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玉扳指

萬嫂男人余大民血管里長瘤子，要動大手術才能保命，醫(yī)院讓萬嫂盡快湊齊三十萬元的手術費用。遲了，再多的錢恐怕也無用。

萬嫂走投無路之下，想到了婆婆臨終前交給她的一只玉扳指。玉扳指又叫玉韘（音同射），本意是拉弓射箭時扣弦用的一種工具，是套在拇指上，以保護射手拇指不被弓弦勒傷的專用器物。后來引申為能夠決斷事務，具有身份和能力的象征。據(jù)婆婆交代，這只玉扳指來自清代皇宮，是余家祖?zhèn)髦畬?，余家十幾代人再窮再苦，也沒有將其變賣，一直往下傳，已有兩百五十多年的歷史。萬嫂被余家這種精神所感動，但心靈單純的她卻想：救人勝救火，再怎么寶貝，沒有人的生命寶貝。

萬嫂安頓好余大民后，便往家里趕。

夜幕已拉開，萬嫂邊走邊想，要出手玉扳指，得找熟人打聽打聽，以防遇上騙子，上當事小，救不了男人的命事大。想著想著，想到曾聽娘家弟媳婦說過，她有一個在市里的表哥是搞收藏的，對古董很在行。忙把電話打給弟媳婦，一說明意思，弟媳婦知道事情緊急，滿口答應馬上聯(lián)系。

還是親戚好辦事，第二天一早，村子里的炊煙剛停，萬嫂弟媳婦作向導，跟著她表哥趙強同坐一輛小轎車，風塵仆仆地趕來了。一入座，萬嫂就捧出一個紅漆小木盒請趙強看貨。趙強打開紅漆盒，拿出玉扳指，用放大鏡仔仔細細看了半天，然后輕輕放下玉扳指和放大鏡，抬頭問萬嫂：“表姐，你想賣多少錢？”

萬嫂不懂古董行情，但她看過許多遍尋寶節(jié)目，暗暗思索了會兒，回答說：“表哥，這只玉扳指是從皇宮里流出來的，光余家就傳了好幾百年，最少也值三四十萬吧？”萬嫂這樣說，一是試探對方能出多少錢，二是如果能賣夠住院費用，就不枉把傳家寶變賣了。

“親戚面前不說假話，是皇宮里的東西不假?！壁w強笑了笑，拿起萬嫂遞上來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聲音變得嚴肅起來，聲調也提高了不少：“但是，它是清朝時期的，沒有好幾百年，最多一兩百年的樣子，沒有特別處，沒有什么藝術價值，而且是個小物件，在市場上也是個冷門，很難出手?！壁w強邊說邊看著萬嫂，萬嫂的表情很有些不自然。

略停了停，趙強接著說：“表姐，我不騙你，作為親戚，又為了給表姐夫治病，我也不跟你討價還價，俗話說得好，若要發(fā)，不離八，給你八萬，你看怎么樣？”

趙強的話，萬嫂不是不相信，這么個小東西，如果讓她花八百塊錢，她也舍不得。但此時此刻，她指望這個小東西救命，聽趙強這么一說，不由大失所望，眼淚也“刷”地流了出來，囁嚅著說：“我，我再看看，再看看……”

“大姐，”這時，一旁的弟媳婦開口道，“一個小扳指能賣八萬塊，我看也只有我表哥能出這個價了。”

趙強淡淡一笑，顯得很通情達理，接過話說：“大姐這樣做也好，要是遇上比我這個價更高的買主，大姐就賣了吧。要是賣不出去，再找我，我還是這個價，一來大姐是要錢給大姐夫治病，二來我們又沾親帶故。如果遇上別人，我最多給個五萬?！毖援?，起身告辭。弟媳婦也隨之與萬嫂打個招呼，與趙強一起走了。

萬般無奈，眼見扳指賣不了多少錢，萬嫂只好上男人的建筑工地找項目經(jīng)理借錢應急，項目經(jīng)理敬重余大民的為人，讓會計安排了一萬塊錢。萬嫂拿著錢，找主治醫(yī)生說好話，主治醫(yī)生為了救人，答應打開醫(yī)院綠色通道，先安排病人手術。萬嫂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笑容。

次日，萬嫂從醫(yī)院回家，一進村子，就看見一個六十歲左右，戴著眼鏡，穿著整潔，像是教書先生的老人在自家門口轉悠。一問，果然是一位教歷史課的退休老師。他對萬嫂笑了笑，自報家門說：“我姓江，是收藏愛好者，聽朋友說嫂子有一只玉扳指要出手，這就找上門了?！?/p>

