,季節(jié)仿佛不對,卻培植得美輪美奐,簡直不再是仙客來這種俗花,成了高挑的、有蝴蝶蘭氣質的奇卉。裊裊婷婷的,仿佛中國古裝女子。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盯著一朵紫色仙客來看。很多年的冰封記憶蘇醒,心里隱隱作痛:這株花好像龐莉!

    他買下了這盆挺貴的花,對著花拍了照,拿到小鎮(zhèn)上的照相館洗印。

    他領悟到時間的可怕,原來舊情已飛逝了十幾年,現(xiàn)在,不毛的土地上又開始長虛幻的植物。

    他在深夜寫了一封信,是給龐莉的。通篇卻不提自己是誰,只告訴她寫信者在苦讀的疲困中如何尋訪花圃,如何看到一株仙客來,又如何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段時光。

    他沒落款,也沒留下自己地址,就在小鎮(zhèn)上把信和仙客來的照片寄往他記得的她的舊家址。他想,自己只是忍不住想和過去的龐莉說說話。若龐莉收到信,也許她會猜出誰寄的。如果她收不到,過去的龐莉也會在虛空里讀信。

    寄出信后幾天,米翎就把這事忘了。他的金融課考試得了“優(yōu)秀”,這是令所有人都覺得驚奇的,他原本是個文科生。

    畢業(yè)后米翎到一個歐洲國家工作了五年,然后回到故鄉(xiāng)。回國工作兩年后,有一天他心頭一顫,又想起了龐莉。他知道龐莉在哪上班,他打了那家文化單位的總機,總機幫他把電話轉接去龐莉桌上。二十多年沒聽見的沙啞的聲音又在電話里響起。

    米翎不過說了一句:“龐莉,你好嗎?”

    龐莉短暫地愣了愣,就笑道:“是你呀,我聽出來了?!?/p>

    他倆約在黃浦江東岸正大廣場一起吃午飯。午飯中間龐莉提起了他從異國他鄉(xiāng)寄來的信:“那封信寫得不錯,你寫信的水平提高了?!?/p>

    他喝著紅酒苦笑,紅酒是他帶來的,好酒。

    “為什么不留下地址呢?”龐莉問,“我那時好想離開,我很想回你的信。我想我會飛過去找你,在外國,我不在乎?!?/p>

    他收起了笑容,掂量她說的“不在乎”。

    “看來還是上帝的安排呀,”她搖搖頭,很真誠地說,“朋友,我倆有緣無分?!?/p>

    第二天白天上課,米翎上米翎的課,龐莉上龐莉的課。不在同一年級,當然沒法進同一教室。米翎什么也不想聽,他坐在課堂最后一排,被大家偷偷起了“肉體美”綽號的顧佩文照例坐到他身邊,同他輕聲聊天。

    “老米你今天怎么失魂落魄?”顧佩文盯著他看看。

    “佩文,我能不能問你個不禮貌的問題?如果太過分,你就別理我?!泵佐嵫肭?。

    “除了流氓問題,其他都行。”顧佩文拍拍他肩膀,“我和你關系這般好,你別擔心。”

    米翎點頭,看看四周,壓低聲音:“你是女生,你比我懂。對于女生,我是規(guī)規(guī)矩矩不要動手動腳好呢,還是主動一點?”

    “哦!”顧佩文嘴唇翹起,笑了,她虛撫紅唇,“是誰呀,能先告訴我?”

    “不行。”

    “好吧?!鳖櫯逦臄[擺手,“有個前提,她必須喜歡你。如果你明白她喜歡你,總不見得你要她先動手動腳?”

    米翎眉舒眼活,忍不住握住顧佩文的手搖搖:“感謝!找時間我請你吃飯!”

    龐莉上寫作理論課,其實課堂就在米翎課堂樓上。

    她有詳盡記筆記的習慣,就是人家嘲笑過的那種把老師打哈欠次數也記下來的習慣。今天她想記筆記,卻厭倦了!

    眼前日月嶄新,有個男生等候她下課。她心不在焉,無心聽那副教授女士講課。

    上完一天的課,龐莉琢磨了琢磨眼前情況,米翎應該不會到課堂或寢室樓來找自己的。不是他故意搭架子,她已感覺到他的追求帶有奇怪的“被動性”。他是擔心過于強烈的姿態(tài)把她嚇走,還是他不自信?他似乎希望她采取主動,他聽任她擺布?

    這種狀況讓她有點淡淡的疑慮,她想探究他這姿態(tài)的原因?;蛟S,按直覺的提示,他是不是從前追女孩子吃了苦頭,于是不再有進取之勇?

    然而,世上哪有沒前科的“好男生”呢,如果他失戀過,那么好,龐莉覺得該把那個甚至那些女生看成他的“教練”,她倒應該謝謝她們。想到這分上,她偷偷笑了。

    回寢室梳洗一番,龐莉看時間是下午四點四十,正是好拿捏的時分:五點開飯,現(xiàn)在這時候男生們還在寢室磨蹭,餓的人十來分鐘后會跑去搶食堂第一鍋;米翎這種人不會搶第一鍋的,吃飯急吼吼不符合他的教養(yǎng)。

    她拿起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搪瓷碗和筷子,帶好飯菜票,下樓出門,朝他寢室樓走過去,只需五分鐘就能見到他。他該在寢室,應該正在計算他的運氣,看她是否會來找他。

    如果自己不去,他準會心煩意亂,但暫時還不至于失態(tài)地到處找她。

    她算準了,算準他寢室那些容易餓的家伙,他們從她身邊急不可耐地跑過去,往食堂沖鋒;她也算準了米翎,他坐在大木桌邊自己座位上,拉開抽屜,正漫無目標地翻弄著什么,長發(fā)在室外光的背景里越發(fā)顯得有型。寢室里只剩他。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來,但我在等你?!泵佐崽痤^,毫不為自己考慮,親切地對她傾吐心意。太直接,但暖熱異常,讓她無法不被打動。

    “嗨,我就是來看看你吃飯是不是跑得比誰都快。”她打趣說。

    米翎在清朗春夜里端著熱咖啡坐到薔薇叢邊,居住區(qū)里所有人大概都已入睡,那晦暗的夜里只有他醒著。

    他呼吸花朵的香氣,覺得自己飛到花枝上方,以游泳的體姿向遙遠的、過去了的春天回溯。

    五十多歲的他告訴自己這夜其實每分每秒都值得無盡地珍惜,這夜他依然擁有目前還屬于他的一切:家庭,房子,寵物,花草,以及別人對他的尊敬。好似一個人還未失去健康,或,更符合心靈,像一個人失戀前的那一小段時光:她還在,她還沒透露猶疑和變心的跡象,她還那樣地溫存,與他彼此迷戀互相索要,依舊溫暖,熱烈,依舊裹在春天的淡香之中……

    他明白了:是越來越無法預測的生活讓自己舊傷復發(fā)了。

    他本已忘卻的那種惶恐,帶著惶恐到來之前的甜蜜和可憐的幸福感沉渣泛起,讓他又能真切體驗許多年前的那些瞬間,如萬花筒般組合在一起的破碎的錦緞……

    那種日子的質感回到了他心頭,他喃喃對著暗夜里的薔薇嘆氣:“莉莉,這會兒你也在城里吧?”

    他確信她也在這城市的某處住宅之中,同他一樣經受著臨到每個人的折磨。

    當然,他曉得今天與城同在的龐莉是個陌生女人,他并不認識她,也沒必要聯(lián)絡她。

    他明白自己在想念龐莉,那個龐莉,許多年前同他在一起的龐莉,她已不在這城市的今天里。

    他曾把這種現(xiàn)象看成一種死亡,如果死亡的意思是難再相逢。

    不過,慢慢的,他終于承認這是他的怯懦。

    時間類似于催生春花的雨,時間終于在他心里孵化了明智,他分清楚了記憶中的龐莉和生活在同城某處的龐莉。他對后者保持一種劫后余生的友情,對前者細心呵護,因為有許多次在夢中,龐莉的面容逐漸模糊,只剩下沙啞而甜蜜的聲音。

    記憶中的龐莉就是他自身的一部分,但不一定是和他一樣正在變老的龐莉的一部分……

    他和她,在男女學生多如過江之鯽的食堂里坐一起吃飯。得親身嘗試,才明白那代表著什么。當然,各吃各的坐著聊天,不同于將飯菜放在一起共享。

    龐莉走在米翎身邊,他感覺身邊有一只不華麗但雅致的蝴蝶。

    他倆走近食堂櫥窗,米翎請龐莉點菜。他付飯菜票時龐莉沒把自己的遞過去,她輕松地說“吃完了你的接著吃我的”。米翎有點尷尬,他知道自己并沒富余的飯菜票,所以只好笑笑說“從數學角度看這樣行得通”。

    他倆就隨意坐到一張長桌邊,偎依著。邊上有個女生看了局促,端起碗換了一桌就座。龐莉笑了,輕聲告訴米翎:“第一次跟男生同吃一盤菜,我這是不是在做夢?!?/p>

    米翎想自己何嘗不是第一回呢?當著這么多人面,就像當眾宣布“快來看我和我的女朋友”。他轉臉看看有點害羞的她,他伸手摟住她苗條而有力的腰肢:“我很有面子?!?/p>

    他和她,食而不知其味。

    飯后,米翎和龐莉一起到水臺上洗碗,并肩慢慢往回走。她請他不必送她到宿舍樓門口,她說:“我待會兒去第二教學樓底樓教室找你,就這樣?!?/p>

    米翎回寢室,看每個室友都可愛,不說話低著頭的也可愛,連老是偷拿他臉盆去洗臟衣服的家伙也沒什么可討厭,人誰沒個小毛?。?/p>

    他倒沒去招惹他們,他此刻不想聽什么俏皮話,也不關心任何其他事情。他只想拿上一本書,早點去二教某教室的最后一排占個位子。他猶豫了一會兒,看中公共外語課金發(fā)女教師借他讀的英文版《麥田守望者》,尚有蠻多生詞,譬如反復出現(xiàn)的“phony”,他手頭沒好的英漢詞典,所以他帶上筆記本和筆。書包不用背了,究竟穿西裝,輕盈些好。

    米翎心神不定地等龐莉,她遲遲不露面。

    他琢磨那個單詞“phony”,從上下文推測,大約是“假模假樣”的意思,或者就是“假癡假呆”。塞林格是說成人的世界必然“phony”,無法真心流露?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讀不進書,腦殼里全是龐莉的身影,鼻子里留著她的氣味,手指尖是摟住她腰肢的滑膩感,耳朵回響她沙啞的聲音。

    這就是愛情吧?他想:我被她迷住了。

    他舉目四顧,教室里已坐滿晚自習的人,大多數單身,也有幾桌情侶。他以前的日子孤身一人,從這晚開始,是否始終和龐莉在一起?教室里的白熾燈怎么如此明亮呢?

    有個高個的女生不停在教室走進走出,手里端著蜜桃罐頭,拿一柄小勺不時吃一口。她長相妖嬈,但面上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家碧玉態(tài)度。她是孤單單的,碰上有人搭訕,便露出鄙夷神色。米翎無事可做,饒有興趣地遠觀這位小姐吃罐頭。

    教室后門身影一閃,米翎轉過頭,龐莉微微低著臉,微笑著進來。她的頭發(fā)洗過了,蓬蓬松松,極漂亮,仔細打理過。

    她一邊坐下,一邊打招呼:“嗨。”

    她伸出溫暖的手握住他:“看什么呢,外文書?”

    龐莉在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上沒有大放悲聲,她心里的主意是等會兒自己還有同父親獨處的機會。

    這個城市的殯儀館按著功能分不同的兩個地點,市區(qū)殯儀館主要供死者親友舉辦告別儀式,如今一般人家的送別都在市區(qū)結束,由殯儀館派靈車送死者前往郊外的火化館,死者家屬在指定日期后仍到市區(qū)殯儀館領取骨灰盒。但有個例外,若少數家屬要求陪同死者前往火化館親眼看著棺木推進火化爐,那也行。龐莉決定自己單獨陪父親去火化館。

    其實姆媽心里有過疑惑的,姆媽問她你行嗎,一般大家就都不去那邊了。

    是的,龐莉明白,姆媽的意思其實還挺復雜。姆媽知道她與父親的關系并不那么和諧,父親(她只有當面才喊“阿爸”,思考時就是“父親”),怎么說呢,當然不足與外人言,不過,他這輩子對女兒實施了種種規(guī)范,持續(xù)不停地影響他喜愛的這個女人,使她的生命在他強大的影響下推衍……

    龐莉知道自己從前對父親百依百順不敢違背,同時很崇拜他;到得后來,其實也非特殊,她產生了突如其來的怨恨。這怨恨并非事先明確,如大地上冷不防來了一次泉涌,爾后,從初步的松動里源源不斷地冒出氣霧,形成了間歇噴泉。

    龐莉要女兒隨她爸爸陪外婆一起先回家,她獨自送自己的父親一程。

    她想單獨面對無言躺下的他,最后一次與他面對。

    所有人都不曉得龐莉在她父親最后的旅程上干了些或者說了些什么。她回家后也沒特別訴說,她丈夫歷來不過問她情緒的細節(jié),他有寬而粗的性格,講究為人格局,瞧不起江南男人的細膩,他來自遙遠的北方,不是本城人氏。

    他的粗獷給了龐莉需要的呼吸空間,龐莉沒同他講過自己婚前的種種尷尬經歷,他也從不顯露他想知道。是的,他也許真不想知道,他在乎他和她的家庭生活,所以他放棄對她往昔的知情權,他是個睿智的男人。

    龐莉選擇他當然還因為他有錢,他可以說是幾十年開放經濟政策的絕對受益人,他不但不傻,其實很明白大勢,他掙的是大錢,不是那種城市精明人追求的小財富。

    他送龐莉的結婚禮物除了首飾,還有獨門獨院的宅子。龐莉有自己穩(wěn)定且社會地位高尚的工作,有房有車有各種保障。她明了自己隱身于城里的成功人士群體,不比別人短缺什么。

    說實在的,她早忘懷了生命中那些過客似的人物,譬如那個曇花一現(xiàn)的米翎。

    米翎不是龐莉的牽掛,不是的。

    米翎唯一的特殊性是他真實的癡情,龐莉愿意有一說一:米翎可能天生就喜愛她龐莉,他追隨他的本能。如果米翎吃苦,是為他的本能,不能全怪她。

    而女人呢,女人的人生能跟隨情感本能嗎?還有,女人能不看人生的時間點隨意綻放嗎?

