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樓

一

月亮從云朵里探出圓圓的臉龐時，程啟明還在辦公室窗前站著。

秘書小王第一次進去時，程啟明正站在石門地圖前發(fā)呆。小王輕手輕腳續(xù)了一杯水，就退了出去。第二次進去時，程啟明還在地圖前發(fā)呆，仿佛這半個小時就沒有挪動過一樣。小王換茶杯里的水時，手很輕，動作也很慢，似乎等著程啟明隨時叫停，但直到他蓋好茶杯蓋子，程啟明的嘴唇也沒有動一動。小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說了一句：“吳副市長到了。”

程啟明“嗯”了一聲，那聲“嗯”低得就像文件柜里的那只老懷表，仿佛它的生活就是日復(fù)一日地走，不管路上的風(fēng)景是鮮花還是荊棘，它都不能停留也不能加速，不為誰笑也不為誰哭。程啟明想用這聲平淡的“嗯”化解自己心中的緊張，也想讓小王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一下。但小王卻更加緊張了。他心里沒底，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說清楚。以往這種時候，程啟明會早早來到大門口迎接，今天人家主動上門了，他卻避而不見，對他自己、對行里都不是好事。說句不中聽的話，他想過后果嗎？小王的腦子飛速轉(zhuǎn)了一圈說：“飛鴻集團的李總他們也到了?！?/p>

其實小王平常沒有那么多話，吳副市長到了，那么其他人還會遲到嗎？小王是為了提醒程啟明才多了一句。程啟明又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把小王和小王的話當成空氣，自顧自地繼續(xù)盯著地圖發(fā)呆。

小王心里有些委屈，提醒吧，怕領(lǐng)導(dǎo)煩；不提醒吧，又怕誤事。以往遇到過類似情況，比如去年飛鴻集團的李追燕來找程啟明談林蔭庭院項目貸款時，他正在看文物局老徐發(fā)來的一份歷史鉤沉文章，當時也是這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后來就把這事忘腦后了。等飛鴻的業(yè)務(wù)轉(zhuǎn)到他行時，程啟明反而批評小王不及時提醒他，以至于怠慢了客戶，弄丟了一筆業(yè)務(wù)。他們都明白一筆業(yè)務(wù)的成敗在于每一個細節(jié)，程啟明因為一時的分神，在細節(jié)上出了紕漏，等他再想補救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覬覦他們業(yè)務(wù)的冀豐銀行怎可能放過送上門的大好時機？他們把李追燕捧到尊貴客戶的寶座上，于是銀企業(yè)務(wù)紅紅火火，彼此成就著都上了一個臺階。

程啟明想自己還是對飛鴻廣場項目大意了，盡管副行長胡建偉也跟他溝通過幾回。當時程啟明作為總行后備干部正在深圳行掛職鍛煉，就不建議耗費過多的精力去和冀豐銀行爭。他對胡行說：“此時飛鴻和冀豐正在蜜月期，競爭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而且依照李追燕的性格肯定會在利率上一壓再壓，即便爭攬成功了也是賠本賺吆喝。不如集中精力服務(wù)好現(xiàn)有的客戶，等有機會再修復(fù)關(guān)系。”胡建偉點頭同意，但并沒有放棄對飛鴻廣場項目的跟蹤。從后來幾次的電話里他就聽出了胡建偉的意思，一是飛鴻廣場是市里的重點項目，眼睜睜放棄有些可惜；二是胡建偉想做出點兒成績，如果不去爭攬，知道的說是程啟明的意思，不知道的以為他胡建偉只會四平八穩(wěn)做現(xiàn)成活兒呢。程啟明也理解胡建偉的心思，為了保護積極性，也為了鍛煉他，程啟明就留了個活口，可以跟蹤，可以爭攬，但不能犧牲利潤指標，更不允許無序競爭。程啟明還囑咐了一句：“李追燕是一個把錢把利益看得比什么都大的人。飛鴻困難時，他可以俯下身子當孫子，如今實力上來了，他的臉也就闊起來，東比對，西壓價，市場就是被他們攪和亂的?！?/p>

所以當上周李追燕來找他時，他確實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也自然對這個天上掉的餡餅保持了足夠的警惕。但當他翻開李追燕拿來的資料和項目規(guī)劃圖時，一下就明白了。因為在他知道的版本里，民生街以南也就是老槐樹和小石樓不在拆遷范圍。沒想到他到深圳行掛職半年后，拆遷范圍就向前推進了五百米，恰好把小石樓和老槐樹圈了進去。

程啟明把胡建偉叫了過來，胡建偉大咧咧地說已經(jīng)按程序給總行打了簽報，而且報送前已經(jīng)溝通過了。胡建偉還興奮地說：“咱們的營業(yè)場所就數(shù)民生街支行最舊、最小。這樣一來可以置換面積大一倍的，而且咱們還可以再拉回飛鴻這個大客戶?！背虇⒚鳑]有說話，他知道胡建偉說的是實情，而且他也沒有理由否定胡建偉的努力。但是他還是堅持置換需要再研究，畢竟那是當年老恒豐銀行的舊址！胡建偉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一把手就是一把手，我們也可以拿著這些理由跟飛鴻談?wù)剝r錢的。哎呀哎呀，你說我咋就沒想到呢？這些年我們凈當孫子了，這回也拿一把，當回爺，當回上帝，讓他也嘗嘗求人的滋味。”

程啟明說：“你理解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確實是覺得拆掉小石樓太可惜了?！?/p>

胡建偉笑了笑說：“對對，這樣投入才能進入角色，您放心，我肯定配合好。”說完又補了一句：“你前幾天找文物局的徐專家就是為了這事鋪墊吧？佩服，打心眼兒里佩服。若要置換，面積最低再加一倍，也對，最繁華的地段，就得配最好的營業(yè)場所，這無形中就是我們的廣告呀?！?/p>

程啟明尷尬地笑了笑，他知道這事他和胡建偉都做不了主，關(guān)鍵還在總行。他決定重新再給總行打一個簽報，但簽報怎么打是個技術(shù)活兒，他在想合適的理由，也在等合適的機會。

從那天起，程啟明就像變了個人一樣。胡建偉自作聰明地對秘書小王說：“程行這是在醞釀大的計劃，有可能借著這次拆遷籌碼簽訂獨家資金管理協(xié)議，而且還要……”說到半截他做了個“噓”的動作，“咱們就好吧。程行是誰？那是金算盤呀。欲揚先抑是一個策略，只有這樣價碼才能提得高高的?！?/p>

小王想想也對，但凡事都有個度，比如此刻，程行長就有點兒過了，就是“再抑”，也不能在面兒上讓市長一行下不來臺呀。他覺得還是有必要去提個醒，于是又補了一句：“我把吳副市長和李總、劉局他們都讓到博眺臺了?！彼緛磉€想說這會兒胡副行長陪著呢，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程啟明摘下眼鏡，揉了揉太陽穴，重新戴上眼鏡后才“嗯”了一聲，然后繼續(xù)看眼前的石門地圖，還是絲毫沒有動的意思。小王站在旁邊追隨著程啟明的目光看過去，發(fā)現(xiàn)程啟明的眉間隆起了一座山。小王知道每每遇到重大問題而不得解時，程啟明的眉間都會隆起這樣一座山。他不想也不能觸這個霉頭，何況剛才已經(jīng)委婉告知大家都到了，該說的不該說的也都說了，就再次輕手輕腳退了出來。

小王走后，程啟明換了個姿勢，確切地說是向前一步用食指在地圖上畫了個圈。盡管他落指時手勁很大，但那個圈畫完就畫完了，沒有任何痕跡。程啟明收回食指，和大拇指肚摁在一起來回摩擦，看手勁，仿佛要擦出火花一樣。他一邊摩擦著，一邊踱到窗前看月亮一點點從云朵里往外鉆，看不遠處那一片被霓虹燈遺忘了的低矮建筑。

那座叫大石橋的橋并不大，高沒有兩層樓高，寬只能讓兩輛車勉強擦肩而過。如今橋上已經(jīng)不讓通行，涵洞下面也只允許步行。橋南面是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正太飯店，店面雖然開著，生意卻一日日冷清。用小王的話說，就那么幾道菜，就那百年沒變的裝修，如果再不與時俱進，早晚要關(guān)門的。

正太飯店的對面是小石樓，小石樓坐落在中山路北，京漢鐵路西側(cè)，原本和一些茶樓酒肆、照相館、電影院、澡堂子并列在一起，托起了石門往日的繁華，但近些年，那些建筑都一一改頭換面，也可以說是從民生街上被抹了去。那些高樓大廈像一個個海市蜃樓讓程啟明興奮而又恍惚，就像他每天站在博眺臺瞭望熱氣騰騰的繁華都市時的感覺一樣。他知道那是在博眺臺描繪心中藍圖時，從心底飄出的一絲遺憾，那遺憾像一枚閑章，有意無意間落在畫面上，有意無意間鉤沉出一團團歷史的迷霧。

二

程啟明知道，那是郁結(jié)在他心中無以言說的憾事，也是一個無解的謎。程啟明打了一手的好算盤，他走到今天也是得益于算盤。用老行長的話說，程啟明的算盤一看就是童子功。他不知道自己的童子功是否得到了爺爺?shù)恼鎮(zhèn)?，但他能把珠算口訣倒背如流確實是爺爺當年嚴格要求的結(jié)果。盡管當時他還叫石鳴，而不是程啟明。