“稀客，稀客。”萬嫂喜出望外，連忙打開門，熱情地請江老師進屋。江老師打量了一眼客廳擺設，進門左邊靠墻處一般，知道萬嫂不是富裕人家。一入座，萬嫂就拿出玉扳指讓他過目。江老師拿起扳指，放在眼鏡前看了又看，嘴里喃喃說道：“好東西！是個好東西！”

萬嫂見他如此喜歡，就說：“江老師，既然您看出它是好東西，又這么喜愛，就買了吧？”

江老師放下扳指，用手推了推下滑的眼鏡，頭也沒抬地回答：“東西確實是真東西，但顏色、純度差了些……”

萬嫂向來喜歡直來直去，不愛拐彎抹角，于是打斷話，說：“江老師，您說的我也聽不懂，就直接開個價吧！只要價錢合理，這玉扳指就是您的了啊！”

“嘿嘿，我也只是自己收藏，把玩把玩而已，你如果真的想賣，我給你五萬，現(xiàn)在行情也就這個樣子?！苯蠋煶烈髦f。

本來心里熱著的萬嫂，頓時有如在冬天突然被潑了盆冷水，涼透了。她雙手捧著玉扳指，不禁悲從中來，兩只眼角流著淚水。江老師一看她這模樣，知道她舍不得賣，就說：“東西真是好東西，但貴了我也拿不出來，再說，買了也不劃算?！蓖Ａ似?，又顯得大仁大義地說：“我同情你的遭遇，知道你等著錢急用，要不這樣，我?guī)湍愦蚵牬蚵?，如有愿出大價錢的，我立馬告訴你?！?/p>

萬嫂抹著淚說：“謝謝！”單凈的她，將這位買賣不成，但依然熱情的江老師送了好遠好遠。

醫(yī)院很快給余大民安排了手術，同時，為了以防萬一，他們還請來了有合作的省城大醫(yī)院里的專家做主刀，經(jīng)過約五個小時的細心手術，一舉成功。萬嫂心里總算有些安慰。盡管她醫(yī)院、家里來回奔忙，但比前些日子開朗了許多。唯一讓她憂愁的是，這段時間，一直不見有人上門來看寶物。就在她心灰意冷，感覺指望不上出售寶物交住院醫(yī)療費之時，又來了一個四十五六歲的中年男子，萬嫂懷著最后一線希望，雙手顫抖著把玉扳指捧了出來，中年人拿在手里，并沒有像前兩位那樣看得仔細，隨便瞄了瞄，也沒說什么。

心怦怦跳的萬嫂忍不住問道：“老板，怎么樣？您買嗎？”

中年人依舊無言，伸出三根手指頭，對萬嫂晃了晃。

萬嫂一見，希望的火苗徹底熄滅了。連連回答：“不賣，三萬不賣。”

中年人似有些不甘心，這才開口說話：“三萬五，再多我也不買了。”

萬嫂如實相告：“八萬我都沒賣。”

“什么？八萬你都沒賣？傻呀！三萬五，多一分，我不要了?！敝心耆瞬瓒紱]喝一口，話音未落，起身就走，像是害怕萬嫂要賴著他買似的。

人說住院是花錢如流水。這不，主治醫(yī)師和護士紛紛向萬嫂催款，說他們醫(yī)院已做到仁至義盡，十來萬還不夠手術費的一小半，讓萬嫂趕緊想辦法。

萬嫂想，院方確實幫了忙，不能再拖欠了，只得狠下心來賤賣玉扳指。她厚著臉皮打電話求弟媳婦，讓她再聯(lián)系聯(lián)系她娘家表哥趙強。弟媳婦埋怨了幾句后，告訴了她趙強的手機號碼，讓萬嫂自己去哀求。萬嫂顧不了許多，親自把電話打了過去，不想趙強現(xiàn)在很忙，來不了，不過，他答應先把錢打過來。趙強還說，既然等著錢用，又是親戚，他就先打八萬三千元給萬嫂，多出的三千算是他的一點心意。萬嫂見趙強如此慷慨，不僅比別人出的價高，還在前幾天的價上加了三千，感激萬分，哽咽著連聲道謝。

萬嫂報了個銀行卡號，趙強說話算數(shù)，當天，八萬三千元就一分不少地到了賬。兩天后，趙強才開車把玉扳指取走。

萬嫂去住院部交錢，會計提醒萬嫂說，你先后三次共交了二十一萬五千元，按預算，還得交八到九萬元，要盡快想辦法交齊。該想的辦法和不該想的辦法，萬嫂已經(jīng)都想了，還要這么多錢，怎么辦？這可愁壞了萬嫂。

