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深沉。春水細綿如同一把梭子,斜斜密密地織起一張網(wǎng),柔軟而輕盈地鋪設(shè)在浙西小鎮(zhèn)的瓦壟上。橘子色的路燈走進了虛開的一尺窗臺里,透過玻璃,依稀能看到對面街頭閃著黑色亮片的瓦松里,水珠正一滴一滴滑落在水泥地磚上,恰好形成了一個圓錐形的水洼。
他沉沉地醒來,許多時候他是不愿意醒來的,這樣的雨像是一首催眠曲,帶著一定的節(jié)奏,“嗦嗦啦啦,嗦嗦啦啦……”在他失眠多年的夜里,枯燥的音符如同他敲打一只汽車輪胎的錘音。平陽汽修場,十九歲的鉗工小江西,彎曲的腰如同一張拉滿弦的弓,細瘦的雙臂掄起一只鐵柄大錘,不偏不倚地砸在輪轂上,無數(shù)聲錘音落下來,春天的雨滴也落了下來,漆色的輪胎和金屬色的輪轂隨之分離開來。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吸進去了汽油的芬芳,還有許多飛揚的塵屑,他一直覺得汽油是世界上最好聞的味道。他直起身來,扎緊腰間的褲帶,他想起來了,他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到什么東西了,可是他并不覺得餓。他抖動著核桃般的喉結(jié),毛茸茸的胡須爬上他的唇間,他囁嚅了幾下,那年的春天,他感到了無限的悲傷。
他還是醒來了。他的身子濕漉漉地,他摸了摸床,被褥也是濕的,他怎么會躺在雨水中?他想,是不是房子漏雨了?房子是不會漏雨的,這是在一九九三年,花大半生積蓄買的混凝土商品房,挑在了二樓。
他不愿睜開眼睛,但是濕冷侵蝕著他身上的每塊骨頭,他瑟瑟發(fā)抖,他喚著隔壁房間妻子的名字,可是他張了口,卻沒有聲音。這樣終究是不行的,他想他會生病的,他害怕極了。
他終于還是睜開了眼睛,這次,他看見灑進橘色窗戶里的光線不再柔和,它被一堵陰影阻擋,以至于他覺得整個房間突然變小了。他朝著陰影望去,只見一個人背對著他坐在他的床沿上。這個人穿得很單薄,只罩著一件藏青色的滌綸衛(wèi)生衣,像是在夜里起身時,順便過來探望他一下。他繼續(xù)望著這個背影,在藏青色的衣服里面,包裹著的應(yīng)該是一具孱弱的身體,但是他的脊背是筆直而光滑的,就算有再大的雨滴,身上都是沾不住水的,它們會很快從他的背上滾落下來,所以他的衣服是干的。
他從他的背影往上望,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攀爬這座山峰。許久,他小心翼翼地捕捉到了一個清瘦的頸部,它微微側(cè)向窗外,似乎在傾聽著春雨。這個頸部支撐著一個沒有多少毛發(fā)的腦袋,腦袋頂部裸露著黃色的頭皮,在他的眼里,有些觸目驚心,卻又熟識不過。
這是個謝頂?shù)哪腥?。他竟然和這個男人長得一模一樣。他是誰?
他悄悄地觀察著他,等待著他轉(zhuǎn)過身來,而男人卻像一尊雕塑一樣一動也不動。
他伸出一只手,想抓住那個背影,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手,他想側(cè)過身來,用另一只手去觸摸他,另一只手也不見了。他的眼睛濕潤了,他聽見自己拼命“嗷嗷嗷”地叫著,他已經(jīng)猜到他是誰了,但是他喊出他名字是那樣困難,似乎有一塊濃痰堵住了他的喉嚨,他咳嗽一聲,慢慢地醞釀著這個發(fā)音,他已經(jīng)有六十年沒有呼喊過這個名字了,他在他的生命中走失了整整六十年。
男人并沒有聽見他的呼喊,只是很認真地聽著春雨將這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小鎮(zhèn)輕輕覆蓋。
男人近在咫尺,而躺在床上的他依舊感覺那么孤單。他掙扎著,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依然沒有用處。不多時,他的雙腿不能曲伸了,它們粘連在一起,血管破裂相通,肌肉漸漸退化,生出了魚鰭,皮膚上長出了白晃晃的鱗片,讓他又痛又癢。
他變成了一條魚。他的眼睛睜得圓鼓鼓的,他呼吸困難,嘴巴一張一翕,口渴得要命,如果有一潭水該有多好呀,他太渴了。此刻,他多么希望男人能幫助他呀!