五歲那年，他光溜著身子在被窩里翻騰，一邊翻騰一邊背珠算口訣。那口訣他早就背過幾百遍了，但爺爺還是要求他每天睡前再背誦一遍。他用不停地翻騰來發(fā)泄對爺爺?shù)牟粷M，也用翻騰給背誦找一點兒樂趣，比如翻騰中他把一只腳壓在爺爺?shù)男厣?，或者蹭一下爺爺?shù)暮?。爺爺呢，就會佯裝生氣地推開他的腳。每當那時，他會得意地樂一樂。繼續(xù)背誦時就會輕松許多，語調(diào)也會高亢起來，就像一個得勝歸來的將軍。那個晚上他嫻熟地重復(fù)著以往的小伎倆，突然想起晚飯時父親扔下飯碗離開的情景，他問爺爺：“女小石是誰？”

黑暗中他感到爺爺那雙枯瘦的大手忽然抖了一下，以至于他覺得晚飯時爺爺?shù)娘埻氩皇窃蚁蚋赣H而是因為抖動而落地的。爺爺長長出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后背，像是跟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金子呀，金子?！彼跔敔?shù)倪哆吨忻悦院惩辍熬啪艢w一”，就昏然入夢了。睡夢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讓他打了個激靈，待他睜開眼睛時，父親已經(jīng)站在了床邊。那一瞬間他看到父親的眼皮垂了一下，但也僅僅是一下，旋即，就聽到父親說：“爸，您還是如實說了吧?！?/p>

爺爺起身穿上外衣，然后拍拍他的頭說：“鳴娃兒，你閉上眼，趕快睡?！闭f完就從里間屋走了出去。石鳴沒有睡，他支起耳朵聽外間的動靜。只聽父親又說了一遍：“何必呢，咱家又沒拿那些金子，何必背那黑鍋！”

“你有證據(jù)人家拿了？”

“我沒有證據(jù)……”

“沒有證據(jù)就不能瞎說八道！”爺爺聲音低沉但特別渾厚，一字一頓清晰極了，就像點鈔機嘩嘩嘩過鈔票。當然，石鳴當時不知道啥是點鈔聲，是二十年后的程啟明到石門銀行當上出納，站在點鈔機前才回過味來的。二十年前石鳴就這樣記住了“證據(jù)”兩個字，盡管他不知道關(guān)于“證據(jù)”的一切，但他相信是“證據(jù)”逼迫爺爺離開了他，以至于這么多年來每當他聽到點鈔機過鈔票的聲音，心都會緊一下。

第二天爺爺回家時，臉上掛著幾道紅紅的血痕，盡管那些血痕在爺爺臉上的褶皺里并不醒目，但小石鳴還是看到了。他不僅看到了，還聞到了一絲血腥的味道。他用小手摸著那些帶著腥味的鋸齒般的道道，問爺爺這些道道就是“證據(jù)”？他說：“我不要這些證據(jù)，我只想要沒有血道道的爺爺?！闭f完，他覺得自己的手濕潤了，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心中強大的爺爺竟然也滾落出了淚水。爺爺沒有說話，擦了擦眼睛，帶著他來到小石樓。爺爺先是帶著他在小石樓周邊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站在大槐樹底下，雙手合十嘟囔了半天，之后又抬頭望著樹上方緊緊閉著嘴的槐米骨朵，用手搭了個喇叭喊：“燕三，燕子李三鴻，你若有靈，就給個證據(jù)吧?！?/p>

一只燕子撲棱撲棱從這枝飛到另一枝，樹葉和槐米骨朵顫了一下，像是點頭，也像是微笑。爺爺又說：“石妹妹，是齊哥對不住你，是齊哥不該拉你入伙呀。齊哥知道你是清白的，哥茍活，就是為了給你澄清，可是，可是……”一只燕子又飛了過來，從這一枝跳到那一枝，從那一枝又折回這一枝，葉子和骨朵像是受了感染，抑或是某種照拂，隨風(fēng)開始躍動。有幾粒骨朵竟然落到爺爺?shù)念^頂，仿佛要和爺爺竊竊私語。爺爺不再說話，就這樣拉著小石鳴靜靜地站著，靜默中小石鳴感到爺爺?shù)氖质箘胚诉?，把他的小手都攥疼了?/p>

他記不清和爺爺在大槐樹下站了多久，但他記得后來爺爺帶著他走進了正太飯店。那天爺爺點了二兩石門燒、一盤炸花生米、一盤熱切丸子、半只四毛燒雞。爺爺要了三個青花瓷的矮腳酒杯，一杯放在他面前，一杯放在他倆中間的空座前，一杯放在自己面前。爺爺笑瞇瞇倒了三杯酒，煞有介事地說：“石妹妹，我?guī)O子給你賠不是了。我做不到的，孫子能行；孫子做不到的，重孫子能行；重孫子做不到的，老天能行?！闭f完就與空座前的杯子碰了一下，又給空座前的盤子里夾了兩片熱切丸子。爺爺一邊夾菜一邊笑著說：“吃一口吧，這是你最愛吃的，也是我們當初憧憬的日子。那天我倆也是在這兒吃飯，你給我夾了油炸花生，我給你夾了熱切丸子。我還許諾你，等勝利了，就帶著我們的兒子、孫子來這兒吃飯。”說完就干了一杯。

小石鳴愣愣地看著爺爺對著空氣自說自話，連最愛的四毛燒雞都忘了吃。爺爺掰下一個雞大腿放到小石鳴碗里，還拍了一下他的頭說：“我的乖孫，你記著，等你長大了一定要查出金子的去處，還女小石一個清白?！?/p>

小石鳴懵懵懂懂聽著“金子”和“女小石”這兩個熟悉的詞，最近爺爺和父親就為了這兩個詞紅了臉，還摔了飯碗。小石鳴問爺爺：“女小石是誰？金子又是誰？”

爺爺一仰脖干了杯中的酒，不知是想說話還是喝得太猛，咳嗽起來，眼淚鼻涕都隨著咳嗽往外涌。時光匆匆過了四十年，那天的場景依然沒有被歲月遮蔽，反而隨著光陰挪移，越來越清晰，以至于多少年后他站在博眺臺眺望大槐樹和小石樓時，那場景就在他心里翻騰。

那天爺爺喝一口酒吃一?；ㄉ?，吃一?；ㄉ缀耙宦暋敖鹱?、燕三、女小石”。小石鳴才不管那些呢，他開始大口大口吃燒雞，等他吃完了半只燒雞后，爺爺還在一遍遍重復(fù)著。他剛伸出手去捏熱切丸子，就被爺爺?shù)目曜訐趿嘶貋?。爺爺說：“石妹妹，咱分給咱們孫子吃一半吧？”一邊說一邊端起盤子往小石鳴碗里撥拉了一半。放下盤子后，爺爺摸了摸小石鳴的頭說：“記著找證據(jù)，找女小石清白的證據(jù)?！贝藭r小石鳴嘴里早就塞滿了熱切丸子，他說不出話來，只能鼓著兩個大腮幫子不停地點頭。

那天爺爺喝多了。小石鳴知道爺爺并沒有喝多少酒，他清楚記著爺爺那天就要了一小壺酒，只有二兩。這么多年來他最多也就是喝一小壺。人家說三碗不過岡，石門銀行的人都知道程行長一壺不過岡，再讓他喝，就是自找沒趣了。

父親說爺爺是喝多了才做了糊涂事。晚飯時，母親盛好小米粥后像往常一樣沖著里間屋喊了兩聲：“爸、爸，出來吃飯吧?！钡遣]有聽到爺爺?shù)幕貞?yīng)。母親讓小石鳴去喊爺爺，父親說：“喊啥喊，讓他再睡會兒吧，晚上那些人還不知又要咋折騰呢?！闭f完就長長嘆了一口氣。那天晚上，也不知怎的，小石鳴端著飯碗就是咽不下去，一來他的肚子還鼓著，二來吃了肉的他對米粥咸菜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了。父親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頭說：“小小娃子就不學(xué)好，吃雞，吃雞，知不知道你把一家人一個月的伙食都給吃沒了？人家知道了又要懷疑咱家藏金子啦?！?/p>

小石鳴委屈地扔下碗就往里間屋跑，他一邊跑一邊像往常求救般喊著：“爺爺！”屋里依然沒有回應(yīng)。父親舉著筷子追過來，眼看筷子就要敲到小石鳴的頭時，卻在半空停了下來。因為在那一瞬間父親的目光落在了床頭的信封上，旁邊還放著爺爺最喜歡的那只懷表。父親急忙拆開看了一眼，魂就掉了，頓時房間里飄蕩起瘆人的呼喊：“快，快，快去找爸爸！”

小石鳴最后一次看到爺爺是在大槐樹上。多少年以后，當他的姓氏由父親的姓氏“石”改為母親的姓氏“程”，名字也從“鳴”改為“啟明”后，他依然想不通，那么細的一個樹枝怎么就承受得住爺爺。在那個初夏的夜晚，風(fēng)撥動著樹葉和花朵，那些白天還閉合的槐米骨朵在月光中突然間綻放了，陣陣槐香中，母親翕動了一下鼻翼說：“莫非？”父親說：“莫非什么？不管女小石清白不清白、燕三清白不清白，反正父親是清白的?！?/p>

那個晚上，父親燒掉了爺爺留給小石鳴的信，把石鳴改成了程啟明。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月亮還沒回去時，父親就把程啟明和母親送到了遠郊的姥姥家。

后來的若干年里，程啟明與父親的關(guān)系一直不太好，原因之一就是那封信。母親說你父親燒掉那封信是為了保護咱們這個家，是為了保護你。這些年來你爺爺為了尋找“證據(jù)”遭的那些罪就不說了，最后還為這送了命。程啟明不知道爺爺那封信里寫了什么，但他一直記著爺爺在正太飯店摸著他的頭說的那句話：“記著找證據(jù)，還女小石清白?！?/p>

