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洋洋

曾勇

“上車了，上車了，去冬瓜棚買菜的上車了！”上午九點半左右，一輛半新的中巴車停在了廠生活區(qū)門口，隨即一陣清亮的吆喝聲響起。吆喝人們上車的是退休職工吳秀英，開車的是她兒子郝有福。郝有福在冬瓜棚大街那邊開了個有福菜店，生意還不錯。

聽到吳秀英的吆喝，看棋的牛師傅伸手將棋盤攪亂：“走了走了，別下了！”硬生生把棋局拆了個干凈；馬大姐也不拖拉，連廣場舞也不跳了，帶著一眾姐妹走向中巴車。

退休之后的生活，與上班時的狀態(tài)大有不同。上班時一切聽領(lǐng)導(dǎo)安排，退休后“領(lǐng)導(dǎo)”變了：男人堆里，“頭頭”當(dāng)屬本廠象棋冠軍、鉗工牛師傅；女職工中，數(shù)舞技最高、經(jīng)常在隊伍前面領(lǐng)舞的化驗員馬大姐最有號召力。

這些退休職工坐中巴車去有福菜店買菜已經(jīng)有段日子了。

從前，大家買菜都是去附近的秀水超市或是生活區(qū)后面的沿河菜市場，最開始去有福菜店買菜的，多半是看吳秀英的面子；后來看她兒子店里葷菜、素菜樣樣齊全，價格也實惠，慢慢人就多了，反正上哪兒買都是買，何況人家還車接車送。

中巴載著滿車的男女老少，匯入滾滾車流，駛過秀水街，拐入冬瓜棚大道，再往前往行駛百來米，便來到了街道右側(cè)的有福菜店。

隨著車門打開，乘客們大呼小叫地進店選購。

過不多久，便陸續(xù)有人走出來。門口凌亂地擺著幾張顏色不一的塑料凳，墻根下還有兩臺“喜洋洋”電玩車。

大家或坐或站，東拉西扯地閑聊，帶孩子來的老人照看自家孫兒或是外孫玩“喜洋洋”：投進去一個一元硬幣，它就“唱著”兒歌前后左右地?fù)u擺一陣?！败嚒鄙俸⒆佣啵托枰抨?。

說話間輪到了馬大姐外孫女坐“喜洋洋”，孰料牛師傅那調(diào)皮孫子賴著不肯離開，氣得馬大姐外孫女哭著找姥姥幫忙。

接著牛師傅孫子又因爺爺將他強行抱下車委屈得直哭。

看著眼前這場景，大人們忽然扯出了一個新話題，說來吳秀英兒子店里買菜，粗算沒有多花錢，其實增加了開銷，蹊蹺就出在這“喜洋洋”上！

這話說過，大家就一齊在心里算起了賬，隨即有人嚷嚷著開腔：“嘿，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我家孫子來這兒，每回至少要玩兩次‘喜洋洋，以兩天買一次菜計算，一個月差不多消費了三十塊！”

“我也沒少花?！迸煾狄菜氵^賬來，“我孫子每月坐這電玩車用去的錢，四十塊都擋不??！”

馬大姐說：“我家外孫女坐得少些，但一個月下來，估計也得二十來塊?！?/p>

就這樣，眾人七嘴八舌聊起了自家孩子坐“喜洋洋”的花費，直至吳秀英從店里走出來，招呼大家上車回家，大家這才慌忙收住嘴……

第二天，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大家續(xù)上昨天的話題，又議論起有福菜店門前的“喜洋洋”。

吳秀英不在場，大家無所顧忌，有人怨自己笨，來來回回坐這么多趟車，愣是拖到現(xiàn)在才看出人家的門道來；有人說有福奸，天天開車接、送大家買菜，看似讓人沾光，實則為自己謀利；還有人感嘆人心不古；好好的一個吳秀英，先前上班時本本分分的，從不算計人，現(xiàn)如今為幫兒子做生意，竟也學(xué)會了玩心機！

馬大姐正在一邊壓著腰做跳舞前的準(zhǔn)備活動，這時聽了大家的話，向來快言快語的她便亮開嗓音插話：“按說也不是舍不得這幾個硬幣，咱們國企退休職工雖然養(yǎng)老金不高，但這點錢還是出得起的，咱們心里不爽，主要是不喜歡這種生意人的算計和做派！”