男人完全沐浴在橘色的柔光中,他的身上被打上一圈毛茸茸的光暈。這片光暈就像鹽菜壇里長出的霉菌,讓人忐忑不安。他似乎來自另外一個別人確定不了的世界。
這時,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雷聲,轟隆隆——今日凌晨四點十五分,驚蟄。遠山新竹破土,江河春水浩蕩。閃電將天空撕開了裂紋,狂風(fēng)搖晃著電線桿子,窗外危機四伏,險象環(huán)生,而坐在床邊上的男人像一棵扎了根的樹一樣穩(wěn)穩(wěn)地坐著。密集的雨水開始從窗外澆入,填充著各個角落,水越來越滿,漫過床腳,漫過床沿,忽然,床板咯吱一聲,塌陷了,雨水順勢翻滾著澆入床里,大魚在那一刻狠狠地甩動了下尾巴,濺起了高高的浪花,他大口大口地喝著水,這樣歡騰的水花,帶著一絲絲的腥甜,就像鰲江的水,他痛快地飲下,他太渴了!
驀然,房子轟然坍塌了,越來越兇猛的水流淌進窗內(nèi),木板床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小船,小船一個趄趔被推出了窗外,成為浩瀚江水中的一葉扁舟。
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黎明,他沒有絲毫恐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再害怕。
那個只給他一個背影的男人,此刻牢牢坐在船舷中,他的身子還是那般干燥,狂風(fēng)掀動他的衣服時,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體味,那是來自溫暖的體內(nèi)散發(fā)出的汽油的芬芳。
大魚跳入江中,緊緊地跟著小船,在江水中,他第一次感受到無拘無束、酣暢淋漓的快意。大雨滂沱,小船在汪洋中顛簸,黎明的光即將撩開朦朧的霧氣,他拼盡全力游到船頭,然后一個翻躍,他看到了坐在船舷上的男人的正面,微微側(cè)著頭,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當(dāng)中。這是一張非常模糊的臉,看不出歡快抑或是哀愁,許多年來,一直被鑲嵌在墻上十二寸的黑褐色像框里。
魚兒鉆出江面,冒著水泡,他纏繞在男人的腳邊,用他冰冷的體溫輕輕碰觸他,就在他碰觸到他堅硬肢體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一九六○年春天更早些的辰光里,他奔跑在異鄉(xiāng)的清晨里,雨水打濕了他的身子,衣服貼著后背,他像瘋子一樣撒開大步,無聲地吶喊著……
二
他的父親叫楊全勝,江西贛東人,平陽縣汽車站的一名汽修工,長得很瘦小,不茍言笑,是一個好脾氣的男人。曾在汽修隊修車,后來一度失業(yè),帶著妻兒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后經(jīng)人介紹,進入了平陽縣汽車站工作,在鰲江邊的小縣城里,也算是一等一的大師傅。
那一天清晨,母親為大家準備了早餐紅薯玉米粥,父親端出菜櫥里一碟放了許多天的霉魚干,他最近總覺得口淡無味。粥配霉魚干,他呼哧呼哧,很快喝了大半碗,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顧不上擦,套上一件油漬斑斑的工作服就匆匆出門了。路上,冷風(fēng)灌入他的衣裳,他想著昨日解放大卡車發(fā)動機聲音異常的問題到底是出現(xiàn)在哪里。冷不防,他劇烈地咳嗽了一聲,一口沾著新鮮血絲的濃痰被吐在路邊一株盛開的玉蘭樹下。他怔了一下,也沒多想,他懷疑是魚干里的小刺卡在喉嚨里出血了,等中午多吞點干飯就沒事了。
他走進保修廠的時候,看見解放大卡車還安靜地臥在空曠的場地里,四只大輪胎被卸下,發(fā)動機被拆開,前后梁被抬出,此刻就像一只被掏空的大獸。徒弟小忠早早地來了,他遞上一根大前門的香煙說,師傅,你今天氣色不好,就不用爬車底了,我一個人能將后梁裝上去。
師傅擺擺手說,我不抽煙。今兒個要用兩個千斤頂,你要注意兩邊要調(diào)一樣高。
小忠點點頭,麻利地鉆進了車底,在里面敲敲打打好一陣子,在校緊最后一顆螺帽時,他發(fā)現(xiàn)有一只扳鉗忘了拿進來了,他在車下喊道,師傅,遞一只四號扳鉗給我。師傅沒有聽見,他又喊了一聲,師傅依舊沒有過來。
他爬出車底,看見師傅坐在鐵凳子上,手里拿著一臺水平儀,冒著虛汗,大口大口地喘氣,他喊道,師傅,你怎么了?
