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來過。草有被踩踏的痕跡。植物具備很強的柔韌性和自我修復能力,被踩倒的草又重新站了起來。粗看和原來沒什么兩樣,但一切逃不過他的眼睛。確實有腳步來過。他扛著鋤慢慢走,看似姿態(tài)如舊,連目光都不斜視,其實眼睛的余光早就端詳清楚了,來的應該是名女性。腳小,身輕,步子間距不大。每一步踩下去,綠草齊刷刷倒伏。腳底板離開,草又站起。傷害性不大,腳步輕靈而快捷,應該是年輕女性。地面被綠草覆蓋,他發(fā)現(xiàn)草比前兩天又高了一截。這些新生的是從草葉的梢頭續(xù)出來的,像被看不見的手揪住,把每一片葉都往外扯了一把。新與舊之間有著色差,舊的碧綠上刷了一層清亮的新綠。喜悅從心底涌上來,他望著滿眼的新綠,眼深處閃過一抹贊嘆。得敬佩植物的生命力之頑強,一場晚春的雨水潤過,變化如此神速且明顯。他放下鋤,掏出手機,蹲下去,開始拍草。
草有層次。只有蹲下,身子伏低,臉貼近,才能發(fā)現(xiàn)這里頭的內涵,是一個豐富的世界。能從這一片長出來的草,全是頑強且固執(zhí)的。這不是一片適合草生長的地面,本來是一條大門前的路,還有路旁邊的一個打麥場,時間倒退二三十年的話,就是人口鼎盛、日子繁鬧的年月,大門內外是腳步踩踏得白凈瓷實的地面,打麥場上更光滑得泛出光亮。黃土容易起酥,泛起一層浮土,把原來的那一份因人間煙火力量維護的潔凈白亮全給消解了。草也就趁機從土里鉆出來。這一切變化,緣起人跡的減少。土是何時起酥的,草是何時蔓延的,有個過程。沒人關注這個過程,他也是缺席者。他來的時候,草已經(jīng)布滿了地面,并有了荒蕪的氣象。人走,土酥,草盛。在自然面前,人類經(jīng)營的一切,只要人不在場,草木和荒蕪馬上會來侵占和消解。說侵占其實不對,自然本來就屬于自然,入侵并占領的,應該是人吧。人離開,只不過是把自然還給了自然。
下午的陽光是溫軟的手,平和地撫摸他的臉,把他當孩嬰了。肌膚在微微顫抖、輕輕抽搐。毛孔全部打開了,讓清風進來,讓土腥味進來,讓青草的堅韌氣息進來。全身上下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膚、毛發(fā),都在貪婪地吸收。天地精華,也許說的就是如此物事吧。人就有了醺醺然的醉意。膝蓋酥軟,忍不住跪了下去,趴在草地上,等一只素色蝴蝶落定,再抓拍。蝴蝶花心,幾朵碎花它一朵都看不上,卻又好色,不肯就此離去,便在眾花叢中挑挑揀揀,這兒逗留一下,那兒招惹一下,引逗得花春心蕩漾、眼含秋水。他拍下了每朵花的嬌態(tài)。蝶不入鏡,回頭裁剪拼圖的時候,題目也有了,“花的呼喚”。與蝶沒關系,但蝶是牽線的那只手,就像今天又來造訪的這名女性,不用猜就能知道是馮程英派來的。至于她和馮程英之間的關系,更不用費腦細胞去想,無非就是前幾次糾纏的又一次重復罷了。
二
赫蓮如蹲得雙腿發(fā)麻,身體下墜,真想一屁股坐下去好好松一口氣。身后是一面塌出一個大坑的土炕,沒有任何可讓她坐的地方。她得半蹲在豁口前才能觀察到斜下對面大門外的那個人。
那就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他一出現(xiàn),她就屏住了氣。隨著他一步步走近,她聽見自己的心在打鼓。居然是個農(nóng)民,而且年紀也不小了。穿著很隨意,有些邋遢。頭光著,短發(fā),似乎兩鬢已經(jīng)灰白。上身裹件灰褂子,兩條腿套在一條肥大的布褲內。褲腿挽得很高,沒穿鞋。露出一對干腳板,和兩半截木頭一樣的小腿。鋤壓在肩上,他走路一晃一閃,像一位被常年不息的農(nóng)活兒壓垮了的最忠厚老實的農(nóng)民。
真是他?
