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與藍鯨再重逢

方梔柒

今年初夏，我終于與她重逢。

正是清晨，太陽還未冒頭，晨光已經(jīng)鋪滿天際。她正在山間的晨霧中游動，身軀龐大如小島，動作卻比花叢蝴蝶還要輕盈。

我不敢出聲打擾，更害怕她已經(jīng)忘了我。畢竟，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了八年。

我靜靜地望著她，看她在山尖盤旋，與云朵嬉戲。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像是感受到什么，從云層中探出腦袋。隨即，她揮動著雙鰭，眨眼便游到我身前，親昵地碰了碰我。

我抬手抱住她，輕聲說：“好久不見?！?/p>

她叫我的小名“瑤瑤”——多幸運，在我思念她的時候，她也始終記掛著我。

她是我見過最愛游玩的藍鯨。這八年，她又去過了許多地方：足以乘風而行的雪山之巔，百花爭艷與落葉同在的貓咪谷，盛滿落日鮮花的鳳凰宮，水往天上流的瀑布之崖，定期噴撒粉色云朵的火山口……

但是，她最喜歡此處的夏日。

說著，她驅(qū)使一團云霧將我卷到她的背上，慢慢往一旁的湖里沉去。

我和她初次相遇便是在這湖畔。

八年前，我和父母發(fā)生爭吵，紅著眼睛離開了家。經(jīng)過一陣迷霧后，我來到這片山谷，邂逅了這汪清澈透亮的湖水。這里天藍到極致，看不見一絲白云。整片樹林呈現(xiàn)出富有層次的生命力，樹葉綠中有枯黃，樹干棕灰錯落。

我從靜謐的美景里驚醒，情緒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開始嚎啕大哭，似乎要將所有的委屈與不甘通通宣泄出來?？薜美哿?，我坐在湖邊發(fā)呆，視線卻不知不覺被湖心一個墨綠的空洞吸引。

我決定一探究竟。

我自恃水性好，如同一尾白色的魚跳入湖水中，可不管我怎么游，都只能在水下三尺盤旋。在我疲憊地停下時，水溫柔地將我推上水面。那一刻，我好像變得如落葉那般輕，又好像成了流水的一部分。

我仰躺著看天，甚至透過天看見自己。我看見自己漂浮在水面，看見白色裙子和長發(fā)如同水草般將我纏繞。

四周環(huán)繞的樹木將藍天分割成一個圓，那些破碎的藍天像是毫無重量的星辰落在我身邊。

然后，一頭巨大的藍鯨自墨洞深處顯現(xiàn)。她是那樣巨大，大到填滿了半個湖面；她又是那樣溫柔，動作輕緩，將我徹底托出水面。

我被她的溫柔治愈，摸著她巨大的背脊與她說話，將所有的困惑都告訴她。

她安靜地聽著，像是一艘巨大的船帶我游蕩。然后，作為交換，她也和我說了一個故事。

她說，她本來是大海中一頭極為尋常的藍鯨。每日在海面海底穿行，困了便在海心沉睡，就這樣過了很久很久。

在一個夜晚，無數(shù)星星砸向大海。她不顧族群長輩的阻攔，開心地來到星海暢游。那夜，她吞下了無數(shù)顆星星，噴射出無數(shù)的星光。有些星光回到了天上，有些綴在了她的身軀上。

滿身星光的她變得與以往不一樣，面對族群的疏離，她決定去看看更遠的風景。

她一路向南，不久便遇到了一片極大的陸地。她苦惱地想，要是能飛過去就好了。

然后，她真的飛了起來。

世界似乎變成了一片巨大的海，她順著風的方向擺尾，一顛一顛竟游到了白云上。細小的冰晶劃過她的身體，她有些不適應(yīng)，便放任身上的星光簇擁著她繼續(xù)往上。

第一天，她游進一團粉綠色的星云中，見到了一半種滿玫瑰、一半種滿向日葵的小星球；第二天，她被一顆長著尖嘴的星星叼到身上，為他腹部的星星田噴射了一天的彩虹；第三天，她咬著一顆輕飄飄的星星，愜意地在宇宙中遨游；第四天，她碰見兩顆星星打架，被爆炸的沖擊力推了十萬八千里；第五天，她認識了長滿觸手、說著奇怪語言的果凍獸……

第九十六天，她想家了。一團白色霧氣帶著親切的氣息悄然蔓延，她一頭扎進去，“撲通”一聲落進了海里。

后來，她就很少游那么高了。她決定在這顆養(yǎng)育她長大的蔚藍色星球上游玩，好好感受每一處的旖旎風景。

我本以為，我只是她漫長旅行中遇到的一個小小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類。

所以，今年夏天與她告別時，我忍不住哭了。上次一別便是八年，這次不知又要多久才能見面。

我想和她在山谷暢游，想聽她說奇異多彩的故事。只要看著她，我就會覺得很幸福。

她沒有說話，也許她知道說什么也于事無補。我終究要回家，她也有漫長的旅途在等待著她。我們的相遇，只會在某某年的夏日存在。

但她不舍得我太過傷心。于是，她將我送到岸邊，操縱風吹干了我的衣服和淚水，然后掀起右鰭上星光的一角——里面竟藏了一顆晶瑩剔透的眼淚。

那是我們初遇時，我落下的第一滴淚。

那滴淚里飽含了太多的情緒——對父母的愛和埋怨，對自己的恨與包容，對遠方的懵懂與渴望。這是一滴灼熱到讓她無措的淚，她思慮再三，將它藏在了右鰭。

她說，是我讓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類的悲歡喜樂。

她還說：“不管身在何處，我永遠都是你的朋友。記住，你不只是普通人類，你是獨一無二的瑤瑤?！?/p>

一縷星光從她的身上飛離，落到了我的胸膛。

一顆離別的淚水緩緩上升，搖搖晃晃藏進了她的左鰭。

我們交換了禮物。

轉(zhuǎn)眼，已是寒冬。山間的湖水結(jié)著細碎的冰，冷風在圍成橢圓的樹尖盤旋，落下一片片雪。

群山蕭瑟，我穿著厚厚的棉襖，思念著我的藍鯨朋友。我真想捎一封信告訴她，她留在我心里的那片星光，已經(jīng)伴隨著勇氣和快樂發(fā)了芽。

我不再輕易哭鼻子，也不再害怕向旁人展露我的脆弱和真心。我理解了父母的愛，接納了自己的平庸，還向著并不清晰的未來勇敢地踏出了腳步。

下一次見面，我會告訴她我的成長，告訴她我看見了藍天白云、綠樹野花。我也成了旅人，在方寸之地學會了欣賞風景。

我還會笑著問她：“好久不見。我想你，你想我嗎？”

作者說

我是在夢里遇見這頭藍鯨的。我記得我們相遇的地點，記得我趴在她背上哭，記得她帶著我在湖面遨游。我們沒說過話，卻像是認識了許多年。醒來后，我對她的溫柔念念不忘，于是急不可耐地寫下了一篇日志，試圖讓她在我生命中停留久一點。再后來，我寫下了這篇文章，讓我的藍鯨朋友從夢中游到了世俗面前。至此，我切斷了一切“忘記她”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