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忙假過后,田野上吹來的風(fēng)就熱乎乎的了。麥地像被剃刀走過一遍,麥秸堆成了垛子,像憑空出現(xiàn)的小丘。田里很快就放滿了水,育好的秧苗鋪滿廣闊的水田,在熱風(fēng)的吹拂下使勁地生長,一天一個樣。
河里的船也多了,放魚鷹捕魚的,絞綠肥的,還有大概是運貨的,南來北往也不知道它們到哪里去。河上的風(fēng)呼呼的,沿著河道一路奔突。到了安豐中學(xué)這里,風(fēng)不得不慢下來,打個旋兒繼續(xù)向前。中學(xué)在安豐村的最東邊,位于一個半島,三面是水,連圍墻都省了,唯一的一段圍墻也不過是為了造個門頭,看起來倒也蠻氣派。
學(xué)校里很安靜,就是說聽不見學(xué)生們的喧鬧,只聽見一間間教室里都有個老師在講課。語文、數(shù)學(xué)、物理、外語……教室的隔音不好,學(xué)生要聽隔壁的講課也可以。窗外的鳥兒很多,比忙假前多了好幾倍,它們在田野里覓食,到學(xué)校里來歇腳,它們站在樹上、屋上,時而輕聲細語,像是在給講課的老師幫腔,陡然又一起聒噪起來,好像是在喝彩。一只黑鳥落在窗欞上,朝教室里探頭探腦,學(xué)生們朝它擠眉弄眼,老師氣惱地朝黑鳥飛出一個粉筆頭。同學(xué)們哄笑起來。
春天的聲音擋不住,無處不在。不知不覺間,知了也叫起來了,先是星星點點,慢慢就連成了一片,所有長樹的地方都飄揚出蟬鳴。大白天的,青蛙們也來湊熱鬧,蛙鳴陣陣,斷斷續(xù)續(xù)像路標(biāo)似的,提示你學(xué)校的池塘連著大河,河連接著稻田。
那時候初中高中都只有兩個年級,高二就是畢業(yè)班。忙假結(jié)束后,再過個把月志國就要畢業(yè)了。畢業(yè)了當(dāng)然回家去種地,修地球,同學(xué)們都覺得這很應(yīng)該,因為大家都一樣,而且他們的父母本就是種地的。但志國對學(xué)校戀戀不舍。他不是怕種地,他只是喜歡上學(xué)。他的字是全班最好的,他的鋼筆也是全校學(xué)生中最高級的——英雄牌鋼筆。他發(fā)現(xiàn)校長的上衣上別著一支,卻沒見他用過;全校字最好的教導(dǎo)主任也有一支,寫完字立即就把筆帽套上,很愛惜。志國的英雄牌鋼筆是他自己養(yǎng)兔子拔毛換的,他天天拔草,如果不是被兔子吃掉,那些草大概早已堆成了草垛。草垛變成了兔毛,他好不容易才攢夠了買鋼筆的錢。爹媽罵他敗家子,實在不懂,都是鋼筆,兒子為什么要買個最貴的。
黑筆桿,金色筆掛,筆頭是銀色的,筆尖卻隱隱顯出金光,都說是銥金的,比金子還珍貴。志國也不知道銥金是什么金,但寫字流暢、順滑,無與倫比。自從得了這支筆,志國的字就越寫越好,有的時候,志國覺得是那銥金在引領(lǐng)他,是銥金自己在紙上寫。這是一個秘密,他當(dāng)然不會透露。
志國的鋼筆不肯外借,實在沒辦法,也是緊緊盯著借筆的同學(xué),看著他橫撇豎捺,生怕他用力重了,甚至摔了,生怕他多寫一個字。
這一節(jié)是語文課。教室外面很熱鬧,春光燦爛,萬物歡騰,學(xué)生們都有點躁動。志國手里的筆就快用不成了,他哥志強說了,志國一畢業(yè),這支筆就要給他用。他說,你要學(xué)會使用釘耙大鍬,這玩意兒該撒手了。志國明知道他哥這是不講理,可志國沒回嘴,不僅因為買鋼筆時志強為他幫了腔,更因為他知道志強是要好筆寫情書,寫給村里最漂亮的翠娥。志國也覺得翠娥好看,不反對她當(dāng)嫂子。翠娥的妹妹月娥跟志國同桌,打著兩根小辮子,頭發(fā)黃黃的,志國不喜歡她。他在課桌上刻了一道線,月娥的胳膊伸過界志國就會敲她一下。可她要是很久不敢伸過來,志國又會悄悄把胳膊伸過去,引得她來敲自己。
老師在上面講,鳥兒在外面叫,更遠處的蟬鳴和蛙鳴隨風(fēng)飄來,惹得人心煩。他們坐在教室里聽講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這教室里的一切他都熟悉,連白墻上滲水留下的印子他閉眼都能畫得出。他的筆在紙上亂畫,不是寫字,也不是畫畫,就是亂畫。他第一次沒有想著手里的筆要省著用。半晌,他醒了似的瞪大了眼睛:他的桌上,他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古怪的圖形,像人的側(cè)影,像地圖,或者像一只鳥。他怔怔地看著,拿著筆,滿臉疑惑。
身邊的月娥突然哧哧笑了起來,趕緊又捂上嘴。她也在開小差。月娥看著她面前的紙,伸手悄悄說,筆借我一下。志國還在愣神,她已經(jīng)一把抽了過去,要拒絕已經(jīng)遲了。月娥指指自己面前的鋼筆說,我筆沒水了,你又不寫字。
月娥的筆是永生牌的,也算不錯,但比英雄牌還是差遠了。誰不喜歡用好筆呢?志國的筆早已被她研究透了,銥金比金子貴就是月娥說的。她拿著筆,用手捂著紙,不知在寫什么。志國伸過頭去看,她挪挪,遮得更嚴(yán)實,嘴里說,你的筆也沒水了,你瞎畫用完了。
她這一說,志國慌了,鋼筆不能干畫,筆尖吃不消的!他瞥瞥老師,低聲說,給我。月娥不給,還在那兒寫。志國急了,伸手去搶。月娥一讓,卻推來一張紙,上面有幾個字:我們就要畢業(yè)了。志國一愣,好像不認(rèn)識這幾個字。講臺上老師突然停下了聲音,喝道,你站起來!志國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只粉筆頭飛了過來,砸在他桌上。他下意識地一挺,站直了身子。忽然響起了一種奇怪的響聲,啪,啪啪……一只乒乓球不知從哪里跳出來,在走道里彈跳,從教室中間一直跳到最后。一個男生伸腳一踢,第二串彈跳又開始了。教室里哄堂大笑。
志國漲紅著臉說,不是我。語文老師說,不是你是誰?志國說,我不知道。他伸手在右邊口袋里一摸,掏出個乒乓球來說,我的是這個。
志國手上是一只花球,有花紋的;走道里的那個是白色的。老師不容他狡辯,命令他,去把球撿起來。志國看看臉像紅布的月娥,老大不情愿地去撿球。課桌間很擠,志國一推凳子,桌子也被連累了,嘎地響了一聲,月娥一聲驚呼,跳了起來。志國把球撿來,放在講臺上,一扭頭,發(fā)現(xiàn)月娥還傻傻地站著,手里拿著一支鋼筆。
是志國的筆。它掉到地上了。志國搶過來一看,筆桿裂了。地上是一攤墨水。志國喊道,你賠我!