師傅虛弱地說,我沒事,就是胸口悶得慌。你把水平儀也帶進去,測下前懸架和后懸架的水平度,記著,前后兩處正負值不能超過30絲。
小忠從他軍綠色的書包里抽出一條干凈的毛巾給師傅擦了擦汗,他說你再等等我,我送你回家。一刻鐘后,當(dāng)小忠再次從車底爬出來時,他發(fā)現(xiàn)師傅已直挺挺地倒在黑漆漆的車間里,像一條忘了裝上的后梁。保修廠寂靜無比,幾只麻雀從滿是污水的洼地上驀地騰空飛起。
小忠沒有將他送回家,而是直接送去了縣人民醫(yī)院。
三
那個忙碌的晌午,母親正在小院里用干柴燒引一個煤球灶子,大蒲扇子扇出一團團黑壓壓的煙霧,一個個火星噼噼啪啪躥出火膛。他和十二歲的大弟去鄉(xiāng)公路拾煤渣,剛回來,八歲的小弟在門口的小池塘邊挖蚯蚓。車站工會主席何建國騎著自行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到了他家門口,他沒有注意到彎腰生火做飯的女主人,而是直接看到了比楊全勝高出一個頭的大兒子,他喊道,小楊,你阿爸暈過去了,送去醫(yī)院了,你們快去看下。
何建國說完這句話,突然想起了相似的情景。去年除夕工會會餐,食堂燒了平日里難見的大魚大肉,小忠父親一時貪杯,竟猝死了。有所不同的是,那天是傍晚,天已擦黑,他也是慌慌張張騎車到小忠家告之這一番話的。此刻,當(dāng)楊師傅一家四口人用四雙眼睛齊刷刷盯向他時,他才發(fā)覺自己原來并不受歡迎。
何建國走后,母親依舊扇著煤爐,火苗已經(jīng)躥出半尺高了,她勺上一錫壺的水放在爐口上,繼續(xù)搖著蒲扇子。剛才何建國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還沒有進入她的耳朵就被阻斷了。小弟在池塘邊將蚯蚓穿進一個魚鉤里,春水浸濕了他破了洞的鞋子,大弟將煤渣倒入廚房的角落里,出來的時候,整張臉蒙上了灰屑,只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
這一個晌午,平靜得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等錫壺中的水滋滋作響時,他走到母親跟前說,阿媽,我去。
母親這才抬起無限悲傷的臉,望著大兒子說,你阿爸會不會有事?
阿爸不會有事。
母親一個趄趔,癱軟在院子邊的枯木上,長長地嘆氣,說,你現(xiàn)在去吧,下午我?guī)Т蟮芎托〉苋タ茨惆?,有什么事你跟何建國說下。
平陽人民醫(yī)院。他踏進病房,父親正昏睡在白色病床上,臉像一張白紙,鼻子上插著氧氣管,手上打著點滴。醫(yī)生問,你是楊全勝的家屬嗎?
