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歡郎述論

作者簡介：

李夢希，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生院戲劇戲曲和曲藝學(xué)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戲曲批評、中國戲曲史。

摘 要：鶯鶯之弟、崔家男丁歡郎自《鶯鶯傳》起一直廣泛存在于各種《西廂》題材小說、戲劇、曲藝、美術(shù)作品中，直接、間接出現(xiàn)于出場報門、赴齋祭相、寺圍謀計、謝恩悔婚、事漏拷紅等重要關(guān)目。從《鶯鶯傳》《商調(diào)蝶戀花》中容甚溫美的崔門弱子，到《董西廂》中親切可感的暢好臺孩、《王西廂》中存在弱化的螟蛉小廝，再到《李西廂》中過于老成的相府舍人、《田西廂》中好學(xué)擅問的讀書幼童，歡郎形象一脈相承又幾經(jīng)變遷。歡郎之于《西廂》有歷史、社會方面存在的必要，各作者在一定取舍中運用歡郎推動劇情發(fā)展、塑造其他人物，形成了各有優(yōu)劣、豐富有致的歡郎形象的多維。

關(guān)鍵詞：歡郎；《西廂記》；《鶯鶯傳》；《董西廂》；《南西廂》

中圖分類號：J8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3）03-0076-11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3.03.009

自唐代《鶯鶯傳》起，歡郎一直廣泛存在于各種《西廂》題材作品中，是該題材一個出現(xiàn)較早卻時常不為人所重視的人物。作為一般認(rèn)為的鶯鶯之弟、崔家男丁，歡郎在《西廂》故事中直接出場或間接被提到于出場報門、赴齋祭相、寺圍謀計、謝恩悔婚、事漏拷紅等重要關(guān)目。①

湯顯祖、金圣嘆、毛奇齡、吳震生、程瓊等古代劇論家，譚正璧、吳曉鈴、黃天驥、平海南、張燕瑾、黃季鴻、蘇興、蔣星煜等現(xiàn)當(dāng)代研究者均曾論及歡郎。諸家所論，各有千秋，但大多僅為只言片語、不成體系，且基本集中于《董西廂》與《王西廂》之間。前有元稹《鶯鶯傳》奠定基調(diào)，后有李日華《南西廂》另樹一幟，歷代之民間戲曲、曲藝、美術(shù)對歡郎亦有豐富塑造，各自俱有得失，值得詳加評判。黃天驥曾說：“在戲劇藝術(shù)中，舞臺上出現(xiàn)的人物，都應(yīng)負(fù)有一定的使命，起著一定的作用，因此，增一角，少一角，應(yīng)是有考究的，否則便有冗蕪或闕漏之譏。”[1]72《西廂》題材中，歡郎不僅為《鶯鶯傳》原著所有之本來人物，而且他的出現(xiàn)對戲劇情節(jié)發(fā)展、其他人物塑造又大有裨益，故增一歡郎，少一歡郎應(yīng)有考究，歡郎出現(xiàn)增一場，少一場也應(yīng)有所考究，否則同樣有“冗蕪或闕漏之譏”。

據(jù)黃天驥言，竹村則行曾試圖通過考證《會真記》與元稹以判斷鶯鶯是否確有一弟。[2]28鶯鶯如真有一弟，不盡然果名歡郎，與張生不名元稹同理。吳震生、程瓊夫婦所評《才子牡丹亭》前附之《西廂記》評注稱“歡郎喻男根”，望文生義，牽強附會，實乃不必要聯(lián)想。[3]欲知歡郎其人，當(dāng)就事論事，就文論文，先有確據(jù)，后有評定。《西廂》題材、體裁所包者，唐傳奇、宋鼓子詞、金諸宮調(diào)、元雜劇、明傳奇、清以來花部戲曲，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一代有一代之《西廂》。本文試圖在前人基礎(chǔ)上，以《鶯鶯傳》（元?。?、《商調(diào)蝶戀花》（趙令畤）、《西廂記諸宮調(diào)》（董解元）、《北西廂》（王實甫）、《南西廂》（李日華）、《西廂記》（田漢）幾種較為重要的《西廂》文本為主，參以部分圖像信息梳理歡郎形象的變遷，審視歡郎在《西廂》故事中所起作用，對各本歡郎運用優(yōu)劣略加評判，以期以點帶面、由小見大，為當(dāng)代文學(xué)、舞臺創(chuàng)作實踐提供一可資參考對象。部分《續(xù)西廂》《翻西廂》中亦有歡郎存在且可能戲份頗重，限于篇幅，留待另文討論。

一、 歡郎之基本信息考辯

（一）姓名考辯

沈璟《南九宮譜》載“古本”《南西廂》【耍鮑老】曲，有“夫人小玉都睡了，莫孤負(fù)此良宵”句，譚正璧以為此本《南西廂》或即《南詞敘錄》所載之《鶯鶯西廂記》，此小玉即為歡郎另名。[4]501譚又曾見一舊本《西廂記鼓詞》，其中鶯鶯之弟亦名“小玉”，他認(rèn)為鼓詞所敘之故事，或即出于古本《南西廂》，古本《南西廂》又或另有根據(jù)。歡郎之稱小玉，雖難窺譚先生當(dāng)年所見的鼓詞原本，但據(jù)其轉(zhuǎn)述或可略知一二。據(jù)他稱：“（鼓詞）其中情節(jié)，與常見之《西廂》故事頗有出入。其結(jié)局頗似《霍小玉傳》?！盵4]501或，該故事源出于《霍小玉》故事對《西廂》故事之逆竄、解構(gòu)，改編者、傳唱者由此改歡郎為小玉以示淵源有自。

