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連續(xù)一周,芥子有空就給謝高打電話。謝高總說忙。芥子說,那你就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們兩個說了什么?
開始謝高說,他還沒看筆錄,后來說找不到陶峰他們,后來又說電話上不好說,其實情況就那樣,和你知道的差不多。芥子就拿著電話不說話。謝高停了一下,說,你生氣了?芥子還是不說話。謝高說,下午我來你店里吧。芥子說,我下午不去店里,到我家好不好?芥子是不愿意店員們聽到什么,到店外說話,又怕大街上閑言碎語。
謝高猶豫了一下,說,我下午四點去吧。有變我打電話。
謝高很準時。才坐下,芥子就說,他們兩個怎么說,是不是一致的?
差不多。凌晨三點半左右,保姆把門打開,然后,他們進了保姆房間,捆綁、堵毛巾,把床翻亂,椅子放倒,制造完現(xiàn)場,然后戴上面具。
謝高述說的時候,芥子慢慢把大拇指豎在唇邊,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她在咬指甲。
他們來到客廳,小舅子拔電話線的時候,碰倒了那盆龜葉菊盆上放的電蚊拍,之后,走到前面的姐夫把這個放雜志報紙的雜物夾給踢倒了。這時,臥室通道有光射出來,臥室門開了,隨后,橋北走出來查看。橋北個子很大,小舅子想跑回保姆房拿忘在那里的刀。
他是瘸子。
對。關(guān)于這一節(jié),兩人供述不一致。姐夫說小舅子嚇了一跳,想逃跑,小舅子說是想去找刀。接下來供述又是一致的,姐夫一見橋北就馬上撲上去了。橋北閃身說,別這樣!我配合!想要什么你們就拿吧。這工夫,小舅子從后腰踹了橋北一腳,橋北身子一歪,他們兩個趁勢撲了上去,壓住了橋北并捆綁。橋北很生氣,橋北說,兄弟,你緊張什么?我不是讓你拿嗎?我也知道,你們不是有困難,不會來找我。大家都不容易,喜歡什么就拿吧。拿了就走。
捆好橋北,小舅子就趕緊去保姆房拿刀。姐夫接過刀,要小舅子看著橋北。他收攏客廳找到的你們的包和外衣,然后,姐夫提著刀往臥室走去。橋北大喊一聲,錢都在包里!小舅子甩了橋北一巴掌。
謝高突然伸手打掉了芥子放在嘴里使勁噬啃的手。芥子愣了愣,說,后來呢?
后來你醒了。發(fā)現(xiàn)兩只大動物在你家。
那燈什么時候開的?我醒來時,客廳燈是亮著的。
我忘了注意了。亮著就亮著吧。也許他們控制了鐘橋北膽子就大了。
他們兩個真的都是那么說的?
口供基本相吻合。應(yīng)該就是事實了。
那橋北是怎么跟你們說的呢?關(guān)于這一段。
基本差不多,區(qū)別在鐘橋北說他一眼就看見了他們有刀,他感到極大的威脅。
我是說,橋北他有反抗嗎?比如打他們,踢他們?
謝高又開始看芥子,他停下不說了。芥子說,我想聽下去呀。
謝高說,我記不住了。鐘橋北跟你是怎么說的呢?你說說,我也許能回憶起來。
我忘了。芥子說。你下次再幫我查看一下吧。
謝高輕輕地笑起來。你是傻瓜,這樣做,你會后悔的。
芥子不說話。芥子后來說,你走吧。
謝高走后,芥子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發(fā)了很久的呆,新保姆從廚房跑過來,遲疑地為她開了燈,又問要不要開電視。其實遙控器就在芥子手上被她把玩著。芥子說,給我一杯冰橙汁吧。保姆說好,轉(zhuǎn)身進廚房沒十秒鐘,只聽當啷一聲,她又把什么給打碎了。新保姆上任一周,已經(jīng)打碎包括湯匙在內(nèi)的六七樣器皿了。芥子懶得進去,連問也不愿意。過了一會兒,新保姆臉漲得紅紅地出來,雙手遞過一杯冰橙汁,說,對不起,杯子滑掉了。芥子搖搖頭,說,沒事。
小白兔押著芥子去臥室開床頭柜抽屜取東西出來,橋北說,喝點什么吧,冰箱有啤酒和橙汁,你們要嗎?
歹徒?jīng)]有搭理橋北。
大灰狼一瘸一拐氣急敗壞地進來,說密碼是錯的!小白兔就一刀扎進真皮沙發(fā)里。他站在橋北和芥子之間:誰告訴我正確的?我只問這一次!
橋北說,讓她再想想!你們嚇著她了。芥子!再想想!別緊張,錢賺了就是大家花的,對不對?你們二位喝點什么吧?讓她想一想。
芥子竟然又報出了錯誤密碼。當大灰狼第二次氣急敗壞一歪一歪地沖進來時,還沒說話,小白兔就一把將扎在沙發(fā)上的刀拔了出來。
告訴他們!橋北低聲喊,芥子!別孩子氣!求求你了!