他望著床上的父親,忐忑不安地點點頭。
你母親沒有來?那好,小同志,你跟我到辦公室一下。醫(yī)生打量他一番說道。
一張人體解剖圖掛在辦公室的墻上,醫(yī)生指著兩片寬闊而殷紅的肺葉說道,你父親得了急性細菌性肺炎,從他咳血痰的情況看,他需要用大量青霉素藥劑消炎,但消炎藥在我們縣級醫(yī)院很短缺,每天供應(yīng)量不足15*10ml,分到你父親這里,也只有2*10ml。如果過了今晚,你父親的情況還不能穩(wěn)定下來,明天必須轉(zhuǎn)到溫州醫(yī)院去。
醫(yī)生的話在他耳朵里嗡嗡作響,這些話似乎不是對一個十九歲的少年講的,但是辦公室里并沒有其他人。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立在窗前,當(dāng)料峭的春風(fēng)像一條鞭子抽向他身體的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平陽汽車站八級鉗工,平日里只顧掄鐵錘、不茍言笑的父親楊全勝在這一天倒下了。
父親在那個晚上又咳出了幾口血,他讓兒子用方格子手帕包起來,說,豐兒,你阿爸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你阿媽是個女人,沒個主意,這個家要靠你撐下去。
第二天午后,父親最后望了望潮濕的鰲江水,終于坐上了汽車站派來的吉普車,經(jīng)過三個小時的顛簸,到了溫州醫(yī)院。那個傍晚,在灰蒙的天色里,微弱的鎢絲燈無力地閃爍著,他背起父親走進住院部,父親趴在他的背上,他的兩只手托緊了父親瘦骨嶙峋的雙腿。父親好沉呀,他背著他走在過道上時,撞撞跌跌,差點摔倒。許多年后,他憶起了父親那天在他身上的重量,明明才一百斤,為什么會讓他覺像一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后來有人告訴他,將去之人沒有辦法將自己牢牢懸掛在別人身上,失去重心的時候,會讓人覺得很沉,但是他想,這不是唯一的答案。
父親依舊咳血,方格子手帕已經(jīng)捂不干了,得用車間一個季度才發(fā)一次的用品——一條藍白相間的毛巾擦拭。鮮血殷紅,從父親的肺葉中每吐出一口,他的眼睛就要黯淡一些。父親越來越虛弱,春天的雨水越下越綿密,他像河床中的一根水草,隨時會被河流帶走。
第四天清晨,耳邊傳來了父親微弱的聲音,他迷迷糊糊聽見父親說,豐兒,我想吃饅頭。
我想吃兩個。父親繼續(xù)說。
阿爸,你等我,我這就去。他走出醫(yī)院時,發(fā)現(xiàn)晨光還很微弱,雨蒙蒙地飄浮在異鄉(xiāng)的天空上,他根來認不出東南西北的路,街上鮮有人走動,他只能踏著明明滅滅的路燈一路亂奔。
也不知道跑了多少條街,沒有找到一間早餐店。衣服已經(jīng)濕了,額頭上掛著水珠,后來他在一條街角聞到了騰騰熱氣的味道,面麥的香味讓他熱淚盈眶。他走進了這爿國營早餐店里,沖著揉著面團的女師傅喊道,我要兩個饅頭,我要兩個饅頭!
女師傅白了他一眼,放下面團,拍了拍手中的粉屑說道,兩個要四兩糧票!
我沒帶糧票。我阿爸有,你能賣給我嗎?
沒糧票?那啥也買不了,這是規(guī)矩。要吃叫你爸給!女師傅一轉(zhuǎn)身,繼續(xù)揉著面團。
我阿爸,病,病了,還吐,吐血了,他今天想吃,姨,求求你。他語無倫次地乞求道。
真是倒霉哩。唉,算了,賣給你,我貼你四兩,不過價格要雙倍了。女師傅搖搖頭,極不情愿地將兩個白糯糯的饅頭夾進他的布袋子里。
他將布袋子捂在里層的衛(wèi)生衣里,即刻,燙燙的饅頭像溫暖的電流遍布他的全身,他又精神了!阿爸,再等等,我就到了,他在心中默念道。春雨在回去的路上等他,雨稀稀地從瓦礫下拉出春風(fēng)的線條,風(fēng)彈開了雨絲,落向他稠密的黑發(fā)和灼痛的眼瞼。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人們似乎注意到了這個渾身濕透的少年,他奔跑的姿勢像一匹踉蹌的老馬。許多年后,他每每想到那個清晨,他都覺得這是上天刻意安排的。