他苦著臉,像馬上就要哭。月娥已經(jīng)哭了,沒聲音,只是淌眼淚。同學(xué)們都覺得今天出大事了,嬉笑了幾聲都安靜下來。老師也不知怎么收場,手一指道,你,你們,罰站!他手指還沒有定好位,就在這時,下課鈴響了。
老師一走,有個同學(xué)就去把講臺上的乒乓球拿走了,這是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罰站的事不了了之,可是英雄牌鋼筆壞了,因為有筆帽保護,筆尖沒壞,但終究是壞了。同學(xué)們哄笑著去食堂吃飯,只剩月娥和志國還站在那里。月娥說,我會賠你。志國說,你拿什么賠?月娥囁嚅著,不知怎么說。她家境不好,這么多年,從初一到高中,也就用著“永生”,衣裳也就那么幾件。志國手上沾了一把墨水,氣哼哼地收拾課桌。月娥把自己的“永生”遞過來說,你先用我的。志國不接。月娥說,我們就要畢業(yè)了,可我們又不會死,不死我一定賠你一支新的!她說這話倒也沒有氣鼓鼓的,臉上還泛了紅,目光躲閃著看著志國。志國心軟了,推開她的筆,撕張紙擦擦手,把裂了的鋼筆插進上衣口袋。臨走他說,你不要說這種話,我自己修。
二
志國手巧,他能修很多東西。他們常常買不起墨水,只能買來純藍或者純黑的墨水粉自己調(diào)。他能用兩種墨水粉調(diào)出深淺不一的藍黑墨水,月娥的墨水就是他悄悄幫著調(diào)的。調(diào)的墨水粗,顆粒大,傷筆,即使是志國的英雄牌鋼筆也會堵,可他摸出了竅門,筆堵了不瞎搞,用清水泡泡,蘸著清水劃拉劃拉就好了。但是其他的毛病他就不敢自己弄了。他舍不得筆,也沒有配件。他回家找了張傷筋膏把裂了的筆桿粘好,還能寫,甚至還特別合手,但這總是個膏藥啊,丑啊,第二天早上上學(xué),他都沒把鋼筆從書包里拿出來,光聽,不寫字。身邊的月娥坐立不安,又把她的永生牌推過來。志國不肯要,頭腦里卻跳出她昨天寫的那一行字:我們就要畢業(yè)了。頓時心里就空空的。
志國心里盼著一個人,他就是修鋼筆的老馬。
老馬專修鋼筆。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背著他的木箱子到安豐中學(xué)來。每學(xué)期他至少來兩趟,他不定時來,有的時候也來三趟。不少人的筆壞了,正嘀咕著老馬怎么還不來,這時候他就會在盼望中出現(xiàn),他是及時雨。他來了,也不吆喝,不聲不響,在辦公室走廊那里,借個凳子坐下來,打開他的木箱子就開始干活了。他的木箱子里,工具、配件應(yīng)有盡有,各式筆桿、筆帽、吸管、筆尖,他全有,也不瞎喊價,一般也就幾毛錢。筆尖比較難修,但能不換他就不換,筆尖齜牙分叉了,鉗子夾夾,再磨磨就好。他專修鋼筆,但有的時候,有學(xué)生的眼鏡壞了,小毛病,就是夾鼻子的螺絲掉了,老馬也在箱子底下翻翻,常常就能找到個螺絲,幫著換上去。志國的鋼筆因為用得仔細,還從來沒有修過,他也就從來沒有感受過盼望老馬的滋味。但現(xiàn)在他上課也不專心了,時不時地朝辦公室那里瞟。
可是老馬第二天并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來。
安豐這地方生得尷尬,“安豐生得苦,出腳二十五”,就是說離最近的大集鎮(zhèn)都有二十五里。也有水路,但那是要買票的。因為河多橋多,騎車也不方便,交通基本靠走。全縣那么多初中,還有不少像安豐中學(xué)這樣的完中,老馬背著木箱子在村鎮(zhèn)間穿梭。志國已經(jīng)用蘸水筆湊合了好幾天,他透過教室的窗戶,遙望著東邊的大橋,他似乎看見了老馬映著藍天的身影,眨眨眼,卻又看不見了。
第三天下午,倒是小戴先來了。