十
橋北經(jīng)常沖著新保姆發(fā)脾氣。那個有刀傷的棕色大沙發(fā),他要求保姆去找一個好師傅,盡量不露痕跡地縫合好,可是,保姆找來的師傅,開價又貴脾氣又大,竟然還把一塊淺棕色的皮墊補了下去。那沙發(fā)看著就像畫上了一個嘴巴,比以前的傷口還醒目。橋北回家,站在沙發(fā)面前,瞠目結(jié)舌了好一會兒,猛然揮手,大吼一聲,給我拆了!再不行,把沙發(fā)換了!新保姆當場要哭出來。
當他發(fā)現(xiàn)芥子屢屢失眠,而且再也找不到制作愛結(jié)的紅緞繩時,他就經(jīng)常一個人看電視到深夜,或者很遲回家。終于有一次,他問芥子,我們的紅繩子呢?
芥子說,不知道??吹綐虮庇悬c犀利的目光,芥子說,也許保姆收到哪去了,或者會不會洗了被風吹走了?要不我們再買一條吧?
橋北不說話,但他再也不提紅繩子的事了。
有一天,芥子獨自在家看片子《紐約大劫案》,橋北回來,看了一眼,就走開了;后來有一次在音像制品店,兩人產(chǎn)生了小小爭議,因為,芥子很想買《石破天驚》《生死時速》。橋北說,你別那么孩子氣,美國拼命樹立孤膽英雄只是為了票房價值,就騙你這樣傻瓜的錢,你以為是真的?
又有一天,他們在家正吃晚飯,橋南帶著兒子來了。然后報告社會新聞。橋南說,前天晚上在小伊甸園那個景區(qū),一個大學生,遇到兩個搶錢的壞人,就和他們打起來了,那個男學生被砍了十幾刀,血淋淋的,找到一個公用電話報警,結(jié)果,警察在輪渡口把兩個歹徒都抓住了。早上在出租車上聽廣播說,連醫(yī)務(wù)人員都很感動。很多市民帶著花籃、水果籃去看望那大學生,嗨,我想主要是老阿婆老阿公啦,誰那么有空。
他個子很大嗎?芥子脫口而出。橋南說,我怎么知道?要不你也去看看那個勇士?哎,鐘老哥,那天你要是反抗了,會不會也被砍十幾刀???我的天哪,那我們家也出英雄啦!
橋北笑了笑,說,我已經(jīng)被砍死了!我的傻老妹,你還想當英雄的妹妹啊。就你這樣瘋瘋癲癲的,我真擔心你兒子被你帶傻了。小魚頭,跟舅舅過吧,舅舅帶你坐飛機去,來,我們現(xiàn)在就去!
橋北把孩子抱到陽臺上去了。橋南追了過去,聲音又響又亮,想兒子自己生去!又不是生不動;生不動,小魚頭就送給舅舅舅媽好啦!
橋北的公司在島外,那天晚上,橋北來電話,說有一單出口業(yè)務(wù)要談,不回來了。芥子洗了澡早早上床,胡亂看著電視,不知怎么就睡過去了。迷糊中,感到脖子發(fā)癢,翻了個身,癢的范圍更大了。是有人在輕輕地撫摸她。
芥子睜開眼睛。是橋北躺在身邊。對不起,橋北輕聲說,我不想弄醒你的,可是,看你睡熟的可愛樣子,無憂無慮的,忍不住想親親你,我馬上就睡……
芥子把手伸給了橋北,抱住了橋北的脖子。你不是說不回來嗎?
是的,橋北的臉在芥子的頸窩里,他像在嗚咽一樣地說,我改變主意了。芥子的敏感部位,橋北很清楚,但是,現(xiàn)在好像它們轉(zhuǎn)移到橋北不知道的地方了。芥子不安了,小聲說,對不起。橋北說,沒關(guān)系。放松,你放松,慢慢放松,我等你。
芥子還是不行。越急越不行,她無法集中感覺。對不起。芥子說。橋北把她的嘴吻住了,一直搖頭,示意她閉上眼睛。
現(xiàn)在行了,芥子說,你上來好嗎?
芥子從臥室的衛(wèi)生間出來,橋北把她摟在懷里,弄疼你了是吧?
沒有。怎么會呢?
你騙不了我。你在假裝。
不是這樣。
就是這樣。
第二天一早,橋北就走了。芥子醒來的時候,只看到他喝剩的奶杯,他最喜歡吃的大理石蛋糕,一點都沒動。新保姆去買菜了。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做愛。陽光灑在了芥子的床尾,芥子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淡綠色的月亮。
十一
橋北似乎開始千方百計地出差,把別人的活兒都攬過來做了。他南征北戰(zhàn)地到處飛,接單、談判、鞏固客戶關(guān)系,每一次都帶小禮物給芥子,他們說話和以前一樣的和氣溫馨,但是,他們和過去的生活有點不一樣了。
謝高似乎也盡量回避芥子,芥子經(jīng)常看不到他,有時他經(jīng)過店里,也是例行公事地轉(zhuǎn)轉(zhuǎn)就走了。芥子到底忍不住,那天,叫住了正準備離開店內(nèi)的謝高。
你欠我的事呢。
謝高不說話。芥子看他胸部深深地起伏了一下,知道他在嘆氣。晚上我請你喝咖啡,好嗎?芥子說。謝高說,怎么說你才明白呢,你在糟蹋自己的生活?。?/p>
你去不去?