    父親在最初的時間點上指點了她規(guī)勸了她,在某種程度上逼迫她,那是為她著想,對她好。父親那時是對的。

    她畢竟也算明智和聰穎。

    女生是不容易的,她得為自己一輩子考慮,必須艱難地等那個正確時間。

    正確的時間點上才會有合適的男人出現(xiàn)。

    其他情況一概屬于有緣無分。

    米翎,對不起!希望你能握握手……

    米翎和龐莉握著手各看各的書。這樣子讀書,一個人一輩子能有幾次?

    米翎只見塞林格筆下的少年滿口粗話,不過滿口粗話也給他喜悅感。龐莉竟然讀專業(yè)課本,她右半腦掃描當天教授講過的那幾頁,左半腦在想米翎溫暖干燥的手:他的手沒手汗,掌心沒繭子,光滑細嫩,像是厚的絲綢。

    龐莉喜歡這只同自己相握的手,他的手是活的,既沒死捏住她,也沒亂動。她自己的手一問,他的手便一答。她的手安靜一會兒,他的手會像章魚,伸開觸須盤繞上來,不動聲色地吸住她,讓她的手有被吮的感覺。

    他讀著英文原版小說,她明白他在等待。如果他能等待,他就將大獲全勝。

    你必須耐心呀,我的如意郎君。

    龐莉可不想再等待了,什么破課本,根本是文字的垃圾。她放開米翎的手,站了起來。米翎抬起頭,只見龐莉下巴一揚,給他一個眼色。他立馬放下小說,站起來跟她走出教室。

    初夏的夜多清朗,空氣中有股樹木開花的香味。對面第三教學樓底樓毗鄰的幾個大教室擠滿了人,男生們還吊在窗框上,豎起耳朵聽名人講座。龐莉問米翎為什么不去聽講座,米翎輕描淡寫說他不怎么喜歡那些苦大仇深的話題。

    米翎沒在校園路上拉龐莉的手,他只同她并肩行。他夸張地吸著氣:“好香啊,你聞聞。這應該是金銀花,就是忍冬花,這種好聞的氣味?!?/p>

    龐莉說:“是做金銀花露的花嗎?”

    他帶她穿過校長和校行政人員辦公的幾棟小樓,來到開滿金銀花的小草坪,一條小溪流,作為走馬塘的支流,從草坪邊太湖石間流過。

    朝大禮堂草坪走過去時,龐莉問米翎為什么不停地抬頭,是看星星么,可哪有星斗呀!

    米翎說他在看夜色中的樹冠。

    “我喜歡樹冠,喜歡樹冠上的嫩葉。你呢?你看,陽光總灑在樹冠上,那里亮堂堂;風從樹冠吹過,樹葉卷起波浪;蝴蝶也從樹梢滾過,色彩繽紛;鳥雀落在最高的樹枝上啼鳴……總之,樹冠是樹林最熱鬧最輝煌的部位,人生要像樹冠一樣就好了,光明而繁盛?!彼┵┒劇?/p>

    龐莉覺得米翎并沒賣弄,是一種真情實感。她望見了禮堂前長方形的平坦草地:“樹冠固然很好,不過人生像樹冠可不太真實。人生么,最好是條沒波浪的河,平平靜靜,甚至看上去不在流動。河水別太清澈,河水不臟,要帶上莊重的不透明,讓人看不見河面之下。我喜歡這樣。”

    他倆覺得大概這就是一般談戀愛的開場,說完了也不尷尬,還彼此挺欣賞。樹冠啦,河流啦,豈不都是些美好的場景?

    “不過,若說樹的話,我倒是喜歡那些深色的硬硬的矗在那邊不聲不響的種類,好比松樹、柏樹或女貞樹,給我很好的感覺?!饼嬂蛘f完笑了起來,也不曉得自己為什么笑。

    他倆跑上大草坪,這里開闊,周圍的系辦公樓都黑了燈,沒人在樓里。路燈暈黃的光傾瀉草地上,五月碧綠的草泛起了不真實的黃光。

    不曉得為什么,這黃黃的草地讓龐莉忽起傷心之感。

    一只溫暖的皮膚光滑的手伸來,他在這夜里又一次握住了她。熱流從他手心淌出,他手心貼著她手心,他竟像看明白她了:“我心里的喜悅流向你?!?/p>

    她的傷心被那溫熱的喜悅沖淡,她也開心了。他倆穿過草地,來到了大禮堂門口。

    踏上右邊斜梯,走到中途,在平臺上回看草坪。闊大的寧靜的校園夜,他倆和所有人隔開了。

    終于來到大禮堂門口,他轉過身,面對她。

    龐莉覺得這穿越數十年時光的大禮堂是同屬于歷史、現(xiàn)實和未來的舞臺。他此刻奉上他毫不遮掩的真誠,在莊重的時間舞臺上。

    忽然銀光乍現(xiàn),他倆抬頭觀看,原來是月亮從云層中脫身,當空高懸。

    “明月夜,你在我在。”米翎喜愛月亮,看見月亮,他明朗地笑起來。忘了剛才他想做什么。

    他拉著龐莉跑下草坪,遠處傳來低低的樂曲聲,是住宅區(qū)有人在吹小號。

    很快的曲調,只能旋轉快三。他挽住她,竭力想帶動她,可青草澀腳,她旋轉不起來,她笑了,像所有跳舞的女郎那般快活。他竭力想再轉上幾圈,終于,她倒在他懷里。

    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然后他聽見了她的。

    她能聽見他的心跳,她知道自己的血也在加速。

    不過,他嗅著她秀發(fā),他愛惜地摟著她,像是憐愛,勝過要索取什么。

    她這會兒像個熱戀的女郎,緊緊依偎在他胸口了,他們終于和校園里那些大鳴大放的情侶似的,黏在一起走路了。當然,他倆不在大庭廣眾的地方,大草坪上只有他和她,他們信步走向作各系辦公樓使用的民國建筑群。后面是教工宿舍區(qū)。

    米翎覺得自己不再孤單,這不光是心靈的感覺,肉體也同樣欣慰。龐莉的身體恰到好處地緊貼他。他倆身高相宜,仿佛嵌合的一套,天生合適。

    走過一個自行車棚,他抬頭又看見淡黃色的圓月。她看見路燈暈黃的光圈里有夜蛾在打旋。忽然,他倆站住了,站在寂靜無人的路燈下,周圍的樓都黑沉沉沒什么燈火,平素,一個人跑來這里會有點緊張害怕。現(xiàn)在哪有什么害怕?他有佳人,她有郎。

    她終于對著他抬起了臉,他的等待到了顫抖時分。

    她迎上去,他覺得幾乎不用低頭,她嘴唇微啟,他摟住她瘦削的肩背。

    一個不熟練的吻,濕潤而溫暖。一個初來乍到的吻,回答了很久的疑惑和期許。

    姑娘的初吻和少年的初吻都是時光的金玉。當它發(fā)生的時候,他和她只有沉醉,還不曉得這一刻的價值……

    亞當和夏娃同在伊甸園時,男人和女人只有一個義務:上帝諄諄告誡他們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可隨意吃,只是分別善惡之樹上的果子不能吃。

    此外上帝對男人和女人別無他求,只希望他們獲得純粹的幸福。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祂希望人安逸無憂,永永遠遠住在祂安排的樂園里。

    當然,大家知道最后蛇引誘了女人,而女人又引誘她的男人吃了上帝的禁果。

    這是《圣經》開篇就敘述的要事,米翎和龐莉的時代,他們生活中沒《圣經》,連《圣經》故事也聽不到。

    近來米翎時常捧讀《圣經》,也常常禱告。

    造物主在創(chuàng)造人類的初始,將亞當和以亞當的肋骨造的夏娃安放在伊甸園。

    米翎想多少文人寫過“失樂園”。米翎想蛇是人類的天敵,是蛇讓全人類有了與生俱來的原罪。也就是說,人不要太責怪自己,罪并不是用來自責的。人有血有氣,血氣里早潛伏了罪,我們自己并沒能力控制自己,甚至不能弄懂自己。

    上帝創(chuàng)世之初給了人(亞當夏娃)照著神的外表造的形象,想讓人在他安排的園中無憂無慮地過活。千萬不要忽略這重要的安排。需要深深體味上帝的安排揭示什么,這和所有男女之間的情誼相關。

    若照著上帝的意思,亞當和夏娃規(guī)規(guī)矩矩,也不去聽蛇的鬼話,那么,亞當看夏娃就是好的,喜悅的,因為這女人與他本是一體,是他的肋骨做的;夏娃看亞當也是百般順眼,因為她與他本也一體。男人和女人在園子里有各樣的好果子果腹,有上帝創(chuàng)設的大好風景和風月故事填滿他們的時間。他和她和和美美親親熱熱,上帝來看他們時就歡歡喜喜出來見造他們、賜他們歡愉的主,豈不是人間至美?上帝為愛而替男人女人造園子,粗略打比方,正如慈心的女孩子為她的小寵物百般設想。

    等亞當夏娃大錯鑄成(這錯奇大無比,所有人類都因而獲得原罪,從此與伊甸園有緣無分),主的震怒不可更改。

    上帝如何懲罰男人與女人呢?女人要多受生育的苦,受丈夫管轄。而男人的天罰是最深重的,“必終身受苦,才能從地里得吃的。汗流滿面才得糊口”。

    從此伊甸園成為傳說,人不得再入,一個也不許。

    米翎想,罪與罰本不會過于可怕。

    你想,你因偷被打手、因搶被暴揍,因果關系簡短而直接,犯罪的人預知后果,是選擇性冒險,人尚能承當賭一把的后果。而不知有罪者所受的罰可怕,順著天性而獲罪者,是世間最苦的靈魂。

    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嘗過甜美,他們的園中記憶也是甜美的。這不可能不遺傳到后代的基因中。若罪過可世代相襲,愛的記憶也一樣。

    米翎恍然大悟之后再恍然大悟,他的心就有了受啟迪的跡象。

    米翎原先以為錯不在龐莉,在自己。他后悔莫及。

    如今,米翎終于原諒了自己:錯似乎也不是他的,不能從表面上膚淺地理解。

    他和龐莉心里各有伊甸舊夢,因而有緣??缮硪巡辉谝恋?,必不能相守。

    他們在人間,統(tǒng)治人間的力量不是上帝的愛。

    人間的力量散布在年輕人四周,像蛇陰暗地吐著蛇信打量亞當夏娃。早晚,這些屬于魔鬼的力量要毀壞存有伊甸園印跡的任何東西。

    魔鬼與伊甸是世代為敵的。

    有些算命牌把五月花定為薔薇,也有些把五月花說成是火紅石榴花。其實,薔薇花在這個城市初綻于四月,五月頭上已漸凋萎。而石榴花不那么早,常要等到六月初。

    米翎不知道自己的性格帶哪種花的痕跡,他問了龐莉,知道她出生在一月,寒冷少花的一月,也許只有臘梅或紅梅在那時節(jié)綻開。

    不過,若回想初來乍到這人間,米翎倒有模糊的印象,似乎鳥聲鳴囀,天氣明朗,萬物都熱烈地生長。

    認識龐莉后沒幾天就碰上他生日,沒辦法同她雙雙享受生日之夜,他透露得太早,中學老同學們決定乘這好機會到他校園來玩。自己班里也有好朋友張羅,顧佩文替他借用了系辦公樓的活動室開生日派對,足以接納整個班級和外校來的朋友。顧佩文打趣說米翎不用做任何準備工作,她自會使喚自己的人馬(她那些追求者)來布置,還會找音響來,以便安排舞會。米翎只需帶那個神秘的她現(xiàn)身,就像來舉辦訂婚儀式。

    因為滿心歡喜,米翎忍不住告訴了龐莉這“訂婚儀式”的玩笑。龐莉忸怩起來,伸手在他小臂上用勁擰一把:“說什么呢?你八字還沒一撇!”