醫(yī)院距離萬嫂家不算太遠，個把小時就可到達。萬嫂喂了雞，鎖好門，提著幾件替換衣服往醫(yī)院走去。也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萬嫂在途中不幸遭遇了車禍，不過還算幸運，沒什么大礙，只是一只手骨折了。這事如果落在別人身上，又在這個急于用錢之時，一定不會輕饒肇事司機，可萬嫂聽說那司機的家況也不好，不忍心讓他出一大筆錢，反而說怪自己為給男人籌錢治病而心不在焉，導致沒防備有車迎面而來。那司機見萬嫂如此通情達理，非常感動，除主動給了些醫(yī)藥費外，還請了一位拍客，把萬嫂的情況發(fā)在了網(wǎng)上，引起了廣大網(wǎng)友的關注。接著，便有網(wǎng)友去醫(yī)院看望萬嫂夫婦，并捐了款。在社會大家庭的幫助下，不到十來天，就有七八萬善款打到了萬嫂的賬上。真應了一句古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萬嫂喜極而泣，連呼肇事司機為大貴人。

醫(yī)院里的醫(yī)生也非常盡職盡責，一個月后，萬嫂夫妻雙雙康復出院。

也真難為了萬嫂，這期間，為了女兒考研不至分心，她沒有告訴女兒實情。一晃，又是幾個月過去，這天，女兒余靚雪帶著一個帥氣的男同學回家了，他叫夏陽，廣東江門人，父親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他的分公司開到了鄂東。

女兒見父親比以前瘦了許多，就問父親怎么回事，直到這時，她才知道家里所發(fā)生的事情，含著眼淚責怪家里瞞著她。但她更知道，這是父母對她無私的愛，她激動又心疼地抱著父親和母親哭了……

萬嫂抹干眼淚，告訴女兒說，她雖然遇到了車禍，但還是要感謝肇事司機，如果沒有肇事司機請拍客把他們的遭遇發(fā)到網(wǎng)上，就沒有廣大網(wǎng)友的捐款，沒有捐款，你爸爸的住院費就不可能交完。說到這兒，萬嫂感慨道：“家有一寶，不如好人好?！苯又职炎冑u祖?zhèn)饔癜庵傅氖略斣敿毤毜財⑹隽艘槐?，叫女兒一定要記住人家的好?/p>

夏陽聽了萬嫂講述的經(jīng)過，不由一陣激動，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地說：“伯母，您太善良了，您一定是中了他們的圈套了！根據(jù)您講述的情況，與古玩界慣用的欺詐手段是一模一樣的。那個所謂的江老師和中年男子，我敢肯定，他倆都是趙強花錢請來的，他們故意把價往下壓，讓您以為玉扳指真的不值錢，然后，趙強再出來用他曾經(jīng)出的價買走，賺了大便宜，您還得感謝他。他這用的是欲擒故縱和笑里藏刀的連環(huán)計?！?/p>

萬嫂瞪大了雙眼，好半天才如夢囈般地說：“怎么會？他可是我娘家親弟媳的表哥，再怎么著也沾親帶故呢……”

夏陽見萬嫂還是無法接受，不禁頓足道：“正是這種關系，您才會輕易相信他的！”

萬嫂愣了愣，繼而問夏陽：“你一個學生伢，怎么知道這些的？”

這時女兒插話道：“夏陽他爸是個古董收藏家，夏陽從小受其影響，對古玩也算是個小行家，同學們都稱他為夏博古呢……”

萬嫂仍然將信將疑，余大民也反對把人家往壞里想，雖然覺得夏陽說得有板有眼的，也不無道理，可他們怎么也不愿相信，趙強會坑到他們的頭上來。

女兒這次回家，主要是讓男朋友認認門，讓爸媽知道她有男朋友了。由于要回原籍學校辦理一些手續(xù)，三天后，便告別父母和男朋友返程了?？刹坏絻蓚€星期，她又和夏陽雙雙把家還。

萬嫂正要問個明白，夏陽卻顯得十分興奮地搶先說道：“伯父伯母，我這么快又回來，一是給伯父送幾盒保健品，二是要告訴您，我的猜測沒錯。趙強與我爸有交往，他的多數(shù)古玩都賣給了我爸，可以這么說，我爸是趙強最大的主顧。有了這層關系，所以我對趙強也不陌生。前天，我抽空去見了趙強，特意提出要看那只玉扳指，趙強只知道我是夏董事長的兒子，不知我與你們的關系，見我去了，熱情接待，不僅讓我看了玉扳指，還告訴我說，這只玉扳指是當年乾隆皇帝打獵時常戴的心愛之物，沒有四十萬，他不會出手的。”