父親說：“我比你更想還女小石清白。因為她，你爺爺和我才改了姓氏；因為她，你不僅改了姓氏，還更了名；因為她，我戴了二十年壞分子的帽子。若不是她，你爺爺怎么能好端端地說走就走了呢？可是口說無憑呀?！痹俸髞沓虇⒚鳟斄诵虚L，反而理解了父親的苦衷，他知道沒有證據(jù)的事情不能說，即便他如今有了這個能力。

程啟明知道如果今晚他把這個條件提出來，別說副市長，就是李追燕也能輕而易舉辦下來。但這不是程啟明要的，他是想從小石樓里鉤沉出事情的真相，還爺爺和女小石一個清白。他是學(xué)經(jīng)濟做金融的，有敏銳的感性認識，理性分析和基礎(chǔ)數(shù)據(jù)更是不可或缺的。他知道只要自己手一松，小石樓就會從民生街上像灰塵一樣被抹去，他心里的謎也就真正成為千古之謎了。

此時程啟明站在石門地圖前，他一次次問自己，你想保住小石樓是因為爺爺還是因為它本身就值得為后人留下？他更明白其中的利害沖突，得罪客戶，丟失業(yè)務(wù)，而且也會影響與政府的關(guān)系。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拆了就拆了吧，社會總是要往前看的?？墒钱斔麖拇翱谕^去，看著遠處的大石橋、正太飯店和小石樓時，他突然覺得這些老建筑就像個老人，安靜而又溫和地沉寂在高大帥氣的希爾頓酒店身后。常言說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些老建筑不就是這個城市的“一老”嗎？

三

老街還在，但很快就會改頭換面，要由兩車道拓寬到六車道。街北的建筑因為大石橋和正太飯店保住了一條命，街南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也就是說，小石樓和它樓前的大槐樹還有它鄰邊的建筑都會成為舊城改造的犧牲品。

之前文物局的老徐曾向市政府建言，呼吁將民生老街改為步行街，重新修繕周邊的店鋪，給石門再留下一點兒念想。據(jù)說市里已經(jīng)采納了老徐的意見，不知飛鴻集團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李追燕施了什么魔法，竟然用老槐樹移栽的建議開啟了路南棚戶區(qū)改造項目，也重啟了道路拓寬。不僅老建筑要被一一抹去，就是街道也要建成雙向八車道的景觀大道。

正當李追燕雄心勃勃打造他的地標性項目時，卻碰上了石門銀行這顆釘子——程啟明不同意移栽大槐樹，炸掉小石樓。大槐樹有園林局安排用不著程啟明操心，但是小石樓就不同了，小石樓是石門銀行的財產(chǎn)呀。

小石樓雖然面積不大，但也是一個裝著四十多人的小支行。飛鴻集團是石門銀行的老客戶，原本以為給石門銀行置換一處更大更好的辦公場所，再把業(yè)務(wù)轉(zhuǎn)到石門銀行，拆掉小石樓就是毛毛雨。沒想到從深圳掛職回來的這個“程咬金”卻較起了勁。李追燕想來想去也不知問題出在哪里。按照常理，學(xué)習(xí)了先進城市的經(jīng)驗，程啟明即便不腦洞大開，至少應(yīng)該不因循守舊吧。李追燕又拿出了一套無可挑剔的置換方案。他說，最好的位置盡著石門銀行挑，價格就更不用說了。面對董事們的不同聲音，他冠冕堂皇地解釋：“這么多年在石門銀行的支持下，飛鴻才得以由小建筑隊發(fā)展到大集團，難得有這么一個回報的機會，只要程啟明能提，我就敢出?！钡睦镆裁靼祝∈瘶呛鸵话愕纳啼伈灰粯?，有地下金庫，拆遷補償就是多一倍也是應(yīng)該的。他以為程啟明不同意就是為了抬高價碼，為了出林蔭項目交給冀豐銀行那口氣，所以他也在心里給自己托了個底，不行就三顧茅廬，把價碼再加一成。但幾次溝通下來，程啟明就是不同意拆掉小石樓，理由很簡單，那座樓是老建筑，是恒豐銀行的舊址，他不想讓它在自己的任上消失。

如果不拆小石樓，不移大槐樹，那么飛鴻廣場就沒了意義，總不能一群現(xiàn)代化建筑里留一個角落，而且這不是角落，是廣場的眼睛。如果那樣，項目的精氣神就沒有了，不僅房子賣不出去，還砸了牌子。他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把副市長、規(guī)劃局局長請出來站臺。李追燕在正太飯店約了工作餐，但程啟明還是用視頻會為晚餐擋了駕。李追燕說那我們吃完后就在博眺臺等你，然后又不經(jīng)意間加了一句：“十四的月亮也該圓了，我讓正太飯店做點兒茶點，請吳副市長也到博眺臺放松一下?！崩钭费嘁豢跉舛饲?，堵住了程啟明的后路，于是就有了今晚博眺臺喝茶賞月的節(jié)目。

博眺臺是石門銀行的天臺，是在十八層樓頂南邊辟出的一塊半露天茶座，周邊用防爆玻璃和欄桿加了雙層保護，茶座上面還豎起了高大的遮陽傘。原本只是職工工作間隙舒緩放松的茶水間，偶爾也有客戶跟上來，慢慢就變成了和客戶交流的場所。后來行里又對平臺進行改造，而且還在平臺北端建了彩鋼操作間。再后來就慢慢演變成大客戶接待的平臺，理財沙龍、客戶聯(lián)誼等活動一場接一場。尤其是晚間，借著頭頂?shù)脑鹿?，享受著對面藝術(shù)中心、希爾頓的免費霓虹，遠眺著這座城市的萬家燈火，業(yè)務(wù)營銷、項目商談不知不覺間都少了戾氣，多了些許和諧的音符。為此，胡建偉還豎著大拇指跟李追燕說：“你不覺得在博眺臺談業(yè)務(wù)和在辦公室不一樣嗎？”當時李追燕正為了一個點的利率僥幸著，對胡建偉轉(zhuǎn)移話題很不滿意，就說了一句：“你們是國有大行，我們是民營企業(yè)，我們還沒羽化成仙，不然連飯也吃不上呢。我們的承受就一個標準，盈虧點就是生存空間的底線?！焙▊サ诙鞂Τ虇⒚髡f：“你說得沒錯，我就不該帶他到博眺臺瞎耽誤工夫。在李追燕眼里，只有孔方兄，其余的都是奢侈?！?/p>

李追燕不喜歡，并不代表所有的客戶都不喜歡。據(jù)說冀豐銀行也在天臺辟出一塊地方，修建了豐碩臺。豐碩臺從裝修到面積都遠遠超過了博眺臺，剛建成時還搞了幾場大型冷餐會，但是客戶并沒有對此念念不忘。

石門銀行的博眺臺是程啟明建議修建的，也是程啟明命名的。新辦公大樓建成時，對面的藝術(shù)中心還沒有修建，他站在天臺上遠眺這座城市，躊躇滿志，他知道支持經(jīng)濟建設(shè)是他的責(zé)任也是他的初心，他更知道在以后的時光里，他要用好手里的資金，讓資金像血液一樣保證這座城市的變革與發(fā)展。

程啟明不愿接受客戶的“吃請”。他常常說的一句話是：“站著放款，跪著收錢；跪著放款，站著收錢。吃完飯放的貸款一般都難以收回。”但他喜歡喝茶，而且喜歡把客戶邀請到博眺臺，一邊遠眺石門的景觀，一邊談項目的細節(jié)。于是博眺臺就慢慢地聲名遠播，不僅是眾人心里的網(wǎng)紅之地，更是客戶心里的吉祥之所。大家說在博眺臺談成的項目都是雙贏。

因為有了這層寓意，李追燕才提出了晚飯后到博眺臺喝茶，但他和吳副市長一行早早到了，程啟明卻還在開“視頻會”。能把副市長和規(guī)劃局局長晾一個小時，不是真有事，就是真不管不顧了。有那么一瞬間，李追燕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莫非？這個念頭剛剛一閃，他又笑自己太敏感了，石家的小姐七十多年前就逃出去了，有的說去了香港，有的說去了美國，總之是七十多年都沒有音訊了，她是不會出來作梗的。那么齊家呢？他前幾天還真讓人查過齊家的信息，但追溯到石小三，哦，也是之前的“齊小三”之死，線就斷了。再后來這一家人也沒了音訊。程啟明是地地道道的石門人，那么就應(yīng)該和石家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恍惚間，李追燕聽到吳副市長問規(guī)劃局局長劉曉東“有沒有可能把小石樓也平移到民生街北面，讓它和正太飯店做個伴兒”。

劉曉東說：“之前提過這個方案，但是行不通。別看它就兩層，但都是一塊塊石頭壘起來的，石頭與石頭之間就像榫卯嚴絲合縫，再加上地下的金庫，平移不是難度大的問題，是幾乎不可能?！?/p>

吳副市長又問了一句：“文物局那邊怎么說？”

“是老建筑，但不在保護名單中，但是……”說到這里，劉曉東頓了一下，顯然不想繼續(xù)說下去了。

吳副市長卻不肯放過，追問道：“有啥情況？”

“文物局老徐依然沒有放棄對小石樓的保護，老徐說小石樓沒有列入文物保護，應(yīng)該跟當年的一樁舊案有關(guān)，因為那段沒有人愿意碰觸、也說不清的歷史，小石樓就沒有納入古建筑保護名錄。但是他堅持保護性開發(fā)，堅持讓小石樓保留下來。”