幾點?最好別在我們轄區(qū)。
在山楂樹咖啡館的水幕玻璃墻下面,他們坐在帶繩索的搖椅上。面對面。芥子不喝咖啡,要了蘆薈牛奶,換穿便衣的謝高不喝咖啡也不喝茶,只要了鈷藍色的藍珊瑚,又要了紅粉佳人冰淇淋。
謝高說,老實告訴你,我不想做那事了。案件卷宗我實在不想再去看。講個故事給你聽吧。芥子神情黯然,說我知道,你不愿意幫我了。你現(xiàn)在老回避我。
我回避你干嗎呀,這不是小事一樁嗎?這我就要回避,我當什么警察啊,比這麻煩討厭的事多著呢,我回避得了嗎。喂,聽不聽故事?
芥子看著謝高,謝高不等她表態(tài),就說了。從前啊,沙漠上有一只聰明的猴子,它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墒怯幸惶?,它在一塊大石頭下面,突然看到一條毒蛇,猴子當場就嚇暈過去了。它知道那塊石頭下面有條蛇后,每一次經(jīng)過那里,都忍不住想翻開石頭看看,可是,每次翻開石頭,它都看見了那條毒蛇,結(jié)果,每次它都會被嚇暈過去。即使這樣,每次路過,它還是想看石頭下面的東西……
你在說我。芥子說,我像個傻猴子,是嗎?
原來的生活不是挺好嗎?石頭下面有什么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該探究的,就要學會放過去。你這個樣子很折磨人。折磨男人,也折磨警察。
怎么會呢?我怎么會折磨……還,折磨到你?
對。你不了解我。你的確在折磨我。聽我一句話,不要再看石頭下面的東西了,好嗎?那并不影響你的生活。
你不了解我的感受。那天晚上我多次想哭,不是因為害怕。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我知道你懂很多東西,我看得懂你不說話的眼神,可是,你不明白我的感受。你真的不明白。因為你是男人。
我肯定明白。我明白無誤。就是因為我是男人,我是警察,所以我太明白你的感受。可是,那沒有意義呀。你真的就繞不過那塊石頭嗎?
我不知道……女人總希望男人是勇敢的,他有勇氣,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家,保護自己心愛的一切。橋南都說了,那天晚上她要在,她會一棍子劈死他們的。
謝高笑起來。橋南是個二百五,是個大三八,難道你不知道嗎?謝高說完又笑,態(tài)度很輕蔑。芥子不再說話。謝高說,你有沒有想過,那天晚上,如果橋北動手了,可能惹來殺身之禍,結(jié)果仍然是,他保護不了包括你在內(nèi)的任何東西。這樣的結(jié)果你愿意看到嗎?
芥子搖頭。不愿意,我愛他。芥子說,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到他不是那樣……芥子想說窩囊,但不肯說出口,她說,我心目中的人和那天晚上的突然不一樣了,就是不一樣了,再也不一樣了,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愿意這樣,可是我回不去了……
淚水忽然就溢出了芥子眼眶。謝高把頭轉(zhuǎn)向窗外行人。
十二
懷孕太讓芥子意外了。醫(yī)生說去做孕檢,芥子脫口而出,不可能!我沒有……填化驗單的醫(yī)生很不友好地瞪了她一眼,想想,抬起頭,又瞪了她一眼。小便化驗是明白無誤了。拿著報告單,芥子懵懵懂懂地站在婦科門口,她在想肯定就是那次不愉快的做愛了,也就是他們最后一次的做愛。每次做愛都有安全保障的,但有時會出點技術(shù)偏差。
她本來和橋北說好的,過兩年再要孩子,而現(xiàn)在紛亂心緒中,她更是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胎兒來得太匆忙,不請自到,好像是趕來彌合什么縫隙的,也許就像趕來補那個沙發(fā)的受傷的豁口。這么想著,芥子更加難以適應(yīng)。她給橋北打電話,橋北在上海,馬上要飛去日本,可是,撥到最后一個號,她又放下了電話。
芥子突然想起來,大概一個月之前她因為感冒咳嗽,吃了一些藥,還拍過X光胸透片。她打電話給橋南。橋南一聽,就說,打掉!萬一生個有毛病的,你們這輩子就完蛋啦。馬上打掉!我給你聯(lián)系好醫(yī)生。
芥子說,你哥要是不同意怎么辦?
不可能!拍過X光的胎兒,要長惡性腫瘤的!他怎么會那么傻。我哥聰明人哪!再說,你要等他半個月從日本回來再決定,就太大了。不行不行!我決定了。聽我的,我這就聯(lián)系一個非常好的醫(yī)生,是我同學的媽媽。
橋南辦事快刀斬亂麻,第二天就把芥子弄到婦產(chǎn)??漆t(yī)院。等橋北回來,已經(jīng)過去半個月了。橋北又帶了禮物,每個人都有份兒,包括小魚頭的。橋北一直對小魚頭非常疼愛。看到橋北像沒長大的男孩一樣在反復端詳小魚頭的禮物,芥子怎么也開不了口,她不敢說。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晚飯后,他們一起到橋南家去送禮物。在路上,芥子開始擔心橋南那個快嘴,肯定要告訴橋北,她想可能還是她自己先說比較好,可是,橋北在車上,一邊開車,一邊在接一個什么電話,聽上去事情有點棘手,他在訓什么人,有時聲音很大。
芥子想在車上給橋南打電話,但馬上覺得不可能了,橋北就在旁邊。她一心指望一到橋南家,就能悄悄拉過橋南請她干脆不要提那事。沒想到,一進去,橋南就奔過來咋咋呼呼地喊,哈,老哥你要感謝我,你看芥子這小月子坐得多好,這氣色多水靈。我們小魚頭還親自去給舅媽送過一只土雞呢,兒子哎,快來看!舅舅給你帶日本禮物來啦!