赫蓮如打開了手機,兩個卡都沒信號,想打電話給馮程英,沒法打啊。想不到是個信號沒有覆蓋到的地方。難道來錯地兒了?馮程英給她的微信內容里寫著地址,明明白白的:烏有鄉(xiāng),小喬村,第三小組,再轉過一座叫獨疙瘩的山,從一棵老柳樹下穿過去,隱在山坳最中間的那個院子,高門樓,門前有打麥場,有水井房、土墻、青瓦。符合這些特征的,就這一個地方,應該沒走錯地方。
人,應該是這個吧。
她決定再觀察一會兒。
他緩步在荒草間走著。赫蓮如覺得不可思議,這人算懶惰呢還是咋回事,能墾荒種地,說明還算勤快,為何卻不清理門外的草?野草瘋長,眼看都擋道了,萬一腳下一絆,一頭栽倒,豈不是要吃大虧?
他放下鋤頭,掏出手機,蹲下去拍照。他還保留了手機?她笑。當然是保留了,不然公眾號怎么維護。只是這山坳里沒信號,他發(fā)一次公號得爬山頭還是下山去平川地帶?反正是不容易的。這個感覺讓她心頭一抖。是感動嗎?還是同情?不,不能是。都不是。哪能這么容易就被感動到?更不該輕易同情。感動與同情,哪能如此廉價。
他拍得很投入。一地亂草有什么好拍的?她忍不住煩躁。他好像偏要與她對著干,拍著拍著,還趴下去了,跪在地上,靜止不動。長進草里了嗎?難道是睡著了?她真想大喊一聲,沖出去,快刀斬亂麻,當面解決問題,別這么磨磨嘰嘰,太讓人煎熬了。
他動了一下。原來沒有睡著。他爬起來了,拍了拍膝蓋——那么破舊的寬襠布褲,還怕臟了?早就臟得看不出本色了,現(xiàn)在城里的叫花子也不會穿這么破舊吧!她苦笑。夠慘的啊,混到了這么窮的份兒上,真叫人無奈。難怪馮程英說到他的口氣那么不客氣,她一直將那理解為一個女人單純的因愛生恨,現(xiàn)在明白了,更應該是恨鐵不成鋼的那個恨。
他又拎起鋤扛上肩,推開門,進到院里了。赫蓮如換個豁口觀察。這個位于高處的廢棄屋基,像個戰(zhàn)亂中留下的碉堡,她選擇的是最好的觀察位置,視野高且開闊,往這里一躲,低處那院里的一切盡收眼底。
院子里也全是草。幾棵樹高出草叢向著半空伸展。草雜而凌亂,極為茂盛。大片綠中撒著星星點點的花,那不是人工特意種植的,是草中衍生出了野花。
大門口到屋門口,有一條路,路面也被草覆蓋。只不過路上的草比別處稍微稀疏低矮,才有了路的痕跡。
他把鋤立到大門后,抄著雙手咳嗽,把一口痰吐在腳下。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一只小狗,繞著他的腳跟亂跑,汪汪汪,一串叫。原來不是啞巴狗,那為什么一直沒叫呢?她進來有一陣了,它不可能沒察覺到,狗不是遠比人更靈性嗎?被狗喚醒了一樣,一只貓躍出來跳到他腿上,他抱住摸了摸,撫摸的動作里有愛意。一只鵝、一只鴨子,一長一短叫著,聲音交織,鴨性子急,叫得密集,鵝沉穩(wěn),偶爾發(fā)一聲,聲音闊朗,兩個身影搖搖擺擺從草深處晃出來,還有一只母雞,跟在鴨屁股后頭。它們像三個工種不同的兵,排著隊出來接受主人的檢閱。
養(yǎng)了這么多種動物!她冷笑。一抹苦澀在臉上彌散,也在心里蕩漾,他寧可養(yǎng)著它們,與它們相伴,也不愿要馮程英?還有馮程英生的孩子!