“不在名錄就不用保護?！崩钭费嗖粷M地嘟囔了一句。

“老徐還真說過小石樓是銀行的行廟。若沒有他瞎摻和，程啟明的勁頭也沒那么大?！眲詵|說完看了一眼胡建偉，并順勢拉一個統(tǒng)一戰(zhàn)線，“胡行，我沒說錯吧？”

胡建偉尷尬地笑了笑說：“是呀，是呀，我之前確實不知道還有這說法。如果知道，我就不會擅自答應(yīng)，讓領(lǐng)導(dǎo)們?nèi)绱吮粍?，讓我們行如此糾結(jié)?！焙▊サ脑捯幌伦幼寶夥站o張起來，李追燕想責(zé)怪胡建偉沒有魄力，但看了看對面的吳副市長，就生生咽了回去，他說：“一個石頭壘的房子，全國還不多的是？還成家廟，成行廟了?！?/p>

吳副市長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側(cè)了側(cè)身問劉曉東：“老徐也不會空穴來風(fēng)吧？”

劉曉東頓了一下說：“這個小石樓確實也是有故事的。”

吳副市長說：“那你們這些土著在規(guī)劃前就該給我這個外來戶講講。”

四

說起當年，就要從小石樓說起。小石樓是山西票號的石老板到石門開分號時修建的。當時的石家，家大業(yè)大但子嗣不太興旺。據(jù)說來前曾到五臺山求了個簽，道士用腳跺了跺大青石說：“基石穩(wěn)，才能基業(yè)長青?！庇谑鞘揖蛣佑昧藥啄甑募t利，從西邊太行山脈取石修建了這座小石樓。小石樓建成后的第二年，石家就添了一個男娃。后來石家送男娃到海外留洋，男娃小石學(xué)成后不僅接了班，還邀請自己的同學(xué)小齊當了掌柜的。再后來清朝變成了民國；票號變成了銀行；小石變成了董事長，小齊變成了經(jīng)理。

由恒豐票號變成的恒豐銀行名聲一天天大起來。美中不足的是，小齊生了三個男小齊，小石多年沒有生育，三十多歲才生了一個女小石。有苗不愁長，轉(zhuǎn)眼間，齊小三和女小石就長大了，石董事長和齊經(jīng)理都有意栽培齊小三，也萌生了親上加親的想法。

齊家和石家的好事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民生街上飛，但飛著飛著就飛出了閑言碎語，飛出了是非。有人說其實女小石和齊小三不是真好，女小石和老萬寶的萬公子才是真好，還有鼻子有眼地描繪哪時哪刻他們看見過萬公子和女小石幽會，還說有幾次看見萬公子帶著女小石進了正太飯店，過了一會兒齊小三也進去了。大家都等著看熱鬧，沒想到人家三人邊吃邊喝邊聊，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于是大家就說，齊小三那么精明的人啥不知道，齊小三長得玉樹臨風(fēng)，啥俊俏的女子尋不來，委曲求全還不是圖人家那座小石樓？于是大家再看小石樓和樓里的人時，眼睛里就多了一層含義，業(yè)務(wù)也是能躲開的就躲開，仿佛那里面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閑言碎語飛到民生街上三家有頭有臉的人家耳朵里后，導(dǎo)致的后果是，石董事把女小石關(guān)在小石樓旁邊的繡樓里，萬公子也在萬老板的棍棒下去了鄭州的分號。

事情雖有波折，但隨著時間也算慢慢撫平了。齊經(jīng)理再三叮囑齊小三，讓他爭口氣，多和女小石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齊經(jīng)理還說：“咱可不是為了小石樓，如果石家女子再這樣瘋癲，就徹底退了這門親?！比f公子走后，石董事長把女小石也放了出來，但有一條規(guī)矩，除了齊小三，不許她與其他人搭話。石董事長知道女大不中留，就和齊家商量讓齊小三和女小石早日成婚，以防夜長夢多。大喜的日子就定在了一九四八年陰歷八月十六那天。

大喜之日的前一天，兩家按照規(guī)矩，在二樓的平臺上拜月。那天圓圓的皓月當空，兩家借著月光交換了聘禮。齊家給新人備了十六根金條，石家陪送了十六個金元寶。交換儀式結(jié)束后，這些寶貝和小石樓的房契就一并存放在小石樓的金庫保險箱里，齊小三掌管鑰匙，女小石掌管密碼。說來也巧，等一切完成后，忽然來了一片云彩，月亮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隱在云彩后面，和人們捉起了迷藏。在時隱時現(xiàn)的月光中，齊小三悄悄跟女小石耳語了一句。月光下女小石含情脈脈地點了點頭。

這門婚事有人嘖嘖羨慕，說齊家不僅娶了個金礦，還得了一座石樓，也有人默默搖頭，說女小石太漂亮了，那雙黑眸子總是汪著一團水汽，別說走在街上，就是待在月下也招惹得貓狗引頸，石門的蟊賊燕三把窩搭在大槐樹上就是為了看女小石。后來說起那天的變故時，民生街上的人說，都怪石董事長太寵愛這個獨生寶貝了，都怪女小石太不檢點了，老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誰讓女小石平時不注意，總招蜂惹蝶呢。確實也是如此，十五的晚上，齊小三在女小石耳邊輕聲耳語時，燕三把手中的彈弓子拉了幾拉，可終究還是咬咬嘴唇停下了手。

燕三從六歲時就喜歡上了女小石，那是在正月十五燈會上，又冷又餓的孤兒李三鴻當啷著鼻涕跟在賞燈的人群后面，搶了女小石手里的糖葫蘆就跑，但是沒跑幾步就被萬老板伸出的腳絆了個跟頭。李三鴻栽到地上磕了滿頭滿嘴的泥，索性趴在地上不動了，在大街上死去總比在荒天野地里喂了狗好。就在他閉著眼睛找打等死時，一絲甜絲絲的氣息向他飄來，他睜開眼看到女小石把糖葫蘆重新放到了他的嘴邊。等他爬起來時，女小石已經(jīng)被家人牽著走遠了。他不自覺地追了上去，直到她進了小石樓。

十幾年來，李三鴻練就了飛檐走壁的功夫，就是為了能飛到大槐樹上看到女小石，守著女小石。當然為了生存，他也學(xué)會了偷，而且偷遍了整個民生街，偷遍了整個石門城。因為會“飛”，能“飛”上大槐樹，李三鴻也就成了眾人嘴里的跟大盜“燕子李三”一樣的“燕三”了。但燕三從沒有進過小石樓，有人說是因為小石樓有金庫，進去了也打不開；也有人說是燕三喜歡女小石，因為女小石的眼睛勾魂，燕三還沒進小石樓，魂就沒了，沒了魂的人咋還能偷？

齊小三和女小石訂婚后，燕三也在西郊置辦了一處宅院，還收留了一個南邊逃難過來的叫囡囡的女子，有人說那女子長得和女小石很像。后來燕三果然為叫囡囡的女子置辦了和女小石一樣的衣服，以至于又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燕三宅院里的女子就是女小石。

據(jù)說燕三有了囡囡后心性改多了，他也不想過那種人人喊打的日子了。他對女子說，從今天起就讓那個燕三死去吧，他要變回李三鴻，要離開石門，帶著囡囡回南邊她的老家去。只是他還有筆舊賬未還，還完了立刻就帶著囡囡走。十五的晚上，燕三給囡囡放下正太飯店的糖餅就匆匆出去了。月亮鉆到云朵里后，囡囡撥了撥燈捻，一邊在床邊打瞌睡，一邊等燕三。但她等了一夜也沒等來燕三。

再見到燕三時就是在小石樓門前的大槐樹上了。但是燕三不是“飛”到大槐樹上，而是被綁了手腳吊在大槐樹上的。她清楚地看見燕三的腳下僅有一個細枝墊著，那個細枝好像不堪重負的樣子，不停地晃來晃去，不時還發(fā)出響聲。

警察局的馬局長清了清嗓子，使勁飛出一口痰，聲音也沒有壓過吱呀聲。馬局長伸著長脖子站在小石樓的臺階上喊：“最后再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說出那箱金子放哪里了，就饒你不死?！?/p>

燕三“哼”了一聲說：“爺不知道！”

馬局長又說：“那你說女小石哪里去了？是帶著金條走的嗎？”

燕三說：“爺就是在樹上睡大覺，你問再多爺也是不知道?！?/p>

馬局長又清了清嗓子：“那你就別怪本局長了，我喊一二三，你若不說，就砍樹枝了?！?/p>

燕三說：“你不怕槐樹爺爺追你命，你就砍。爺早在二十年前就死過一回了，這日子都是槐樹爺爺給的，今天爺就是死了也是賺了?！?/p>

馬局長鼻子一歪說：“看你的嘴硬還是爺?shù)臉層?。你若想死還會偷？還會惦記女小石？”

燕三罵道：“你哪只眼看到我和她在一起了，人家是千金小姐，我是一蟊賊，就是想為人家丟命也輪不上呀。”

馬局長哈哈笑了兩聲，然后臉一沉說：“西城門的兄弟們已經(jīng)截住她了，是你，是你帶著她‘飛走的。兄弟們眼睜睜看著你拽著她上了城墻，看著你把她系了下去。若不是兄弟們跑得快，若不是兄弟們的子彈長眼，那箱金子也就被你系到城墻外了?！?/p>

囡囡往前擠了擠，她剛想喊燕三，就聽到馬局長說：“你的右腳是挨了一槍，但你還有左腳，你還有命，你若不說，可就沒那么好的運氣了?！?/p>

燕三不再吭聲，但囡囡看見他的左腳抽了一下，腳下的樹枝也發(fā)出了更尖銳的呼救聲。

馬局長說：“燕三老弟，你也是石門有聲名的人，不會為了一個女子殉情吧。你說你沒見石家小姐，那么深更半夜跟你在一起的是誰？”