小戴是個拍照片的。他每年只來一回,每屆學(xué)生畢業(yè)前的某一天,他一準(zhǔn)會來。他像是個收莊稼的。他在戴窯鎮(zhèn)的鎮(zhèn)中心開著一家照相館,他家的櫥窗是全鎮(zhèn)最亮堂的,闊大的玻璃窗比鎮(zhèn)政府的還氣派,上面掛著他們的得意之作,最出名的是一幅“水鄉(xiāng)姑娘”,據(jù)說上過省報。小戴二十多歲,大概全縣就數(shù)他最時髦,白襯衣、藍褲子、麂皮涼鞋,聽說都是從上海買的。三七開小分頭,齊刮刮的,蒼蠅落上去都要崴腳。照相館的另一張招牌照片就是他自己。男生們不會夸小戴長得標(biāo)致,但都承認(rèn)他的拍照技術(shù)好,只有志國心里反對,因為給小戴拍照片的那人一定比小戴更厲害。這話志國一直沒有說出口,倒是看見小戴,馬上忍不住五指為梳,捋了捋自己的頭發(fā)。
小戴來得正是時候,除了幾個班的畢業(yè)合影,那么多的畢業(yè)生都要拍一寸畢業(yè)照,夠他忙乎的。小戴一來就成了學(xué)校的主角。他跟學(xué)校的所有領(lǐng)導(dǎo)都熟絡(luò)得很,見人就遞煙,飛馬牌,手上有煙的就先在耳朵邊夾著。他的長相、衣著,尤其是他帶來的設(shè)備,無不顯示出他是大地方來的,是搞技術(shù)的。他的設(shè)備是一臺帶三腳架的照相機,穩(wěn)重、精密,該黑的黑,該亮的亮,鏡頭像只亮著眼的獨眼龍。照相機上還遮著一塊大黑布,他鉆進去搗鼓一陣,出來時手上捏個橡皮球,左手一豎說,看這里!笑一點!撲哧一響,一張照片就完成了。凳子上馬上就換上下一個人。
畢業(yè)照在學(xué)校的小操場上拍,背景是辦公室,單人照要換地方,到教室的東邊,墻上釘一塊布。學(xué)生坐在布前面,心中忐忑,面色緊張,小戴說,你笑一點,倒搞得凳子上的學(xué)生笑不笑哭不哭的。
先拍合影,初中和高中總共四個班,也忙了好一陣。學(xué)校的廣播也開起來了,校長在喇叭里喊,初一甲集合!高一甲集合……喊過了馬上跑過來坐到第一排正中的位子上。其實校長大可以一直坐在中間的位置上不動,等著別人來聚齊就可以,但他還是要到廣播室去喊話,志國再長大些就會明白,中間的位子和話筒前的椅子,都是學(xué)校最重要的位置,他當(dāng)時只覺得校長忙得滑稽。輪到他們班拍合影時,女生站在前一排,男生站在后面,有同學(xué)不懷好意地攛掇志國站在月娥身邊,他不理;又有一只手把他拉到月娥身后,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小戴已經(jīng)在喊“笑一點”了。撲哧一響,畢業(yè)照就固定了。半個月后,他們拿到的照片上,月娥的頭上就是他的腦袋。他的臉上火辣辣的。
這是后話。當(dāng)時亂哄哄的,大家鬧騰得不行。一個班拍完,下一個班接上。因為拍照需要凳子,上課也不正常了。學(xué)生們拍完照一哄而散,男生們抓知了,戳青蛙,干什么的都有。最熱鬧的地方是兩排教室間的夾道,那里砌著乒乓球臺。那時候乒乓球還沒有“國球”之稱,但熱度已經(jīng)起來了。莊則棟、李富榮、徐寅生,都是大家心中為國爭光的了不得的人物,為國爭光。沒人親眼看見過他們打球,也就在露天電影的“新聞簡報”里看過。學(xué)校幾個打得好的都有了外號,還排了座次,高二乙班的那個能正反手抽球的就被稱為“莊則棟”,其實他不姓莊,只是名字里有個“棟”。那時還是二十一分制,太長了,課間的時間又那么短,打不了幾局,于是就打十一分,或者六分,誰贏了就能繼續(xù)占臺?!扒f則棟”從來不先出場,他上了場誰都沒法把他打下臺,都是同學(xué)嘛,他一般也就不出手。常常是,淘汰得差不多了,輪到他了,剛拿起球拍,上課鈴就響了,大家一哄而散,“莊則棟”抬腳把地上的球一踢,乒乓球撞到墻上,他伸手一撈,裝進口袋,帥死了。
水泥球臺真費球,一不留神球就壞了。球癟了還好辦,把癟處對著開水瓶口,癟處就會啪一聲鼓起來,照用;裂了就不好辦了,只能用傷筋膏貼上,彈跳不均,大家也沒錢計較。但“莊則棟”,也就是小棟,口袋里常常裝著個乒乓球,愿意拿出來給大家打。這不奇怪,他爸拿工資,家里富裕些。奇怪的是,也不見他怎么打球,可他怎么就打得那么好呢?不但會左推右擋,還會抽球;不但正手能抽,反手也行。他發(fā)起狠來,經(jīng)常把同學(xué)打個光頭。敗在他手下的同學(xué)難免議論,結(jié)論還是個女生下的:人家天生的!