三
人跡通往后院去了??匆谎鄄萆系淖愫郏托睦镉袛?shù)了。這會兒人應該在那個破高房子圈圈里藏著。觀察吧,初入此處,誰都需要一個接受事實的過程。他不擔心,有的是時間,耗多久都可以。
他推開柴門——那確實是一扇一動就嘎嘎作響的柴門。如今世上還有這種簡單破舊的門嗎?是他用木頭扎起來的。不用釘子,木頭和木頭之間用檸條擰結了起來。
門里是一個世界,一個原始味道十足的農(nóng)家世界。不用邀請或同意,動物們已經(jīng)隨他擁入。狗和貓?zhí)詺?,貓?zhí)弦粡堊雷印雷赢敵跏且粋€大木墩,搬進屋后立在那兒,橫截面正好是桌面。狗笨,上不了桌,它蹲在了椅子上——椅子是一棵老榆的枯根。鵝什么時候都不忘保持紳士風度,只將長脖子優(yōu)雅地扭動,你不邀請,它決不入室內一步。雞和鴨鉆案板下去了,那里有個木頭掏成的槽子,用來給它們盛食。鍋里有煮好的玉米、大麥和豆子的混合物,他揭開木頭蓋,用一個大木馬勺挖起食物,倒進木槽,家禽們立刻撲上來搶——其實也就只有母雞和母鴨。
哎,進來吃飯!他喚。
得到邀請,鵝才晃進門來。這時候還不忘保持優(yōu)美的姿態(tài)。
饑餓的威力還是讓它無法一直保持矜持,終于低下高傲之頭,挨近木盆去啄食。
它動嘴吃飯,他就放心了。
一個瓦盆里有玉米餅,他取一個丟給狗,另一個掰一半給貓。玉米大麥煮得爛軟,他自己取一個木碗,一邊伸手抓了往嘴里塞,一邊坐下看照片。選照片是個比較耗時的過程,但也快樂。一張一張放大,一張一張選擇,拍了五十多張,一次發(fā)出去的也就五六張,這五六張得是精心挑選出來的,要能代表五十多張,所以選擇過程比較漫長。這次他決定發(fā)兩條信息,一條關于草,另一條說說花。因為忽然來了造訪者,難以預料接下來的日子將有什么麻煩,至少需要他耗損心力去應對,得有一段時間顧不上考慮公眾號的更新了。
選定,出門,走向后院,后院一片荒草,一個草棚下拴著一頭驢。
驢見到主人十分激動,要能開口說話,估計它會連珠炮般告訴他,有人闖進家里,已經(jīng)爬上高處那個廢屋,這會兒正往下偷窺呢,誰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上l(fā)不出人言,驢語人也聽不懂。
主人今天遲鈍,好像壓根兒沒覺察到它的暗示。他解開韁繩,拉起它,說,有勞你走一趟。
一人一驢,出了大門,驢知道要上山了,主動靠到一棵老杏樹下——杏樹死了,彎成一個大弓背,是天然的上馬石。他腳一蹬,上了驢背。驢四蹄撒開,嘚嘚嘚地出發(fā),一路踏得綠草飛濺,直向山上跑去。
上山的路全被青草侵占,路上有附近村莊的羊倌偶爾趕著羊群經(jīng)過。羊的啃食和踩踏,讓路保持了一點路該有的模樣。