夏陽頭腦靈活，加之有前車之鑒，便多了個心思，特地用手機錄下了他與趙強的談話，同時，還將祖?zhèn)鲗毼镉癜庵概牧苏掌?/p>

證據(jù)如此充足，由不得萬嫂和余大民不信了。

頓時，萬嫂的眼淚似沒擰緊的水龍頭，撲簌簌地往下掉，嘴里喃喃說道：“婆婆，我對不住您，對不住余家列祖列宗！我是個敗家子……我賤賣了祖?zhèn)鱾骷覍?，還說人家是好人，真是傻到被人家賣了，還幫人家數(shù)錢……”說著說著，昏倒在地。

待萬嫂醒過來，夏陽安慰她道：“伯母，您放心，我一定替您追回你們余家的傳家寶！”

萬嫂喝了一口女兒遞上來的糖水，搖搖頭：“難啊，只怪我當時心太急，又不懂行情?！币慌缘挠啻竺駞s擺了擺手說：“算了，既然他挖空心思設計低價買走了，你原價又怎么會買得回來？再說，錢都花完了，又上哪兒去搞錢？”

夏陽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伯父伯母，我有辦法為你們出這口氣！”

“出什么氣？這事要怨，只怨我生了這場病。就當丟財保命吧！”余大民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轉眼，半個月過去了，夏陽第三次出現(xiàn)在了萬嫂和余大民的面前。一見面，夏陽就眉飛色舞、迫不及待地說：“伯父伯母，快看，這次我給你們帶來了什么？”說著，從背包里拿出一只小巧玲瓏的紅漆木盒，呈放在方桌上。這只精美的紅漆小木盒，萬嫂和余大民太熟悉了。它就是余大民的母親，萬嫂的婆婆連中風都舍不得拿出來賣錢治病、在余家傳了十幾代的傳家寶。望著這只失而復得的玉扳指，萬嫂悲喜交加，仿佛從夢中醒來。她和余大民不約而同地問夏陽：“你用了多少錢？”

夏陽嘿嘿一笑，頗為得意地回答：“沒用多少錢，我是用我爸爸的一把九龍壺換的。哈哈，那把九龍壺其實是贗品，最多只值八千到一萬左右?！?/p>

“那，那他一旦知道是假的怎么辦？”萬嫂得知經(jīng)過，不禁擔心地問。

夏陽不當一回事地說：“他知道又怎樣？是他騙您在先，伯母，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只管收好玉扳指就是了?！?/p>

余大民走到萬嫂身邊，拿過小木盒道：“我是余家后代，我做主，還是把玉扳指給夏陽，讓他送回去吧！”

夏陽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問道：“伯父，難道這不是您家的傳家寶？”

余大民輕言細語地說道：“是我家傳了二百多年、十幾代人的傳家寶不假，但救我這條命的不是它，而是人間情義。孩子，人活在世上，只有情義二字才是真正的傳家寶啊！”

萬嫂接過話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如果為了一只玉扳指，你騙我，我坑你，親戚不是親戚，朋友不是朋友，那就不是什么寶物，是害人的東西！”

夏陽萬萬沒有想到竟是這種結果，沉默了片刻，終又忍不住問道：“伯母，難道趙強騙了您，您不生氣了？心甘情愿？”

萬嫂心平氣和地回道：“那天我得知趙強騙了我，我還把他當好人，我心里是氣憤。但后來仔細一想，人活一世，雖然錢重要，寶物值錢，但有比錢，比寶物更珍貴的東西，只要想想那些無親無故、素不相識的人紛紛給靚雪她爸捐款，我這心里就溫暖了，氣自然就消了?！?/p>

“是啊，寶物有價，情義無價?！庇啻竺駥⑿∧竞腥较年枒牙?，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孩子，我們余家除了這只玉扳指外，還有更珍貴的傳家寶，那就是堂堂正正做人的道理。你要是真心對我女兒好，想和她過一輩子，就聽我們的勸，把這只玉扳指送給趙強，并保證從此以后不再沾這些東西！”

夏陽雙手捧著紅漆小木盒說：“伯父，伯母，我知道該怎么做了?！毖援?，深深鞠了一躬，告辭了……

作者簡介：王松平，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故事會》《短篇小說》《小說月刊》等刊物。出版過著作《大別山夜話》《小戲小品選集》等。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