（二）身份考辯

吳曉鈴?fù)砟曛小蛾P(guān)于〈西廂記〉七事》 一文，他據(jù)一蘇聯(lián)漢學(xué)家見聞，稱蘇聯(lián)似有一自滿文改譯為俄文之《西廂》，主要人物紅娘姓王，次要人物歡郎姓陶。[5]202這段材料屢經(jīng)古人改譯、今人轉(zhuǎn)述，誤傳可能性相當(dāng)之大，難以征引，不足為憑。吳隨后又以《西廂記》稱歡郎為“小廝兒”，斷言歡郎為崔府“家生孩兒”“祖祖輩輩‘世襲罔替的男仆”“可憐蟲”。[5]202為此，蔣星煜撰文予以嚴(yán)詞反駁，以為吳此論既根本誤解了元雜劇對“小廝兒”的解釋，又忘記了《會真記》《西廂記》原文及自己早年注釋，雜劇《魯齋郎》“一雙兒女，廝兒叫做喜童，女兒叫做嬌兒”等例可證“小廝兒”確為小男孩，《會真記》“弱子幼女”與《西廂記》“崔家后代孫”可證《西廂》故事確有、確需此崔門男丁。[6]蔣之所言，是理也。

（三）血緣考辯

按《鶯鶯傳》《商調(diào)蝶戀花》《董西廂》及弘治岳氏刊本等早期《王西廂》，均未見歡郎有義子之謂。而《王西廂》中，王驥德本、張深之本、金圣嘆本等均有歡郎為老相公“討來壓子息”一類字句。按，凌濛初本自稱出自周憲王本，公認(rèn)較為接近元劇風(fēng)貌，本文一般性《王西廂》引用，概用源出于凌濛初本的王季思校注本；《董西廂》亦選用以今見年代最早，可能最接近董氏原書的嘉靖、隆慶間八卷本為底本的朱平楚注譯本。黃季鴻以為此改意在“罪老夫人”未生子嗣，蘇興以為此改意在“孤老夫人”，使老夫人身邊只有鶯鶯一人為血親，強化老夫人對鶯鶯態(tài)度。[7]筆者以為，二論固各有理，但為聯(lián)想、引申，此處改動尚有一直接緣由。大多《王西廂》明載老夫人“年六十歲，不為壽夭”，而鶯鶯不過“年一十九歲”，[8]48，1《董西廂》則稱老婦人“年紀(jì)到六旬以上”，而鶯鶯“十七歲矣”。[9]62，143古代四十余歲的正妻首次生女已屬少有，再為鶯鶯添一幼弟恐更屬稀罕。有“壓子息”者，今之所見，大概以王驥德本為早。[10]王校《西廂》，“訂正概從古本”，又“或古今本皆誤宜正者，直更定”，[11]而他素重“毋使一人無著落”“毋令一折不照應(yīng)”，由他對歡郎出身做出調(diào)整以為老夫人解壓，有相當(dāng)可能。[12]即就非他首創(chuàng)而為其所據(jù)某古本原有，王選入其本，也能體顯出其取向，并可能為張深之、金圣嘆因承。金圣嘆還進(jìn)一步將老夫人調(diào)整到“年紀(jì)五旬”，使其生育年齡更趨合理。[13]473今蘭州鼓子詞《佛殿奇逢》尚存“還有那歡郎小兒是螟蛉”語，仍能看到“壓子息”的影響。[14]至于歡郎為何被設(shè)置為鶯鶯之弟，第三部分論“出場報門”一節(jié)另有分析。

二、歡郎形象衍變小史

（一）《鶯鶯傳》《商調(diào)蝶戀花》中的歡郎：溫美弱子

元稹貞元年間所作之唐傳奇《鶯鶯傳》，為一切《西廂》緣起，此本張生始亂終棄，為一愛情悲劇。至宋，此故事有考證者如蘇軾、王恮，尤后者以張生為元稹自況，影響直及于陳寅恪等。[15]有引用、改編者如秦觀、毛滂、趙令畤，前二者分別作《調(diào)笑轉(zhuǎn)踏》，后者作鼓子詞《商調(diào)蝶戀花》，或多或少已意識到《鶯鶯傳》對鶯鶯之不公，均對原故事有所揚棄。尤趙作，于文末增添大篇議論，對鶯鶯施以了高度同情。[16]《商調(diào)蝶戀花》與《鶯鶯傳》一脈相承，除感情傾向不同外，人物、情節(jié)等基礎(chǔ)元素均大體一致，二作對于歡郎之描寫，亦相差無幾，只存在于崔門脫難后與張生謝恩一節(jié)?！耳L鶯傳》云：“（鄭）復(fù)謂張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命其子曰歡郎，可十余歲，容甚溫美。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盵17]135《商調(diào)蝶戀花》此節(jié)自《鶯鶯傳》直接承襲，不再贅引。叛軍橫行之際，崔門“財產(chǎn)甚厚，多奴仆”且鄭女為“孀婦”，既有錢又有勢，卻“旅寓惶駭，不知所托”，竟需依靠一小小張生“請吏護(hù)之”，蓋家門無人耳。[17]135姐鶯鶯十七歲，弟歡郎十余歲，弱子幼女，難堪大任，縱崔門有通天手眼，此時亦無所施展。元稹筆下“可十余歲”的“溫美弱子”形象雖并不十分清晰，但為此人物確立了基本特性，此后不過微調(diào)。