橋北瞪著眼睛看芥子,又看橋南。芥子說,那個,不行……
橋北根本沒聽明白,連芥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說了什么,但是,橋北點了點頭,就脫鞋進去了。他和小魚頭一起拆禮物包裝紙,然后,對著禮物,和小魚頭一起振臂發(fā)出“耶——耶——”的驚呼聲,什么異常也看不出來。橋南說,我哥越來越不行啦,老啦,慈祥啦,想要小孩啦。橋北還是笑瞇瞇地和小魚頭一起組裝玩具。
橋南過去踢了橋北屁股一腳,哥!要是這次不流掉,你想要男的還是女的?
芥子緊張得不敢呼吸??墒?,橋北笑嘻嘻地說,當然是兒子,不過女兒也不錯。我會有一個漂亮的女兒的,芥子會把她打扮得像小天使,對嗎?橋北回頭看芥子。芥子連連點頭。
回去的路上,橋北一句話也沒有說。他一直專注地開車,好像車上只有他一個人。芥子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可是,她不知道壓力從哪里來,橋北的反應(yīng),讓她完全不適應(yīng),甚至她有點僥幸地推想,橋北也許根本就沒有要孩子的思想準備,這事可能就這樣過去了。
到家后,芥子洗了就到床上去了,橋北在客廳看大電視,好像在頻繁換臺。芥子在臥室看小電視,本來想選個DVD好片子看,又覺得心里毛躁,就沒看。橋北一直沒進來,也不洗澡,他接了兩個電話,大約在深夜十二點的時候,把電視關(guān)了,芥子以為他接下來會進臥室,或者去沖澡??墒牵娨暵曇粢煌?,客廳便異常安靜。
芥子起床,輕輕走到門口,走到通道口。橋北頭枕著兩臂,仰面躺在沙發(fā)上,眼睛在看天花板。芥子走到他身邊,橋北沒動,芥子蹲在他身邊,開始用手摸橋北的臉和頭發(fā)。橋北閉上眼睛說,你把孩子流產(chǎn)了?
因為不知道懷孕,上次感冒吃了藥,還拍了胸透……
芥子看著橋北,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他們說這樣的孩子不好……會畸形……長腫瘤,我就……
為什么不告訴我?
怕你……生氣……
孩子多大?
四十多天吧。
橋北坐了起來??赡愕男赝甘莾蓚€月前做的。我陪你去的,我記得時間,因為正好接了一個出口大單。
芥子也覺得好像真是兩個月前做的。她困惑慌張地看著橋北。
你是故意的,你不想要我的孩子。橋北站起來,走到窗前。芥子跟了過去,她站在橋北的后面。芥子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這不好,但我不知道這么嚴重,我只是……
橋北猛然轉(zhuǎn)過身,眼睛噴火:你!你殺我的兒子!
不是這樣,我真的不是……
芥子第一次看到橋北眼眶里閃出淚光,她自己霎時也忍不住淚水直淌。
橋北一下就恢復了正常。橋北把手搭在芥子的肩頭,他不是我的孩子,對嗎?
十三
橋北連續(xù)八天都沒有回來睡覺。他說公司事情太多,因為準備到大連參加一個投洽會。橋北島外公司是有宿舍,但都是單身公寓,要是午睡,橋北都是睡在自己辦公室的沙發(fā)上。芥子到衣柜里看了看,也看不出橋北有沒有拿走衣服,平時這些都是保姆打理的。
但橋北幾乎每天都會打個電話來,簡單說一兩句。芥子覺得很奇怪,原來橋北也會在電話里簡單說一兩句什么,聽起來特別體貼,現(xiàn)在好像話也差不多,可是,再也沒有原來那種感覺。究竟是誰的問題呢?
這期間,芥子碰到謝高兩次。一次是謝高到店里視察,芥子跟他笑笑。謝高說,老板,你可真憔悴啦。然后就走了。芥子天天在鏡子里看自己,因為店里到處都是鏡子,所以,她倒不覺得自己臉色異常。謝高走后,她悄悄叫過阿標。阿標,芥子坐在一張空椅子上,看著鏡子,問,我最近很瘦嗎?