驢歡快,人也心情大好,夾起兩條腿,跨在驢背上。驢還算肥壯,他卻精瘦,屁股直接挨著驢的光脊背,一顛一簸,身子在一種波浪的尖上趕著飛呢。綠繁盛豐茂起來,路兩邊都是退耕還林的大片樹木,地坎上野草成堆,驢輕狂起來了,東扯一口冰草,西叼一朵野花,把一段山路繞得七拐八彎。
獨疙瘩頂上視野開闊,手機有信號了,他放開韁繩讓驢自由行動,自己則選一片草坡躺下去,對著天空錄視頻。視頻里的天空是一張臉,按下錄像鍵他就忘了按結束,靜靜和這張臉對視。這輩子他見過太多的臉,從人之初有記憶起,四十多年的時光都是在和人打交道,天天看到人的臉——小時候是家中親人的,上學后便多了老師同學們的,小學、初中、高中、大學,讀研、讀博,步入社會后就更雜了。他現(xiàn)在有個習慣,每次發(fā)公號前,都錄一張?zhí)炜盏哪?,想發(fā)到新帖子里,告訴世人他的新發(fā)現(xiàn)。他在一個世外桃源般的荒村,在過離群索居的隱世日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臉,世界上最靜的臉,也是最凈的臉,安靜、寧靜、干凈、明凈。他文學博士的學歷和多年寫文案的經(jīng)歷,都不能讓他找出一個更好的詞語來贊美這樣的臉。
這樣的一張臉,用什么詞描述都是褻瀆。大簡若繁,返璞歸真,就這樣的字合適:靜(凈)。這是一張很近的臉,像剛醒的夢境,也是一張很遠的臉,讓他想起三十年前就埋進土里的母親的遺容。一張純粹的臉,能凈化人心,有撫慰感,走進你心里,又走出來,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世人不懂罷了。
他忘了自己在干什么,癡迷地與這張臉對望著,怔怔地忘了身在何方,此生何去。
結果和往日一樣,視頻拍了,沒發(fā),美好一直在那里,何必多此一舉地告訴世人,只要他們愿意抬頭看,天空一直都在。他更新了兩組帖文,查看了上次的留言及打賞收入,關機,下山,回老屋。
四
我來殺你。
赫蓮如開門見山,打破夜的靜與黑。
長且大的刀沉甸甸的,準確無誤地架在這根瘦脖子上。
其實不用她發(fā)力宰,只要一松手,刀滑下去,就可能自動切斷這瘦巴巴的喉嚨。她不由得握緊了刀把,話沒說清楚前,還不能殺這個人。
你必須冷。馮程英如此叮囑。心冷,面冷,話更冷。冷成冰,冷成鐵,冷成一個女殺手。對,此刻她必須保持一個女殺手的冷。
刀往前推進,半寸。刃鈍,不然這“枯木”肯定已經(jīng)裂開切口。
他在沉默。不錯,是沉默。他居然沒有慌,絲毫都沒有。
憤怒夾雜著好奇,同時從她心頭升起。不怕死?還是料定自己不敢下手?難道已經(jīng)猜中她身份了?不太可能吧,那就是純粹地不怕死了。這是個什么樣的人,連死也不怕?真怪。
馮程英的話沒錯,她沒有冤枉他,至少在這一點上。
夜靜、黑,外太空大概正是這種感覺。