（二）《董西廂》中的歡郎：暢好臺孩

金章宗時，董解元“以愛選多情曲”的創(chuàng)作初衷完成了《西廂記諸宮調(diào)》，秉前代精華，納民間智慧同時，亦有個人大量巧思。[9]6《董西廂》改悲為喜，一舉改變了《西廂》故事調(diào)性，以崔張尋愛斗爭貫穿全文，深化了故事主題，突出了鶯鶯、張生、紅娘等主要人物。不僅塑造主要人物有力，次要人物歡郎在《董西廂》中亦得到相當(dāng)突出的描寫?！抖鲙防?，歡郎首先直接出現(xiàn)于為其父所做的祭祀齋會，為一青衣老仆拖著參加儀式，而后又間接出現(xiàn)于賊兵圍寺時鶯鶯“思量了，兄弟歡郎忒年紀(jì)小”語。[9]61，103歡郎在這里仍是嬌弱、幼小的需保護(hù)對象，平時尚需仆役照管，斷無可能救母、姊于逆旅。《董西廂》保留了《鶯鶯傳》《商調(diào)蝶戀花》解圍后崔門謝恩一段，并平增了老夫人辭婚情節(jié)，此處董解元奉獻(xiàn)有一段極精彩的歡郎肖像白描：“髻角兒如鴉，頭緒兒白；穿一領(lǐng)綢衫，不長不短，不寬不窄；系一條水運絳兒，穿一對兒淺面鈐口僧鞋。都不到怎大小身材，暢好臺孩，舉止沒俗態(tài)?！盵9]136“暢好臺孩”為董解元對歡郎做出的高度總結(jié)，他接著問歡郎“怎不教夫人珍珠兒般愛”？[9]136如此親切可人之少年郎，又怎不教讀者、聽眾珍珠兒般愛？夫人令鶯鶯后拜張生，鶯鶯“辭以疾”，先令歡郎拜，歡郎并無二言，可見其溫順天性，與“暢好臺孩”正相符合。在《西廂》題材中，此本屬于對歡郎著墨較多者，把小人物寫出了生活感。

（三）《王西廂》中的歡郎：小廝兒

雜劇《西廂記》之作者，以縱橫捭闔之魄力、出神入化之筆力，翻說唱為劇唱，將五本《西廂記》娓娓道來，使該本《西廂》成為元代雜劇壓卷之作，也成為歷代《西廂》成就最高、影響最大者。賈仲明為王實甫所做【凌波仙】挽詞有論，“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18]。《王西廂》付梓版本達(dá)數(shù)百種，金臺岳家本、王驥德本、凌濛初本、金圣嘆本等影響頗大，僅金批本便有四五十種，形成了戲曲版本學(xué)中的《西廂》現(xiàn)象。[19]今常見之通行整理本王季思本、吳曉鈴本、張燕瑾本、傅曉航本，其底本大可涵蓋前舉各古本。張燕瑾、彌松頤本底本為弘治北京岳氏《新刊奇妙全相注釋西廂記》，傅曉航本底本為凌濛初《西廂記五本解證》，王季思本底本為出于凌濛初本的劉世珩《暖紅室匯刻西廂記》，吳曉鈴本以凌本與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共為底本，傅曉航“金批本”則以乾隆寶淳堂精刻本《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為底本。

由于《王西廂》 版本復(fù)雜，歡郎首次出場情況并不一致。公認(rèn)最接近原本風(fēng)貌的凌濛初本（號稱“悉遵周憲王元本”）劇首“外扮老夫人上開”，只于其言語之中間接提到家中有一個小廝兒喚做歡郎，至圍寺時歡郎方正式出場，[13]314，13

今日可見最早、最完整的弘治金臺岳家本與凌本內(nèi)容較為接近，但開場除言語提及外，還使歡郎與老夫人同上，[20]二本均于圍寺之際鶯鶯道“第五便”時使歡郎搭話“俺呵，打甚么不緊”。王驥德本、張深之本、金圣嘆本及汲古閣《六十種曲》本等較晚版本亦使老夫人開場即引歡郎同上，除汲古閣本外，老夫人自報家門中均有歡郎為“討來壓子息”言辭。[11]27可見，王實甫原本中歡郎應(yīng)仍為崔家親子，在后人整理、改編本中才改作螟蛉養(yǎng)子。

誠如蘇興所言，王實甫似乎的確在“有意更改”“歡郎在崔家的地位”。[21]老夫人自報家門時先稱女兒鶯鶯，后言丫頭紅娘，最末方才一筆帶過小廝歡郎，此后設(shè)齋醮祭奠相國與備酒宴答謝張生兩場重要活動，歡郎也并未出現(xiàn)。雖貴為相府公子，似乎歡郎地位、戲份尚不如丫鬟，以致引起吳曉鈴誤會。明人改本中，老夫人當(dāng)歡郎之面口口聲聲道起“壓子息”話來，似絲毫不曾顧忌歡郎顏面（當(dāng)然，這一段也可看作打背躬）。鶯鶯精神萎靡不同往日，老夫人從歡郎處得知鶯鶯可能夜會張生，竟命兒子歡郎去喚丫鬟紅娘，紅娘也竟和主人討價還價讓公子先行回稟老夫人。按此文字，歡郎無論親生與否，除鶯鶯寺圍時仍念起他是崔家后代根（也有版本作“胤”“孫”）外，似并不受老夫人及其他崔家人重視，呼來喚去，低聲下氣，形同家奴小廝?！鞍澈牵蛏趺床痪o”一句雖可看作童言無忌，倒不妨視為冷暖自知。王實甫與以王驥德為代表的后續(xù)改編者，以場次調(diào)整、身份轉(zhuǎn)化等手段使歡郎呈現(xiàn)為不受重視的“小廝”形象，后續(xù)仍有一些作品延續(xù)其設(shè)定。

（四）《李西廂》中的歡郎：舍人

與雜劇對應(yīng)，南戲、傳奇一脈亦有西廂題材作品。宋元時期已有《西廂》戲文，由或為元明之際人的李景云作改本，明中葉興起一種由海鹽崔時佩編輯，吳門李日華新增的《南西廂記》，此后又有陸采另辟蹊徑捏作一版《南西廂記》，后兩種今日多以《李西廂》《陸西廂》稱之。[22]幾種《南西廂》，李景云版歡郎或名小玉已見于前，《陸西廂》出于自創(chuàng)不涉歡郎，唯《李西廂》中歡郎可能多次出場。據(jù)孫崇濤先生論定，《李西廂》有“雜調(diào)本”（以富春堂本為代表）與“昆腔本”（以梁伯龍題敘本與汲古閣《六十種曲》本為代表）兩系統(tǒng)。[22]“雜調(diào)本”中歡郎僅間接出現(xiàn)于他人介紹，第三折崔府老院子曾言“舍人歡郎，才學(xué)讀書，未諳家事”，老夫人也曾稱“如今骨冷家鄉(xiāng)遠(yuǎn)，子母飄零事可哀”。[23]3-4