    “那你八字有一撇嗎?”米翎微笑,他對龐莉的緊張好像消失了。

    不過,龐莉沒來出席他的生日晚會,他理解她,其實他跟她說了自己去應個卯,早點跑出來,到教學樓找她。龐莉說那沒必要,我正要趕時間交拉下的作業(yè),你盡興玩吧。

    次日中午他倆也沒見面,直到晚上約了一起去木地板吱吱咯咯的第一教學樓(學校樓齡最高的教學樓)夜自修。

    要曉得,男女相約去一教夜自修被看作是一種宣示:這樓處在僻靜角落,只有談情說愛的學生或看人家風景的貧嘴女生們愛去,人喚“鴛鴦樓”。

    龐莉帶了個配耳機的小錄放機,她有費翔的歌帶。她不再裝樣子看課本了,她就是來同他聊天說話的。

    “你生日收到哪些禮物?”她嗅嗅教室陳腐木地板的微咸氣味,問他。

    米翎一五一十說了,無非收到些書和領帶。書基本是哲學書。

    “書是老兄弟們送的,領帶肯定是女生送的,有幾條?”龐莉問。

    “倒也是?!泵佐嵯臊嬂虿碌猛?,“九條領帶。”

    龐莉微微嘆口氣:“知道女生送你領帶的意思嗎?”

    “???”他發(fā)呆,“送男生領帶很得體呀,配我的西服?!?/p>

    “哼哼,”龐莉搖頭,“九條領帶不少啊,都想拴住你脖子嗎?我可不送你領帶,我還不想拴住你?!?/p>

    米翎恍然,不過他搖搖頭:“那些是關系挺遠的女生,領帶肯定是家里閑放著送不掉的吧。既然你這么說,我還真想你送我一條呢?!?/p>

    龐莉從包里掏出她的禮物,用彩色紙包著:“回寢室再拆。”

    他倆親親熱熱依偎著分享耳機,聽費翔的《讀你》。

    龐莉把耳機讓給他一個人聽,教室里已陸續(xù)坐下了好幾對,都在親熱低語。

    她忽然推他一把,米翎正對她說著好話,不曉得她為啥推他。

    她一把扯掉他耳機,他自己明白了,戴著耳機他把體己話說得太響亮。有兩個結伴而來的女生在那邊笑他。

    米翎也害羞了,后悔自己笨。他請龐莉出去到校園走走。

    他倆手拉手在初夏夜色里漫步,像兩只夜蝶飛過闊大的花叢。走到清雅無人地方,仿佛已不需要猶豫,他和她互相摟抱,熱情的長長的吻,難分難舍。

    “我愛你,你愛我嗎?”他問。

    “我不知道。”她啞聲回答,笑了。

    很晚才回到宿舍,室友們都已在鼾聲中沉睡。米翎手心還留著龐莉身體上的溫熱。他鉆進蚊帳,打開手電,細心拆開她送的禮物。

    那是一枚溫潤的雨花石,灰色的石身,有兩個圓圓的淡黃小點,像五月剛開始成熟的江南枇杷。他心里流淌起蘇州評彈的雅靜小調,龐莉身上似乎有傳統(tǒng)的江南遺韻。

    那種紅酒是智利的,并不是法國的,但米翎很喜歡,覺得比通常在國內能搞到的任何波爾多酒都好。智利紅和波爾多紅不一樣,波爾多紅遵循很多年遺留的傳統(tǒng),不管是哪一種葡萄,必須遵循波爾多的大區(qū)標準,體現(xiàn)出法國紅的調調。智利更強調自然和個性,是的,個性!這瓶酒,之所以米翎想帶來讓龐莉嘗嘗,他下意識大概是想告訴她自由免不去強烈的個性。

    這么多年沒見她,她還是原來那模樣嗎?

    她已經養(yǎng)育了孩子(想到這個米翎感到受傷),應該總有些不同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雖想見她,其實也怕見她。為什么還要見她,難道人家說的“相見不如懷念”沒道理?他告訴自己不要虛假,虛假沒意思。想見她,無非還存著重修舊好的妄想。那么,若她真愿意,米翎你準備砸毀這些年來建立的一切?

    這種自省只會讓人尷尬,而后讓人瞧不起自己,米翎終于在出發(fā)去正大廣場前做出了理智的決定:見見龐莉,說說好話,跟過去和解,不要有任何破壞性的妄念。

    龐莉這邊,她放下電話,自問為什么一聽就知道是他,難道自己長久以來沒忘記他可能打來電話?

    這么些年來,經歷了這么多并不如意的情感波折,龐莉還會斷斷續(xù)續(xù)回想起校園生活,畢竟,離開這個不成熟的米翎后,她并沒在校園里另找替代者。要么不去想校園里的青春,忍不住或自然而然回憶起來的話,米翎,過去的那個米翎總在那里。她心會被那個影子燙一下,又燙一下。回憶里的他總是熾熱,她卻把他擱在火爐上跑開了。

    他沒被烤死,讓她不至于被罪感烙印。她挺想再看看他,看他改變了沒有。

    當年為了留住她,他肯定會做最大的努力去改變的。不過,那時候她太害怕了,她認定他改不了自己的天性。她判斷自己將溺死在他的掙扎中。

    想到他此時此刻就在黃浦江東岸的摩天樓里上班,她覺得世界太小,他跑去天邊,還是回來了這城市,落腳在她蟄伏的房子周邊,如此切近。

    不過,她還是決定不要步行,步行會透露她就住在附近,她還是對他不能有足夠的安全感。她可不希望他像一個瘋狂的唐璜那樣冷不防出現(xiàn)在她丈夫和小孩面前。至少,過去的他會那樣做的。她決定開車去,盡管正大廣場很不方便停車。

    米翎很早就離開辦公室下樓,他提早兩個小時來到正大廣場。商廈的底樓有家打扮得美輪美奐的英國茶葉店,經營著來自所有日不落帝國前殖民地的名牌紅茶。他溫文爾雅地坐到營業(yè)代表面前,聽任那少婦一樣樣如數家珍推薦各色茶葉。茶葉都存放在密封小罐子里,打著大英帝國古色古香的家族徽號,但每樣有樣品可沖泡品嘗。他好脾氣地接過一杯杯現(xiàn)泡的樣品茶,聽從少婦指揮以白水漱口,不至于混淆真味。他其實惴惴不安,什么也沒聽進耳朵,他在溫熱的茶湯里回想本科一年級女生龐莉的身影和臉容……

    龐莉準時到達了茶葉店門口的商場大廳,她很遠就看見了他。她被他的身影感動了一下:只見一個身量頗高的男人筆挺地站在茶葉店門外,身穿合身的高級西服,還打著端正的暗紅領帶,西褲褲線筆直,腳蹬锃亮的皮鞋。

    這符合他給她的印象的一個面,也就是那從來沒變過的真誠和執(zhí)著。任何女人都會注目這么個明亮端正的男人,無論如何會看一眼琢磨一下的。她自然覺得受了他的恭維。他把她當成珍貴的人。

    她“嗨”了一聲,他喊聲“龐莉”。

    這一刻兩人都覺得尷尬且不安,因為這樣子打招呼同校園每次約會一模一樣。

    “見到你很高興,特別高興?!泵佐釠]伸手過來,他控制好了自己,像商場上的禮儀,不過,他還是誠心誠意說,“你沒變,和原來一模一樣?!?/p>

    真的和原來一模一樣嗎?容顏可能保鮮,其他呢?

    龐莉前一晚送了米翎一枚雨花石當生日禮物,第二天一早起來,她和李小琪嘀咕了一陣,背起包悄悄出了校門,搭早班公交車回家去了。

    米翎中午在宿舍等龐莉,沒等到她,他沒吃午飯。下午上課他心神不定,趕回宿舍等她來,一起去吃晚飯。

    大家晚自習都回來了,米翎還沒等來龐莉。他饑腸轆轆,這么晚了實在不方便去她寢室樓下,他后悔沒早點去認識一下她的室友們,是不是她著涼生病了呢?為什么不通知他?

    輾轉反側睡了一夜,他下定決心,沒去自己教室,去了她們班教室門口。他知道李小琪,知道龐莉同她要好。他挺不好意思攔住了李小琪:“不好意思,我找不到龐莉?!?/p>

    “龐莉”,李小琪雖好笑,但還是很有禮貌,“師兄,她昨天就回家了呀,怎么你不曉得?”

    米翎從沒如此丟過臉,他本是只瀟灑的鶴,在李小琪面前成了鎩羽的公雞。

    米翎鉆進文科圖書館,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開始惶恐。他揣測龐莉為啥不辭而別,也不給自己打個電話。或許,有人挑撥什么了吧?

    這下子他才后悔平日里做人清高自許,不把旁人放心上。那么,別人能挑撥什么?他想起了自己同“肉體美”顧佩文交情不錯,會不會有人到龐莉面前造謠編派?可龐莉知道顧佩文的呀。他心頭一震,想是不是因為“古典美”。自己同“古典美”更說不清楚,至少親近過。落在誰的眼里都可能,嘴又長在人家臉上,是活的。

    越想越惶恐,越想越沮喪,越來越沒自信。他什么書也看不進去,就是抱著腦袋,輕輕揪著自己的長發(fā)。不行啊,可不能讓龐莉誤解!龐莉是無可替代的,龐莉會不會正在生氣惱怒自己?

    他從椅上站起來,再坐下去。坐下去,站起來,恨不得長出翅膀,到處去找龐莉,當面跟她解釋任何的誤會。這么折騰,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吃不喝已一天多,有點頭暈。

    天黑之后,他走出文科圖書館,街上隨便買個大餅吃了,覺得心憋得快炸裂。他走過一家還開門營業(yè)的小文具店,買了信紙信封,決定無論如何要給龐莉寫封信。他還從來沒給她寫過信,那到底寫什么呢?還真難?;貙嬍覙撬鹊綐窍聜鬟_室,傳達室老頭說當天沒人來電找他。

    又是很難入睡的一夜,室友們都看出他的異常,關心他有沒有生病。他早早躺下了,開始另一種擔心,擔心龐莉家里出了什么事,她趕回去?;蛘?,她是不是不舒服,病了不說,現(xiàn)在去了醫(yī)院,無法聯(lián)絡。

    次日他無精打采,決定不去上課。寢室里空蕩蕩,只有尖臉同學養(yǎng)的小烏龜在搪瓷盆里爬動的噗噗聲。他覺得這小烏龜多事,明明有吃有地方住,還不住地扒拉盆沿干啥。想越獄嗎,逃出去才是麻煩的開始!

    他穿了衣服,去盥洗室梳洗了,決定要懸崖勒馬。

    龐莉這種反常的態(tài)度很可能是她心里發(fā)生了什么。她后悔了?想及時終止?不是沒可能。說到底自己對她了解多少?才不過十多天的交往,十多天前還不知世上有彼此。反悔對女生而言很正常,不需要理由,只需要某種感覺,正當的或荒唐的都可以。

    他坐到木桌邊自己座位上,翻開自己相冊,想象龐莉如何看待自己的留影?;蛟S,一個念頭閃過他腦際,令他心里一陣火燒,是不是有比自己更英俊的人出現(xiàn)?他登時覺得自己好幾張照片很不精神,那是無可奈何的少年期。

    這么一來,仿佛種種疑問找到了一個無情卻合理的解釋。也許她,無論緣由與過程怎樣,正和另一位男生在什么地方逍遙,她可能正傾聽對方的甜言蜜語。

    這完全不可能,他站起來,從枕頭底下掏出她送給自己的雨花石。杏黃色的圓點有什么特別含意嗎?她想表達什么?

    他頹然坐下,感到大太陽從窗欞照射進來落在自己額上,眼里卻添了黑暗,一群黑斑在眼簾上游動。

    他聽見振翅的細小聲音,抬起頭,有只黃蜻蜓不知何時飛進了寢室,如今徒勞地在明亮的玻璃窗上逡巡,找不到出路。他同情這只蜻蜓,卻又看不起它,它和自己一樣盲目,不能脫困!

    太不正常了,龐莉不上課,也不解釋,就如此失蹤。他絕對沒預料到這情形。

    有人輕輕在寢室木門的小方玻璃上敲了敲,準又是查寢室的輔導員。米翎上次睡懶覺被查獲,他謊稱自己病了。今天他洗過臉刷過牙坐在這里,總不能再說自己病了。還是屏住呼吸,不要發(fā)聲才好。

    那人又在玻璃上輕輕敲了幾敲,好像指節(jié)挺輕盈的,沒輔導員敲窗那種滯重感。米翎豎起了耳朵??墒?,那人卻不再敲門,竟然朝木門踢了兩腳,等了等,又踢門。

    他騰地站起身,笑容蹊蹺地綻開在臉上,他沖過去打開門,龐莉穿著繡花白襯衣和牛仔褲,笑吟吟罵道:“睡死了么?踢得老娘腳疼!”

    她一閃身進了門,反腳又把門給踢上了。她仰起臉看著他,眼睛亮閃閃,臉上掛著得意洋洋的笑。

    “龐莉!你招呼也不打,去哪里了呀?”米翎又驚又喜,控制不住自己的怨聲。

    她沒回答,她當胸一把捏住他的衣襟,把他一拉。他吻住了她,一邊吻,一邊濕潤了眼眶。他很虔誠地捧著她瘦削的背,他喜歡她的瘦削,以及所有一切。她沙啞的聲音……

    放開她,他還有疑問:“你到底怎么了,沒事吧?”