赫蓮如傻站著,外太空究竟什么樣,她自然是無緣親身經(jīng)歷,此刻這里莫名其妙讓她想到外太空。只要這一刀切下去,這瘦脖子一斷,她就成了浮游在外太空的唯一人類。除了面對此刻的靜與黑,還會有孤獨。據(jù)說宇航員漫游太空最大的敵人是內心的孤獨。她怕孤獨。那就讓他多活一會兒吧。
刀緩緩往后撤,最后由左手提著,右手小心摸索,想拉開燈。
屋子挺大,不知什么人留下的廢舊老屋,門窗早掉了,他自己用木料補上,是最簡陋的門窗。屋內一切陳設也是他補充進來的,破盆、破罐、爛桌子、爛床,居然擺得滿滿當當。才走出三步,腿磕了一下,她忙收回,屏住呼吸,觀察他,怕吵醒他的好夢似的。
忽然想起此舉多余,他早就被自己那一聲斷喝嚇醒——除非他已直接被嚇死。想通這點,赫蓮如干脆不再收斂,四處摸墻,根據(jù)經(jīng)驗,只要摸到墻,就應該能摸到燈繩。咣——撞翻了什么,磕得腳生疼。她氣得跺腳,罵,什么鬼地方?又喝,燈在哪兒?她色厲內荏,心底蕩過一絲恐懼。萬一有鬼呢,忽然冒出來抓她!她有信心對付這瘦干男人,沒底氣捉鬼。
光亮在身后升了起來,嚇得她一哆嗦。她轉身,退后,用刀護住全身要害。
光亮來自一盞油燈。赫蓮如看見那個瘦男人坐了起來,是他點亮了炕頭的一盞燈。人坐在燈下,大夢初醒般兩眼迷瞪地望著弱光籠罩下同樣發(fā)愣的女子。
什么鬼?她嘀咕。目光上下左右探尋,電燈呢?LED(一種常用的發(fā)光器件)沒有?老式燈泡總該有一個吧。沒找到。連串燈的電繩子都不見半根。這算什么?真正的茹毛飲血嗎?她忽然出腳,踢飛了一個小木盆。盆居然很輕,飛過去,撞滅了燈。那么弱小的一星光,說滅就滅了。黑暗重新漫上來,還是原來的黑,好像又不完全是。她聞到了變化的那一部分,此刻的黑暗里有一種煤油被打翻的味道,還有一種別的氣味,他和她的氣息碰撞的味道。這氣息里有觸角,在黑暗里慢慢爬,渴望接觸、相碰。真是這樣嗎?她忽然煩躁,馮程英的告誡如在耳邊。
不要對他有同情心。他不需要我們的可憐。
我們的可憐!哼!她冷笑。馮程英這是把自己當槍使嗎?你的男人,你拿他沒轍,把皮球踢給我,想得真美!我會可憐他嗎?做夢吧。還是速戰(zhàn)速決吧。這荒山野村的,不是久留之地。速速辦了正事,走人要緊。
哎,聽著,我是來殺你的!
她的嗓門兒很高,喊出來才意識到調門實在過高。不該這么高的,夜這樣靜,屋里就是她跟他,何需如此高音。
為了彌補,她又加一句,死到臨頭,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這也是馮程英交代的。讓他留下臨終遺言。把遺言和人頭一起帶回來。
小青。他說。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聽到他的聲音。很難聽的一個男低音,像最破的鑼,在夜里敲出的一聲響。
她一傻,他什么意思?認出她來了?不可能的。素未謀面?。ㄖ辽僭谒挠洃浝锸沁@樣的),憑什么認得出來?