“昆腔本”中汲古閣本第三出《蕭寺停?！罚瑲g郎直接出場，老院子介紹與“雜調(diào)本”同，歡郎凈飾，原老夫人等人合唱“愁鬢漸星星”與老夫人白“如今骨冷家鄉(xiāng)遠(yuǎn)，子母飄零事可哀”改為歡郎唱“奶奶，你愁鬢漸星星”與“如今骨冷家鄉(xiāng)遠(yuǎn)，母子飄零事可哀”，并應(yīng)與老夫人等最后合唱“梵王宮，重門半掩，血淚灑杜鵑紅”。[24]5-6《六十種曲》本以李日華為李景云，誤?！俺铘W漸星星”句，富春堂本按其字面當(dāng)為老院子紅娘合唱，恐誤?！啊窘瓠囪坎┝陮す售?，何時可卜佳城？經(jīng)此地嘆伶仃?！贝硕吻邦}“紅唱”，緊接之“風(fēng)塵迷淚眼，云樹隔歸程”又作“紅”，二必有一誤，結(jié)合汲古閣本，前段當(dāng)為老夫人“夫唱”，誤作“紅唱”。事漏拷紅一節(jié)，第二十八出《堂前巧辯》老夫人疑心鶯鶯“莫不做下些事來”，喚歡郎出來問他。歡郎先答“奶奶叫我怎么”，再回“秋千庭院夜遲遲，見紅娘小姐相攜，燒香只說花園去，多時不見他回”，“我潦倒先回睡也，不知他幾時歸”，隨后念“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下。[24]79-80

“雜調(diào)本”中歡郎雖有同無，“昆腔本”之歡郎部分語句直接從其母語句轉(zhuǎn)化而來，之后所說言語依舊與此風(fēng)相類，整體給人老成持重之感，猶如一深藏侯門、歷經(jīng)滄桑之“舍人”，與“才學(xué)讀書，未諳家事”的人物設(shè)定反差過大。歡郎早熟如此，老夫人探知鶯鶯動向猶騙歡郎“老實說與我知道，與你果子吃”一句便顯得格外滑稽，仿佛歡郎似一低智媽寶?！赌衔鲙反说人茉?，偷懶?；磷韵嗟株?，大大破壞了人物形象。

（五）《田西廂》中的歡郎：讀書郎

明清以降，地方戲曲興起，除雅部昆腔盛演《李西廂》外，花部弋陽、四平也曾搬演《王西廂》，且“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廂》”[25]49。到近代，京劇與眾多地方劇種都曾從《西廂》汲取營養(yǎng)，一批《西廂》劇目先后誕生。影響較大者如京劇荀慧生版《紅娘》、京劇張君秋版《西廂記》、越劇袁雪芬版《西廂記》、豫劇常香玉版《紅娘》、豫劇閻立品版《西廂記》、蒲劇王秀蘭版《西廂記》、越劇茅威濤版《西廂記》等。京劇張君秋版《西廂記》系由田漢于20世紀(jì)50年代末整理創(chuàng)作，鄭亦秋導(dǎo)演，張君秋、葉盛蘭、杜近芳等聯(lián)袂主演，一改夫榮妻貴原結(jié)局為張生落舉攜鶯鶯并騎出奔，具有較強的思想性、文學(xué)性、藝術(shù)性。

田漢該本《西廂記》篇幅較長，今演出本多從張君秋晚年演出版，部分簡化以適應(yīng)搬演需要。張君秋《西廂記》劇留有1959年實況錄音與1981年實況錄像，前者配演葉盛蘭、杜近芳等，后者配演劉雪濤、趙乃華等，兩版最大改動為后者只演至送別赴考。劇本中歡郎“出場報門”階段已有相當(dāng)精彩描寫，在演出中又有深化。第二場《教弟》老夫人詢問紅娘小姐安在，紅娘回報鶯鶯正在教歡郎讀書，隨后“歡郎捧書隨鶯鶯上”，聽聞姐姐讀《木蘭詞》心生惆悵，疑惑地問：“那木蘭姑娘她愁的什么呀？”問安一畢，鶯鶯、紅娘意欲游殿，劇本作“（老夫人）與歡郎下”，演出中實際由歡郎攙下。[26]劇本第四場《附齋》在演出中略去所有言辭僅走一過場，隨后緊接第五場《寺警》，歡郎在設(shè)齋、報警中雖未發(fā)一言，但全程緊隨老夫人，攙著老母，十分溫順。寥寥數(shù)筆，加由藝術(shù)家靈活舞臺處理，充分表現(xiàn)出歡郎不諳世事、天真爛漫、好學(xué)上進(jìn)等特點，形象活靈活現(xiàn)，可親可感。

三、歡郎出現(xiàn)之作用與使用優(yōu)劣評判

（一）出場報門

李笠翁云“本傳中有名腳色，不宜出之太遲”，宜“旦之父母隨旦而出”，否則易讓人忘記姓名、身份。[25]105歡郎為《西廂》有名有姓人物，適宜與姐同出，自然且流暢，如其不然，其后猝然出現(xiàn)總難免使人覺得突兀。荀慧生《紅娘》劇，歡郎先前從未直接、間接出現(xiàn)，至鶯鶯張生事泄，老夫人突稱“歡郎兒報音信雙眉愁皺，千金女變作了無恥下流”，之前對于歡郎毫無提示，此處閃現(xiàn)，恐令觀眾不明就里。[27]《鶯鶯傳》《商調(diào)蝶戀花》《董西廂》等歡郎不涉開場，雜劇、南戲《西廂》早期版本此節(jié)歡郎也并不出場，后期始讓歡郎于全劇伊始上場，顯然是南戲規(guī)范化、雜劇傳奇化下的產(chǎn)物，如論出場報門設(shè)置最為精妙者，應(yīng)屬《田西廂》。