    龐莉身上是干凈衣衫的香味,她精神好得出奇,滿眼是滾來滾去的甜意,打量他。

    “我?我是想看看自己還能不能離得開你?!?/p>

    米翎像聽見舞會上她問他“難道你想找個胖的嗎”那樣,心花齊放。

    “那么,答案是?”他確實表現(xiàn)得沒自信。

    “答案是我現(xiàn)在站在這兒。”她笑了,她明白她占了他上風,她證明了自己的魅力。

    龐莉想,讓你們編派他的那些鬼話都見鬼去吧。他是我的。他明明白白迷上了我!

    他選的就是英國茶葉店對面的咖啡館。這咖啡館還挺安靜,分成室外部分和室內部分。米翎雙手都拿著東西,請龐莉決定坐哪里。

    龐莉打量了四周,決定還是坐在室內,就分隔庭園的玻璃墻邊那張桌子為好。她很想立刻再打量他一眼。他還是挺耐看,不是嗎?她明白自己容顏還很緊致,若非如此,也許她不會赴約。

    他慢慢坐下,如今他不像從前那樣容易緊張,終歸是歷練過了,曉得掩飾自己,做個得體好朋友。她感到高興,她在意這個。

    不過,他穿得一本正經,像出席商務儀式。

    米翎看看龐莉,笑了:“長遠勿見,你好嗎?”

    龐莉心一陣暖,他能把這么簡單一句話說得這么真誠,仿佛他把這些年的關心都押在一句問話上。

    她點點頭:“你呢?”

    “當然。我好的?!彼吐曊f,像還想加一句什么,過了微妙的幾秒,卻沒說。

    他從邊上拿起禮物送給她:“一點英國茶,好玩?!?/p>

    龐莉一邊說那么客氣干啥,一邊打開這個有點大的漂亮禮盒。竟然格子里放下了十幾罐不同名目的茶葉。她不曉得怎么說好。

    “你什么時候回國的?”于是她決定提起他那封信,那封信代表著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談這樣的信最安全。

    他彬彬有禮向咖啡店服務生解釋自己帶紅酒的原因,愿意付開瓶費,討兩只干凈酒杯。服務生拿來了酒杯,不肯收開瓶費,端上了他點的冰淇淋蛋糕。一切都很流暢很友好很雅致,符合他倆見面需要的和平氣氛。

    他為她斟了酒,告訴她這是他最喜歡的智利酒,特點是醇厚有力。

    她平素不怎么喝酒,也不太明白酒水之間的區(qū)別,不過,她現(xiàn)在很盼望嘗嘗這一杯,這一杯是不同的,她喜歡。

    “我不是要給你個詫異,我是擔心你不喜歡讀我的信,所以就沒有落款,也沒留地址?!彼衩靼姿f什么,直抒胸臆,“畢竟,我記得你受不了我,所以,我只想讓你知道那朵花。那朵花好奇怪呀,我看見它就愣住了。”

    龐莉忽然有點小小的警惕,她怕什么熟人鄰居從這邊走過看見自己,當然,看見也沒什么,可她畢竟很久沒聽別人對著自己說情話,她倒有點緊張了。

    但是,她鼓勵地望著他,她很想聽他說下去。

    她端起酒杯深深喝一口,她覺得渴,酒漿涌入她喉嚨,她胸口暖燙,紅色的漿液像風一樣占據她的內在。

    米翎猶豫著,拿捏著分寸,不過他還是挺有勇氣的:“后來我想,我還是可以對那個夏天的龐莉說說話的,我也許還有這資格,何況那么多年過去了。所以,我就把信寄了?!?/p>

    龐莉點點頭,她聽懂了至少一半:“就算我看不出是你寄的信,她也會看出來的。是嗎?”

    米翎揚起眉梢看著她,友好地微笑。

    “你是個詩人,一直是?!饼嬂蛭⑿φf,“而且你始終是挺會算計的,你想知道她是否還活著?!?/p>

    “她?”

    “對,那個夏天的龐莉?!?/p>

    “她,她還好嗎?”

    “她讀了你的信?!?/p>

    米翎拿起酒瓶,又為龐莉斟滿,他想安慰她,他忍住了叫她一聲“莉莉”的沖動:“替我問候她。”

    這么一說,他感到一陣掩飾不住的傷感,立刻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龐莉看清了他表情,她很直白地告訴他:“我本想回信的,我沒有你地址。我也許都可能飛過去找你的,那時候我有機會,我也不在乎,在國外,我不在乎。”

    米翎咬住了自己下唇,他又開始喝酒。

    有人如釋重負地把愛情解釋成多巴胺的釋放。

    若上化學課,這么說也許挺合適,皆大歡喜。是嘛,有啥稀奇呢?擁有或沒有,無非化學物質釋放或不釋放。幸與不幸,是一次化學事件。

    盡管得而復失,好比捧著一條五色斑斕的魚在船頭前俯后仰地想留它在手心,魚還是落回了海里,米翎承認自己是個倒霉蛋,遇見了卻留不住。多巴胺?那么拿錢買一支多巴胺注射液往血管里點滴進去如何?會得到愛情嗎?

    無論你是誰,無論你貧富貴賤,哪怕你有才有德有貌有趣,多巴胺那么容易產生么?那是命里注定的,只有遇上唯一的那個造物,像莫名其妙的森林遇到來路不明的火星,才迸發(fā)山火。否則,人就是一輩子青蔥山崗。

    據說多巴胺也不怎么愿意反復產生,哪怕在互相產生過的男女之間。山火過盡,萬事皆休,從此只剩余燼。

    所以,米翎和龐莉,無論愿意談還是不愿意再談,記憶中的山火總還在,多巴胺一定留下它降臨過的永久性痕跡,如火山坑或隕石洞。

    龐莉踢開米翎寢室的門,她經過典型的猶豫,愿意把浪漫進行下去。

    米翎獲得了確認:龐莉愿意。

    他看過外文系同學介紹的一本法文小說,標題是《Elle m’a dit oui》(《她告訴我她愿意》)。這番確認比他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重大得多。

    正是大自然最美好的季節(jié),校園道路邊法國梧桐綻滿碧綠葉子,空氣清新,陽光明媚,鳥語婉轉。米翎和龐莉回歸了正常的校園節(jié)奏,白天各自上課,必修課分開上,選修課有些可以想辦法一起上。他和她除了不得不分開的時段,都互相帶著熱切的盼望碰頭,一起去做任何事。

    一起去文科圖書館,視覺冰涼的圖書館到處有了倩影;一起去學校游泳池,米翎發(fā)現(xiàn)有人潛到水下騷擾他女友,和平的他第一次起了打架的心;一起去周末舞會,龐莉認定沒男生穿西服能像米翎這般自然合身,透著瀟灑,他是得體的舞伴;一起去看望患上流行性甲肝的同學(隔離在西校園一棟老樓里),他倆對病人溫柔體貼,就是幸運兒想為不幸的人做點兒什么那種原始自然的感情;龐莉重感冒了一次,米翎有生以來第一次照顧人,手腳笨拙,什么事都做不好,龐莉卻感到有了依靠……

    周圍人對他倆的議論多起來,他倆卻渾然不知。

    那些年學校里空氣自由,學生把無拘無束當成了天賦環(huán)境,不曉得從前和之后都容不得如此。校園里有很多根本不在乎他人眼神的情侶,龐莉覺得米翎盡管也旁若無人,但還好,他沒肆無忌憚,他只是真實做一個為情所燃的情郎,行為舉止還是很尊重她的。她沒覺得自己的安全感受到撩撥。

    也許一切只是過程,身在其中,隨其波流,并不受自己支配。這年正有一支流行歌曲在校園走紅,張鎬哲大聲唱著:不是我存心故意,只因無法防備自己。

    那個傍晚,他倆約了在有八百米環(huán)形跑道的大操場見面,天上布滿火燒云,跑道上有零零落落幾個男生跑步,和風送香。遠望食堂和宿舍樓,燈火漸次亮了。米翎穿著海魂衫和齊膝短褲靠在柳樹樹干上,抱著胳膊,愜意地聽夏季初起的蟬聲。龐莉身穿白底淺花的連衣裙匆匆走來,嗨了一聲。兩人面對面摟抱了,都說“你身上好香”。親吻產生了不同以往的效果,他和她都火燒火燎,像醉了一樣,又想離開眾人視線,想更親熱。

    離開操場,往靜謐的所在去,他倆來到了數學系老樓前的小草坪,這草坪種著絲絨般的青草,踏上去柔如地毯。周圍看不見閑人,龐莉投入米翎懷里,貪饞地接受他的吻,任由他的手在身上游動……

    后來,他和她握著手,繼續(xù)往前散步,走到更大的草坪上,他俯身一棵五六米高的法國梧桐樹根,笑吟吟掏出一把小刀,用力在樹干上刻龐莉和他自己的名字,讓名字纏繞一起,他說:“莉莉,這棵樹我們可以領養(yǎng)?!?/p>

    夏夜就是無休止的游蕩和不停在無人處擁抱親吻,龐莉發(fā)出自我懷疑的詰問:“我和他不過才認識幾星期,這不是夢吧?”

    他撫摸她的臂膀,嗅著她的香氣:“我們已為此等待了快二十年。”

    她撲哧一聲:“原來你生下來就開始想女人?”

    其實,大概就在這時間點上,已有人跑到輔導員們那兒編派他倆了,只不過他倆完全沒留心。

    兩只剛剛學會飛的蝴蝶,親親熱熱,只見花朵,沒聽過《梁祝》。

    周末,兩個人開始一起回家,路上要倒換三次公交車才到龐莉家,然后米翎再倒三次公交車回自己家。只要天色不晚,他和她還找地方去玩,反正,在一起不愿意分開,在一起多好,以后永遠好。

    他問“我愛你,你愛我嗎”,她笑答“我想想”。

    周日勉強同父母相處,米翎躲在自己房間寫詩,他很順手地寫了一段:

    有一種小小的清香吻在了我的心上

    使我在疲困中有些微微的醺醉

    這仿如田野上淡紅的稻花

    都在雨前墨色里慵懶地低飛

    他還想往下寫,可試了很多次,都沒法滿意,只好刪了,留待過些天再續(xù)。

    米翎和寢室室友們處得微妙,既不是那種打打鬧鬧拱豬喝酒的哥們,也沒什么公開的不對付。龐莉最近老跟他回寢室,免不得坐一會兒。龐莉對人親切也善于交際,看得出室友們還挺喜歡她。他們因此也對米翎熱情了許多,不時開他玩笑。

    這天米翎從教室回寢室,大家都一反常態(tài)在打掃房間,像太陽從西邊出來。米翎覺得詫異,一個室友說將有衛(wèi)生檢查,只好應付。米翎看看自己的什物全整整齊齊,就在桌邊坐下,打開抽屜看。

    有個戴黑框眼鏡穿得一本正經的年長男生走進門,手里端個搪瓷缸,一開口,飆濃濃的東北腔。米翎沒在意,大概是高年級師兄來找誰吧?

    這人使勁看米翎,很不禮貌地問:“你還坐著?你以為你的衛(wèi)生搞得很好?”

    米翎下意識朝他笑笑,心想這師兄挺霸道,都還不認識,也要兇上來。他心情好,不計較,低頭照舊翻弄抽屜。

    過了不一會兒,這個陌生人忽然伸手,把正掃地的尖臉同學推了一把:“喂,你這樣子是掃地?你敷衍得太露相了吧?臟東西,太叫人討厭了!”

    尖臉同學被推,忍著不發(fā)作,愣在那兒,米翎倒生氣了。為什么呢?有必要侮辱人,叫人“臟東西”嗎?這里又不是你寢室,你憑什么呢?

    陌生人還端著搪瓷缸,像是他的茶杯。他見米翎怒視自己,就對米翎罵道:“你個渾蛋瞪我干嗎?起來,打掃衛(wèi)生!”

    米翎終于發(fā)作了,他傲然站起,指著門:“喂,這里不是你的地盤,你兇什么兇?滾出去!”

    穿一本正經老式白襯衣的家伙嗯了一聲,像終于逮到個主犯:“好,你有種!你叫什么名字?”

    米翎像豪豬一樣豎起渾身刺:“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我是上海人米翎?!?/p>

    “好好好,你等著,上海人!”那家伙轉身走,還回頭看,最后走遠了。

    寢友們看米翎,眼色里有惋惜有詫異,尖臉同學咕噥:“何必得罪他呀,米翎!”

    “他誰呀?哪個寢室的,跑這里發(fā)啥神經???”米翎問。

    “你不認識他?”大家都吃驚,“系里爭取文明寢室,由他負責?!?/p>

    “又怎樣?了不起,可以欺負我們?”米翎不服。

    尖臉同學苦著臉叫起來:“不是這個,米翎,你不要為了我得罪他。他是你女朋友班上的輔導員!”

    連著兩杯紅酒下肚,米翎心里掛礙的種種都松散了。

    龐莉也差不多喝了兩大杯了,她平時不太喝,現(xiàn)在倒還沒太大的反應,不過,她心里不太平,蠢蠢欲動,需要用勁按捺住。

    米翎摸摸自己的領帶結,又看看有點兒陌生了的龐莉。是她,是龐莉,差不多老樣子,就是年紀不同。她照樣有魅力!