他到醫(yī)院的時候,望了望墻上的鐘,時針剛好指向八點,他已經(jīng)出去兩個小時了。他突然有點懊悔,出去那么長時間,一定讓父親等壞了吧?他從懷里掏出饅頭,徑直走向病房,卻發(fā)現(xiàn)病床上沒有了父親。他推開一個個病房喊著,阿爸——
沒有人應(yīng)答他。一個醫(yī)生跑過來說,你出去不久,你父親的痰堵塞了氣管,沒有搶救過來。
他在搶救室里見到了父親,他還沒等到買來饅頭的兒子,就轉(zhuǎn)身去了另一個世界。他撫摸著父親謝頂?shù)纳杏杏鄿氐念^部,發(fā)現(xiàn)他面容平靜,眼角凝結(jié)著一粒淚珠,這滴淚珠并不是因為對于死亡的恐懼而流下,而是他無法抑制地對于春天的期盼。
父親走了。他想他應(yīng)該號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哭,他的母親和弟弟們還不知道這個消息,父親不是他一個人的,他該怎么向他們交代?醞釀好的眼淚還沒滾落下來,醫(yī)生就過來讓他在死亡證明上簽字,然后領(lǐng)著他走進辦公室,說還要給他父親單位打一個電話。分機轉(zhuǎn)撥到何建國那里,電話那頭,他沉默了一下,并沒有顯得多少驚訝和悲痛,只是說,我們知道了。
等到這位少年再次回到搶救室,父親已被推入了地下一層。這次,他們真正天人永隔了。冷風(fēng)從二樓的過道穿進地下一層,像一根縫紉針,連接著光明與幽暗的秘道,生和死也許只差幾十步的距離,但他始終沒有勇氣再向前踏一步。
四
一個十九歲的少年獨自在他鄉(xiāng)處理完父親的后事,第二日清晨,他搭乘了一輛去平陽的順風(fēng)大貨車。車子經(jīng)鰲江時,雨止天晴,他發(fā)現(xiàn),才短短幾日,堤岸兩側(cè)已垂柳翩翩,野草瘋長,春水依舊浩蕩,像他一般茫然沒有頭緒。他想,父親是不是就是這樣被河流帶走的?河流去向了哪里他并不清楚,但是如果他是一條魚就好了,他就能知道萬物所有的走向。而現(xiàn)在,他所希望的是這個行進的春天慢一些,再慢一些,讓他可以喘口氣,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敲開小院的門,其實他知道,這扇門從來沒有上過鎖,但他還是敲了。母親出來了,從她鐵青色的眼圈里可以看出,她大約已經(jīng)知道了。
一個人,你阿爸呢?母親問道。
他走進屋內(nèi),掏出兩個饅頭放在四方桌上,饅頭因為雨水的浸泡,掉下了糙糙的面皮,就像一個暮年垂垂的老婦,頂著亂蓬蓬的白發(fā)。
他說,這是阿爸想吃的饅頭。
母親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睛,想從他的眼睛中讀到更多消息。何建國的話還是令人不放心的,她想,必須問問兒子,但是兒子給了她更加確定的眼神。她的肩膀劇烈抖動著,她扶著墻坐到床邊,她感到房屋搖晃了起來,她的山塌了。
小弟的個子已超過桌子半個頭了,他盯著白面饅頭,咽著口水,那時,他還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么。屋子沉寂得可怕,他的手臂像蜿蜒的小蛇探過桌角,匍匐向桌面,就在他伸出黑黑手指的那一刻,大弟沖了上來,狠狠地扣住了他的手。小弟愣了一下,饑餓已在他全身發(fā)酵,他盯著饅頭,并沒有放棄。他換了另一只手,這一次,沒有半點猶豫和遲疑,抓起它就往嘴里塞,大弟在這個時候迅速在他頭上敲了一頓,小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小弟哭著,母親也哭了,大弟也跟著哭了起來。整個屋子里的哭聲如春水一般倒灌進來,母親的哭聲時高時低,纏綿哀怨,像斷了弦的二胡??蘩哿耍谎圻€立在跟前的大兒子,他已經(jīng)長得那么高了,在她混濁的淚眼里,她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當(dāng)何建國又一次出現(xiàn)在他家門前的小院里時,他的聲音洪亮,且略帶亢奮,他朝著黑洞洞的屋內(nèi)大聲喊道,小楊,明天你阿爸的追悼會你來參加一下。