《田西廂》此節(jié)，以歡郎與姐共讀《木蘭詞》。初不明，后讀黃天驥文字方悟，此處或以木蘭姐弟附喻鶯鶯姐弟。黃天驥原文為：“的確，有兒有女，是我國古代理想的家庭模式。當(dāng)作家在描寫需要由女兒承擔(dān)責(zé)任的家庭時，往往會給她安排一個弟弟，像《琵琶行》說‘弟走從軍阿姨死；《木蘭辭》說‘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之類?！盵2]28《木蘭詞》中，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小弟年幼，無人應(yīng)征，木蘭遂被迫從軍?！澳咎m無長兄”實指如木蘭有此長兄，應(yīng)由長兄拯家門于危難，如木蘭小弟與木蘭年歲相仿，也當(dāng)由小弟從軍，所謂“替父從軍”，實為“替男從軍”。同理，《西廂》題材蒲州兵亂，崔門并無可擔(dān)大任的成年男丁，長姐便需舍生取義、“丟卒保車”以救幼弟老母、滿寺僧俗。再如《陳三兩爬堂》中父母亡故、親弟年幼、自賣本身、墮入煙花的陳三兩，也與木蘭、鶯鶯處境相仿佛。

父亡母老、姐弱弟幼的特殊家庭關(guān)系，是外來因素張生介入的先決條件，正因崔家無頂門之男，張生始得聯(lián)外解圍從而獲晉身之機，得到待月西廂、相知相許的必要助推。陸采《南西廂》中，鄭恒出現(xiàn)甚早，第三折即與老夫人同上，然出場即被老夫人趕離，亦是為使張生展露拳腳。[28]《田西廂》托古喻事，將姐弟家庭責(zé)任關(guān)系最大化呈現(xiàn)，使程式性出場獲得更深層次含義，有點鐵成金之妙。

（二）赴齋祭相

《西廂》故事背景之唐代，素重門第，博陵崔氏為名門望族，“不論他們的信仰如何，舊族只要把家族資源轉(zhuǎn)化為更加通行的方式——官僚職位，那么他們就會獲得持續(xù)不斷的優(yōu)勢”，“憑借作為令人羨慕的‘舊族成員，崔氏男性可獲得官職，家族人物的女兒及姊妹則為競相追逐的通婚對象?！盵29]男丁尤其嫡長子，乃家族權(quán)勢承續(xù)之核心，故老夫人年近五十猶要生子抑或過繼一子。即就不計蔭繼，仰兒生養(yǎng)死葬，也是人之常情。死后盡孝乃為子者人倫大禮，不可荒廢，傳統(tǒng)戲曲“負(fù)心”母題作品中，秦香蓮等指責(zé)陳世美輩一大罪狀即為“死去的爹娘不葬埋”[30]。小康之家尚且如此，遑論世家大族，“赴齋祭相”于《西廂》題材乃昭示崔門子孝妻賢、家風(fēng)蔚然之必要環(huán)節(jié)，并非可有可無之過場穿插，歡郎作為崔府長子，不拘年少年長、親生抱養(yǎng)，理當(dāng)參加。

赴齋祭相，唐宋作品仍不相涉，自《董西廂》起始有此節(jié)且歡郎明確出場，《王西廂》、《李西廂》二作各版此處均無歡郎，在《田西廂》又見歡郎參與。蘇興謂《王西廂》此處擇出歡郎乃為降低歡郎家庭地位，王或確有此意，但實乃敗筆?！独钗鲙冯m有“可憐幼子伶仃女，同赴荊山古道場”語，但“雜調(diào)本”此節(jié)僅以“旦、紅上唱”（顯誤），[23]20“昆腔本”亦只標(biāo)為“旦、貼、老旦上”，均無歡郎出場。[24]27按南戲一人一腳、一腳多角，“昆腔本”歡郎曾出現(xiàn)于出場報門、事漏拷紅兩節(jié)，均以凈扮，然赴齋祭相一場，凈需轉(zhuǎn)飾法聰，內(nèi)容需要當(dāng)讓位于形式限制，歡郎此場不出尚屬情有可諒。《董西廂》《田西廂》于此使歡郎出現(xiàn)，善解人意，體貼入微，不僅合理，亦且合情。

（三）寺圍謀計

誠如前論，寺圍之際，鶯鶯母老弟幼、無人可依，唯有以身飼虎、舍己救人?！锻跷鲙反颂幜杏喧L鶯從賊之“五便”：“第一來免摧殘老太君；第二來免殿堂作灰燼；第三來諸僧無事得安存；第四來先君靈柩穩(wěn)，第五來歡郎雖是未成人，……須是崔家后代孫”[8]49?！抖鲙反颂幜杏喧L鶯不從之“三禍”，“第一我母親難再保，第二諸僧都索命夭，第三把兜率般的伽藍(lán)枉火內(nèi)燒”，但前文另有“思量了，兄弟歡郎忒年紀(jì)小”語。[9]104，103《李西廂》“雜調(diào)本”既無“五便”，又無“三禍”，“昆腔本”大致承延“五便”，唯刪去保存歡郎、延續(xù)香火一便。

鶯鶯為救歡郎情甘獻(xiàn)身，黃天驥稱此舉“突顯鶯鶯勇敢性格”[1]72，張燕瑾稱“歡郎的出現(xiàn)，為戲劇女主人公鶯鶯思想感情的表達(dá)、精神境界的揭示，提供了很好的條件，有助于主題思想的深化”[31]174。二家所論，句句真言。保存歡郎為鶯鶯自我犧牲重要原因之一，歡郎被間接提到于“五便”十分應(yīng)當(dāng)，直接出場亦無妨，早期《王西廂》即是如此?！短镂鲙费莩霰炯赖熘芯瘓蠛鰝鳎瑲g郎一家頓陷被動，劇情緊湊，節(jié)奏分明，不失良設(shè)?！独钗鲙贰袄デ槐尽贝颂幉惶釟g郎，鶯鶯犧牲精神已打折扣，困難處境亦難突出，“雜調(diào)本”不僅“五便”“三禍”全無，鶯鶯獻(xiàn)身于賊、獻(xiàn)尸于賊、許身招退賊之婿三計亦無，直接使老夫人提出將鶯鶯與殺退賊兵者結(jié)為姻契，既讓鶯鶯失勇，又讓鶯鶯失智，更使老夫人增添舍女求生之嫌，縱能使之后老夫人悔婚顯得更加言而無信，但實得不償失。