    “時間真是一種奇怪物質,”他說,摸下巴,“我們竟然已各自做了許許多多事,講也講不完?!?/p>

    龐莉并不呼應這宏大的感受,龐莉上下看他:“你怎么樣,日子過得還好嗎?”

    米翎聳聳眉毛,鼻子里出一聲氣,似乎慍怒,又似乎只是無奈:“怎么說呀,龐莉,一切都很好,沒什么不好。只是……”

    龐莉耐心等他說下去,她等著他的“只是”。

    “只是我又來見你了。”他下決心這么推進他的話。

    龐莉輕嘆,看看他,仿佛有點憐惜。她沒接話,她把手里一直捏著的車鑰匙扔進打開的手袋,拿起紅酒杯喝光了殘酒。他馬上替她續(xù)上,她沒反對。

    “米翎,你看上去變了很多?!饼嬂蛘f,“現(xiàn)在是個沉穩(wěn)的男人了,是嗎?”

    他不但沒順著接她話,他喉結上下滾動,像有什么要說,卻哽在喉嚨口。他很溫和地笑起來:“龐莉,你我難得一見。見到你,我已很開心。不要討論我這人吧,我沒什么自信,也變不成了不起的角色,至少,在你眼里?!?/p>

    這話有刺,她自然已聽明白。他聽到自己最后一句,也佩服自己還如此小心眼,不肯放開往大路上走。

    不過,出乎他意料,令他的習慣性思路一腳踏空,龐莉忽伸手過來,握住了他擱在桌面上的手。

    他心里一震,多少年了,她的手現(xiàn)在給他涼涼的感覺,不是記憶里調皮而熱情的妙手。

    “喂,請你別再責怪我?!彼肭笳f,“也不要責怪自己。誰也改變不了已發(fā)生的事。”

    對的,他點點頭,他決心到此為止。

    他如今是有閱歷的人,他豈不是很高興再見到她么,那么,高興就該有高興的模樣。

    “孩子多大了,是女兒吧?我猜她同你從前有點像?”他親切地說,親切得自己都覺得虛偽,“你的爸爸媽媽都好吧?”

    龐莉點點頭,忽然單刀直入:“有人告訴我你還沒成家,是不是?我早想跟你說說這個,我覺得你該和大家一樣,不要孤單一個人?!?/p>

    他點點頭,不曉得該怎么回答她。她顯然想讓他知道她有點后悔下手太重。

    他微笑說:“那是誤傳。請放心,我挺好?!?/p>

    他終于決心不提他聽聞的關于她的那些傳言。他沒這資格,他不想對她的人生說三道四,做人要仗義,要避免讓人誤解,更避免讓人尷尬。

    她可以問三問四,他決心從此只說令她愉悅的話。他明白,這一刻,自己終于決定放棄曖昧不明的不甘。

    米翎記得自己曾在龐莉寢室樓門外籃球場邊的忍冬花叢里擁吻她。

    都因為晚上送她回寢室,難分難舍,意猶未盡。

    忍冬花叢很大很隱秘,周圍是盛開的花枝,還圍一圈墻一般的冬青樹。這是他倆可找到的最私密的空間之一。

    米翎和龐莉都放棄了矜持,其實他倆就是滿心想做愛。

    可這不可能!他們都知道不可越過的雷池是什么。

    那更叫年輕男女抓狂,他倆互相用力吻著,摸索彼此,摟得緊緊的,血液像浪濤般拍擊,直到極限……

    他對她說他愛她,她這輩子恐怕遇不到比他更愛她的男人。

    龐莉很難受,真的,他讓她飄在虛空中,落不到實地上。她回寢室久久難入眠。

    這種激情需要體能和智能同時涌到極限來承當,她有點受不了。但她迷戀他狂熱的進攻,她需要他,她想接納他……

    龐莉聽見米翎問她爸爸媽媽好不好,心里陡生一陣氣惱。

    她來見他,不是搞什么彌補外交,他和她不需要和解,也不需要“化敵為友”。

    如果有一陣子你下了決心對愛你愛得欲罷不能的人捅刀子,準備好那一刀可能致死,從此你便失去當偽君子的資格。

    沒人當了兇手還能退回安全區(qū)當偽君子。

    龐莉幾乎脫口而出,想對米翎說我阿爸對你不友好,你不用再問候他。

    不過,她按捺住了這番沖動,轉而想起了米翎的父母。

    米翎的父親給她留下過一絲模糊的善意,可他那個可惡的娘!

    龐莉甚至覺得自己當年痛下決心正為害怕他家那個令她無所適從的天敵。

    龐莉約好了同米翎一道出校門吃晚飯,也許還看個電影。她心情不錯,這陣子都不錯,這小伙子像什么,像條纏人的鰻魚,像緊擁住她的章魚?不管是什么叫人害怕的東西,他讓她感到自身被緊緊地抱住,被索求,沒一絲空隙。雖還沒得到真正的滿足,她已不能回到不存在米翎的時空去,那里會空蕩蕩,世界空蕩蕩,人心也空蕩蕩。

    下午到系里辦了點事,系里老師對她都很熱情,她高高興興走出系辦公室,正下樓梯,迎面上來一個柳眉倒豎的陌生女生,高挑挑的,有些塌肩,嘴唇涂得紅紅的,像要去參加演出。龐莉特意讓出梯道,那女生卻站定了,死死看著她,看得龐莉一陣心跳,不曉得此人有沒有神經病。

    女生看了她一陣,自言自語說“就是這個樣子么,好普通哦”,說了低頭,往樓上走掉了。龐莉以為她搞錯人,只好定定心,自己走自己的路。

    在辦公樓外碰到李小琪,站著說話,那怪女生忽又走出來,遠遠地還朝龐莉看。龐莉就把剛才樓梯上的怪事告訴了李小琪。

    李小琪笑得直不起腰,打了龐莉一肩膀:“這有啥可奇怪,你搶了人家意中人,人家沒咬你就很好了!”原來,那便是傳說中米翎送過一塊口香糖的女生喲。

    真讓龐莉釋然的是次日巧遇顧佩文。顧佩文就住在龐莉同層南側的向陽宿舍里,她挺熱心的,幫樓層管理員阿姨發(fā)蟑螂藥;龐莉么,擔任著自己寢室的衛(wèi)生聯(lián)絡員。

    顧佩文確實是學校里數一數二的性感女郎,你看她的三圍天生前突后翹,還有豐滿紅唇和一雙富有夢幻星光的眼睛,燙著大波浪披肩發(fā),說話嗲聲嗲氣。顧佩文一點不叫龐莉生厭,她對龐莉有禮貌,說話漂亮有分寸,似乎家教極好。龐莉喜歡顧佩文的衣著,她會搭色。雖互相不認識,交接蟑螂藥的過程卻友好而和諧。

    顧佩文沒著急走,她低頭看看龐莉的收藥簽名,恍然大悟,喜上眉梢:“哎呀,你是龐莉?龐莉呀,我是顧佩文,米翎是我鐵哥們!”

    她差點就要張開她那很多男生夢寐以求的雙臂來擁抱龐莉。龐莉雖說有點尷尬,卻覺得顧佩文胸無城府熱情奔放。

    發(fā)一包蟑螂藥,顧佩文站在龐莉寢室里,像老朋友一樣聒噪半天,才歡歡喜喜告辭。龐莉又好笑又想象:米翎上課若是老讓顧佩文在耳邊叨咕,他功課能好嗎?

    晚上米翎請龐莉到外國語學院的涉外餐廳吃西餐,大概這是附近能找到的最好的餐廳。米翎說他有犯罪感,有幾回送她回寢室,她不想吃路邊點心,他卻餓壞了一個人去吃獨食,所以記著請她好好吃一餐。龐莉知他家每月只負擔他的食堂餐費和電車交通費,他哪來請客的錢呢?

    米翎說你周末去我家玩吧。我們那兒有公園有購物中心還有人造的河浜,我們可到處散心,都是我熟悉的地盤。

    龐莉笑笑,這可不是兒戲。這時候怎么能去見他父母,開什么國際玩笑!

    后來,他和她回校,又心照不宣去了金銀花花叢,那里,他緊擁她,口里滾燙的氣息沖進她耳朵:“去我家玩吧,多好,我們在一起!”

    他身上好聞的氣息讓她酥軟,他的不盡的熱量像熨斗熨平她的反抗。他吻她,像有磁力吸住她,她漸漸相信去他家會很美妙,終于點頭答應。他高興地放開她,深深吸口氣,她卻再度摟住他脖子,又親吻起來……

    很多年來,龐莉早遺忘了很多不必要再記得的往事,好比她最后很酷地告訴米翎:“我們之間,下輩子再說吧?!睘槭裁匆浀妹佐崮兀粋€毛頭小子,不會照顧女生,也不懂女生的內心,這其實只是各自成長的過程而已。

    有些莫名其妙的時間,真的匪夷所思,譬如龐莉帶女兒去練琴,等在庭園里望洋眼,她眉頭一皺,會想起米翎的母親,甚至并不連帶著想到米翎。又譬如心里不開心,不能跟人傾吐,她這個不抽煙的人從哪里翻出一支煙點燃,仰臉對著灰色積云,她想起米翎的母親……

    當然,等她自己當了母親,她稍能理解那女人當時的心緒。

    她龐莉沒給她任何心理準備,突然現(xiàn)身在她巢穴里,擺出爭奪她獨子的姿勢。

    自己那時候太蠢了,米翎更蠢!米翎越顯白愛她,吃她吃得了不得,越惹他母親吃醋。中國男人個個是巨嬰啊,這話沒毛?。《?,中國女人只能白白且無望地吃巨嬰男人的苦,一望沒有盡頭。

    這位西服革履神態(tài)端莊的男人同她喝著紅酒談心,她明白其實這是個陌生人。

    確曾熱戀,不過分手已長達十多年,時間是個巨大陷阱,你印象中的一切早過了保質期,再也不可靠。

    或者,這也是一個小小誘惑,她想看看他身上那些毛病是否已被他的歲月濾盡。畢竟,去掉毛病的他,該有不少福分。她,在心底深處,豈能不盼望他平安順利呢?

    應她的要求,他開始敘述他這些年的經歷。她認真聽著,感到安心:米翎的話語邏輯順暢,還是那般真誠,真誠是他的本質。他那樣追逐高峰擇難而進,他對自己想做的事不離不棄,幾乎接近百折不撓,都符合他個性。他有點像戰(zhàn)風車的堂吉訶德,他獲得了每一次進取的勝利,不過那些榮譽和證書未必帶給他期待的福分吧?

    龐莉覺得米翎的敘述能力比從前強大,他能把自己的跌宕起伏描繪得客觀冷靜,卻令她百感交集。最重要的,憑女人的直覺,龐莉覺得他在傾訴一種巨大而堅定的思念。

    他的全部含意就是“我做這些全是因為你”。這種時而顯得滾燙且直接的傾吐,叫龐莉陣陣眩暈,她喝了不少紅酒,這是不妥當的。

    但借著酒的麻醉力她終于清晰地回憶起那種屬于青春頂點的痛苦,她覺得那是舉重運動員不斷沖擊新紀錄終于放棄的一剎那,她生命中唯一的、因不知輕重而終于認輸的時刻。

    龐莉來到米翎家附近就已后悔,憑著一種直覺。

    居民新村的傍晚洋溢著城市的煙火氣,所有人家都為做晚飯而忙碌。男人女人進進出出,手里拎著蔬菜,有人身上穿的是睡衣。沒一張臉處于展覽狀態(tài),所有的臉都是映滿了柴米油鹽的圓鏡子。小孩尖著嗓子在小區(qū)的水杉樹下跳躍奔跑,沒人朝卿卿我我的他倆看上一眼。就這個時刻,她覺得自己莽撞而愚蠢,被他的狂熱誤導了。

    但他怎肯讓她臨陣退縮呢?他并非要向他父母展示他新交往的女友,她明白他念念不忘的是他將同她在自己家里獨處,同她無所顧忌地親熱。當然,這也是她的渴念。

    不過,她醒來了。她的安全感倏然消失,她覺得自己就站在懸崖邊。若是掉下去,很可能只是她一個人的冒險。男生不可能和女生一樣,男生一意孤行,她能依靠的將只是他的好意,若這好意能持久,能經得起種種考驗。但米翎會可靠嗎?