“是我！”囡囡沖出來站到了馬局長的面前。馬局長揉了揉眼睛。

囡囡說：“這是我家，這里有我男人。我回不回來干你屁事，你趕快把我男人放下來?！?/p>

馬局長說：“石家小姐啥時變得這般潑辣了？”這時身邊的警察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然后馬局長又揉了揉眼睛問：“你不是石家小姐？”

“當然不是！”燕三沖著馬局長喊道。

馬局長很不耐煩地說：“今天我不管你女人的事，我就讓你說出金子在哪兒。只要說出來，你領(lǐng)著你的女人遠走高飛也好，繼續(xù)在石門混日子也罷，老子都給你開綠燈。”

“我沒有看到石家女子，也不知道金子在哪兒?！毖嗳目跉廛浵聛怼?/p>

馬局長掏出懷表看了看：“我沒那么多時間跟你廢話，是說還是不說，你自己選吧?！闭f完就向兩個警察揮了揮手。兩個警察也不說話，悶著頭把槍栓拉得嘩啦啦響。馬局長像指揮一場音樂會一樣兩手向下呈八字揮了一下，一邊揮一邊說：“我數(shù)一、二、三。三聲之后你若不說就別怪我了?！闭f完就吐出了“一”。一時間老槐樹下靜了下來，風(fēng)與看熱鬧的人們一樣生怕自己的響動影響了燕三的聽力。有那么幾十秒，馬局長又惡狠狠吐出了“二”，囡囡和大家一起抬頭向燕三看去，只見燕三也看天，仿佛那倒計時跟他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馬局長的“三”還沒出口，就聽見一聲槍響，一個警察的槍走了火，子彈飛向了燕三腳下的樹杈，然后穿過樹杈落在了燕三的右腳上，燕三“哎呀”叫了一聲。

頃刻間仿佛風(fēng)也繞道走了，大槐樹下只有怦怦的心跳。馬局長撇撇嘴說：“看看，都是娘生父母養(yǎng)的肉身?！比缓笈呐氖质疽鈨蓚€警察先把槍放下來，頓了頓又說，“歪打正著，腳廢了輕功也就廢了，不過只要你說出金子的下落，我可以給你安個內(nèi)勤的活兒，保你吃香喝辣?！?/p>

燕三哈哈一樂說：“爺要看見金子了，還能留給你？”

“那你說說女小石去了哪里？是跟著萬公子投靠共產(chǎn)黨去了，還是……”

“石小姐帶著金子上了火車，這會兒早到香港了。你找，你還找個……”

“你不說實話，就是想找死，對吧？”

這時囡囡哭喊著撲到大槐樹下：“你個天殺的，你死了我和你兒子怎么活？”

馬局長擺了擺手，兩個警察再次放下槍，把目光移到這個哭天搶地的女子身上。

囡囡號了一聲：“燕三，你不為我也要為我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呀！”

燕三哈哈大笑道：“有了兒子我走得就更踏實了，只是可惜了金子?！彼脑捯粑绰?，樹杈就紛紛從樹上斷了下來。燕三憋著一口氣不再說話，但他的輕功顯然廢了。一瞬間，眾人看到他的手向西邊搖了搖，然后腿一蹬，舌頭一伸，眼珠子便努了出來。

女小石的出走成了石門人心中的一個謎。女小石走后的當天，石董事長就病倒了，沒出半年夫婦二人相繼離世，走前石董事長握著齊經(jīng)理的手說：“兄弟對不住了，小石樓就托付給你們了，哪天那個女子回來，你不要讓她進門，也不要讓她給我們上香?！饼R經(jīng)理一邊點頭一邊摁著齊小三的頭，讓他改口喊父親，齊經(jīng)理說：“親家做不成，兄弟情分在，齊小三從今往后就姓石了?！?/p>

關(guān)于女小石出走，在石門流傳著三個版本。相同的是那晚女小石回繡樓后，看到了躲在房間里的萬公子，兩人顛鸞倒鳳時，被大槐樹上的燕三看到了，燕三威脅兩人拿金子封口，瞞住丑事。但從保險箱取金子需要齊小三的鑰匙，于是一種說法是燕三偷了齊小三的鑰匙；一種說法是齊小三委曲求全主動交出了鑰匙；還有一種說法是女小石把身子給了齊小三，趁齊小三忘乎所以時女小石偷了鑰匙。大多數(shù)人相信第三種說法，而且還論證道，不然為什么齊小三也不追究，還認了當石家干兒？總之，那天晚上萬公子和女小石在燕三的要挾下來到小石樓，提出了保險柜里的金條和金元寶，然后就準備放女小石和萬公子私奔，自己則帶著金子回西郊的宅院。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馬局長的出現(xiàn)打亂了他們的如意算盤。當三人從小石樓里出來時，馬局長的人在門口截住了他們。有人說是燕三撒了一把碎銀子拎著箱子往回跑了，也有人說女小石和萬公子拎著箱子出城了。馬局長說萬公子是共產(chǎn)黨，那箱金子是萬公子為共產(chǎn)黨籌的經(jīng)費。他們搜了一夜也沒有搜到萬公子和女小石，黎明時分，沿著一絲血跡才把燕三堵在了大槐樹上。

五

三聲悠長的鐘聲響過后，吳副市長回頭看了一眼博眺臺后墻的那座大鐘，眉頭不由得也鎖了起來。

本來他還想問問齊家的事。因為當初他看到的資料里面顯示小石樓是石門銀行名下的普通不動產(chǎn)，備注里也附加了優(yōu)厚的置換條件，所以就沒有多想。只是現(xiàn)場調(diào)研時，他有些擔心那棵大槐樹能不能移栽活。當時李追燕就在身邊，拍著胸脯保證沒有問題，還列舉了近些年一些成功移栽的案例。他記得當時自己還對石門銀行的副行長胡建偉說了一句：“等這一片改造后，我們的財神爺也不用這么艱苦樸素了?！焙毙虚L可勁地點頭，并沒有提出反對意見。誰知如今規(guī)劃都批下來了，程啟明卻推三阻四，還慫恿文物局的老徐上書政府，呼吁保住小石樓。

舊城改造是列入政府工作計劃的，也是和他任上業(yè)績掛鉤的，再說小石樓確實不在文物保護范圍，總不能因為是石頭壘起來的，就當成文物吧。民生街是老城區(qū)，也是石門主城區(qū)的黃金地段，政府幾次改造計劃都因為周邊的商家和居民補償款要價太高而泡湯。那些開發(fā)商興沖沖而來，蔫頭耷腦而歸。沒有開發(fā)商接盤，只能任由老街一年年繼續(xù)老下去。吳副市長能到石門上任，就是因為省里領(lǐng)導(dǎo)賞識他在邯城大刀闊斧進行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和棚戶區(qū)的改造。談話時領(lǐng)導(dǎo)特意強調(diào)了省會城市要在城市建設(shè)、招商引資上下功夫，要給兄弟市做表率。

吳副市長也沒有辜負領(lǐng)導(dǎo)的期望，一上任就撲在了舊城改造上，他白天開會、聽匯報、看規(guī)劃，業(yè)余就帶著秘書用腳步丈量這座城市。兩個月后，他把目光聚焦在了民生街改造、石門藥業(yè)和石門鋼鐵的搬遷上。他雙管齊下，一邊公開招標用政策優(yōu)惠吸引開發(fā)商，一邊用經(jīng)濟政策合理補償，總算是緊鑼密鼓簽訂了協(xié)議，掄開了第一板斧。誰知提著的那口氣剛要松下來時，卻冒出了大槐樹保護問題。大槐樹的問題有解后，程咬金又蹦了出來，舉著“資產(chǎn)處置權(quán)在總行”的障礙擋住了舊城改造。想到這里他的心情突然低落下來，一種權(quán)威被挑戰(zhàn)的不快竄上心頭。吳副市長當然明白權(quán)限之說就是一個托詞，作為石門銀行的一把手，程啟明要么是想賣個人情，要么是有更深的原因。

其實在昨天李追燕跟他匯報時，他就想好了辦法，他嘴里說：“你們開發(fā)商和銀行不是戰(zhàn)略伙伴嗎？你們自己都搞不掂，政府怎么好干預(yù)？”但心里還是備下了應(yīng)對之策。前幾天他剛與美力電器集團達成了在石門高新區(qū)建立華北產(chǎn)業(yè)基地園的意向。一個大型企業(yè)的引進對政府稅收貢獻的同時，還會拉動就業(yè)、物流等一系列經(jīng)濟增長，銀行也會多一個優(yōu)質(zhì)客戶。當然，正常情況下，他不會干預(yù)銀行間的競爭，但遇見了突發(fā)狀況，他就不得不動用手里的資源了。這座城市還有太多的工作等著他，比如他還想談妥后去大石橋那邊走一走，再看看李追燕給大槐樹找的那個坑。這樣一想，吳副市長就有點兒坐不住了，他再次抬頭，看了看墻上的大鐘，不由自主地慢慢站起身。眾人見狀，立刻也都跟著站了起來，唯獨秘書小王沒站。

小王正盯著樓梯口發(fā)蒙，他想不出程行長這是唱的哪出，得罪了市里領(lǐng)導(dǎo)能有啥好果子，人家手一松，咱們就多幾個項目，人家手一緊，客戶就跑到競爭對手那邊了。他幾次撒謊說總行有個緊急電話視頻會時，胡副行長都是瞇著眼睛點頭，還不時流露出贊許的目光，于是小王就在關(guān)節(jié)點上不失時機地反復(fù)解釋，以至于說的次數(shù)多了，連他自己也覺得程啟明在開會，在開比和副市長“喝茶”更重要的會，那么大家也只有耐心等了。