人家就是天生的,沒辦法。
拍照片的小戴在學(xué)校的待遇很好。學(xué)校招待他吃了晚飯,還喝了酒,飯后就宿在學(xué)校的值班室。值班室就是廣播室,那里的喇叭連著各個教室。晚上十點多,各個廣播突然響了,先是一段運動員進行曲,學(xué)生們嚇了一跳,以為有什么事。其實沒事,廣播里不知是誰嘀咕了一聲,進行曲停了,卻傳來了打呼嚕的聲音,忽高忽低,在高處還拐個彎——這肯定是小戴!學(xué)生們哈哈大笑。不知是誰,啪啪地打值班室的門,廣播突然就斷了。學(xué)生宿舍里笑一陣,鬧一陣,慢慢地,響起了各式呼嚕。
第二天,小戴看不出丟了丑。太陽初升后不久,他就開始拍單人照。按理說,一個班一個班地來,喊到名字的就上,其他人照常上課??蓪W(xué)校里還是亂了。一個班在排隊拍照,另三個畢業(yè)班的同學(xué)沒心思上課,都在教室里觀望。下課鈴一響,一股腦兒地全涌出來,一半學(xué)生圍著拍照的評頭論足,另一半都跑到水泥球臺那里去了。球臺邊圍觀的人里少不了女生,她們看的是鐘意的男生。月娥站在墻邊上,朝志國看了一眼,別人打出個好球,她又看志國一眼。可志國打球不行。他寫字很行,兩邊墻上的標(biāo)語“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就是他寫的??墒瞧古仪蛩粫颉昂推角颉?,就是你一下我一下,球能很久不落地的那種。這是占據(jù)球臺的絕招,但不具任何殺傷力。他心里有點后悔自己沒有好好練過,卻斜眼瞪了月娥一眼,這一眼里帶著一支筆,英雄牌鋼筆。月娥大概也懂了,躲開眼睛不再看他,過了一會兒卻繞到他身后,悄悄拽他衣服。志國不懂。她又拽一下,手還朝遠處指一指。
是修鋼筆的老馬來了!
三
老馬來得悄悄地。他遠沒有小戴那么大的陣仗。小戴來前幾天,學(xué)校就通知了,要大家注意儀表,就是提醒女生要帶上小梳子、小鏡子,男生不要穿得太邋遢,老馬自來自去,沒人通知;小戴設(shè)備高級,能給大家留下青春記憶,老馬專修破筆;小戴是鎮(zhèn)上人,吃商品糧,老馬根本就不知道是哪里人,口音也古怪。他身上那條褲子原本是個化肥袋,上面隱隱還有“尿素”兩個字,相比于小戴的衣著裝扮,那簡直就是個笑話。其實有一條老馬決不弱于小戴,那就是他身材高大,露出的手臂很結(jié)實,化肥袋做的燈籠褲很飄,倒顯出肌肉發(fā)達,這是小戴不能比的。問題是,那時的學(xué)生更在意小戴的時髦英俊,再過很多年后,他們才懂得男人身材的魅力。
老馬是走路來的,志國過去時,已經(jīng)圍了好多人。大家嘰嘰喳喳,有人探頭看一眼,立即轉(zhuǎn)身去教室拿筆。志國的筆就插在上衣兜里,隨時等待著老馬的到來。老馬胡子拉碴,頭發(fā)糟亂,早已在辦公室的走廊下打開了木箱。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也沒人問他下一站到哪里去,但這一天,他屬于安豐中學(xué),或者說,他漂泊的雙腳總算找到了一個落腳地。他笑瞇瞇地忙活著,嘴里還叫大家不要急,保證都修好。人太多,有點亂,他的面前很快就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鋼筆。志國很鄭重地遞去他的筆,不好意思說什么,卻故意把“英雄牌”三個字朝著老馬。老馬嗬一聲,接過去說,筆桿裂了?志國說,就是筆桿,其他都是好的。
志國很怕筆被修丟掉,卻看到老馬面前擺著個紙本子,接來一支筆就撕一張紙包上,寫上班級姓名。
老馬埋頭干活,雙手忙個不停。他手里交替著使用鑷子、小錘子、砂紙、磨石。兩個小瓶子,一瓶是清水,用來洗筆;另一瓶是墨水,筆修好了要試試。他修好一支筆,還用原來的紙包上,等那個學(xué)生來取。這是學(xué)校里最亂的一天,到處都亂哄哄的。拍照的、打球的、上課的,現(xiàn)在又來了個修鋼筆的,跟趕集差不多了。常常是,那邊喊著拍照了,這學(xué)生正好等著拿筆,他便一邊喊“你們先來,我馬上就到”,一邊心急火燎地催促老馬。志國就遇到了這個情況,好不容易輪到他的筆,他看著老馬在箱子底翻找可以換上的筆桿,心里擔(dān)心著找不到帶“英雄牌”標(biāo)記的,那邊拍照的地方已經(jīng)在喊他了。先是班長喊,后來班主任就在罵人了,志國眼看著老馬找到了一根帶“英雄牌”標(biāo)記的,可顏色卻不對。老馬說,你去拍照吧,我記得有一根正好,這次換不上我下次再來。身邊的月娥也悄聲催他快走。志國拗不過,只得往拍照那邊去。跑過來撿球的小棟轉(zhuǎn)著球拍說,修個屁呀,都快畢業(yè)啦!