（四）謝恩辭婚

《鶯鶯傳》《商調(diào)蝶戀花》中與歡郎直接相關(guān)者唯禍息謝恩一節(jié)，歡郎為謝活命而有一拜，禮數(shù)往來別無它意。至《董西廂》相同環(huán)節(jié)，張生自量“自家倒大采”，滿心期待“有分同諧”，不料老夫人不談婚事反先使歡郎以“仁兄禮奉”，不由張生心頭打鼓、面帶慍色，唯恐婚事有變，果不其然老夫人乘勢接言“教我女兒見哥哥咱”，痛得張生直罵“被這個積業(yè)的老虔婆瞞過我”。[9]136，137，138，141湯顯祖評曰：“先描歡郎，正為鶯鶯張本”，歡郎原本平常一拜變?yōu)槔戏蛉藶辁L鶯反悔辭婚之提前鋪墊，頗富深意。徐朔方以為《玉茗堂批訂董西廂》為偽作，見徐朔方：《〈玉茗堂批訂董西廂〉辨?zhèn)巍?，《徐朔方集》?卷《曲論·稗論》，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59頁—463頁；吳新苗以為《玉茗堂批訂董西廂》為真作，見吳新苗：《〈玉茗堂批訂董西廂〉為湯顯祖作考論》，《南昌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5年第36卷第6期。本文姑從吳論。[32]老夫人不動聲色，談笑之間弄有情人于股掌，工于心計、老謀深算之形象悄然呈現(xiàn)。《會真記》中鶯鶯不愿出堂拜謝張生無緣無故、于禮不合，經(jīng)此一改，鶯鶯再稱疾不出給人以善解人意、不愿傷張生之心之印象，對鶯鶯悲情凄慘形象塑造亦有所幫助。

至《王西廂》，此節(jié)并無歡郎出場，鶯鶯確乎身體不快，聞知母親宴請張生，扶病也索走一遭，赴宴移步途中，既有自言自語的少女閨思，又有主仆之間的調(diào)笑嬉鬧，既有感念張生救禍，又有憧憬相伴生活，以鶯鶯與觀眾苦盡甘來之極大希望，然待到宴上，老夫人即令鶯鶯口叫哥哥，情勢急轉(zhuǎn)直下，令戲里戲外多情人猝不及防、由喜而悲。[8]75-76平海南以為《北西廂》此改形成了“高潮”“突轉(zhuǎn)”“沖突高屋建瓴”，相較而言，《董西廂》則“一級一級地泄了勁”，“做場上戲便‘溫”。[33]平海南所言確有道理，加之王實甫及后人又或有意降低歡郎地位，《王西廂》以后，各本《西廂》此節(jié)大略盡皆刪去歡郎，然并不能完全否認(rèn)《董西廂》此節(jié)創(chuàng)設(shè)，《董西廂》邏輯更強、針腳更密，《王西廂》及后作反轉(zhuǎn)更甚、沖突更急。

（五）事漏拷紅

自《王西廂》起，不少作品“事漏拷紅”一節(jié)由歡郎上通下達(dá)、連接內(nèi)外，張燕瑾以為：

歡郎的話證實了老夫人的判斷，使老夫人下決心追究其事，促進(jìn)了矛盾沖突的爆發(fā)，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歡郎天真幼稚，不知事情的深淺利害，所以能向老夫人直言其事，又能向紅娘泄露真情。這樣的作用，只有讓歡郎承擔(dān)才合適，因為這符合歡郎的性格。《董西廂》里，鶯鶯與張生偷歡之事，是老夫人自已察覺的，無關(guān)歡郎之事，這固然不如王實甫《西廂記》的細(xì)密合理;而喚取紅娘、鶯鶯來的，又是“女奴”?！芭敝荒軅鲉菌L鶯與紅娘，卻不敢泄露老夫人的“天機”，這就難以展開像《西廂記》中紅娘喚出鶯鶯來，那場調(diào)劑氣氛、為高潮做鋪墊的戲，而且又平添了一個一閃即逝的人物“女奴”。王實甫把這些事讓歡郎來做，既合情合理，又精簡了不必要的出場人物。歡郎這個不顯眼的角色，經(jīng)過王實甫的巧妙安排，卻起著多方面的作用。[31]175-176

張之所言，大體無差，然猶有可商榷及增補處?！独钗鲙冯s調(diào)本、《田西廂》此處刪去歡郎，直接由老夫人喚取紅娘拷問，并不影響劇情承轉(zhuǎn)，似無不可?！独钗鲙防デ槐緩?fù)加歡郎，反畫蛇添足、大煞風(fēng)景，論已見前，此不贅述。歡郎所起“上承”之用，《王西廂》設(shè)置甚巧，然又有更妙者。蘇州彈詞《西廂記》張生教習(xí)歡郎讀書，因思念小姐情不自禁放浪形骸，不料歡郎模仿性大看啥學(xué)啥，竟在夫人當(dāng)面演出“呀！小姐怎說還不到來，盼煞小生了！”話，使西廂秘事完全為老夫人確認(rèn)，更富戲劇性與喜劇性。該本《西廂》此處枝節(jié)頗多，除歡郎模仿張生一段頗富生趣外，該本以歡郎為族房中入嗣過來亦為良設(shè)，宗族大戶嗣子慣從旁支選取，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也。[34]歡郎所起“下達(dá)”之用，筆者以為并不盡如張之所論?！秾徱翳b古錄》論《荊釵記》：“夫人雖老，終是小姐出身；衣飾固舊，舉止禮度猶存”[35]。同理，《西廂記》歡郎雖小，終是舍人出身，亦該注重舉止禮度，用舍人呼喚下人，非禮也。所謂老夫人不用雜人，《董西廂》平添女奴之指責(zé)不僅不當(dāng)成立，《西廂》戲劇搬演時還可再適當(dāng)增添一定龍?zhí)撞钜?，方可與相國門戶“財產(chǎn)甚厚，多奴仆”相匹配，《李西廂》開場增有一老院子，初覺多余，后方領(lǐng)略其用。[17]35