吳副市長在博眺臺上來回走動時，小王的視線才拉了回來，他看到吳副市長的臉色鐵青，心里咯噔了一下，瞬間驚出了一身汗。他快速說了句，我再去看看視頻會結(jié)束了沒有。

吳副市長沒有吭聲，抬腿往欄桿那邊挪去，仿佛自己就是來博眺臺賞月，來博眺臺看石門夜景的，程啟明在與不在都可以忽略不計。胡副行長、李追燕和規(guī)劃局局長也沒吭聲，大家小心翼翼緊隨其后向欄桿靠攏，模仿著吳副市長的樣子手扶欄桿向遠處望去。

視野里的石門，高樓林立。車流在又寬又直的中山路、裕華路上如龍燈跳躍，左側(cè)大劇院和右側(cè)人百大樓頂上的激光聯(lián)袂出場，以三百六十度的全視角一圈又一圈和周邊的建筑呼應(yīng)。唯有民生街和它兩邊的建筑尷尬地在燈影里亦步亦趨。

“飛鴻大廈建成后，應(yīng)該是石門新地標了吧？”

“應(yīng)該是。”吳副市長話音還沒落，劉曉東和李追燕就比著搶答。然后李追燕又補充了一句，“我們就是沖著地標才舉的牌！”

“哦，那討論飛鴻廣場項目時征求石門銀行的意見了嗎？”吳副市長再次發(fā)問后，劉曉東、李追燕和胡建偉相互看了一眼，卻都沒言語。他們仨望著吳副市長的背影，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卻找不到合適的答案，仿佛時間和他們的言語都凝固住了。

“抱歉，抱歉呀！”程啟明的腳步像是跑也像是飛，但終究還是聲音搶在腳步前面抵達了博眺臺。

“小王，快把我從福建帶來的大紅袍給領(lǐng)導(dǎo)們換上，李總最愛大紅袍了；還有，給吳副市長泡杯檸檬水，水溫控制在四十五攝氏度，然后再少加一點兒蜂蜜?！庇譀_著劉曉東，“劉局，您是喝……”

“既然您問，我就不客氣了，我喝綠茶。”劉局的調(diào)門有點兒高。若不是盯著他的嘴，小王都不知道那聲音是從劉局嘴里發(fā)出來的。劉局來博眺臺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談項目談規(guī)劃，都是輕聲細語，對茶水也沒有要求，有什么茶就上什么茶，沒有茶，一杯白水也喝得有滋有味。小王暗自思忖，劉局今天提出喝綠茶，是真的上火了。

程啟明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哈哈一樂：“這就對了，適合的、喜歡的才是最好的?！闭f完又緊走兩步站在吳副市長的右邊賠著笑，“咱們的城市真是一天一個樣，我每天站在這里看著城市的變化，就覺得沒白忙活?！?/p>

“買的沒有賣的精。說說吧，你想要什么價碼？”

程啟明沒有想到吳副市長連個緩沖都沒給，直接向他發(fā)難。其實知道這場鴻門宴后，他就一直和總行聯(lián)系，但總行說咱們要顧全大局，要和市政府搞好關(guān)系。無論是從發(fā)展還是從經(jīng)濟上，銀行利益都沒有受到損失，置換就置換吧。在總行碰了釘子后，他又給老徐打了電話，老徐倒是很高興有這個當面向市領(lǐng)導(dǎo)陳詞的機會，而且他還說了他的重大發(fā)現(xiàn)。他通過萬公子原來的部隊后勤處，尋訪了萬公子當年的戰(zhàn)友和家屬，在信陽一個戰(zhàn)友家里，見到了萬公子的日記本。可是他人還在信陽呢，即便坐高鐵也要四個小時。程啟明說，四個小時就四個小時吧，我們今晚就在博眺臺等。所以程啟明就來了個拖延戰(zhàn)術(shù)。

文件柜里的懷表響過三聲后，他把懷表從文件柜里拿出來裝在西裝的內(nèi)兜里。這懷表是爺爺留給他的唯一物件，那天晚上爺爺把懷表壓在信上，就是想用懷表提醒他床頭還有信。后來父親把信撕掉了，卻把懷表揣在了他的兜里。走進博眺臺前，他摸了摸胸前的懷表，那硬硬的懷表不緊不慢地走著，讓他的心安定了下來。

他想老徐應(yīng)該下車了。但從高鐵站到石門分行還需要半個小時，也就是說在這半個小時里，他要順著領(lǐng)導(dǎo)說，或者繞著小石樓說，比如談?wù)労葯幟拭鬯B(yǎng)生，比如把上午的視頻會嫁接到晚上，比如和領(lǐng)導(dǎo)談?wù)勅缃竦慕?jīng)濟形勢，也可以在月光下說說遠處像臥佛一樣的西山及他們行為西山森林建設(shè)投放的那筆無息貸款。來前他在腦海里儲存了若干個版本，他唯獨沒想到吳副市長不給他時間，甚至連喘息的工夫也不想給他。

程啟明尷尬地站在吳副市長身邊，指著不遠處的盲區(qū)說：“咱們的老建筑不多了，這個小石樓有自己的特色呀?！闭f完他看了看吳副市長。吳副市長不表態(tài)，像個雕塑般沒有表情地站著，任由程啟明自說自話。程啟明輕輕咬了一下嘴唇又說：“大家都知道，這個小石樓的前身是恒豐銀行，但大家不知道它曾經(jīng)是我們黨的‘紅色地下金庫。”

胡建偉被程啟明的話驚得“哦”了一聲，他這一“哦”，讓大家都回過味來。

吳副市長轉(zhuǎn)過身看了看程啟明，然后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他說：“都說你算盤珠子扒拉得準，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怎么歸這個一?！闭f完就坐回了茶座，劉曉東和李追燕也跟著坐了回去。這時小王給吳副市長端來一杯檸檬蜜水，給劉曉東泡了一杯龍井，然后又用嘎達嘎達冒泡的水沏了一壺大紅袍。他問程啟明：“程行，您用……”

程啟明說：“都說銀企一家，我隨了李總喝紅袍?！?/p>

吳副市長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說：“水不錯，但是不能轉(zhuǎn)移話題?！?/p>

劉曉東揶揄道：“你來之前我跟吳市長賣弄了小石樓的故事，你來后才知道我了解的就是皮毛，你這個小石樓的主人趕快給我們補補課，不然這規(guī)劃真就成笑話了?！?/p>

程啟明抿了一口大紅袍，說了聲：“好吧。”

六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為發(fā)展根據(jù)地經(jīng)濟，按照毛主席的指示，一九三九年十月十五日，冀南銀行在山西省黎城縣小寨村成立。冀南銀行除了發(fā)行根據(jù)地本幣，保障供給，發(fā)展經(jīng)濟外，還肩負著統(tǒng)一根據(jù)地貨幣和籌措軍需物資的任務(wù)?？谷諔?zhàn)爭勝利后，國民黨開始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一時間物價飛漲，各種幣種滿天飛，如何打破重重封鎖，建立一條區(qū)域內(nèi)的地下金融通匯線就成了當務(wù)之急。這時，冀南銀行的副經(jīng)理萬小方想起了他的同學(xué)，也就是恒豐銀行的大堂經(jīng)理齊小三和恒豐銀行東家的掌上明珠女小石。一九四六年春節(jié)期間，萬小方趁回家過年與齊小三、女小石會面，謀劃了一樁“大買賣”——創(chuàng)立馳援解放區(qū)的地下金融“交通線”。齊小三和女小石原本就是進步青年，兩個人聽到后熱血沸騰，當即答應(yīng)以恒豐銀行為掩護辦理相關(guān)業(yè)務(wù)。后來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們通過票據(jù)交換、匯兌等突破國民黨的經(jīng)濟封鎖，想方設(shè)法為解放區(qū)引薦客戶，挖掘國統(tǒng)區(qū)銀行資金。這期間齊小三和女小石鄭重提出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愿望，但萬小方認為他們暫時不能入黨，這樣才更有利于“放手放腳”為黨工作。平津戰(zhàn)役打響后，匯兌業(yè)務(wù)戛然而止，腦筋活絡(luò)的齊小三當即將與冀南銀行的匯款結(jié)余全部購買黃金存儲起來，以防國統(tǒng)區(qū)貨幣貶值。

程啟明說到這里忽然停下來。李追燕喝了一口茶問：“之前怎么沒有聽過這些？”

劉曉東也說：“要這么說，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小石樓的故事倒是聽過幾嘴，但這一段卻是第一次聽說。”

程啟明說：“目前還沒有確切的證據(jù)，但是前幾天在金庫的門廳，也就是當年保險箱的夾層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泛黃的賬簿，上面記載著多筆重要的經(jīng)營軌跡：比如為東北戰(zhàn)場采購軍用膠鞋和搪瓷碗，向黨組織上繳黃金的數(shù)量金額……”

“黨組織那邊的記錄落實了嗎？”劉曉東問了一句。

“沒有?！彪S著一聲鐘響，程啟明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他在心里說：“老徐可別掉鏈子，我就要堅持不住了?！?/p>

“程行不是給我們講故事吧？這么說吧，今天當著市里領(lǐng)導(dǎo)和財神爺?shù)拿?，我說句大不敬的話，小石樓我找最好的‘魯班給你仿造一個，你說在正太飯店旁邊就在正太飯店旁邊，你說在大石橋旁邊咱就讓它還原在大石橋旁邊。飛鴻廣場的商鋪任你選，不影響你銀行開張行不？”李追燕一著急，把手里的大小王都打出來了。

