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靜
十年前,一個平淡無奇的下午,攝影師好友電話問我有沒有興趣和他一起去拍片。那年頭生意好做,時常有客戶甩出訂單來,搭景拍攝新品,或是室內設計完工,也需要高質量的案例記錄。攝影師和雜志編輯互為經紀人和合作伙伴,每天都忙得很。攝影師說電話里一兩句說不清楚,只曉得是去東風飯店,具體的見面再說。
東風飯店,具體門牌號是中山東一路2號,后來大家習慣叫它外灘2 號。一棟英式新古典主義的建筑,1910年建成,巴洛克的雕花,愛奧尼式立柱,兩座對稱的塔樓很傲嬌地對視著黃浦江的日出日落。這里曾經是上海總會,里面有遠東最長的吧臺,長110英寸(約33.528m),如果對數(shù)字沒什么概念的話,我來翻譯一下,普通住宅每層樓高3米左右,這個吧臺豎起來相當于10層樓高。想象一下一百多年前,這里每晚坐滿各色名流,那些羅曼蒂克,生意勾兌,就這么明晃晃地擺在臺面上,上海從來就是這么活色生香,浮夸而又真實。
可惜這個吧臺一度被拆除,讓位給了肯德基,90 年代炸雞漢堡剛進上海,第一家分店就落在這,報紙新聞的頭版頭條全是它。熱鬧不過十年,突然有一天東風飯店關門了,肯德基的招牌掛在那好久,都沒摘掉,可那鐵柵欄一直攔著,還掛上了一把老式銅鎖。
就這樣,我和攝影師趕到拍攝地,聯(lián)系人只在電話里囑咐了幾句,中心思想就是全方位無死角地記錄下就行,沒什么特別要求。保安把鏈條鎖打開,大門很沉,推起來吱吱嘎嘎作響。空置太久,哪哪都落得一層灰,散發(fā)著老房子特有的霉味。攝影師把燈光布好,照亮那個長而空的大堂,穹頂除了雕花已經分不清什么顏色,但看著還是十分精致。邊按快門,邊和保安聊天。他說前陣有人來看場地,說是要來拍電影,聽說那個導演很厲害,是個戴墨鏡的男人,老兇的,整天板著面孔。
那一瞬間,我和攝影師明白了,那個電影應該叫《2046》,那個戴墨鏡的男人,應該叫王家衛(wèi)。大半天功夫,我們把東風飯店一樓的角角落落都拍了遍,大中小景,三套齊全。臨走的時候看見門口堆著些馬賽克花磚和兩個玻璃壁燈,很老很美,說是要處理掉。攝影師給了保安兩包硬殼中華,讓他幫忙看好,第二天我們來取??墒堑诙?,保安說公家派人來收走了,至于那紅中華自然一字不提。
兩年后《2046》在上海開發(fā)布會,邀請媒體去探班,地點就在東風飯店。又過了很多年《2046》終于上映了,我很仔細地盯著大屏幕辨認,可惜一閃而過的鏡頭里,東風飯店的影子也就這么晃了過去。
王家衛(wèi)的電影里,時常把老上海作為背景,很經典又很虛無。就和這座城一樣,摩登與懷舊,一直就這么糾纏在一起。一百多年前的上海,將各種裝飾風格糅搓在一起,形成了自己特有的樣子。我們將它叫做上海DECO,它是ARTDECO,但又不只是ARTDECO,它更精致,又更市井。那時候霞飛路的商鋪從外立面到櫥窗陳列都是西洋的味道,上海人家的廚房里時常飄出咖啡的香氣,摩卡壺上的玻璃珠如音符一樣跳動著。上海DECO成了一種生活方式,灑落在上海人家的日常里,它像年末甜品里的肉桂粉,哪怕只加了一點也會散發(fā)出節(jié)日的味道。
上海DECO 最有代表性的是那些老家具。它們和傳統(tǒng)的中式家具不同,但又不完全是舶來品的樣子,皮沙發(fā)上打滿銅鉚釘,扶手卻會配著中式雕花,它們曾經和樟木箱子,手搖電話共存一室,平安無事地相處了很多年。斗轉星移如今又和簡約風、美式風混搭在一起,繼續(xù)述說著歲月靜好的故事。
上海歷史博物館展廳里有組上海老家具,一對紅色單人皮沙發(fā),配鼓凳式樣的茶幾,一旁擺著張梳妝臺,不對稱造型的弧面上嵌著面玻璃鏡,看起來倒是十分現(xiàn)代。這組家具作為文物陳列在那,用來展示30年代上海人家的生活場景。家具的捐贈人是藝術家丁乙。丁老師除了愛畫十字,出了名的愛收藏上海老家具,曾經在莫干山路的M50里有一個凹凸庫,作為展廳。樓上樓下兩層,東西多到要疊著放才行。詢問博物館的工作人員為什么單選了這套,看似很平常的款式,答案竟然是因為陳列面積小,只有它們放得下。
確實,上海DECO是一個大命題,大到連博物館都無法容下。好在這個城市有足夠的空間和時間來承載它,讓它篤悠悠地恣意嫵媚。
又是一個十年,王家衛(wèi)的《繁花》終于出了預告片。劇中的阿寶在92年的上海紅塵中翻滾,他出入黃河路的餐廳,穿三件套的西裝,用水晶杯喝著有年份的威士忌。他回憶著和女友爬到石庫門的屋頂上,身后是東正教堂的洋蔥頭圓頂,白色的,如同海豚的背。
92年,那年東風飯店里的快餐店剛開沒兩年,在《2046》上映后,那里成了華爾道夫酒店。大堂里保留著最早的電梯,拉上鐵門后,它會緩慢上升下降,大廳里的水晶燈在身邊搖曳。
阿寶不再回看的那個東正教堂里開了家詩歌書店,頂天立地的書架通到穹頂?!翱刺焐系脑疲吹厣系臉洹背闪宋乃嚽嗄甑闹苣┐蚩▌俚?。
喜歡上海的王導,選了和平飯店做《繁花》的拍攝地,又是外灘,又是ARTDECO風,只是不知道最后能保留多少。不過已經不重要,在他的鏡頭里不管2046或是1991的上海都是霓虹燈閃爍,1930年的上海成了電影永久的樣本。
那一年和平飯店剛投入使用,還叫沙遜大廈,墨綠色的金字塔屋頂又成了它的標志。沙遜將家族族徽作為屋頂?shù)闹行难b飾,他要在上海的“繁花”里打下烙印,設計師幫他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