芥子聲音很小,阿標聲音卻很大。阿標說,不是瘦,是氣色很不佳。你熬夜太多啦。兩個正在焗頭發(fā)、耳朵又尖的熟客就哧哧笑起來。阿標說,我請你去吃藥膳吧,我請客,你埋單。我保證挑一份最適合你的。
第二次碰到謝高是在街頭大藥房門口,人家不賣那么多安眠藥給芥子,一次只能給四片。芥子講了一大堆謊言,無人相信。謝高正好就從馬路對面過來。他看到了芥子。芥子如見救星。謝高一說,大藥房主任就給了芥子一瓶。
橋北離家第九天的早上,芥子手機的短信息響了。她沒看,磨磨蹭蹭起來洗漱吃飯,后來就忘了。她也沒在店里待多久,照例打的到幾個大商場閑逛。橋北這八天不在家,她至少買了四千元的衣服和皮鞋。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要買,買。已經(jīng)有兩件,還沒到家就送給店里的小妹了。
大約是傍晚的時候,她提著三個購衣袋坐在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上。這種設(shè)置在商場夾層里的咖啡房,大約是專為購物狂休息小憩而設(shè)的。電話又響了,是謝高。謝高說,生日快樂。
芥子大吃一驚。謝高怎么知道,而橋北怎么忘了打電話?這兩個問題交織在一起,使她腦子混亂,一下子什么也說不出來。最近是有點恍惚,她也忘了自己的生日。
芥子說,我想見你。你來找我好不好?我不給你添麻煩。
謝高說,你在哪呢?我來接你。我開著朋友的車呢。
謝高在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上找到芥子時,一邊走近一邊就看見正看著他的芥子,臉上的淚水成串地跌落下來。謝高快到她面前時,芥子用雙手掩住了臉。她非常安靜,肩頭也不抽動,謝高只看到淚水不斷地順著芥子的手往下流,流到咖啡桌上。
謝高說,到我車里去吧。謝高提起她腳邊的購物袋。芥子就掩著臉,低頭跟著走了。
早上就給你發(fā)了短信,祝你生日快樂。
芥子掏出手機,這才打開短信。芥子說,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不是讓你們填過平安共建表嗎?去哪里?
我不想回家。還去茉莉苑吧,不,去茉莉湖劃船,我不想吃東西。
不,我要先吃飯,我餓了。在茉莉苑吃了飯,再去劃船,萬一碰到歹徒,我有點力氣總好。芥子通過后視鏡,看謝高不像是刺激她,可是,心里還是有點難受,想多了,又有點想哭。謝高非常敏感,他沖著后視鏡說,你哭起來真難看。別再哭了。
謝高,你停一下好嗎?
謝高瞪著后視鏡,又干脆轉(zhuǎn)過頭來,看到芥子神色確實異常,就把車靠路邊停下。他轉(zhuǎn)身看著后排座上的芥子。芥子說,抱我一下,好不好?我想有人抱抱我。謝高似乎想從車子中間跨過去,但考慮到個子太大,他跳下汽車,拉開了后車門。
謝高踏上車,芥子往旁邊讓了點,謝高抱住了芥子。芥子嘴一撇,終于爆發(fā)了。她把臉藏在謝高的懷里,非常失態(tài)地號啕大哭。謝高說,小聲點好嗎?讓你哭夠了再走。芥子哭得很痛快,把眼淚、清鼻涕擦在謝高胸口一大片。爆發(fā)了一分鐘,哭聲漸漸小了下來,變成一串串輕輕的、呼吸不暢的抽噎。她嗚咽著說,橋北……嗚……可是……我還是……愛他的啊……
謝高眼神里是我知道的表情,可是他沉默著。
你知道選調(diào)生嗎?謝高看著車窗外的行人,就是政府組織部門到大學考核后挑選出來的,被認為品學兼優(yōu),具有絕對培養(yǎng)價值的大學生,可以說是鳳毛麟角、前程錦繡。我有一個同學,大學畢業(yè)時就是作為選調(diào)生被分配在省公安廳,后來安排他先在一個基層單位鍛煉。很多同學非常羨慕,他自己也很珍惜機遇,非常努力。沒有多久,責任區(qū)群眾對他好評很多。在一起追捕網(wǎng)上通緝犯中,他受傷了。手術(shù)的時候,轄區(qū)很多老百姓自發(fā)去看望他,送水果,送土雞,熬營養(yǎng)粥,因為秩序不良,老百姓和護士還差點吵架。當年,這個選調(diào)生就被評為區(qū)人民滿意好警察,并記三等功一次。給一個新警察這樣的榮譽是很少見的,他真是太走運了。
可是,現(xiàn)在,你想知道這個人怎樣了嗎?他早就放棄了錦繡仕途,甚至不愿再做警察。
十四
芥子停止了抽泣。謝高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了芥子。芥子喝了一小口,將水倒在紙巾上,開始洗臉。謝高默默抽著煙,車窗敞開著,他散漫地看著窗外。
芥子說,后來呢?他為什么要放棄這么好的開始呢?