    她來不及改變,他已打開了自己家的門。還好,家里暫且沒人,他父母還沒回家。

    米翎殷勤地將自己的毛巾拿來,請她洗臉。又燒開水為她沏茶。他有一個屬于他的小房間,關起小房間的門,他和她就與世界隔絕。

    他在他的房間里非常自在,這房間無非放滿了書籍,有一張書桌、一張長沙發(fā)和一張單人床。他愉悅地道歉說很久沒收拾,又找出他喜愛的畫報放在她面前。他自己接著去洗漱,哼著流行歌曲。

    她暫且感到新的安寧。這時候他父親回家了。

    米翎立刻向父親宣告了龐莉的到來,她聽見他說我的女同學來了。龐莉聞聲到客廳來向長輩致禮。她記得他父親好奇而欣喜地凝視她,她覺得那是欣賞她的目光。至少,父子倆的審美接近。她說了伯父好,米爸爸立刻請她隨意,從胸口口袋掏出錢包,塞給兒子:“女同學來怎么不提前告訴我們?快點出去買菜,家里沒準備?!?/p>

    米翎高高興興攜著她手往街上走,他說我爸爸對人一向冷淡,看得出他很喜歡你喲。龐莉也感到高興,米爸爸實實惠惠,如果反感自己,就不會掏錢包叫兒子去買東西。男人常是簡單的,不曉得他媽媽會怎樣。

    回到家,米翎媽媽已經在家,她那眼光讓龐莉一下子覺得自己高興得太早了。米翎媽媽打量她,嘴里說著客套的話,這些話全是說給兒子聽的,像龐莉并非她的對話者,竟是個旁觀者。米翎的媽媽看著是個打扮樸素的機關干部,渾身有干練和久經各種場面的氣派。

    龐莉忽然就怵了,她覺得與其坐到客廳同米媽媽對話,不如到廚房去幫米爸爸揀菜。

    米翎卻對她媽媽很隨意,似乎渾不在乎他媽媽的感受。米翎很肯定地摟住龐莉的腰肢,讓他媽媽明白這不是簡單的女同學,是他女友。他說:“姆媽,龐莉今天住在我們家,明天我同她出去玩?!?/p>

    久別重逢,可說很多浮面經歷,米翎說了,但他不想問龐莉的經歷。他道聽途說過她一些故事,他想保持心里原初對她的印象。他始終嫉妒她人生中的其他人。

    龐莉說自己的這十多年普普通通,守著同一個單位,干著重復的工作。

    他沉默,喝酒,忽然忍不?。骸袄蚶?,當時你迅雷不及掩耳甩掉我,我至今還云里霧里,那到底為什么呀?總不能永遠用‘有緣無分’四個字對付我吧!”

    龐莉心一酸,有個事實無法改變,當年她慌不擇路,真沒再顧及他。這一刀捅出來的洞口,哪還能事后解釋?

    “你至今還沒長大嗎,米翎?”她想自己臉上肯定有了紅酒添的酡色,“還問我這樣的問題!”

    “是的,也許只是不甘心?!泵佐狳c頭,“我曉得原因,我是慢慢才理解的。其實男生不該追求年齡太接近的女生,心理上男的成熟慢。”

    “我沒有其他選擇。”龐莉感到委屈,不過,至少他已接近于理解她。

    “那是一個特殊環(huán)境,一切太快了,就像童話?!彼c點頭,動了衷心,“龐莉,今天終于有機會,我要對你說抱歉。真的,我始終都很抱歉。對一切,那時的一切。我不懂,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p>

    那頓家庭晚餐還在龐莉眼前。一個傻傻幸福著的小兒郎,一個為兒子感到高興的父親,一個怯生生心里發(fā)虛的姑娘,還有一個努力掩飾著自己的母親。

    龐莉年屆中年才徹底明白所謂中國的婆媳關系。那是怎樣的一種賭博,年輕的姑娘都是菜粉蝶,根本看不見無形的蛛網!

    晚飯是被迫的社交聚會,所有人都沒心理準備。男人們懷著好意,米爸爸是喜歡這姑娘的,他努力維持氣氛。龐莉在很久后偶然回憶起晚餐的片段,她認定米翎該感謝他父親,在他父親年邁的日子里盡力對他好些。

    米翎的計劃是將龐莉安置在自己獨立的房間,他晚上去父母房間(兼當客廳和餐廳的房間)打地鋪。龐莉搶著要洗碗,米媽媽發(fā)出非常反對的咕噥聲,占住了自己的廚房水斗。龐莉感到羞恥,她感到自己被推開了。

    那個羞恥的高潮沒落在男人們眼里,米翎在自己房間,他請龐莉休息前去洗手間洗漱。龐莉洗漱完從洗手間出來,正遇到米媽媽在掃地。米媽媽低著頭,似乎沒看到龐莉,可她的掃帚長了眼睛,幾乎惡狠狠地朝龐莉腳前掃來。一次又一次,堅決而帶著蘊蓄的力量……

    龐莉逃進米翎的房間,米翎情意綿綿地正在為她鋪床。

    終于,一瓶紅酒喝完。龐莉渾身發(fā)熱,自己竟忘記是開車來赴約的,等一會兒都不能再駕車。龐莉想那么就放縱這一回吧,那么多年都過去了,自己忘了許許多多感受,竟又和面前這位陌生的還保持著一定氣概的米翎有點小小的共情了。她竟能體會他的委屈和傷心。也許因為這酒,酒不能多喝。

    “你知道,我一度怪罪所有的人?!泵佐嵴f,“我恨我姆媽,我知道她對你的態(tài)度。”

    龐莉搖搖頭,不曉得說什么好。米翎打了個響指,跟侍者要了兩杯咖啡和一小杯鮮奶。

    “當然,我如此盲目,沒有必要,所有的錯誤都在我自己?!泵佐峥嘈?,“我被寵壞了,我那時愛的也許是我自己。”

    阿爸和姆媽都看出了龐莉在戀愛。姆媽像個女人的樣子,趁她在自己跟前,悄悄問她他是誰,什么模樣,哪里人,家里是做什么的。龐莉說哎呀你瞎問些什么呀。阿爸終于也打破沉默:“莉莉,最近在忙啥?自己腦子要拎清,不許你糊里糊涂?!?/p>

    米翎叫了出租車送她回家的,出租車很貴,他哪來錢呢?不過,這很好,他寶貝她,不讓她吃力轉車,這是甜蜜的。有件事米翎不用努力就能贏得她的認可:他的真誠。

    有個人真愛你。很重要。不過,似乎光真愛還不夠,還有許多其他疑慮。

    龐莉小學里第一次坐自行車后座,表哥說帶她上街去兜風。那次她高高興興去,回來時已嚇壞了。表哥身體棒,是少體校的,騎車騎飛快,竟然和別人的小汽車別苗頭,搶紅燈。龐莉摟著他腰,一路尖叫,卻喊不停發(fā)了癲的他,只意識到卡車、公交車、行人、電線桿都從眼前閃過。表哥把她從車后座扶下來,她腳已經軟了。后來,她就對這表哥始終有戒心,他給她留下極不安全的印象。

    忽然龐莉覺得米翎和表哥有點神似,他簡直比表哥還快!

    誰談戀愛是這樣放火箭似的朝上沖的?他是領頭的,龐莉放心跟著他。這些天就像舊小說里不太正經的描寫,四個字:打得火熱。

    可是,接下來該怎么辦?她想象自己坐在米翎的火箭上,低頭看,整個城市已化成了星星點點的燈火,火箭飛得太高太高了!她并沒恐高癥,可是,心蕩了!

    特別是那件事……

    那件事起先她沒怎么去想,來不及去想。米翎不容她思想,好像一個很會盤球的人,七旋八繞,總在她同樣新奇的興奮和享受中把球帶到球門區(qū),他一心就想射門吧?可是,不行呀,這不該是此時此刻的事!若發(fā)生,那該怎么辦?阿爸會找到米翎打他個半死嗎?系里會翻臉,處理我們倆?姆媽會哭……還有,所有人都會變臉吧?

    可是,怎推得開米翎?他火熱,他火燙,他像個跟她討債的!想到他那樣子,要死了,她竟悄悄笑了。她知道自己暗地里也期待不顧一切嘗嘗那滋味!

    一旦火箭刺破白云到達高天,誰都想繞著地球轉,俯瞰那壯美的景色。米翎已帶她到達了高度,是不是該巡航天際了?這就是矛盾的地方,龐莉覺得其他人都還在地面上,她找不到可咨詢的人。她暫且只有一個人可商量:米翎。

    米翎也悄悄從學校消失了三天,不過,他跟龐莉打過招呼。

    龐莉不是跟他說最好有一星期別見面嗎?如果留在學校,他不可能做到不去找龐莉。他想尊重龐莉的要求,盡管不確知她為何回避自己。

    他背著一包新衣服去了長途汽車站,那是他幫朋友進入學校商場做生意,人家送他的積壓商品,他從姆媽手里要到了她同父異母兄弟們在長江邊的地址,此外他還帶了家里存著的幾條煙。

    他來到母親家鄉(xiāng)小鎮(zhèn),那是一望無垠的平原。他背著重重的背包,打聽村莊的方向。他一程又一程走在綻開棉桃的棉花地里,盼望看見蜿蜒而流的長江。

    終于,他找到了舅舅們,舅舅們高興得不得了,帶他走過玉米地,來到家里開敞的木屋,帶他走進有巨大白蚊帳的房間。

    他把帶來的衣服送給親戚,告訴三舅舅他想把帶來的煙賣掉。城里的煙在鄉(xiāng)下很稀缺也很值錢,三舅帶他去了煙鋪子,他拿到了賣煙的四百元錢。他想,暑假里可以和龐莉一起去山中旅行。

    住了兩個晚上,跟親戚們喝了幾場酒,游了長江的支流,在水里摸了魚蝦。米翎曬黑了,他帶著舅舅們送的干毛豆和鄉(xiāng)下針織聯(lián)營廠做的兩件針織衫回學校。

    龐莉沒在學校里,她已經回家三天,待在家里。

    阿爸很贊賞她的“當機立斷”,阿爸夸獎了女兒:“莉莉,我看你從小聰明,知道好歹的。對了,我不同你多說什么,你自己冷靜下來,就能想明白!”

    姆媽帶她去外婆家,外婆家住在九曲橋邊老城里,是這城市的老土地呢。從小,她在評彈的曲聲里出沒,每年看老牌樓的花燈。你能從這地方直截了當地看見傳統(tǒng),看見古老的規(guī)則。老城雖陳腐,卻總提醒著人們老規(guī)則和民間老法。姆媽帶龐莉吃點心喝湖心亭的蓋茶,問她究竟。

    龐莉沒多說,龐莉只告訴姆媽班里輔導員找自己談了一次話。

    至于輔導員談了什么,龐莉不想再提,她告訴姆媽有一點長輩們說對了,她確實有點害怕,害怕事情變得不可收拾。

    米翎像只考慮他和她,其他的,他不關心??升嬂蛴X得越來越多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自己。班里田小虎特地找她說話:“喂,阿姐,儂別怪我多管閑事,我是你哥們兒,有人想搞米翎,我聽說了,你也注意點兒!”

    龐莉對姆媽講:“我不想做豁邊,我也不想他出問題?!?/p>

    不過姆媽很老到地回答女兒:“儂別戇,先保牢自己。這個男小頑,我聽你說了,估計賣相是好的,否則你不會考慮。但聽起來做事不夠牢靠。你年紀小,談戀愛早了點。我們談戀愛,談了就結婚生小孩的,拖久了,永遠女人吃苦頭?!?/p>

    龐莉當場就在茶館店落眼淚了,對著姆媽,永遠可以真心流露的。

    姆媽心疼她,就說:“要么這樣,你把他喊到家里來,我和你阿爸相他一面。如果真的好,再說。”

    龐莉覺得悶,咖啡館里人多起來,空氣不通暢。米翎立刻看出來,他揚手結賬,說我們到江堤上走走好不好,龐莉點了頭,他立刻替她拿著他送的禮物,推開朝著江堤的玻璃門,讓她先出去。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她覺得米翎同當初第一次見她時一樣,仍蘊藏著緊張,渾身毛孔對著她張開,像毛孔可以感受她的脈搏。她輕輕說:“喂,你放松,要不把領帶解了吧?”

    米翎笑了,他請她等一等,跑回咖啡館去。出來他已經空了手,只穿著白襯衣,還解開了兩個紐扣,顯得瀟灑自若。他把東西全寄托給了服務生。

    他變得像從前那個好的他,那個帥的他,龐莉覺得哪怕只一個下午,這樣的一個同伴也是好的。她很久沒同米翎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散步談心,啊,太久太久,豈不是快要半輩子?

    米翎完全又變了個人,仿佛所有沉重的東西全扔在咖啡館里,他手插西褲袋,望著江面上駛過的萬噸輪,告訴她他出門看過的世界。他去過很多地方了,不過很多時候是孤零零的。

    他們在江堤上眺望外灘,外灘在江的那一側,顯露一百五十來年的輝光。米翎轉身朝龐莉一笑:“我總在回想你是什么樣,我漸漸已想不起來。我?guī)谆刈鰤羧ツ慵?,只記得走道盡頭墻上的花式窗,卻想不起你模樣。那種夢真空虛啊,可怕!現(xiàn)在,我滿足了,我見了你,你還同原先一樣美?!?/p>

    龐莉沒懷疑他的話,他不會虛假地贊美。龐莉曉得自己維持得還不錯,女人是可以保持到中年的。龐莉說:“你也很神氣,比過去多了成熟的味道?!?/p>

    米翎聳聳肩:“朋友,我們應該恢復往來。為什么要隔絕音訊呢,難道我還奢求什么額外的?”

    龐莉勇敢地說:“好的,朋友?!?/p>

    他伸出手,不那么堅定;她沒猶豫,他們終于又握手了,漫長的十幾年是兩只手之間的距離。她感到他的手仍是活的,添了微妙的不自然的抽搐。他的手心不那么溫熱了。

    米翎走進寢室,還沒來得及同室友們寒暄,尖臉同學指指他鋪位:“你女朋友來過了,還你的書?!?/p>

    米翎看見床鋪上放著一大疊書,心就驚了。龐莉毫無征兆地把他所有的書都還給他,他并沒索要過任何一本。

    這究竟怎么回事?她要他一星期不見面,是為冷靜冷靜。她當時塞給他她寫的信,信上寫著:

    你不是總等我回答一句話嗎?那你聽好了:是的,我愛你!