小戴早已等得不耐煩,他鉆到黑布里換好木匣子膠片,探出頭來,嘀嘀咕咕叨叨個不停,狠狠朝修鋼筆的那邊瞪了一眼。志國照片是拍了,但卻是插在其他班拍的。他臉漲得通紅,小戴的態(tài)度讓他難堪,但更讓他傷心的是小棟那句話。他在心里說:快畢業(yè)了,可我就是要修好!他隱隱覺得,修好這支筆,不光是為了哥哥寫情書,更是為了他自己。到底什么理由,他也說不清。
那邊,老馬在朝他招手了。志國飛奔過去。老馬笑瞇瞇地指指面前。志國拿起筆一看,好了!配好了!完整,完美,簡直比沒修前還要漂亮,因為新?lián)Q上的筆桿比以前還要亮。志國大喜過望,而且,老馬才要六角錢??梢驗槔像R來得突然,志國身上連六角也沒有,他口袋里有幾個貳分、伍分的鋼镚兒,還有一張二角的紙幣,但他知道湊不齊六角。正窘得臉紅,月娥的手伸過來了,她說,我有。志國接過錢,說,我會還你。老馬笑嘻嘻地看著他們,一邊給其他同學(xué)分筆、收錢,一邊笑著說,我還找到個天藍色的,也合適,換上去更好看,說著果真找出個天藍色筆桿來。老馬說,這個只要五角。志國看清了,天藍色的是永生牌的,是月娥用的牌子,他有點猶豫,畢竟要便宜一點。月娥搖頭說,不要,就要原配。邊上有同學(xué)攛掇,天藍的好!又有人說,原配的好,反正月娥付錢!還有人笑得打跌說,這不是完璧歸趙、破鏡重圓了嗎!
志國全名趙志國,這“完璧歸趙”就用得特別貼切。大家都怪笑。這話頭兒是老馬扯起來的。志國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老馬呵呵笑著遞過筆說,這是支好筆,好筆能用一輩子。志國想,真的能用一輩子嗎?
那邊小戴過來了。他一臉的埋汰,抱怨老馬攪和,簡直是來打擂臺的。他說,你早不來晚不來,我來你也來。老馬摸摸腦袋不答話。他們確實很少碰面,這次是巧了。小戴又說,我還有一個班就拍完,等我完事了你再修行不行?老馬說,不妨事,不妨事,我差不多都修好了,你讓他們拍完了再來取筆。
老馬如此忍讓,小戴不好再說什么。他手一揮,吆喝著學(xué)生繼續(xù)去拍照。他身上背著一個皮盒子,很像電影里鬼子屁股后面掛著的皮盒,大家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那皮盒嶄新,黑亮黑亮的閃著光,很高級的樣子,連帶著小戴也顯得更高級了。他不再說什么,廣播里校長卻來幫腔了,校長呼呼吹兩聲,敲敲話筒說,同學(xué)們,打球的、修鋼筆的都暫停,不要干擾拍畢業(yè)照,保持秩序。這是你們?nèi)松拇笫?!請各個班主任管好自己的班級!
校長說話時很有威嚴(yán)。小戴那里變得井然有序了。老馬收拾起家什,關(guān)上了木箱子,把修好的鋼筆擺在箱子蓋上,等學(xué)生來取。他轉(zhuǎn)過身子,朝乒乓球臺那邊看。球臺那里的人也已作鳥獸散,連那根當(dāng)作球網(wǎng)的竹竿都不見了。兩只鳥飛上去,這里啄啄,那里看看。
小戴和老馬下午還都有些掃尾工作。村上人聽說修鋼筆和拍照片的來了,也有來湊熱鬧的。中午學(xué)校又招待了小戴,他的臉喝得像紅柿子。他收拾起大照相機,三腳架也收好,終于亮出了背著的皮匣子。原來也是個照相機,拍快照的,這小東西肯定更高級,居然有兩個鏡頭,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小的更貴重,就像手表比掛鐘貴一樣。小戴把校長一干人請到花臺那里,大伙兒擺姿勢,梳頭發(fā),小戴把照相機雙手端著,擺在襠部位置,從相機上面往下看,嘴里喊“笑一點”,手一按,咔嚓一聲,那聲音真好聽。
老馬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不時望望自己遠處的木箱子。小戴笑嘻嘻地說,你也來一張?老馬連忙擺手,說不拍不拍。顯然是拍不起。其實所有人都拍不起,學(xué)生們拍畢業(yè)照,跟家里要錢就不容易。這么高級的東西,他們能看到就已經(jīng)是開眼了。小戴在花臺邊拍了幾張,就請校長他們?nèi)ズ舆吪乃傲?。球臺邊這時已慢慢聚起了人,好多同學(xué)又開始了他們樂此不疲的循環(huán)賽。
這是男生們的天堂。打球的開心,看球的也起勁。好球!厲害!旋球!喝彩聲不斷。真正的高手有那么幾個,自認(rèn)為是高手的更不乏其人。場上的兩個人水平相差有點大,水平高的故意朝對手身上打,打一個嘴里就叫一聲,追身球!對手不服氣,又實在打不過,沒幾下就敗下陣來。贏了球的正得意,拿眼睛問你們誰上?卻上來個跟他不分伯仲的,他倆平時互有勝負,不想他倆說打六個球偶然性太大,不能算數(shù),要打十一個球。眾人反對,那么多人呢,別人還玩不玩?他們只能打六個球。可這兩個家伙很狡猾,打不成十一個,他們互相使使眼色,竟然打起了和平球。這下完了,他們你一下,我一下,球高高地,慢慢地,不緊不慢在他們之間來回。他們兩家是親戚,平時就總在一起玩,這么搞起來,也不違反規(guī)則。圍觀的人開始起哄,那個球藝最高的小棟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他做慣了球臺霸王,怎能任他們胡來,他喝了幾聲沒什么用,抬手就把當(dāng)球網(wǎng)的竹竿拿走了。