謝高喝了幾口水,似乎有些倦怠。芥子說,你把故事說完,好嗎?芥子不想馬上出現(xiàn)在餐廳,她不希望有人發(fā)現(xiàn)她哭泣過。
謝高說,第二年的春末,那個選調(diào)生利用一個出差的機會,回老家去看望父母。當時,回程上火車的時候,他穿的是警服。本來非工作場所,大家都不會穿的,可是,那次沒帶換洗衣服,又嫌家里過去的衣服不好看,就又穿上出差用的警服。后來,他非常后悔。他說,如果那天我不是穿著警服,情況肯定就不是那樣了。就是說,如果他不是穿著警服,那么他現(xiàn)在還在省廳,肯定早就被提拔了。因為起點本來就和普通警察不一樣。
這個同學穿著警服上了火車,他是中鋪,下鋪是個好像生病的女人,由上鋪的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一路照顧著。他對面的下鋪和中鋪,是一對退休的老夫婦,再上鋪可能是個生意人。列車的終點站就是省城,晚上十二點到站。就在晚上十一點左右,我同學坐在靠過道的窗前的翻夾椅上,忽然車廂就騷亂起來,他站了起來,馬上就有兩個男人揮著刀,直沖他而來,一左一右站在他身邊。我同學看見車廂前后門都站著拿馬刀的男人,還有三個人揮舞著槍,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槍。有個女人尖叫了一聲,但馬上就像被什么掐掉似的,虎頭蛇尾,沒了聲音。
有個男聲撕裂喉嚨似的吼喊,都別動!誰動就打誰!
車廂里頓時鴉雀無聲。站在那個同學左右的男人說,小警察,聽好了!你不管,大家都好,你敢動,現(xiàn)在就試試!
兩把刀都頂在他的腰上。回去后,他看見兩側(cè)都刺破了,有點血,但他說當時并不覺得痛。可他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快就做出了決定。他說,好,我不動。但是這對母女,還有這對老夫婦都是我們領(lǐng)導的人,我必須把他們完好地帶下車。
兩個男人眼神交換了一下,一起點頭說,行。你坐鋪位里邊去!
那個同學遵從了。車廂里的人,很多人都在看他,整個車廂安靜極了。開始的巨大安靜是迫于恐懼和震懾,后來的安靜,這個同學明白,是因為期待和困惑。很多人被逼交出錢后,還頻頻往他這邊看,是的,他們和警察同車,他們有理由感到安全;在受到侵害的時候,他們有理由無法理解。他們不斷往我同學這邊看,他們摘下首飾,交出錢包之際,都在往這邊看。因為他們以為奇跡總會發(fā)生的,就像電影上演的那樣。
可是我的同學,一動都沒動。車廂像死亡一樣安靜,臉色慘白的人們就像在啞劇中。他聽到咣當咣當?shù)木薮蟮幕疖嚶晭缀跄胲埩艘磺校约盒呐K,卻在耳膜上像擊鼓一樣地猛烈跳動。歹徒守信了,他們放過了他的上鋪下鋪,放過了對面的老夫婦,可是,他們照樣洗劫了他對面上鋪的那個像是生意人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的一個不起眼的黑塑料袋中,被歹徒搜出了可能有兩萬塊錢。
那個同學很意外他有那么多錢,但他也沒有動。
七八名歹徒動作很快,他們洗劫了除協(xié)定保護之外的所有乘客。只有一個有點酒意的乘客,因為配合動作慢,小臂上被劃了一刀。
歹徒們在省城站的前一個小站下車,然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中。我同學一直站在窗前,他看著惡徒們的背影遠去,消失。隨后,他身后就像發(fā)生了大爆炸,哭聲、叫罵聲、歇斯底里的尖叫聲爆起。那個同學始終面對著車外,突然,有人用力把他推倒了,他不知道是誰,回過頭,看見中年男子,也就是那個像生意人的男人,把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瓶,猛地砸向他的頭。血從頭上流下來,沒有人說什么,只有那個生病的女人有氣無力地說,別打他,他只是一個人呀。
他聽到非常多的聲音:警察!這種見死不救的警察養(yǎng)著干嗎?!打死他!還有人喊出了警匪一家!說不定就是他勾結(jié)的!很多人在喊,有幾個婦女把甘蔗段和雞蛋摔在他身上。很多人圍了過來。他們非常沖動,這種情況下,你不可能指望他們冷靜。很多人撲了過來。憤怒像火山爆發(fā),人們把財產(chǎn)損失,把所有的憤怒全部轉(zhuǎn)泄到那個同學頭上。那個同學事后說,好在空間小,要不打死我,我也覺得很正常。他們實在還沒怎么解恨呢。
我的同學無話可說。他的肋骨被打斷了兩根,多處軟組織挫傷,輕度腦震蕩。他咳了很長時間的血。最后是他對面的兩個老人跪下來哭著求大家住手,老人說,他真的不是我們的熟人。
下車的時候,全身的傷痛使那個同學幾乎拿不了自己的行李,沒有任何人幫助他。應(yīng)該的,對嗎?因為就在他們最需要警察幫助的時候,警察卻在袖手旁觀。他在人人側(cè)目之下艱難地離開了車站。這一夜,那個同學真是一夜揚名。很多人記住了他的警號,投書報社,投書公安督察,他住院也瞞不了任何人。第三天至少有兩家報紙,沒有采訪他就將此事報道出來。他臭名遠揚。他們找到了這個社會正不壓邪的原因。
芥子完全被故事吸引了。謝高停下來,默然地看著芥子。芥子等了一會兒,推了他一把,后來呢?
謝高說,你說,如果他們真來采訪了我……那個同學,他又能說什么呢?你連你丈夫都不理解,普通群眾為什么要理解一個警察呢?對嗎?芥子,你也認為他活該,你也一定認為他當時就應(yīng)該沖上去,和他們拼個魚死網(wǎng)破,對嗎?