程啟明沒有接茬，他一邊喊小王續(xù)水，一邊往樓梯口張望。

“哎，兄弟行長，行長兄弟，你說說到底為啥？我這幾十億的項目推倒重來就為一個故事，說出去人家都要笑掉大牙的，重要的是，政府朝令夕改影響也不好吧。”李追燕的聲音高了兩度，語速也快了兩分。

程啟明還是不接茬，而是嚴厲地對小王說：“去，去拿相機，領(lǐng)導(dǎo)們好不容易來一次博眺臺，咱們給行史留點兒資料?！?/p>

“程行覺得李總的意見可行不？如果沒記錯，前幾年東南亞一些華僑還真有買了徽派老建筑，挪到自己那里復(fù)原的。我倒覺得讓它復(fù)原就和讓老槐樹移栽一樣，可以試一試?！眳歉笔虚L雖然用的是商量的語氣，但話音里透著鮮明的傾向。

劉曉東不失時機地補上一句：“正太飯店的西側(cè)是原來的鐵路公寓，已經(jīng)列入拆遷計劃了，小石樓挪到那里，門前還可以開出一塊綠地，老槐樹也可以隨遷過去?！?/p>

程啟明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說“橘生淮北就是枳了”?？稍挼阶爝呥€是咽了回去，因為他看到吳副市長的臉已經(jīng)甩到地上了。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還是說了一句：“老徐去了趟河南，說是有了關(guān)于小石樓的最新發(fā)現(xiàn)，咱是不是先聽他說說？”說完他又向樓梯口張望了一下。

大家也都把目光打在樓梯口，仿佛在靜等一場大戲的開幕，但遺憾的是，程啟明敲了半天鑼鼓，樓梯處依然悄無聲息。吳副市長說：“今天怕是來不及了，我明天還有會，你們下來好好聽聽老徐的觀點，專家的意見要重視呀?！闭f完起身要走。就在這時，老徐氣喘吁吁跑了上來。

老徐一邊撩起衣角擦他那厚厚的帶著圈的眼鏡，一邊說：“抱歉，抱歉，我看等著打出租的隊太長，就跑去坐地鐵，地鐵是快，但從地鐵口走到這兒用了二十多分鐘?！?/p>

“不用急，你先坐下來喝口水再說。”吳副市長給老徐倒了一杯水后又坐了下來。

老徐也不客氣，他端起吳副市長遞過來的檸檬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然后抹抹嘴說：“真是不虛此行，不虛此行呀?！闭f完從包里拿出一個黃麻紙線裝的本本，翻著讓眾人看。程啟明用手擋了一下，提醒老徐：“長話短說吧，領(lǐng)導(dǎo)們等得太久了?！?/p>

“好，好?！崩闲焓栈乇颈荆€是認真地念了起來，“我是一九四六年春節(jié)期間，借過年回家機會與齊小三、女小石見面，謀劃的這樁創(chuàng)立馳援解放區(qū)的地下金融‘交通線的‘大買賣……”

老徐把本本放在心口激動地說：“還原了這樣的歷史，就可以為小石樓翻案了，為齊小三和女小石翻案了?！?/p>

“翻什么案？就憑這個？”劉曉東問。

“對呀，這是從當年老晉中支隊長的后代手里拿到的，是烈士的遺物?！崩闲觳还懿活櫟卣f著。

“萬公子是共產(chǎn)黨不假，可這證明不了齊小三和女小石的身份，畢竟那箱金子不翼而飛，別說黨的經(jīng)費，就是他們自家的金子也沒有下落呀。”劉曉東說，“咱們就事說事，小石樓是老建筑，有特色，保留也對，李總的復(fù)原重建方案還真值得考慮?！闭f完看了看吳副市長。

程啟明說：“即便復(fù)制，也只是地面建筑，小石樓下面可是一個金庫呀，且不說它建得多么巧妙，單從銀行的角度說，那些管理也是值得今天借鑒的?！?/p>

劉曉東問：“老徐的日記本不會是你安排的吧？”

“這怎么可能？你看這紙張，一看就是老物件?！?/p>

“哈哈，可不能光看這些表面現(xiàn)象。前幾年，前幾年我在高速服務(wù)區(qū)看上了一把供春紫砂壺，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婆婆用破布包裹了遞給我。她說，你看這壺嘴磕了一個角，不然少說也要上萬，可是俺不懂呀，俺們就拿它當普通的壺喝水，直到前幾天孫子的老師來家訪，才告訴俺們這把壺老值錢、老有名了。他說若不是品相不好，能賣上二十萬。后來老師又說這壺實在是在俺們手里養(yǎng)壞了，讓俺五千元賣給他。俺想，賣給他也沒事，但是收了人家老師的錢，俺孫子咋在人家手下上課呀。俺就說一不小心打了。若不是沒地方賣，俺孫子又急著交學(xué)費，八千元俺指定不賣。”

胡建偉哈哈一樂問：“那你買了沒？”

劉曉東說：“別提多丟人了，當時財政局的王副局長和城建局的李局都勸我別買，他們說服務(wù)區(qū)能有啥真貨？我看了看壺，看了看老婆婆，怎么看怎么覺得是真的，就跟人家講了價，讓她把壺給包了起來。一路上我抱著那壺把玩，那種撿到寶貝的心情別提多高興了。第二天我家媳婦不小心從餐桌上把壺撞了下來，你們猜是啥情況？”

“啥情況？”胡建偉問。

“外面是做舊，里面的新茬還露著，這還不說，那泥料就跟花盆料一樣。所以我說，老徐呀，你可能也是被人忽悠了。若是我看到你到處發(fā)帖子，也會做這個本本的?！?/p>

老徐當下就急眼了，他說：“人家是革命的后代，人家也沒收我一分錢?！?/p>

老徐還想梗著脖子掰扯，被吳副市長攔下了。吳副市長擺擺手說：“老徐同志的敬業(yè)精神值得表揚和學(xué)習(xí)，程行說得也有道理，但是，”他迅速掃了一眼程啟明，然后臉色一沉接著說，“但是城市發(fā)展有得就有舍，下來大家都換個角度，比如說李總喝喝檸檬水，我也喝點兒綠茶，也許眼前一下就清亮嘞?！?/p>

大家都紛紛點頭，只有老徐恭恭敬敬站了起來，他走到吳副市長身邊，再次把那個日記本翻開讓吳副市長看。吳副市長看了一眼說：“咱們搞經(jīng)濟建設(shè)也要多一些人文歷史的知識，徐老師把這些內(nèi)容都整理出來，我們再專題學(xué)習(xí)?！?/p>

老徐激動地對吳副市長說：“吳副市長講得太對了。我今晚就連夜整理，盡快提交給您審閱?！?/p>

吳副市長點點頭，一邊說好一邊站起來往樓梯口走，邊走邊說：“明天還要和美力集團談產(chǎn)業(yè)園的落地政策，今天就到這兒吧?！?/p>

胡建偉眼睛一亮問：“美力集團要落戶石門？”

吳副市長說：“是呀，我們剛簽了引進協(xié)議，下一步園區(qū)建設(shè)、環(huán)評緊跟著就要陸陸續(xù)續(xù)開始了，保守統(tǒng)計，一年也能帶來十個億的利稅呢。”

胡建偉“哦”了一聲，迫不及待地對程啟明說：“程行，這可是個新的業(yè)務(wù)增長點?！?/p>

吳副市長說：“你看看，你看看，人家都傳只要上了博眺臺，就能雙贏，明天的洽談你們也派個人來吧，接觸一下，一定要把為企業(yè)發(fā)展、為城市建設(shè)做好金融服務(wù)放在第一位。”

程啟明和胡建偉對這突如其來的餡餅又激動又興奮，從博眺臺到樓梯口短短的幾步不知說了多少聲“謝謝”。

七

送走吳副市長一行后，胡建偉和老徐卻不肯走，他們兩人纏著程啟明，搶著表達自己的觀點。胡建偉說：“今年的業(yè)務(wù)指標這么難，你千萬不要打錯了算盤，該繃的弦也繃了，見好就收吧，一下斬獲美力、飛鴻兩個客戶，這是多么合適的買賣?！?/p>

老徐打斷了胡建偉：“你就知道眼前利益，你知道小石樓的價值嗎？且不論它的美學(xué)價值、建筑學(xué)價值，單單紅色歷史就是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

胡建偉不屑地說：“人家都是新官不理舊賬，我們的任務(wù)就是搞好經(jīng)營，在支持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的同時，自身也快速發(fā)展，你自己也看看，周邊都起了高樓大廈，留下它自己也會自慚形穢的。你就發(fā)發(fā)善心，別總忽悠我們程行長了?！?/p>

“我忽悠他？我是幫他，幫他尋找紅色金融史。一棵樹沒了根很快就會死去，一個人沒了根就會沒了方向，一個企業(yè)割斷歷史還能走多遠？”老徐的學(xué)究氣一下被鼓動起來，他拉開了跟胡建偉長篇大論的架勢。

胡建偉剛要開口，就被程啟明制止了，程啟明說：“關(guān)于小石樓還有兩個項目的情況，我們明天再跟總行匯報一下，這關(guān)乎一段歷史，也關(guān)乎銀行的發(fā)展?！?/p>

“啥歷史？”胡建偉覺得自己的話有些重，就找補說，“程行，徐老師是文史專家，人家是往后踅摸，我們是搞經(jīng)濟的，要往前看?！?/p>

程啟明剛要張口，就被老徐搶了過去，老徐說：“胡行長，我給你掰扯掰扯關(guān)于小石樓的人和事吧?！?/p>

老徐又拿出了那個日記本，他說：“你們銀行都講究記賬，那我就從這幾筆賬開始：一九四六年，齊小三和女小石通過匯兌結(jié)余，貨幣兌換，向我黨上繳黃金一百八十兩、銀圓九百塊。一九四七年……”