    這只不過就是上一回見面的事,他覺得一路上坡,同她手牽手到達了高峰,還沒來得及看壯觀的景色。

    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米翎到龐莉寢室找她,李小琪在,李小琪的神色有些無奈,她告訴他龐莉又回家了,不在學校。

    對于一個敏感的人,這信號已足夠強烈。

    米翎在校園里無目的地漫步,他看見有男生騎著自行車帶女生在校園路上兜風,他忽然覺得摟著那男生腰的頎長女生就是龐莉!

    那當然不是她。他入魔了。他覺得有個神秘的競爭者正奸笑著毀壞他的領地。他承認他這領地剛建起,不穩(wěn)固,是容易被褫奪的。

    他焦心起來。他現(xiàn)在有她家的傳呼電話號碼,他很想立即打電話找她,可當天時間已很晚了。他不能打。

    龐莉雖留在家沒回學校,阿爸已蹙起眉頭喝上了黃酒。阿爸保持著沉默,他很擔心地留在家里不出去。

    龐莉也不曉得自己為什么這樣子懨懨的,并沒發(fā)燒生病,只是心里重得受不住,像大禍臨頭,可哪里又有禍端呢?她在思考一個問題:米翎會不會受不了刺激?可就算米翎受得了,我自己呢?

    她翻開馬爾克斯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她覺得米翎帶給她的正是馬爾克斯筆下的那種激情,就算在小說里也很難被人們認可。

    她有些恍惚:那個晚上,她住在米翎家,住在米翎的小房間,米翎去他父母房間睡。半夜,漆黑,米翎特地找給她的小風扇搖擺著發(fā)出嗡嗡聲,他躡手躡腳推門進來了。

    她當然沒睡著,她其實等待著他。她看不見他,只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氣味,如此親近的氣息。

    他摸索到她床前,他沒開燈,他輕輕呼喚她,他靠得那么近,他跪在地上。

    他的手沒放肆,他只是找到了她的手,輕柔地握著她:“莉莉,我非常非常抱歉,我非常非常愛你?!?/p>

    她當時想,語言是多么貧乏。

    她知道他的父母都沒睡著,黑暗中像有大大的眼睛注視著這里的情形。她嗯了一聲,手放開他,摸到他臉上,然后用力抓住了他頭發(fā)。她緊緊抓住他頭發(fā),他伏下臉,吻住了她。她后來明白,這樣的吻是無法忘懷的,是代替做愛的那種吻。

    關于不能提的那件事,其實第二天是有機會的。

    他倆吃過早飯去了附近有大湖和小丘陵的公園,還在湖里劃了船。吃過午飯,他們又回到了米家。

    米翎似乎沒蓄意,但他在終于沒了旁觀者和監(jiān)視者的房間里變得不再彬彬有禮。他變得有進攻性和征服欲,他像一只年輕的獵豹終于攫住了他的獵物,他將龐莉抱到床上,他居高臨下按住了她。

    龐莉記得自己是狂熱的,渾身每個毛孔都歡迎他的力量,后來,她感到他的手指伸到了她的地方,她驚惶起來,她怕不能承當。但他徒勞地在她的地方摸索,終于招供說他沒看見過,不懂得怎么做。聽他意思,并非臨陣退縮,而是希望她告訴他該怎樣……

    這起先是滑稽,后來龐莉覺得事情變得過分了,不是做不做那事本身,而是他難道以為她懂得該如何進行?她覺得羞恥,也認清米翎和自己心目中的男人有差距,他難道不該自己學會當男人的職責?

    龐莉感到未曾預料的退潮,她奮力推開他。他頹然從她身上離開。

    疲勞感漸漸就彌漫開來,龐莉覺得短短的夏天耗盡了自己的精氣神。她什么也想不清楚,也不再有氣力去想。她想躲開米翎,讓自己松寬下來。可一天不見米翎,竟就覺得心里空虛發(fā)慌,盡管米翎不好,米翎讓人失望,可那種劇烈的親切感主宰了她,她連父母都覺得生分,覺得自己最親近的小圈圈里只有米翎。

    她意識到自己認識米翎只不過一個多月,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魔力呢,真可怕。

    一封信從校園寄到了她家,姆媽出去買菜帶回了這封信,她把信放在芹菜綠葉上,留在廚房里。阿爸先看見這信,他拿起信,研究了米翎的字跡。

    他把信送進書房,交給女兒:“字寫得還不錯,你看看寫了什么?!?/p>

    龐莉立刻撕開了信封,但她還是保持了自己撕信的優(yōu)雅手法,讓人看不出信封被撕過。

    阿爸沒走開,他站在窗口,明顯他想知道信的內容。龐莉看完信,把它遞給了阿爸。

    那是詩歌:

    有一種小小的清香吻在了我的心上

    使我在疲困中有些微微的醺醉

    這仿如田野上淡紅的稻花

    都在雨前的墨色里慵懶地低飛

    莉莉,不見到你,我只寫得出前一半……

    龐莉看到阿爸眉頭松開,瞬間露出一個沒情緒的笑。他把信還給女兒:“玩過家家要注意分寸。你們文文雅雅,我暫時不干涉。如果鬧得不像樣,我可不答應的?!?/p>

    龐莉覺得心里一輕松,阿爸的態(tài)度并沒像她擔心的那樣惡劣。

    有個沒月亮的夜晚,時年三十歲的米翎很氣悶地走進居住區(qū)附近的樹林,他告訴太太下去跑步,但他并沒跑,而是靠著一棵他喜歡的大柳樹抽起煙來。

    他對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并不滿意,盡管他是行業(yè)里的佼佼者。他明白這行業(yè)悶住了自己的個性,他委曲求全太久了,當然,羽翼不豐滿不能任性,但三十歲是個坎。

    他想辭職,然后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他欣賞金庸小說一句話: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

    只要你真放得下,生命想必也可以重構。

    不過,跑樹林子里來,不是為計劃,是為后怕。這天下午,有個故舊之友無意中告訴了他關于龐莉的事情。

    他聽了整個故事,還問了問情況(對方完全不曉得他與龐莉間曾經的關系),考慮到此君在龐莉工作的集團擔當人事部長官,他相信信息可靠。

    故事不復雜,先說的不是龐莉而是該集團一位重量級人士,年紀比米翎大了一大圈,不是同齡人。這位重量級人士有妻室,但妻子是個病人。龐莉不曉得為何年近三十還沒成家,也沒年齡相近的男人在身邊。因為彼此常接觸吧,據說龐莉和這位重量級人士很投緣。

    但下午那位說故事的人講得精彩的不是緋聞,是緋聞的碎裂:重量級人士總有重量級人士的特點,據說他不但對生病的妻子不離不棄,竟對護理他妻子的護士長也不離不棄起來。他妻子日前去了,他終于宣布要和那位護士長締結良緣。那么,眾人的議論就落到了他們覺得不幸因而為之不平的龐莉身上。

    米翎已很久沒去想龐莉這個人。陡然聽這么個故事,像吞了一只活蠅。

    他慢慢心里翻騰,回到家,竟跑進廚房拉開柜子,看了一眼他收集的各種德國廚房刀具。

    如今他覺得上帝并不是對他純粹殘忍,多年前的棋枰如今看去倒仿佛是一次拯救。

    米翎抬頭看柳樹之上暗昧的夜空,他承認以他的個性,如果他沒和龐莉分開,一旦龐莉在他倆間引進這么一位重量級人士,恐怕他早落得一個殺人償命的悲慘下場,而龐莉也會一輩子活在驚恐中。

    自己會動手做水滸好漢?米翎反復想了想,他不否認這種可能性。他不會對女人做什么,但肯定會遷怒于男人吧?

    當然,那些年中,米翎并不知道龐莉也關注別人傳說的關于他米翎的情況。除了誤傳米翎保持單身之類令她回味一陣的訊息,她還聽到不喜歡米翎的人講的關于米翎如何驕傲如何得罪人自討苦吃等等八卦。龐莉對自己說過多次,自己的判斷沒錯,米翎身上毛病挺明顯,會對他不利,也對與他一起生活的人沒好處。

    這合乎人間常理,人們沒得到的東西不管如何好,對人必定有毒。人們需要做的是珍惜自己的命運,像赫胥黎《美妙的新世界》里那些按條例塑造的人群,領悟“伸手拿玫瑰必被電擊”的真理,好好過各自日子。

    “嗨……”

    只是漫長歲月里,有一聲極親切的招呼聲會在最不可思議的時刻響起在米翎耳邊,把他從現(xiàn)實生活里驚醒。

    “你好嗎?”

    也有這么貼心貼肺的一句話,在龐莉最失意的時候從不存在的地方浮現(xiàn),有那么親切的感情曾存于世間嗎?龐莉記得米翎哀傷地斷言過“不會再有人比我更愛你了”。這簡直是一句咒語。

    龐莉回到校園,她明白自己和米翎間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除非米翎冰雪聰明找到問題的癥結,并愿意置之死地而后生。不過,那基本不可能,她的直覺發(fā)出了冷笑。

    米翎確實已很神經質,龐莉覺得他想多了,他總在為現(xiàn)實尋找戲劇性,他沉浸在戲劇性里不能自拔。

    龐莉同他來到大禮堂前草坪上,她告訴他他太快了。對于一個好女孩,他不該那么快。

    當然,龐莉知道米翎聽不懂。他也不想聽懂,他懷疑她移情別戀。

    龐莉說如果我倆能回到起點,重新開始。她說得那樣誠心,她希望奇跡。

    不過,米翎從中找到了他提防著的細節(jié):回去起點,從懸崖上跳下去,跳回平地?這豈不正是女生愛玩的花招,移情別戀的技巧?緩兵之計。

    米翎的愛情青云直上,要么翱翔天際,要么摔個粉碎。這樣的人是不考慮在土地上慢慢爬行或步行的。

    他的痛苦龐莉能感覺得絲縷畢現(xiàn),龐莉握著他手,靠在他肩頭,希望幫他度過最難的時刻,她也一樣難。只不過她決定退出,跟他期望的相反了。

    米翎記得那是一棟挺高的樓,龐莉家在七層。他來到樓門前,龐莉穿著白襯衣碎花裙子已在等他。她看上去很疲累,沒精神,有傷心的神色。

    他在她家門口脫掉鞋子,換上了家居的拖鞋,他把鮮花捧在手里,因為身材高,才沒顯得過于滑稽。他鞠躬叫了阿姨,龐莉媽媽接過那束玫瑰,請他進屋。

    龐莉的爸爸并不在家,龐莉已三天沒和米翎見面,她的眼皮腫了,他曉得她哭過,他因此更害怕不好的結局就在眼前。

    可是,他的心顧不及其他人,他照舊伸出手,龐莉投入他懷中,她的亂發(fā)散開在他胸前,他倆悲哀地摟在一起,他眼眶紅了。龐莉媽媽躲進了廚房,為那束花找一個花瓶。

    龐莉爸爸回家來,他看見了米翎,打量了他,點點頭,沉默地進了自己臥室。

    龐莉一直送米翎走過那家日夜商店,他們走進小公園,公園里的梔子花還未凋謝,香得人喉嚨發(fā)膩,龐莉說:“你保重!”

    米翎的淡色西服耷拉在他身上,他像一只被槍擊的白鶴。

    后來,阿爸對龐莉講:“女孩子不要光看對方外貌,男人要有魄力,要能解決自己的難題,誰沒有難題呢。奶油男孩是靠不住的,被他媽媽寵壞掉的。打扮得山青水綠,一看就太嫩了。他若要長大,你當女朋友的就會被折騰死。所以,長痛不如短痛,聽阿爸的沒錯?!?/p>

    龐莉利用暑假時間給米翎寫一封最后的信,她想讓他看懂。如果他看不懂,只要他留著信,將來他也能懂她的心。她寫了很久,大致表達了幾層意思:

    分手依依,我倆有緣無分。

    對一個好女孩,不能這么著急。

    愿你海闊天空,得到更好的人生。

    她寄出信去,就死了心。女生真的不能找同齡人,不能找和自己一樣讀書考試的男生,他們要長成男人,還需要很多女生當鋪路石。女生,該找年紀大一些的才順。

    米翎收到信,只對“分手依依”四個字有感,他相信她愛他,愛情怎能如此速生速滅?

    當然,很多年之后,尤其他足以當年輕人的長輩時,回看當年自己,他明白任何父親都不能放心把女兒交給這種跳脫輕浮的年輕男子,他們太危險,因為他們還不懂危機何在。

    米翎到了那年紀,就成了過去那個自己的反對派。法國人愛說:這就是生活!

    終于站在城市中央最開敞的地方,站在黃浦江邊,同一個多年前親近過的男人并肩站在一起。而這樣的相會是私密的,是一種隱私,不適合讓彼此的配偶遇見。

    龐莉感到有種久違的激動,不是回潮,是漫長平靜后被撩動的遺韻。正因為她知道這心情不足為害,所以她覺得安全。你看,今天的米翎不是很克制很得體嗎,他也許是被迫的,受時間和環(huán)境轄制,沒有絲毫來自她的鼓勵,如孫悟空被鎮(zhèn)在巨石之下,他獲得了他的磨煉,也獲得了他的財富:悲傷,以及對悲傷的把握。

    龐莉想著,看了他一眼,他的眼角有細密的魚尾紋,透露了他的歷程。

    米翎很小心地問:“龐莉,你說你要是到了國外找我,在國外你不在乎。這是什么意思?”