芥子搖頭,緩緩搖頭。你是這樣想的。謝高扳正芥子的臉,我知道,你寧愿看到烈士,也不愿意看到你的英雄夢破滅。是啊,你們有理由這樣。
會不會……如果你同學動手了,會……帶動其他乘客一起抵抗……
有可能,但是,老百姓的損失可能會更大——流血,甚至嚴重的傷亡。你說,作為勢單力薄的警察,兩害取其輕,是不是更正確的抉擇?
后來呢?
后來那個同學快崩潰了。單位雖然沒有處分他,但是領(lǐng)導們只愿意在非正式的,或者私人場合口頭肯定他,認為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做了最理智的決定。此外,局里、廳里的領(lǐng)導,也無法招架媒體的攻勢,警方非常被動。唯一令他安慰一些的是,同車的兩位老人還有那個女大學生,他們終于主動站出來做了證明。
他現(xiàn)在在哪里,真的不當警察了?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過得很不好。因為還有更多的像你這樣的人,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他的壓力太大了,經(jīng)常徹夜失眠。在那個特定的場合,他知道他對不起很多人,所以,他很想忘了那些事??墒?,每天都會有人提醒他,煎熬著他。他想忘也忘不了了,他不愿看到石頭底下的東西,可是別人會翻給他看。他只能遠離沙漠,逃離那塊石頭。
那他現(xiàn)在好過些了嗎?
我不知道。但我現(xiàn)在想,即使他不當警察了,肯定也過不好,比如,他做了你丈夫。
他真的問心無愧嗎?芥子小心翼翼地說。
你說呢?要是你,你問心有愧嗎?
十五
芥子站在茉莉苑門口,謝高在拐角鐘樓的杧果樹下泊車。芥子的電話響了,一看電話是橋北的,芥子有點輕微的緊張。拿著電話,她手指遲疑著按下通話鍵。她不敢肯定橋北會不會說生日的事,也有點害怕他問她在哪里,所以,接電話的時候,她一直感到口干。橋北說,你在哪?緊接著他說,我回來了,在盲人按摩中心門口。你來放松一下好嗎?我來接你。
芥子在干巴巴地吞咽不存在的口水。停好車的謝高正在走近,芥子看著謝高,說,我在……買衣服……吃過了……我過來吧,我打的來……
謝高定定地看芥子的臉色。在茉莉苑三角梅爬滿的門廊外,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線中,謝高似乎古怪地笑了一下,轉(zhuǎn)身又走向汽車。芥子跟了過去,芥子在他身后小聲說,橋北回來了,你送我到盲人按摩中心好嗎?
謝高發(fā)動汽車,然后打開了汽車音響。汽車主人聽的是《天鵝湖》。兩人不再說話。車行駛了好一會兒,謝高把音樂調(diào)低,說,他是回來陪你過生日的。
芥子不說話,她不愿意說,橋北已經(jīng)忘了今天是她生日了。他是叫她過去按摩的,他們有年卡,平時兩人不定期會過去??唇孀硬徽f話,謝高又把音量調(diào)高。再也沒有人說話??斓铰房诘臅r候,謝高說,要不要送到中心大門口?不方便你就現(xiàn)在下吧。芥子說,方便,我買衣服啊,半路碰到你了。
老遠就看到橋北和一個朋友站在按摩中心門口,沒有看到他的車,可能在地下停車場。謝高下車的時候說,生日要快樂啊,別做小猴子。
橋北迎上來接過芥子手上的購物袋。他邀請謝高一起上去按摩。謝高說,還有活兒要做,欠我一次吧。
三個人被領(lǐng)到有六張床的按摩房。橋北點的號,都是中心幾個最好的盲人按摩師,每次,他給芥子點的都是九十三號。九十三號被人一牽進來,橋北就說,失眠,她最近失眠很厲害。
九十三號笑了,說,兩位好久沒來了。你頸椎好點嗎?他開始像按一只足球一樣,按芥子的腦袋。
芥子敷衍地說,好點了,手指沒怎么發(fā)麻了。等會兒請你再幫我牽引一下。
九十三號經(jīng)絡(luò)摸得特別準,可是下手也特別狠,經(jīng)常把芥子按得哀叫。九十三號從來不為所動,我不能讓你花冤枉錢。九十三號說,看你這經(jīng)絡(luò)都緊結(jié)成球了,不想松開它你就別來這保健按摩?。∧慊ㄑ瑰X,我掙血汗錢才心安。
能說會道、心狠手辣的九十三號瞎子,經(jīng)常逗得橋北哧哧笑。如果,芥子忍不住抬手阻撓按摩師的手,隔壁床的橋北就會伸手抓牢她的手。但是,今天橋北始終閉著眼睛,那個朋友也像睡過去一樣,接受一個戴墨鏡的老姑娘按摩。按摩房里非常安靜,只有低低的背景音樂彌漫如淡霧,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現(xiàn)》。
后腦風池穴,被九十三號按得,芥子疼出薄汗。芥子盡量忍著。這么多年來,橋北好像是第一次忘了芥子的生日。生活確實是發(fā)生很大改變了。芥子感到越來越復雜的失落感。這種情緒從橋北離家,就彌漫起來了。是開始害怕失去嗎?是害怕不該失去的正在失去嗎?今天,芥子又被謝高的故事,攪亂了腦子。如果謝高是正確的,橋北就是正確的,對嗎?橋北的應(yīng)急反應(yīng),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最正常的、最出色的反應(yīng),對嗎?