胡建偉打斷了老徐的話，他說：“我對齊小三和女小石兩個老銀行人無比敬佩行了吧。那個年代哪個共產(chǎn)黨員不是這樣做的？”

老徐說：“他倆不是黨員，他倆連普通老百姓都沒做成。他們后來遭受了什么，你應(yīng)該知道吧？試想一個對黨交出上千兩黃金的人，會帶著少許的黃金跑路嗎？因為那箱黃金，女小石讓多少人戳脊梁骨，為了維護女小石的聲譽，齊小三受了多少煎熬，以至于最終失去生命。萬公子在這個日記本上是這樣還原當年情景的?！?/p>

老徐說著，又翻開了一頁。

平津戰(zhàn)役打響后，國民黨對我根據(jù)地封鎖更為嚴厲，根據(jù)地藥品斷供，冬儲的糧食也運不過來。后勤部派我到恒豐銀行和齊小三接頭，取回匯兌結(jié)余，用硬通貨在黑市搞些物資急需品。我回到石門和齊小三接頭后，他答應(yīng)把結(jié)余的三百兩全部讓我?guī)ё?，而且他還說他和女小石商量過了，要把他們新婚壓箱子底的金條、元寶一并捐給黨組織。十五的夜里，他們兩人從金庫取出裝有黃金的箱子后，就由齊小三在銀行善后，女小石掩護我出城。沒想到我們在南城門遭遇了警察局的一伙人。聽他們的語氣，看他們的架勢是沖我來的，于是我就讓女小石往西城門走，伺機出城，我們相約在西城門外的棗樹林會合。說完我向敵人放了一槍就沿著城墻往東城門跑，想把敵人吸引到我這邊來。

東城門的看守是我們?nèi)f家伙計的兒子，他把我藏進他們門洞的吊橋下，等敵人走了才悄悄把我系下了城。后來我在棗樹林等了半宿也沒見女小石，就摸索著往西城門走，快到西城門時，聽到護城河里有嘩啦嘩啦劃水的聲音。我按著之前的暗號，學(xué)了三聲鳥叫，就聽見女小石喊：“哥，哥?！蔽壹泵φ疫^去，看到她半截身子在水里，半截身子在河沿。她說她的腰摔斷了。她讓我去拿金子，她說燕三本來是帶著她一起飛下來的，可讓馬局長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一槍打在捆綁兩人的綁帶上，她就掉了下來。但是金子肯定弄不丟，她讓我去找燕三拿。

我不能丟下她不管，于是背著她走了三十里來到了鹿泉的教會醫(yī)院，安頓好她后，再返回城里，就看到了大槐樹下的一幕。燕三也是好樣的，到死都沒說金子的下落。不過我也沒能取回金子。等我再返回教會醫(yī)院時，護士告訴我，女小石已經(jīng)死了。我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護士指了指旁邊的一片新土說：“就在那里。

“那你挖出來了嗎？”胡建偉問。

“不是我，是萬公子?！?/p>

胡建偉點點頭說：“對，對，是萬公子?！?/p>

我剛挖了半尺深，就看見護士小姐匆匆跑來，她向后山指了指說：“快跑吧，石門警察局的人又來了?！边@時就聽見馬局長的聲音：“把這個醫(yī)院給我圍起來，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金子。”

我還想豎著耳朵聽，卻被女護士推了一把，她說后山那塊畫紅十字的石頭是活的，推開它就能直通西山。

我不知道那個女護士的名字，不知道她是不是我們的人，也不知道她為什么幫我，總之我是再次逃了出來。今天我在邙山老鄉(xiāng)家里寫下這些，明天還要繼續(xù)南下，聯(lián)系地下銀行取錢買藥。我知道我離戰(zhàn)場很近，離部隊很近，知道每天有大批的傷員需要藥品，所以就此擱筆。

念到這兒，老徐就不再說話了。胡建偉問：“后來呢？萬公子呢？”

“萬公子背著一筐藥品在離后方醫(yī)院五百米的地方被國民黨的炮彈炸死了，臨死前，他趴在了那筐藥上，也可以說他是為了護住那筐藥品犧牲的。”

胡建偉慢慢起身，手扶欄桿向遠處眺望，他對著眼前的小石樓說：“程行長，小石樓確實應(yīng)該保留。”

幾天后的一次溝通聯(lián)席會上，總行的薛行長也參加了會議，在聽取多方的意見后，簽下了三份協(xié)議書：一是和美力集團石門產(chǎn)業(yè)園全面戰(zhàn)略合作的協(xié)議；二是和飛鴻集團全面合作的協(xié)議；還有一份是小石樓拆遷補償協(xié)議。在這份協(xié)議上還有一個特別的附加條款：在正太飯店西側(cè)，仿照小石樓建一個紅色銀行教育基地。

一個月后的初冬季節(jié)，月亮依然是格外亮、格外圓。程啟明一個人站在博眺臺上，耳中不時傳來挖掘機的轟鳴聲，他皺著眉頭看不遠處吊車的長臂在空中比畫。小王已經(jīng)是第三次來叫他了。小王說總行的薛行長已經(jīng)點名了。程啟明拿出手機，寫了一句話“我在陪市領(lǐng)導(dǎo)做最后一次夜訪”，然后對小王說：“你就坐到我的位置，替我做個記錄?！?/p>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撞擊聲。聲音不大，但非常刺耳。之后挖掘機便停了下來，夜色中人們向挖掘機方向擁去。程啟明抬頭看了看月亮，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盡人事聽天命吧，也只能如此了?！彼D(zhuǎn)回身把辦公桌上的資料整理了一下，又從文件柜里取出自己的懷表，把它裝在西裝內(nèi)側(cè)的口袋里，然后快步走進了會議室，把屁股還沒坐熱的小王換了下來。坐定后，他看到視頻里薛行長沖他點了點頭。

得知從大槐樹下挖出一箱黃金時，程啟明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那是他到黨校培訓(xùn)班的第一天。薛行長的開班講話還沒有結(jié)束，他就接到了老徐的微信。老徐說：“一切都證實了，這箱金子一出現(xiàn)，所有的鏈條就都閉合了。女小石、齊小三都是我們黨的好同志，嗯，雖然他們還沒有黨員身份，但他們用自己的信仰，用自己的行動，用自己的財富，用自己的生命向黨證實了自己對黨的無比忠誠與熱愛。”

眼淚落到屏幕上，字體模糊起來，程啟明按住太陽穴停留了片刻，又擦了擦屏幕，見老徐的微信又蹦了進來：“告訴你個好消息，小石樓和大槐樹都不用搬家了。忘了跟你說，那箱金子里除了十六根金條、十六個金元寶，還有三百兩黃金，以及一個上繳黃金和捐獻金條的字據(jù)，署名就是齊小三和女小石夫婦……”

“對了，你猜飛鴻的李追燕看到那箱金子后是啥表情，他當場就跪了下來。”

“他當場就跪了下來？”程啟明覺得自己看錯了，又看了一遍，還是不能相信，就復(fù)制粘貼反問了一句。

“嗯，不僅跪，還哭了呢，我也沒在場，但在場的都看見了他那驚天動地的號啕大哭。”

程啟明沒有說話，他想這不是李追燕的性格，事情這么反常，難道有什么……

八

三年后，飛鴻廣場全部竣工。有人說飛鴻的房子賣得好是沾了小石樓和老槐樹的光，更有人說是小石樓和老槐樹救了飛鴻集團一命。因為要保護小石樓和老槐樹，飛鴻廣場的建筑面積縮減了二分之一，這樣就減少了建筑面積，緩解了資金壓力，減少了房地產(chǎn)低迷對集團的影響。

本來說好給小石樓和老槐樹留出十米陽光就行，但在建筑過程中，李追燕卻主動后退了兩百米。也就是說，小石樓和老槐樹周邊兩百米全部是綠地，是城市客廳。

程啟明以總行副行長的身份，代表總行前來揭牌石門小石樓紅色金融教育基地。揭牌儀式后，程啟明問李追燕：“沒想到李總也能在這寸土寸金之地讓出那么一大塊做公益，這要少蓋多少樓？要少掙多少錢？”

李追燕說：“兩百米更是福報，也是我爺爺給積的福，不然今天也許飛鴻集團就倒下了?！?/p>

“哈哈，你真行，啥都能跟錢聯(lián)系起來。”程啟明揶揄了一句。

李追燕“哼”了一聲說：“錢確實重要，但看它跟什么比，如果跟價值比那就是個屁。比如那箱黃金。當年女小石和齊小三可以不捐出去，燕三可以帶走，也可以換回一條命，可是他們都沒有為那箱金子所動，你說他們值還是不值？”

程啟明拍了拍李追燕的肩膀，沒有說話，他倆就那樣站著，看著一個個客戶從小石樓里進進出出，看著一對對年輕人在老槐樹下系著同心結(jié)。

如今的飛鴻廣場成了石門人的打卡地，不管你是穿梭于典雅端莊的高樓大廈，還是漫步于古樸厚重的往日時光，總能聽到月光灑落的聲音，感知時代的澎湃激情。

恍然間，程啟明和李追燕看見齊小三、女小石還有燕三從光影里走了出來，走在筆直寬闊的民生街上。月光穿過云朵，灑在他們的身上，蕩漾著，閃爍著，拉出長長的影子，一如七十多年前那個月光如水的晚上。

原刊責(zé)編 李蘭玉

【作者簡介】云舒，本名張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金融學(xué)院和河北大學(xué)作家班。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長江文藝》《長城》等文學(xué)期刊，中篇小說《凌亂年》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