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寶
我小時候很皮,下河摸魚、上樹掏鳥的事沒少干。
有一回,我站在我家屋檐下轉著眼珠打燕子的主意。一個燕巢像壁虎一樣緊貼在屋檐下,有小燕子嘰嘰喳喳的叫聲撞擊著屋檐上探出的瓦片。這叫聲乍聽,稚嫩悅耳,聽久了全是噪音。好了,既然是噪音,既然“全家人”都認為吵得不行,我搗碎燕子“老巢”的行為便變得名正言順起來。
就在我把竹竿當成兇器對準燕巢的時候,奶奶挪著小腳從屋里殺出來,她奪過我的竹竿,扔到一邊,沉著臉說:“誰讓你戳的?”我傻在一旁,好久才不服氣地反問:“為什么不能戳?”奶奶說:“就是不能戳!”
奶奶不讓我戳燕子窩,我偏戳!誰讓我又皮又叛逆呢?
我扛著竹竿在村莊里四處游蕩,尋找可以“作案”的目標。
一天后,我便在禿老周家過門樓檐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燕子窩。嚯,這個窩大,看上去像個碩大的冰淇淋,“冰淇淋”頂端站著幾只黑色羽翼的小燕子,偶爾某只會抖抖翅膀叫幾聲。禿老周家大門緊鎖,他肯定是去地里干活還沒回來。真是天賜良機,我舉起竹竿戳過去,“噗”,“冰淇淋”從下面破了個洞,又一下,“冰淇淋”變得搖搖欲墜,泥土噗噗噗掉下來,鳥毛翻飛,幾只小燕子亂抖著翅膀驚恐地大叫。
“住手,你就不怕瞎眼睛!”當我第三次舉起竹竿時,禿老周怒氣騰騰地站在了我身后,他的一只手用力攥著鋤柄,好像隨時會舉起鋤頭打狼一樣照我的腦袋砸下來。禿老周扳過我的身子,盯著我的眼睛,又無奈又惋惜地說,“你個熊孩子,完了,你的眼睛要瞎了?!蔽伊⒖虈樕盗?,呆呆地問:“為,為什么?”禿老周搖著腦袋說:“戳燕子窩要瞎眼,難道你奶奶沒告訴你?”啊?眼睛瞎了的話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就像村東的小瞎子一樣,出門還要拿根竹竿在地上點過來點過去,多難受?。≡趺崔k?為什么奶奶不早告訴我?我扔掉竹竿連滾帶爬,連哭帶號地回家了。
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的馬扎上擇芹菜,一簇翠綠的菜葉散落在她腳下。奶奶看著我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的樣子,眼都直了。她一手拿著芹菜,一手拿著剛摘下的幾片菜葉,慌忙迎上來問我:“怎么了?”我說:“禿老周說我的眼要瞎了,我的眼要瞎了?!蹦棠倘拥舨巳~,給我擦眼淚,她粗糙的手擦得我眼角生疼。奶奶氣憤地說:“那個死禿子,胡說八道,他咋這樣咒你,我去找他算賬!”我拽住奶奶的手說:“我戳他家的燕子窩了?!蹦棠棠樢怀粒晌乙谎?,那神情完全是在說我自找的,活該。絕望和怒氣沖昏了我的頭腦,我瘋狂地拽拉著奶奶的手吼道:“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戳燕子窩要瞎眼,為什么?”奶奶被我纏得哭笑不得,她把我按到她坐過的馬扎子上說:“傻孩子,膽小鬼,禿老周是裝模作樣嚇唬你呢?!蔽乙宦犇棠痰脑?,仿佛得到了特赦,擦著哭紅的眼睛咧開嘴笑起來。奶奶蹲在我身邊,手里那幾棵擇掉葉子的芹菜像青翠的柳條在我眼前顫動著。奶奶說:“禿老周是警告你不能傷害燕子啊,這是祖輩流傳下來的說法,也不能怪他說得難聽。咱做人可得守規(guī)矩,以后別再戳燕子窩傷害燕子就好了?!?/p>
這件事就這樣深深烙刻在我心里。我不知道人們究竟為何對燕子如此愛護和敬畏,是因為它穿著像紳士一樣的燕尾服,又像紳士一樣傲岸優(yōu)雅嗎?是因為它是益鳥,能吃掉很多糟蹋莊稼的蟲子嗎?是因為它每年春天都要不遠萬里從南方重返小村的故居養(yǎng)兒育女嗎?是因為它從不像麻雀一樣整天和人們爭搶居住領地和企圖占有人們的糧食嗎?是因為古人一次次把它寫進最得意的詩作里讓人們覺得它可愛、高貴、神圣,凜然不可侵犯嗎?或許還有很多的理由,不過這件事后,我再也不敢對燕子“動手動腳”了。
我有了一種千方百計贖罪的念頭,我渴望我能救一只或幾只落難的燕子,讓我負疚的心找到平衡。
我在村里的小巷和老屋前徘徊,在樹林里的小河邊徘徊,在大片綠油油的玉米地邊徘徊,在長滿青蘋果的果園里徘徊,我的眼睛滴溜溜轉,不懂我的人看到我一定會覺得我賊眉鼠眼、形象猥瑣,像個尋找目標的小偷。只有我奶奶懂我,奶奶知道我在尋求“見義勇為”的機會,我在渴求救一只突然落難的燕子。但是沒有人給我提供這個機會,燕子更不會給我提供這個機會。這樣也好,燕子平安,我亦心安。以后的日子,我一直這樣安慰自己,直到歲月的塵埃漸漸填平我與燕子之間的溝壑。
今年五月的一天,頂著驕陽,我去拜訪一位老人。老人住在一個老舊的居民區(qū),環(huán)境衛(wèi)生不怎么好,夏日一到,蒼蠅亂舞,蛾子亂撲,這里的人們便早早用紗網(wǎng)將整個院落遮罩起來,既防飛蟲襲擾,又干凈衛(wèi)生。到了老人家里,習慣性地抬頭看“天”,卻沒見頭頂?shù)募喚W(wǎng),感到奇怪,便問老人:“今年咋沒罩起紗網(wǎng)?是不是缺少幫手?”老人搖搖頭,領我到門樓下,指著門樓的三角形頂棚說:“今年來了兩只燕子筑巢育雛,它們從天井里飛進飛出,如果罩上網(wǎng)子,就堵住了燕子的路?!蔽姨ь^,果然一個“火炬狀”的巢穴緊貼在頂棚一側,里面?zhèn)鞒鲭r燕細細的叫聲,仿佛在回應著老人的話。老人又提醒說:“注意腳下啊?!蔽业皖^,地下是一小片燕子的排泄物,在原有的干燥痕跡上,蓋著幾點新鮮的糞便。我抬起腳,看看皮鞋,鞋底果然“掛了彩”。我說:“沒事沒事。”老人笑著說:“燕子的糞便不臟。”
多少年來,我又一次如此迫近地看到了燕子的巢穴,聽到了雛燕的叫聲,它們又一次激活了我兒時的記憶神經(jīng),讓我倍感親切和舒暢?;氐叫】蛷d,老人邊泡茶邊說:“等小燕子學飛之后,我再罩紗網(wǎng)也不遲?!蔽艺f:“如果燕子孵兩窩呢?”“那就再等。”老人脫口而出。
我沒有問老人為什么執(zhí)意為燕子自由出入而“不罩紗網(wǎng)”,因為這個問題太幼稚了。
因為愛而愛,因為愛而護,因為愛而畏,這是一個普通的道理,很多人做不到,老人、奶奶和禿老周他們都做到了。
(摘自《意林》2023年第6期,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