橋北和朋友到地下停車場取車,芥子上一層就出了電梯,到左邊的大門等候。橋北的汽車開了過來,靠近石階邊。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為提著購物袋的芥子拉開車門。芥子慢吞吞地拉開車門,車門一開,車頂燈就亮了。就在她抬腿跨上去的時候,她的左眼角似乎掃到了什么異常的東西,隨著車門拉上,車內(nèi)燈黑了,但空氣中有清甜的氣息。芥子遲疑了一下,疑惑著又扳開車門扣,借著驟亮的車頂燈,她扭頭朝后排座看了一眼——
后排座上,整個后排座上,滿滿當當,全部是花!是百合花!至少有上百枝的百合花,怒放的、含苞的,綠葉掩映中蔥蘢蓬勃地一直鋪到后車窗臺上;雪白的、花心淡綠的百合叢中,插著幾枝鮮紅欲滴的大瓣玫瑰。車頂上還頂著好多個粉色氫氣球,飄垂著一條漂亮的帶卷的粉黃絲帶,每一條絲帶上都寫著,生日快樂!我的朋友。
芥子在發(fā)愣。她慢慢抬手,捧住了自己的臉。這就是鐘橋北,永遠和別人不一樣的鐘橋北啊。
橋北傾過身替她把車門關(guān)上,隨即打開車燈,同時發(fā)動了汽車。
你好嗎,今天?橋北說,我沒有忘記你的生日,可是,我忘了今天是幾號。最近這一段,日子過得很恍惚。下午在健身館,突然在墻上看清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芥子伸手摸了摸橋北的臉。芥子說,如果你不知道今天是幾號,那么,你健身完就回家嗎?
橋北扭過臉,看芥子。他沒有回答。
芥子說,往左吧。
家在右邊方向。但芥子輕輕地說,去那個店。我們?nèi)ミ^的那個手工店。我想再買兩條中國結(jié)。
橋北遲疑了好一會兒,說,快十一點了,關(guān)門啦。芥子說,不,我知道店主的家就住那上面。我們?nèi)デ瞄T。
芥子真的用力在敲人家沒關(guān)死的卷簾門。戴著眼鏡的店主,可能是用遙控器把門打開了。卷簾門才升卷起半人高,芥子就彎腰進去了。站在柜臺后面的店主說,不是從下面看到你是女人,我可不開門。要什么嗎?
芥子指那種最粗的紅緞繩子。芥子說兩米四、一米二的各一條。店主把繩子放在玻璃柜臺邊沿刻好的尺度上,邊量邊問,門都要打破了,干嗎呢?
橋北笑著,綁住——愛。懂嗎?
十六
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能看到淡綠色的月亮的。那天晚上,橋北載著芥子回家的途中,芥子躺在后排百合玫瑰的鮮花叢中,透過車窗灰綠色的貼紙,她看到了沿路的路燈,一盞盞都飄拉著青藍色,或者橙色的絲般的長光,把夜空裝飾得像北極光世界,去了兩盞又迎來了兩盞,迤邐的光束不住橫飄天際,這個時候,芥子又一次看到了淡綠色的月亮。
紅繩子繞過芥子光滑美麗的脖子,慢慢地勾勒一對美麗青春的乳房,在那個雪白細膩的胸口上,紅緞帶正一環(huán)一環(huán)、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盤絲般,構(gòu)造一個愛之結(jié)。
芥子的后背在微微出汗,因為她感到慌張。出汗,是因為害怕讓橋北覺察到她的慌張。其實,橋北所有的手勢動作和過去一樣,可是,芥子感到自己的身體和過去不太一樣了。因為覺察到不一樣,覺察到自己身體對紅絲帶反應(yīng)遲鈍,心里就更加慌亂了,而身體就更加木然。她被絕望地排斥在情境之外。猴子看到了沙漠石頭下的蛇,就暈倒了;猴子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反應(yīng),這是錯誤的,猴子應(yīng)該快樂地跳躍過去,奔向快樂的遠方。身體看到紅絲帶,也不應(yīng)該有錯誤的反應(yīng),紅絲帶是你熟悉的,它不是石頭下面的東西,是激情的火苗啊,是燃燒的欲望,它是快樂的遠方啊,是平時一步就能到達的仙境,不是嗎?你怎么通通忘了呢?
芥子絕望地閉上眼睛。她的腦海中一片黃沙,荒涼無際。她的全身,都變成了干涸絕望的大沙漠。
橋北終于住手,閉上了眼睛。
【作者簡介】須一瓜,本名徐萍,女。1984年開始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太陽黑子》《白口罩》,中短篇小說集《淡綠色的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蛇宮》《提拉米酥》等。作品多次被各選刊選載,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及《人民文學》等刊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小說《太陽黑子》被改編為電影《烈日灼心》。短篇小說《灶上還有綠豆羊肉湯》《紅痣》《灰鯨》獲本刊第十三、十四、十七屆百花獎?,F(xiàn)居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