（六）其他場合

除出現(xiàn)于文字外，歡郎亦廣泛出現(xiàn)于工藝美術(shù)作品，較著名者如見于方睿頤《夢園書畫錄》之《明仇實父文衡山西廂傳奇書畫合冊》與現(xiàn)藏德國科隆東方藝術(shù)博物館之《閔刻〈西廂記〉彩色圖畫》。蔣星煜曾作《〈仇文合璧西廂會真記〉之曲文、繪畫與書法》一文盛贊“仇文合璧”構(gòu)圖之妙，見《學(xué)林漫錄》第12集，中華書局，1988年，第60—69頁。然據(jù)張人和考證，蔣所依之文明書局版與未錄之文化美術(shù)圖書公司版悉為偽作，見張人和：《今傳“仇文書畫合璧西廂記”辨?zhèn)巍?，《文獻(xiàn)》，1997年第4期。雖不排除《夢園書畫錄》本亦為托名偽作可能，但相對而言，時代較早，可信度較高。前者，第七圖《惠明寄簡》、第十七圖《堂前巧辯》、第二十一圖《泥金報捷》、第二十四圖《衣錦還鄉(xiāng)》文字描述俱有歡郎出現(xiàn)。[36]后者，第四圖《清醮目成》、第十七圖《泥金報捷》畫面呈現(xiàn)明顯帶有歡郎。巫鴻以為第十三圖《月下佳期》所繪右上窺視紅娘之男童應(yīng)為歡郎，見巫鴻：《重屏：中國繪畫的媒介和表現(xiàn)》，文丹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1頁?？终`，張、崔私會時分，徘徊左右把風(fēng)者當(dāng)為琴童。[37]仇繪、閔刻歡郎較前舉多出《泥金報捷》《衣錦還鄉(xiāng)》兩節(jié)，歡郎于此無戲可言，大略僅作點綴?！对境鱿啾蔽鲙洝窔g郎出現(xiàn)于《齋壇鬧會》《惠明寄簡》等節(jié)，蔣星煜評論稱缺少了歡郎、琴童就影響氣氛，規(guī)定情景就不夠具體明確，增加歡郎、琴童等人，可以使得生活氣息顯得更濃厚，言之甚是。[38]

另還有一些《西廂》題材作品安排歡郎直接出場或間接被提到，使歡郎明確承擔(dān)一定任務(wù)。林語堂《中國傳奇》所收《鶯鶯傳》，使張生“找各種借口去拜訪崔家”，“找歡郎說閑話”，讓張生與歡郎說閑話成為了崔張愛情催發(fā)的借口、由頭。[39]馬少波昆曲版《西廂記》，歡郎間接出現(xiàn)于《驚艷》一出，鶯鶯上場見地有歡郎打落的受傷飛燕，頗為憐惜地與紅娘包裹小燕放生逃去，并囑咐紅娘告訴歡郎下次不可這樣頑皮。[40]有人謂此舉不僅使張生看到了鶯鶯的“傾城傾國貌”，還讓張生看到了鶯鶯美好的“菩薩心田”，既沖淡了青年觀眾可能產(chǎn)生的誤解，又使鶯鶯形象更加豐滿、完美且無生硬之感，分析頗為到位。[41]蘇雪安等越劇版《西廂記》，歡郎間接出現(xiàn)于《鬧簡》一節(jié)，紅娘讓小姐前去梳洗以發(fā)現(xiàn)張生書簡，鶯鶯欲語不語地問“老夫人在做什么”，紅娘答“老夫人……在教歡郎讀書呢”。[42]有人分析劇本中省略號稱意為“小姐你放心，老夫人不會到這里來的，你梳妝看信盡管看好了”，頗有道理，歡郎分散老夫人部分精力，方可制造更多空當(dāng)使崔張有空來往。[43]前引諸本，田漢京劇《西廂》以鶯鶯教弟、楊振雄蘇州彈詞《西廂》以張生課徒，蘇雪安等越劇《西廂》以老夫人訓(xùn)子，均將“歡郎讀書”作為重要穿插，各有其用，更甚者如侯馬發(fā)現(xiàn)之皮影戲抄本《西廂》，第十三回直名《訓(xùn)子》，將簡單穿插發(fā)展為主要關(guān)目，確屬罕見。[44]175

結(jié) 語

如將歷代《西廂》整體觀待，可大致勾勒出歡郎之“基本信息”與“完整經(jīng)歷”。 姓名：崔歡郎；或用名：崔小玉；性別：男；年齡：十余歲，小于十七歲；職業(yè)：舍人；籍貫：博陵；現(xiàn)居地：河中府普救寺；家屬一：父崔相國，已故；家屬二：母鄭氏，大于等于六十歲；家屬三：姐崔鶯鶯，小于等于十九歲。主要經(jīng)歷：隨母、姊扶喪歸家遇亂，暫住河中普救寺，其間或曾先后隨鶯鶯、張生、老夫人讀書；設(shè)齋祭相，參加其父齋悼儀式；孫飛虎圍寺，陪定老夫人，其姐為救親弟意愿以身飼虎；兵退難消，隨母款待張生，以大禮參拜活命之恩；張生、鶯鶯待月西廂，偶爾發(fā)現(xiàn)姐姐、丫鬟夜不歸宿，將之誤泄于母，陪母拷紅；張生赴考榮耀歸來，隨母先見報子，再迎張生，闔家團(tuán)圓。從《鶯鶯傳》《商調(diào)蝶戀花》中容甚溫美的崔門弱子，到《董西廂》中親切可感的暢好臺孩、《王西廂》中存在弱化的螟蛉小廝，再到《李西廂》中過于老成的相府舍人、《田西廂》中好學(xué)擅問的讀書幼童，歡郎形象在創(chuàng)作者筆下一脈相承又幾經(jīng)變遷。僅以歡郎人物塑造而言，《董西廂》與《田西廂》是最討巧、最形象、最符合人物調(diào)性色彩的。