小弟探出了腦袋,他木訥地聽著自行車遠去的鈴聲,鈴聲像一群春天的麻雀的叫聲,嘈雜地落滿了他們的院子。父親沒有了,父親在這個春天不見了。他狐疑地環(huán)望了四周,許多天里,他都在等待他回來抱抱他,但這一切似乎不太可能了。
小弟吸著鼻涕,現(xiàn)在的他需要一顆麥芽糖,但是再也沒有人想到他。
在那場追悼會上,作為老楊家的大兒子,他清楚地記得他帶回家三個東西。第一,他帶回了父親的骨灰盒;第二,他帶回來了工會給的撫恤金,一百二十元;第三,他頂了父親的職,成了平陽車站的一名汽修工。會后,父親的徒弟小忠陪他走回了家,路上小忠告訴他,去年,他的父親喝酒猝死了,他也是頂了父親的職才上班的。他還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不要怕,每個汽修工的兒子,天生就是掄大錘的料。
小忠走后,他曬著春陽,院子里開出了不知名的小花。他驚訝地發(fā)覺,父親離開后,陽光還是會出現(xiàn),花兒還是會綻放,日子還是可以一頁一頁地數(shù)下去。只是他知道,陽光和花朵不會像從前一樣了,但為什么不一樣,他不愿再多想下去,因為那時他并不清楚命運是什么東西。當(dāng)他再次來到江邊時,他大哭了一場,他第一次思考了命運,他覺得命運這個東西吧,就是鰲江奔流的水,讓人茫然無措,卻能生生不息。
五
母親在那一天梳好了光光的發(fā)髻,就像所有沉默隱忍的寡婦一樣,穿上靛青色的麻布連襟罩衣,左臂上纏著黑色的布條,蠟黃的臉,如一根瘦弱的白燭,點燃著絕望和掙扎。白燭燃起的那一天起,母親再也沒有笑過。
母親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顯得分外忙碌。她垂著頭,沒日沒夜地勞作著。她將父親肥大的油漬斑斑的工作服刷洗了一番,把袖口和褲腳加長,改成了大兒子上班的第一件衣裳。持續(xù)明媚的春光,母親又將父親柜子里的衣裳全倒出來翻曬,青色的衛(wèi)生上衣直接給大弟穿了,他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再過兩三年,大約就合身了。而衛(wèi)生褲則從膝蓋處裁成兩截,到細簍里找出碎布拼拼湊湊,給小弟做成了兩條秋褲。這樣,大弟和小弟分別有了新衣。父親的黑棉襖破了洞,跑出了許多棉花絮子,母親抽出了一團一團的棉花,鋪在板凳上面,她盤算著,要給大兒子做一件新襖,他是家里唯一會掙錢的人,冬天來臨的時刻,決不能穿得太寒磣了。
三月,父親的衣服在院子的整個上空散發(fā)著汽油溫暖的芬芳,從這一刻起,他愛上了這個味道。他穿著他的衣服,成了平陽汽車站保修廠的小楊師傅,光榮的國營工廠的職工。他和他的父親一樣,話不多,但人勤腦快,很快就掌握了技術(shù)要領(lǐng)。他們想問題時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會將雙手耷拉在背后,然后踱步著小小的外八字,左右晃動著腦袋,像是個絞盡腦汁的教書匠。他越來越像他的父親。他想,一個人但凡被標(biāo)記了某某人的姓氏之后,他多少會有些這家主人的生氣。這是他在許多年后想到的,他想明白這個道理時,已不再年輕,他謝頂了,需要跟父親一樣戴上一頂帽子。他也用不了頭梳了,但枕巾上永遠是油膩膩的。
他在保修廠上班后,飯量開始大得驚人。有一次晚飯,大弟指著他向母親告狀,大哥大嘴巴,已經(jīng)吃了三碗稀米糊了。母親將大弟訓(xùn)斥了一頓,一家人只有你大哥賺錢,不吃飽,有力氣干活嗎?