這話說過，眾人便一齊附和：“就是就是，說起來也是幾十年的老同事了，吳秀英不該這么算計咱們！”

牛師傅本是個不愛說閑話的人，聽大家這么一說，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但他懶得說，只揚著手招呼在場的男人們：“走走走，下棋去！”

行走間見有人還在嘟囔著議論吳秀英母子以及他們那“喜洋洋”電玩車，牛師傅又說：“還扯這些干啥呀，以后別去有福菜店買菜就是！”

這天上午，去有福菜店買菜的人立馬少了好多。

之后的日子里，郝有福中巴車接到的客人日漸減少，發(fā)展到后來，坐中巴車前往冬瓜棚那邊買菜的只有寥寥數(shù)人，大家任吳秀英如何吆喝，下棋的照舊下棋，跳舞的繼續(xù)跳舞，有的人干脆拉下臉，當(dāng)著吳秀英的面，一手拖拉桿車，一手牽著孩子，自顧自去往馬路斜對面的秀水超市或是生活區(qū)后面的沿河菜市場買菜去。

吳秀英顯然還蒙在鼓里，急巴巴沖人家嚷：“哎，哎，你們這是去哪兒？上車到冬瓜棚買菜去呀！”

“雙腿長在屁股下，愿意去哪就去哪，你管人家那么多干啥？”馬大姐見狀忍不住嗆她，見吳秀英滿臉迷惑地望著自己，又說：“秀英啊，都說你為人忠厚，想不到如今你幫兒子做生意，也學(xué)得精明起來了啊……”

一席話說得吳秀英呆愣愣站在原地，半天沒作聲。

第二天上午，中巴車一反常態(tài)沒來生活區(qū)門口接客買菜。

接下來一連過去三天，中巴車還是沒來。

望著過往郝有福泊車的那塊空空的水泥地，大家這時不免有些自責(zé)，說起來他們不過是多賺了幾個硬幣，再說小孩子也都愛坐那“喜洋洋”，作為多年的老同事，犯得上那樣對人家嗎？

馬大姐這時也很后悔，怪自己那天把話說過了頭。她找牛師傅商量，派人去有福菜店打探情況。

沒料想等到消息打探過來，大家心里越是不安，原來吳秀英住進了城北醫(yī)院的心腦血管科！

大家都后悔之前的行為，最后決定由牛師傅和馬大姐先買好慰問品，下午兩點一同前往城北醫(yī)院看望吳秀英去。

結(jié)果到了醫(yī)院，護士告訴他們根本就沒有叫吳秀英的患者。

偏偏這么巧，吳秀英從護士站隔壁病房走了出來，大家這才知道，她在醫(yī)院是為了照顧?quán)従雍恪?/p>

大家干脆拿著慰問品去看胡姐，胡姐是連聲道謝，接著淚水漣漣地跟大家說開了：“我命苦啊，男人走得早，留下個傻乎乎的兒子；這些年多虧秀英幫襯，我們這孤兒寡母才活到今天。遠(yuǎn)的不說，就說今年年初，秀英見我們娘兒倆雖然一直吃著政府的低保，但生活還是比較困難，就出主意叫我買了兩臺‘喜洋洋，還是她墊錢買的，就擺在她兒子的店門口，賺的錢全歸我們……”

胡姐這番話，讓病房里好一陣寂靜。這時候，來換藥的護士進了病房，眾人這才回過神來，紛紛跟吳秀英搭腔，叫她通知有福，明天一定要恢復(fù)通車，接大家去冬瓜棚買菜。

見吳秀英面露猶豫，馬大姐急火火嚷開了：“哎呀，你不就是擔(dān)心店里忙不過來嗎，咱這么多人，還愁幫不了你這個忙！”

第二天上午，大家早早就相互吆喝著收了“工”，然后抱孫子的抱孫子，牽外孫的牽外孫，一齊匯合在廠生活區(qū)門口，等著郝有福的中巴車。

明媚的陽光下，滿是大人們爽朗的說笑聲和孩子們歡快的喊叫聲，那光景就像過節(jié)一樣，十分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