    龐莉搖搖頭:“當時我是那么想的,那封信之前,我已把你忘了。那封信來得不是時候,正巧我多愁善感,正巧我無所適從?!?/p>

    米翎不依不饒問:“其實,我這么理解難道不對嗎?我和你,如果當時在國外讀大學,無論在美國,在歐洲,或在日本,我們都不會受苦的。只要沒旁人對我們說三道四,只要我倆年輕時享有自由,可以決定我們自己的個人生活,能同居能做愛能像伊甸園里頭的亞當和夏娃,我們就必定保住了愛情,像所有健康的自由人一樣享受人生。我們沒錯,是嗎?我也許狂熱,但我當時并沒犯什么不可饒恕的大錯,是嗎?”

    龐莉感到微熱的液體滑過臉頰,淚水落在手臂上。她轉身望向大江,她沒這樣問過自己嗎?她問過,在潛意識里,在一些難受的時候。

    “請原諒,這是我在國外游歷時想明白的?!泵佐嵴f,“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如果另一個人當時也愛他,那么,他們是沒錯的。錯的不是他們?!?/p>

    “我們生錯了時代,也生錯了地方。”龐莉回答他,“你和我也不是聰明人?!?/p>

    米翎等幾個游客從身邊走過,終于鼓起勇氣說:“我請你原諒。很長一段時間里除了思念,我還恨你,恨你毀壞了我。后來我明白沒人在這樣的事情上只毀壞別人不傷害自己。我感到抱歉,因為我的幼稚和愚蠢,讓你吃了你的苦?!?/p>

    他道歉完,覺得傷心的同時有些小小的寬慰,在被傷害這點上,只是形式不同,他和她畢竟是同病相憐的一對。

    龐莉柔聲說:“你畢竟長大了,朋友。你那時死命掙扎,不肯從我眼前消失,那是我最苦的時候。我簡直走投無路?!?/p>

    “只愿我們今后會互相關心?!泵佐嵴f,但他不信自己的話。

    “好?!饼嬂蚧卮鹚?,她知道這個下午結束了。是遲到的謝幕,還是續(xù)曲的開始?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米翎正在摩天樓辦公室回復美國總部的郵件,他感到一陣暈眩,懷疑自己是否熬夜過度。第二次暈眩襲來,他聽見了辦公室外的喧嚷,他跳起來站到落地大窗前往整個陸家嘴金融區(qū)望去,他看不出異樣,但感到了摩天樓的晃動。地震?

    他拉開門,正看見自己的助理小方驚慌失措跑來:“地震了,快下樓!”

    沒人敢坐電梯,米翎保持著自己的風度,和小方拉著安全門,讓一個個女員工先跑過去。他們機械地急促地往下一圈圈轉,沒人說話,像是曾有的演習。米翎想的是在城區(qū)另一棟摩天樓里辦公的妻子,他感到寬慰的是她為人聰穎反應靈活,絕對不會留在危險的地方。他想撥打她手機,但沒打,緊要時分不要干擾她。

    米翎和小方一前一后跑出了辦公樓大堂,中央綠地上已擠滿了周圍大樓跑下來的人,好像嘉年華會。米翎撥通妻子電話,原來她不但已在另一區(qū)的廣場上,而且有機靈人搶著去買來了咖啡,正激動地參與同事間的信息交流。她告訴米翎是四川地震,強度高,連東海邊都抖。米翎又給龐莉發(fā)了個手機短信:你安全?是四川地震。不一會兒,龐莉回答他:安全,勿念。

    小方四處逛了一圈,回來對米翎說:“不用急著回辦公室吧?我有雪茄,去江邊?”

    站在江邊抽雪茄是他們養(yǎng)成的習慣,一般總在午飯后,聊聊公司里各種難題。

    米翎終于打破了界限:“小方,如果初戀的情人出現(xiàn),你會怎樣?”

    “啊呀。”小方嘆一聲,“不是都說‘相見不如懷念’嘛!”

    機靈鬼打量了上司一眼,笑道:“我得看看她是不是年老色衰?!?/p>

    米翎吐出一道煙圈,鼻腔里彌漫好煙草的醇香:“你知道,小方,這不是游戲。對于人生的錯誤,其實普通人手足無措,好像,好像你可以亂哼流行歌曲,卻永遠不敢亂哼交響樂?!?/p>

    小方也吐煙圈,裝得挺深沉:“領導,說句不知進退的話,這屬于老房子哦。老房子失火,會燒得一干二凈的。老人常常說不要玩火,火可能燒到自己,更可能燒到對方?!?/p>

    “你說得對?!泵佐峁麛嘟Y束危險的對話,“問你公司業(yè)務,你總沒心得,今天才曉得是沒問到你特長呢!”

    米翎覺得小方就是現(xiàn)實的代言人,小方還算說得有節(jié)制:要明白,玩火的人如果沒手段,不但老房子會失火,新房子也會被點燃。玩火者必須做好燒個一干二凈的準備。

    偶爾,龐莉也通過手機給米翎簡短的留言,一般關于米翎同她提起過的事,似乎她關心著他說過的。

    她新近無意中做過一個怪夢。夢里她和米翎還在校園里,但不曉得為什么女兒已經在她身邊,剛學會走路。

    夢境不長,米翎扛著他砍斷的樹枝,樹枝上都是圓圓的水果,也不曉得是什么果子。米翎送果子到她居住的日式小樓,女兒從榻榻米上蹦起來,要去接米翎的果子。

    龐莉難以忘記那一剎那夢境給她的幸福感,幸福像溫暖的陽光從地平線升起,把人托舉在明亮云霧里。米翎眼里滿是愛意,把果子放在小女孩手心,他和小女孩笑得明朗而快活。龐莉想跑出去加入他倆,站到陽光里,沐浴那非凡的明媚,可她舉步維艱,她身上非常重,就像人在游泳池的深水里無法邁開步子行走。

    她一掙就醒來了,月在中天,月光灑在窗簾上,房間里回蕩丈夫沉穩(wěn)的打鼾聲……

    關于她丈夫,他是個沉穩(wěn)的好人,他是個可以相信的人。為了讓她對他放心,他主動提出同她簽訂一份雙方協(xié)議。這協(xié)議無論怎么看都更約束男方,主要內容簡單明了:雙方中一方若被發(fā)現(xiàn)出軌,家庭所有財產和女兒的撫養(yǎng)權全歸對方,犯錯者凈身出戶。他大手一揮簽了自己名字,也沒要求她同簽,就交給了她,還哈哈一笑。

    當時龐莉想想自己情況,她想到蠻多不如意的往事,她也簽上了自己名字,愿賭服輸。她根本沒想過遙遠之前的米翎。

    如果說有什么值得一提,大概只有關于文字的小插曲:

    有一個秋天,龐莉在辦公室望著銀杏樹黃葉飄飛,忽然想到季節(jié)的歌詠。她回憶起某人的文字:

    有一種小小的清香吻在了我的心上

    使我在疲困中有些微微的醺醉

    這仿如田野上淡紅的稻花

    都在雨前的墨色里慵懶地低飛

    她想起來這是米翎寫的,米翎沒才氣寫出后半部分,只留下前半部分這四句。

    她在信箋上抄錄一遍,然后喝著茶續(xù)了一下:

    小小的清香她好奇落你額頭

    寬大的前額印滿酒的漩渦

    她本是濃云下初紅的花瓣

    雨過后卻已乖乖結成穗子

    可是,好奇怪,她左思右想,也續(xù)不下去了,詩意到此中斷,她自己的才氣也如筆墨滲不透宣紙,只洇開來,成為一攤新墨漬,模糊又暗沉。

    自從江邊一別,雖保持聯(lián)絡,米翎卻沒邀請龐莉再見面。

    龐莉覺得如果他邀請,是可以見他的。但愿他真已變得耐心會體貼,這樣的朋友隨便哪個女人也不會拒絕,簡直能是一方綠洲。未來是開放式的,只要他給她安全感,他要怎樣織補損壞的過去,都可以理解。

    大概就是之后那個冬天,有一次她告訴他她要往合肥出差,在合肥參加會議,住上一個星期。

    米翎回她短信:我也去?

    多年前那個秋天龐莉不再和米翎來往,室友們都知道了這個變故。他們看見米翎長時間躺在上鋪蚊帳里戴著耳機聽流行歌曲,音量開得很大。尖臉同學怕米翎這么做損壞聽力, 就對他說了一句挺有哲理的話:“喂,哥們,不要因為失去了月亮而忽視漫天繁星?!?/p>

    米翎控制不住自己,繼續(xù)往龐莉班級的信箱里放入自己的信件,無非是想和龐莉見面。龐莉守住底線,毫無反應。李小琪代替她出了一次場,同米翎在校園兜了一圈,說:“師兄,不要逼得太急,適得其反。”

    李小琪的家住在浙江省和這城市交界的古鎮(zhèn)上,是這個城市的遠郊,有著遠近聞名的石拱橋。有個周末李小琪回家,她下午坐在家門口替媽媽剝毛豆,驚奇地看見米翎出現(xiàn)在視野里,是她給了他地址,但沒想到他一下子就來了。他胡子也不刮,一副可憐相。

    他令李小琪很尷尬,小琪媽媽幾乎以為是女兒的男朋友找來了,留他吃飯,可這人一副懨懨的模樣,像是生著病,叫人擔心。

    李小琪帶他到石橋邊去走走,決心做做好事,她告訴他龐莉并沒和其他男生在交往,不是為這個。至于為了什么,李小琪不能斷定。不過李小琪說:“喂,師兄,你也太不了解女生了吧?你怎么隨便帶她去你家呢?她嚇壞了?!?/p>

    米翎只覺得一切迷離,他只曉得她一樣渴望單獨親熱,一樣坐在火箭上,往上奮力飛飛飛。她為什么一面到達高峰,一面卻推他落懸崖?

    米翎是來央求李小琪當說客,幫他保持“熱線”。李小琪點頭都答應,但后來沒再理睬他。過年之后,米翎終于從她們面前銷聲匿跡。大家傳說他如今只要在校就兩點一線往返于文科圖書館和寢室間,而且,聽說報考了美國名校的研究生。

    龐莉對李小琪說:“謝天謝地,只要不害死他,我就心安。以后別提他了?!?/p>

    世上一萬對大學情侶九千九百九十九對因畢業(yè)而各奔東西,龐莉對李小琪承認從一開始她也只不過計劃同米翎“混到畢業(yè)”,只不過他太心急火燎……

    龐莉后來想米翎也算是個了不起的人,差點把自己搞暈,拖進他不現(xiàn)實的夢境里。但生活不是他一廂情愿的,每個女生都要到真的生活里去,成為賢妻良母,讓父母親戚和朋友們看得起,夸贊。她認為米翎終會明白,米翎也會慢慢正常,擔當起他應當的社會責任,成為一個大人,大男人,成為為人表率的家長。

    龐莉重逢米翎后,一度覺得自己的設想成真,沒什么懸念。她心里踏實,或也算把一段混亂不能言說的往事做個了結。

    不過,自己為何特意告訴他將到合肥一個星期呢。

    他幾乎沒思考,就回復說:我也去?

    一種熟悉的擔憂襲上心頭,龐莉沒回復他。

    米翎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可怕的事,他明白自己傳遞給龐莉什么訊息。他可以找個借口搪塞所有人,然后悄悄出現(xiàn)在合肥,住到最好的賓館里。

    我不會怎樣過分的,他寬慰自己,我是有分寸的人。

    那我為什么要去?

    哦,只是漫長歲月的果子。他想。

    和龐莉無拘無束地找機會說說話,也許去風景區(qū)玩玩,甚至到最好的舞廳再跳一曲華爾茲。

    Yesterday once more

    他仔細想,覺得最好龐莉不要答應自己。分寸是最難拿捏的東西,萬一那種親切感再次發(fā)生,就真玩火了。他確信其他也許沒有,那種獨特的親切感存在于他倆之間,只是被壓制了。

    終于,過了一天,龐莉回答他了:不,你別去。

    深思熟慮的回復?他的擔憂和緊張緩解了,傷感卻添出很多。

    后來傷感又漸漸變成一種氣憤。他氣憤龐莉的回答。這么多年之后,她依舊沒信任他,仿佛親切感也不會再出現(xiàn)。

    他撥通了她手機,她接聽他電話的態(tài)度很緊張。

    他試圖描繪自己的打算:他不會出現(xiàn)在她的工作圈,也許一周里他倆可以找到單獨聊聊和一起逛逛的機會。好像,好像《挪威的森林》里男女之間的野外散步或一起在天臺上觀看救火那樣。你明白嗎,重溫我們的……友情。

    龐莉聽著話筒里米翎的描繪,她幾乎要輕蔑地哼出聲了,他是白癡嗎,他依舊如此不懂得人,不懂得人事?什么重溫,什么友情?你能負起責任,像個超人一樣做,至少當好人猿泰山?誰能信靠你這樣的,你何曾給過我安全感?

    龐莉惱怒地對著話筒說:“你怎么還是和過去一模一樣呢?”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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