他放下了碗筷,開始意識到自己多吃了,母親和弟弟們就會吃得少,他難過地漲紅了臉。
母親在第二天早上告訴他,一家人每月僅靠他上班發(fā)的四十斤糧票,遠遠不夠用,撫恤金也已經(jīng)花得差不多了。她想帶兩個弟弟回贛東老家灰山底生活。
阿媽,一年學(xué)徒工快得很,我和站長說了,晚上給客車座位做皮套,一個月有十塊錢呢。他勸說母親。
我到農(nóng)村,隨便挖個地都能種個蘿卜白菜,不像在城里,一個月的工資換不到一擔(dān)蘿卜?,F(xiàn)在你大弟能幫我了,不會很辛苦。母親信心滿滿地說道。
母親還說,到了鄉(xiāng)下,你弟弟就不用拾煤了,灰山底有兩個大煤山,我聽你阿爸說過,那灰禿禿的山頭一鐵鎬下去,就能鍬出一車子煤。到時咱們將灶膛里燒得旺旺的,菜不用油,照例炒得好吃哩。
阿媽,你好多年沒回灰山底了,現(xiàn)在帶著弟弟們?nèi)?,不說二叔小叔能照顧咱們,不欺負咱孤兒寡母就行了!
母親的計劃擱淺后,秋天已漸漸來臨,院子里又要開始曬臭魚干了。母親的性情大變,每天很早起床,提著竹簍去江邊拾小魚,過了晌午才回家,可回到家時,依然是個空簍。小弟餓得雙眼冒星,不斷去廚房勺水喝,喝了吐,吐了喝,將自己弄得臟兮兮的像個乞丐。母親當(dāng)作沒看見,將簍子扔在水缸邊,坐在小木凳上,一言不發(fā),呆呆的像個木樁。
母親其實沒有去江邊。這一路上,但凡有一個熟人和她打招呼:“楊師母,到哪兒去?”她都會跟人家說上半天不肯離去,別人沒空兒聽下去,她會坐在路邊的石頭上自言自語。后來,鄰居們跟他說,你阿媽出去總跟人講,我的命真苦呀,四十三歲,男人就死了,還有兩個半大的孩子沒拉扯大,這日子沒法過了,我還是隨他去吧!
那些天的夜里,母親連續(xù)做著噩夢,兩個弟弟還小,睡得死,唯有他聽得真切。母親在漆黑的屋里,含糊地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那是充滿絕望又真切的聲音,像是船櫓拍打著波浪發(fā)出的嗚咽聲,有時又凄厲地如山中被野獸奪走的家禽。
母親病了。據(jù)說好治也難治,說難治也好治,只需在江面上喊她名字就好了,但喊的時候是不能被別人看見的。
凌晨四點的江面起了薄薄的霧氣,繁星隱去,天空幽蘭,透著星點的亮光,輪船的汽笛聲在蒸汽機里醞釀著綿長的聲音。他偷偷扒開沉沉的夜色,垂下身子對著涌動的江水,小心翼翼地喊出了一句話,“毛——羽——仙,回家嘍!”江水晃蕩了一下,踏出一片白浪,轉(zhuǎn)身躍向了東海。青螺收緊厴殼,滾落進了水底,寄居蟹夾緊了鉗子,冒著一連串的泡泡,秋刀魚跳上了水面,閃著銀色的刀影。他壯了壯膽,再次喊道,“毛——羽——仙,回家嘍!”河水翻滾著,像鍋里燒開的沸水,冒著騰騰的熱氣。他覺得這還不夠,他呼哧呼哧,醞釀氣息,氣流從腹腔到肺部,抵達氣管,終于,他大聲喊出了兩個人的名字:“楊全勝——毛羽仙——”鰲江空無一人,天幕上突然劃過一道流星,黎明的微光親撫著江面,層層光束溫柔地將他包裹。他全身戰(zhàn)栗,熱淚盈眶。
“嗚——”汽笛聲響了,最早一輪駛向東海捕魚的船只起航了。
他飛快地往家趕,還沒踏進小院,遠遠地就聽見一個女人呵斥孩子的聲音。小弟尿床了!
母親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抱出一床棉被往竹竿上翻曬,棉絮上面有一攤攤黃黃的污漬,那是小弟的杰作。小弟赤裸著身子,蹲在門口,噙著淚一聲不吭。
他喚小弟進屋,要凍感冒的。
母親兇道,給我就這么站著!不長點記性,我打你一百次有什么用?