那時的條件真是簡陋,水泥球臺邊上已缺了巴掌大的一個角,球網(wǎng)即便是老師來打也不見得掛上,有竹竿用竹竿,找不到竹竿就找?guī)讐K磚頭擺一排。球拍大多是光板,頂多有塊皮,皮下面有海綿的就那么幾個,都在體育老師那里鎖著,老師校長才可以動用。小棟也有一個,是他參加全縣中學(xué)生乒乓球比賽拿了亞軍的獎品。他天天帶到學(xué)校,卻很少拿出來用。用他的話說,是殺雞焉用牛刀。這話很氣人,但他確實有這個實力。據(jù)說,那屆比賽他的實力絕對是第一,因為講了友誼才讓給人家,第一名的爸爸是縣長。有段時間他得了個外號,叫“小友誼”,簡稱“小友”,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嘛。這個外號最終沒有叫幾天,因為小棟確實實力超群,你不好意思諷刺。他把竹竿拿走,也沒能阻止大家繼續(xù)打球,不一會兒,幾塊磚頭就找來了。因為球打到磚頭上會奇怪地亂飛,這導(dǎo)致了更多的口舌和糾紛,球臺邊更熱鬧了。
那時的球也是很奇怪的。不知為什么,流行起一種花球,不是白的,也不是其他顏色,是花的,上面有花紋,打起來能看見旋轉(zhuǎn)。這真是奇妙啊。這種花球直接影響了球風(fēng),所有人都拼命旋球,發(fā)球要轉(zhuǎn),接球也要轉(zhuǎn),手上的動作夸張得不行,嘴里還吆喝“我正旋”“我反旋”“我上旋”“我下旋”……生怕對手不知道。其實對手知道不知道都產(chǎn)生了威懾,常常是,對手看到那球飛旋著飄來,還會拐彎,頓時就怯了,會旋球的人幾乎不戰(zhàn)而勝。
多年以后想來,那情形很像是雜耍。本來打得不錯的也被這種球風(fēng)帶得不成樣子。只有幾個真正的高手還不變味兒,譬如體育老師,還有小棟他們幾個。臺子前的兩個人都是旋球的高手,球在他們手里簡直能旋出風(fēng)來。球越打越高,越旋越轉(zhuǎn),古怪地在臺上拐起彎來。那接球的伸長膀子去接,一不留神,腳下踩到了一塊碎磚,一個踉蹌,摔了個馬趴,球掉在地上還在轉(zhuǎn),吱吱的,恨不得在泥地上鉆出坑來。大家擁上去圍著看,贊嘆不已。
小棟吹一聲口哨,嘿嘿冷笑著就要走。那個摔倒的氣不過,喊住他說,你行你來呀,讓我們看看冠軍的風(fēng)采。他故意說“冠軍”,語氣里已經(jīng)帶了嘲諷。邊上人開始起哄,小棟拿起他扔下的拍子,看看,捏捏,似乎有些猶豫。志國以為他會丟下拍子揚長而去,但今天,小棟卻拿起拍子試著揮了揮。必須說明的是,小棟是左手握拍,他寫字用右手,打球從來都是左手。這也是天生的,正如他天生就打得好。大概是因為圍觀的人太多,女生就有一大幫,她們直勾勾地看著,竊竊私語,嘰嘰喳喳的,容不得小棟認(rèn)?。小棟的對手其實也是個厲害角色,一般人也不是他的對手,只要小棟不來,或者老師不來,他愿意的話,可以一直霸著臺子不下臺。都以為這會是一場龍虎斗,不想小棟斜眼看看對方,卻提出個條件:我發(fā)三個球,你接住一個就算你贏。
這也太囂張了。大家亂哄哄地嚷一陣,慢慢安靜下來。小棟一個左旋,對手拍子一伸,球飛了;再一個右旋,球換了個方向又飛得老遠。對手臉上掛不住了,悄沒聲地手上轉(zhuǎn)一下,用光板接。這次小棟還是右旋,志國看出他手上抖了一下,對手把住架勢,對準(zhǔn)球路就是一個迎擊,不想這次球拐了一道大弧,他連球都沒碰著。
怪了,這真是出鬼了。周圍的人哈哈大笑,嘖嘖稱奇。小棟丟下拍子,朝對手聳聳肩,擠出人群走了。對手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嘴里嘀嘀咕咕,拿著拍子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說,全是反的!他把拍子朝臺子上一扔,拍子滑出去砸倒了當(dāng)網(wǎng)的磚頭,他氣哼哼地說,他左手,我別扭!
他倆都走了。同學(xué)們嘻嘻哈哈繼續(xù)玩。這天的水泥球臺邊是最熱鬧的地方,注定要出點事。誰都想玩,很快就出現(xiàn)了爭執(zhí),先是改成了雙打,這樣玩的人可以多一點,到后來還是吵起來了,一個一直輪不到的男生一屁股坐到臺子上,最后索性躺下來了。這下誰也玩不成了。直到校長和教導(dǎo)主任過來,才恢復(fù)了秩序。
四
校長和主任也會打球。他們也會旋,也會抽,你來我往打得很好看,但一般也不正式打,不計比分,其實大家都知道,主任更厲害些。他們一上場,體育老師馬上取來了球網(wǎng),還帶來了幾只拍子。圍觀的學(xué)生散去不少,前面的卻不好就走,圍著繼續(xù)看。志國看見拍照片的小戴和修鋼筆的老馬也來了。他們手上的活都了結(jié)了,家什也已收拾好,在離開前來瞧瞧熱鬧。校長和主任打了一會兒,小戴和老馬都喝彩,小戴說,好球!老馬笑瞇瞇地不吱聲,只是不時點點頭。校長胖,動起來身上肥肉抖得像涼粉;主任瘦小,動作倒靈活,跑來跑去像只猴子。兩個人在眾人的圍觀下又打了一會兒,都看出體力不支了,校長已是滿頭大汗。小戴撿起球,看看腕上的手表,接過了主任的拍子。校長朝體育老師招招手,要他打。體育老師瘦高精壯,任何時候都穿著運動衣,因為他的運動衣是全村唯一成套的,鞋也是白色回力鞋。校領(lǐng)導(dǎo)在場,體育老師拿起拍子就很正規(guī)地說,我們打一局吧——試球三個。
學(xué)生們都來了勁頭,他們從沒看過正規(guī)比賽,連小棟拿了第二名的縣比賽也沒有現(xiàn)場看過。小戴和體育老師打的是正式的二十一個球。體育老師是個高手,沒想到小戴也厲害,他們的架勢可好看了。他們你推我擋,抽殺旋轉(zhuǎn),比分一路交替上升。到了最后幾個球,志國看出來,他們都想贏,誰都不肯讓。隨著體育老師最后一個扣殺,小戴輸了。他訕訕地說,這地有問題,不平。然后從志國脖子上拿回他的快照包說,下回我穿球鞋再來打,怎么樣?