《西廂》系列作品出現(xiàn)歡郎，不僅在于歷史承續(xù)層面《鶯鶯傳》文學(xué)原著即設(shè)定有人物原型，還在于社會理念層面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士族制、男丁觀的現(xiàn)實影響，更在于歡郎在《西廂》文學(xué)、戲劇本體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一方面，歡郎可以存在于《西廂》故事若干核心點推動劇情發(fā)展，由于有歡郎存在，崔張獲得更多見面及相知機會，又由于有歡郎存在，崔張私會密事被老夫人得知，可謂成也可在歡郎，敗也可在歡郎。另一方面，歡郎還可以幫助塑造鶯鶯、老夫人與張生等主要人物形象，通過歡郎可見鶯鶯善良、勇敢之品質(zhì)，通過歡郎可達(dá)到“罪老夫人”“孤老夫人”之戲劇效果，通過歡郎可以在一弱一強中突顯張生形象……歡郎如若使用得當(dāng)，真可謂裨益良多，如若使用不當(dāng)，也必會傷害全劇。

對歡郎之描寫、塑造，不同創(chuàng)作者除戲劇本體之情節(jié)、人物考量以外，也會受到一定外部因素影響從而有所取舍。有時受條件相制，比如南戲或受腳色行當(dāng)所限，一些歡郎應(yīng)當(dāng)出現(xiàn)之處并未使歡郎出場。有時與體制相關(guān)，《西廂》題材中，仇繪、閔刻等美術(shù)作品歡郎出現(xiàn)場次頗多，《董西廂》、蘇州彈詞《西廂》等曲藝作品對歡郎鋪陳渲染較繁，而戲劇文學(xué)作品相對而言，多如金圣嘆論“尊如夫人，亦不與寫，何況歡郎”，但搬上舞臺則又有另一番創(chuàng)造。[13]658有時和功能相系，有人謂皮影第十三回《訓(xùn)子》寫崔母教育歡郎篇幅冗長、畫蛇添足，為全劇敗筆，疑為低手妄加。[44]175筆者以為不然，皮影劇本不同《王西廂》甚難搬演，民間、鄉(xiāng)村有其廣泛天地，劇作者借《訓(xùn)子》不厭其煩教授百姓讀書上進(jìn)道理，行戲劇移風(fēng)易俗、高臺教化之責(zé)，焉能謂之低手？如王文所引：“初學(xué)人門要努力，老大傷悲無了期。先人官高蓋一世，榮華飛來有去時。人孝出弟后文藝，愛眾親仁先器識。四民之中何為貴？惟有讀書數(shù)第一?！毖赞o頗為懇切，實是皮影借歡郎之事行教化之責(zé)?？傮w而言，民間與舞臺描摹更多、考慮更周、偏于寫實，文人與文本著墨較少、創(chuàng)造更多、傾向?qū)懸猓瑑煞矫婊ハ嘤绊?、共同作用，方才形成了《西廂》題材作品中歡郎形象豐富有致的多維呈現(xiàn)。

歡郎之于《西廂》，的確是一小人物，完全刪去歡郎如《陸西廂》，并不妨礙劇情推進(jìn)，甚至在體例正統(tǒng)、惜墨如金的七律組詩《珠玉詩》中，刪去歡郎以使人物集中、重點突出好像是必須之為。[45]但如若使歡郎入戲，就務(wù)需瞻前顧后、嚴(yán)密針線，使其前有交代，后有照應(yīng)，既合性格，又符身份，避免出現(xiàn)京劇《紅娘》中歡郎突如其來，讓人一頭霧水之操作。正所謂“歡郎雖是未成人，須是崔家后代孫”，文學(xué)、戲劇中任何一個組成元素，都不可等閑視之，如能將歡郎相關(guān)創(chuàng)設(shè)作為作品整體大廈之一層精工細(xì)作、嚴(yán)加考量，為他的一般程式性出現(xiàn)賦予新意、加以深意，歡郎這一文學(xué)、戲劇人物方才會真正擁有靈魂。歡郎如此，喜郎、樂郎、苦郎、悲郎亦是如此，《西廂》作品中歡郎的靈活處理和使用，是可資文學(xué)、戲劇創(chuàng)作者借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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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楊 飛 涂 艷）

Abstract：Huanlang， the younger brother of the heroine Yingying and a male member of the CUI family， has been widely characterized in various novels， dramas， qu-yi（folk art forms）， and artistic works related to the play Xi-xiang（Western Chamber） since the initiation of Yingying-zhuan （Biography of Yingying）. He is presented directly or indirectly in important events such as， guiding the guest， offering sacrifices， and making strategy in the temple etc. His images have undergone several changes， for instance， he is the pretty “l(fā)ittle boy” in Yingying-zhuan， then he is the friendly young man with imposing appearance in the folk art work Dong-xi-xiang， the weak page in the play Wang-xi-xiang， the overly mature secretary to the minister in Li-xi-xiang and the earnest and inquisitive young student in Tian-xi-xiang. Huanlang has historical and social significance for the play Xi-xiang， and each author employs Huanlang to advance the plot and shape other characters， and thus it has formed a multidimensional characterizations of Huanlang image with each having its rich and unique features.

Key words：Huanlang， Xi-xiang-ji （The Romance of Western Chamber）; Yingying-zhuan （Biography of Yingying）; Dong-xi-xiang; Nan-xi-x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