小院的炊煙又重新升起。母親在那個清晨又活過來了。她似乎突然記起了許多事情沒有做,她洗衣做飯、曬小魚干,間或揍揍小弟。父親的骨灰盒被藏在檀木箱子里,關(guān)于他的一切就像砧板上的一把刀,一刀下去,就將所有有關(guān)現(xiàn)在和過去的東西一分為二了。
考慮到楊全勝家的實際困難,汽車站做皮套的活兒很快接下來了,他到隔壁手套廠借了一臺老舊的蝴蝶牌縫紉機,母親做樣裁剪,他則學(xué)會了踏縫紉機。夜深了,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下,噔噔噔的腳踏聲一直響到凌晨。
時間忽然轉(zhuǎn)到一九六二年的冬天,母親真正下定了決心帶兩個弟弟回贛東老家生活,實現(xiàn)她種蘿卜種一籮筐的夢想。灰山底,是母親在這個世間最后的退步場,也正是因為母親執(zhí)意回到灰山底,在那片更加貧瘠的土地上生存,使他在往后的幾十年里顛沛流離,不停地搬家,每一次搬家,都是為了能找到離她最近的地方。
平陽,溫州,泰順,江山。一九八一年,他帶著妻兒,還有他的一張三等功嘉獎令及三張先進工作者獎狀,輾轉(zhuǎn)來到浙西小鎮(zhèn)江山賀村,以一個異鄉(xiāng)人的角色出現(xiàn)在這里?;疑降捉阱氤?,只距三十公里。這時,他已是不惑之年,但他卻覺得那般心滿意足,他的人生從此不用漂泊。
六
日光白晃晃地刺向他的眼睛,他聽見身邊異常嘈雜。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妻子就在身邊,妻子責(zé)備他說,你又失禁了,前列腺手術(shù)白做了。他摸了摸身下的床單,瞬時明白了。他想翻身,捂住該死的褲子,可是他一點都不能動彈。在老妻面前,他其實已經(jīng)不需要維護什么尊嚴。
他瞟向窗臺,窗子完好無損,墻上的鬧鐘響了,時針剛好指向八點。
兩周前,他又中風(fēng)摔倒了,髖關(guān)節(jié)斷裂,尾骨斷裂。手術(shù)臺上,他清晰地聽見醫(yī)生用電鉆、錘子和銼刀,將一枚鋼針用螺釘給他敲上,他之所以能那么真切地感受到,是因為他沒有被全身麻醉。憑著多年的修車經(jīng)驗,他能準確地判斷出工具的型號,2.3P的不銹八角錘,M4.5鈦合金螺釘,300mm長空心鋼針,這和他修理一臺精密的發(fā)動機沒什么區(qū)別。而現(xiàn)在的他是一輛老破車了,發(fā)動機熄火,剎車失靈,前梁、后梁彎曲,四個輪胎磨破,潤滑液枯竭,最重要的,每一個螺釘都長銹了,所有的部件都打不開了,再過不了多久就該報廢了。
是的,他已經(jīng)老得一塌糊涂。但他不再害怕,他遠遠活過了父親的年齡,還有母親的年齡。在他的房間,他被幸福包圍,床下藏著數(shù)年的菜籽油,桌子上擱著密密麻麻的雞蛋,雖然他吃得很少,但他覺得,只有充足的食物才讓他心安。
他想動彈一下雙腳,但雙腳只有大腳趾可以轉(zhuǎn)動,他忽然想起剛剛在滔滔江水中,他是一尾魚,長出了尾鰭,生出了鱗片,他的身姿是多么靈活。還有,他還在船舷中見到了他。
老妻過來給他換上干的床單,他忍著劇痛,挺直身子往上抬,讓她將舊床單抽出。他說,水,水,水。
還要喝水?喝了拉,拉了喝,你是想累死我不成?
他見她沒理,自言自語道,今天是幾號?五號是驚蟄日。
未幾,春雷沉悶地撞擊著窗戶,雨突然嘩嘩而下,他感到莫名興奮,他身上的每塊骨頭都流遍了微弱的電流,雨越大,他越躁動不安。
此刻,遙遠的鰲江水正穿越過無數(shù)條河流,一路向西,向他翻滾而來。遼闊的水域,腥甜依舊。
他在等待自己化作一條魚。
作者簡介:楊小玲,系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滇池》《江南》《小小說選刊》《浙江作家》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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