他腳上的麂皮涼鞋灰突突的,像剛在灰堆里走過。這鞋打球當(dāng)然不跟腳,可他這話卻引起了一陣嬉笑。連老馬也笑了。他其實并不比旁人笑得更厲害,也沒出聲,小戴卻對他說,來來來,你來一局。
老馬憨憨地說,不不,我不會打。
小戴說,這哪有什么會不會的,能拿拍子就行。
老馬推開小戴遞來的拍子,嘴里說不打不打。小戴說,原來不是不會,是不打。他手點著老馬上衣口袋掛著的一排鋼筆,笑道,修鋼筆的,哪有不會打球的?
這句沒道理的話引得大家全笑了。都說掛一支鋼筆的是初中生,掛兩支的是高中生,掛三支的肯定是修鋼筆的,老馬胸前確實掛了三支筆。老馬的臉上陰沉了一下,立即又瞇著眼笑嘻嘻的了。校長發(fā)話了,馬師傅,你就玩玩唄。
老馬遲疑一下,接過了拍子。他慢騰騰地走到臺前,腳在地上踢了兩下,幾塊碎磚破瓦飛了出去。他看看球臺,甩了甩拍子,拍子在他手上滴溜溜轉(zhuǎn)了幾圈。氣氛突然有點古怪,他轉(zhuǎn)拍子的動作實在太順溜了。拿起拍子的老馬像是換了一個人。他連球還沒碰哩,可所有人都感到了他的不一般。老馬似乎又猶豫了,看看對面的體育老師說,我只會玩玩。
真的只是玩玩。老馬兩腳幾乎站在地上不動,全身只有右手動動,那邊的體育老師就有些窮于應(yīng)付了。他們沒計數(shù),就這么隨便打了幾個來回,最后一個球還是體育老師扣殺成功,但他顯然知道了深淺,不想打了。校長說,你們來一局,我當(dāng)裁判。
老馬搖頭說,不來不來,我真不行。
小戴說,那我跟你打。
老馬還是搖頭。他已經(jīng)丟下球拍,朝墻根下自己的木箱子走去。校長說,要么你陪我玩玩吧?大不了你讓我?guī)讉€球。
這話很給面子了,誰聽過校長說這等話?老馬被小戴拉到了球臺前。老馬的臉漲得通紅,瞇著眼睛傻笑,看見對面站的是校長,連忙申明,不比賽。他說,我就會瞎打打,不會比賽。
他雙手撐在球臺上,連拍子都不拿。校長畢竟是校長,看了老馬一眼道,這樣吧,哪個去把高二乙的那個冠軍喊來?
大家都知道校長說的是小棟。校長說他是冠軍也沒錯,除了縣比賽那一回,他在全校、全村,在哪里,不都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嗎?體育老師拔腳就跑,不一會兒,廣播里居然響起了他呼喊小棟的聲音。老馬捏著拍子等,從地上找了塊瓦片,把臺子上凸起的鳥糞鏟掉,吹干凈。他摸摸臺角缺了的地方,自己主動換了一邊,對校長解釋說,誰站缺角就占了便宜,大人不能欺負小孩子。
會打球的不少,但都一時聽不太懂。他們哪有這么精確啊,有時水泥球臺歪了,他們都照打,實在不行,才找些瓦片墊墊。志國也會打球,但從來不能霸臺,連續(xù)打兩局都難得有過,可是他是個細心的人,他倒是明白了缺了角就占了便宜的道理。他多想看看馬上就要開始的這局球,可就在這時,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襟,回頭一看,是月娥。他正疑惑著,月娥又拉他一下,使個眼色,自己就朝人群外走。志國不知道什么事,只得跟了過去。
五
都等著看球呢,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志國老大不情愿地問,你干啥?月娥說,你跟我來。她臉上紅紅的,好像還哭過,她徑直往教室東邊走,穿過操場,又繼續(xù)往東。遠處已是湯湯的河水,河邊上是學(xué)校的“學(xué)農(nóng)田”。不知怎的,志國心里怦怦亂跳起來,他停住了腳步。月娥走到瓜地邊站住了,她指著地上,遠遠地看著志國。
那是一片冬瓜地,開著黃花。月娥指著的是一個小冬瓜,才巴掌大小,青皮上還泛著白粉。志國有點近視,走近了才看見,瓜上有字,不知道是誰刻的:志國+月娥=?志國大驚,問是誰刻的。月娥說,我哪知道。志國說,哪個狗日的放屁!月娥帶著哭腔說,它會長啊,會長很大的。說著嚶嚶地哭起來。志國抓抓腦袋,上去一腳就把瓜紐踩斷了。他抓起瓜,跑到河邊,一揚手,瓜落到水里去了。冬瓜在水面上沉沉浮浮,漂向遠方。他的手上還留著毛刺戳的疼痛。月娥不哭了,驚異地看著他。河風(fēng)強勁,像在耳邊唱著奇怪的歌。
學(xué)校那邊靜悄悄的。志國想起了球賽,拔腳就往學(xué)校跑。離學(xué)校越來越近,他聽見了喝彩聲,叫好聲,跺腳加鼓掌聲,那邊不知是什么戰(zhàn)況。情況顯然很奇怪,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花臺上站著人,人群外還有人站在凳子上面,連教室邊的兩棵樹上都爬上去幾個人。志國擠不進去,只聽得球臺上球在乒乒乓乓地響,突然傳出暴雷似的一陣叫好,遠處的鳥兒都驚得飛上了天。志國還想往里鉆,緊圍的人群卻突然松了,一個站在凳子上的人后退不及,被擠跌在地上,他也不惱,拖著凳子嘴里直叫,厲害,厲害呀!大部分人還不愿散去,在那里議論紛紛。志國看見小棟拎著拍子呆呆地站在那兒,丟了魂一般,有個成語跳了出來:呆若木雞。老馬臉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似乎還有點不好意思,他撩起衣襟擦擦汗,搖起拍子朝自己扇風(fēng)。校長抽著煙,臉上帶著笑,但笑得有點尷尬。志國一迭聲地問,怎么樣?怎么樣?
有個學(xué)生怪笑道,怎么樣,好樣呀!
老馬已經(jīng)背起了他的木箱。他朝大家笑笑,路過小棟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聲,好苗子。他胸前的鋼筆在陽光下閃了一閃。
小戴還在擺弄他的相機。他蓋上鏡頭蓋,把相機往皮套里裝。他笑著對老馬說,我還是第一回拍動的東西,動物。老馬也不計較,擺了擺手。小戴說,應(yīng)該可以的,我用了頂格,二百分之一秒,拍了兩張哩。校長說,人家又沒叫你拍,你自愿的。小戴說,那是那是,免費,我試試家伙。他跟校長他們打了招呼,背上大包小包就去趕輪船。他推著自行車,老馬步行,臨走前小戴說,照片怎么給你?老馬揮揮手,也不知道說了句什么,就一晃一晃地走遠了。
人群還沒散盡,志國知道了,是小棟輸了,老馬贏了。十一個球,三局兩勝,其實只打了兩局。老馬二比零。第一局小棟還得了兩分,第二局居然是個光頭!
這太奇怪了,打死也想不到??上У氖?,志國沒能看到。同學(xué)們說得神乎其神,說那老馬打球真好看,比跳舞還好看,比什么都好看;說他打球神出鬼沒,又決不偷雞摸狗,鬼鬼祟祟;說他揮灑自如,如閑庭信步;說他的旋球旋得小棟手抖,抽球打得小棟膀子疼;還說小棟光頭那一局,老馬汗都沒出,氣都不喘。這個志國就不相信了,他看見了老馬用拍子扇風(fēng),天又這么熱。但不管怎么說,修鋼筆的老馬成了神話,仿佛傳說。這場球傳遍了全校,傳向全村,四鄉(xiāng)八舍都知道了修鋼筆的是個高人。這高人從不出手,可一旦出手,沒有人能吃得消他的三板斧。
沒人知道他的來歷。他的口音也不是本地的,卻也不是廣播里的那種普通話。他背著木箱,走在田埂上,走在大堤上,過橋穿街,在各個學(xué)校間穿梭。他的胸前別著三支鋼筆。
傳說繼續(xù)在平原上流傳。又聽說他把某個學(xué)校的高手剃了光頭,安豐中學(xué)里又談?wù)摿撕靡魂囎印W(xué)生們已經(jīng)把老馬傳成了妖怪一般的人物。只有體育老師還多少懂點,他抱著籃球說,你們不要瞎講,人家那可是真功夫。志國心里想:這老馬,到底是個什么人呢?
志國的畢業(yè)照出了點意外。因為修鋼筆,他沒能跟同班同學(xué)一起拍,混到其他班上了。僅僅跟本校的學(xué)生混到一起還好,可小戴那一趟還跑了另兩個學(xué)校,這就有點麻煩了。志國不得不一個人去鎮(zhèn)上照相館去挑。月娥要陪他去,他虎著臉不肯,他怕人家說他們是去拍合影。到了鎮(zhèn)上,他看見櫥窗里又多了一張照片,是老馬!老馬左手托著球,右手持拍,神情專注,仿佛下一秒那球就會直奔對方。小戴早已認(rèn)識了志國,因為人就在眼前,他很快就找到了志國的照片。小戴說,那個老馬你知道是誰不?志國說不知道。小戴說,他是省體工隊的,專門打乒乓球!不用小戴再說志國也明白了,老馬是下放的,不知道他怎么修筆也能修得那么好。
志國出了照相館,小戴跟了出來,他指著櫥窗解釋道,我拍的兩張都有用的,那一張是抽球,手有點虛了。小戴說,你遇到老馬就帶句話,叫他來取照片,給個地址也行。
哪能再見到老馬呢?志國不久就畢業(yè)了。沒想到的是,老馬修的英雄牌鋼筆倒派上了大用場。哥哥用它寫情書,跟月娥的姐姐越來越熱乎,這且不說,想不到的是突然又能高考了,志國正好用這支筆來復(fù)習(xí)功課。他趴在家里的飯桌上演算數(shù)學(xué)題,不由想起老馬說過的話,他說好筆能用一輩子。一年多以后,志國上了大學(xué)。他那時天天惦記著錄取了沒有,又不敢聲張,沒事就悄悄去村上的郵電點轉(zhuǎn)轉(zhuǎn)。就在他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在柜臺上看到了省報上老馬的照片。老馬又在打球了,很正規(guī)的桌子和球網(wǎng),地很平,幾個穿著運動衣的小伙子站在邊上看,他們的胸前都印著“江蘇”兩個字。老馬在扣殺。照片上,老馬手里的拍子一點也沒虛。
原刊責(zé)編 張雅麗
【作者簡介】朱輝,男,1963年生。著有長篇小說《我的表情》,小說集《視線有多長》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作家》金短篇獎、汪曾祺文學(xué)獎等獎項?,F(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