你胡說!她叫。心緒頓時亂了。她需要重新獲得那種冷。冷是支撐她實施殺人計劃的支柱。
他肯定在黑暗中面對著她,他的聲音透過有質地的黑暗緩緩傳過來,好像跋涉了山水,帶著一抹疲憊。
我的遺言是,我女兒小青,我有二十一年三個月零四天沒有見過她了。我希望沒有我的人世,她一生都不要孤單。
刀落到了地上,和腳下的一塊石板相撞,錚然作響,把夜嚇得打了個哆嗦。
五
清晨有溫潤感。
拉開柴門看,昨夜下過雨,雨已停,東邊山頂一片白,白霧和白云同時退去,退出大片藍來。朝陽正要躍出,白與藍全被鍍了一層亮。
他站在大門外望著遠處,晨起的山村有一種生命的律動,萬物在有序地醒來。草木、動物、高處、低處、地下、地表、水、露、塵、煙……這里,人的生存痕跡在一天天消退,萬物就從容起來。他沉迷于這種萬物蘇醒的過程,這過程有層次感、有秩序感、有神圣感,有一種力在里頭。他在感受那種力,讓自己也融入這個過程。
凌晨四點半到七點整,他會一直站立著觀望這世界,這是融入世界的有效方式。
今早心不靜,有過幾次失神的瞬間。剎那間錯過了好多,草葉上的露,是哪一刻薄下去的,他沒察覺到;霧氣先從哪一片葉子上消散,他也沒捕捉到。不遺憾,但也無法彌補。今天和明天不一樣,每一個日子都有著獨特性。今夜也許同樣有雨,明晨可能還會起霧,卻已不是昨夜的雨,也不是今晨的露。時不我待,逝水難以倒流。哲學學士學位修為,裝了一肚子世界觀,此刻,一顆露珠平衡了一個倒傾的世界。沒人能懂,也不需苛求他們懂。馮程英不懂。馮程英把他丟了,也把她自己丟了。他也把她丟了,更把自己丟了。他找了這些年,他找到的,沒法跟她分享。
小青來了。她出現(xiàn)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是她來了。夜晚的黑暗當中,心不需要照亮,心自己有方向。她踏著夜色,一步步靠近,推開柴門進來的時候,他就猜中了。這些年馮程英想盡了辦法,不停地花錢雇殺手(或者說是說客),什么地痞流氓、叫花子、算命的、出家人,都試過,也用眼淚動員起一撥又一撥親朋。只為嚇唬(說服)他迷途知返,回去跟她過正常日子,全鎩羽而歸,他刀槍不入。終于,她將小青祭出來了。
來了好啊。也算是對他的一種成全。
她長什么樣,他沒看清楚。燈太昏暗,又亮得短暫。希望像馮程英,馮程英有許多缺點,但容顏是無可挑剔的,配他足夠了。當年郎才女貌的傳說,不是白給的。小青要隨馮程英,找對象他就不愁了。不過,他不希望她遇上自己這樣的男性,不是否定自己,只是希望她能擁有平凡人的幸福。
該怎么面對呢?這一問題一直長在他的心間,二十一年了,一直被刻意遮蔽,既然無解,就干脆不去觸碰,一埋了事。他的想法是,時間會解決一切,等小青長大成人后也許會明白他,至少能夠接納。二十多年過后,雪化盡,埋不住了,她自己逼到眼前來了,怎么辦?多年養(yǎng)成的長夜深睡習慣,第一次被打破,他望著黑夜失眠到天亮。
先這樣吧。
驢在后院叫。它餓了,它吃早料的習慣雷打不動。
太陽出來了,還是那個熟悉的圓。不是昨天那個,或者,依舊是昨天那個?為什么要偏執(zhí)于這類無意義的事物?哲學說到底就是跟那些看似無意義的事較真。哲學腦子又占了上風,他自嘲地樂了,忙驅趕雜念,怎么就亂了陣腳呢?不該亂,不能亂,不然這二十一年的拋妻遠女還有什么意義?豈不是歸零?他挎籠子,去打麥場邊割草。
青草鮮嫩,鐮刃搭上去一收,便收獲一把柔軟的綠。柔軟的開裂折斷聲在交織,唰——噌——節(jié)律分明,也是自然的節(jié)律。其實是殺戮聲,草哭了嗎?疼不疼?他深感苦惱,自己的心怎么還是如此遲鈍,依舊無法與草木產(chǎn)生通感。人與物平等,某些層面上是無解難題。何須求解!又鉆牛角尖了哈,他原諒了自己,心靜下來了。割了半籠草,夠驢的早飯了,他提起籠子走回后院。
青草被割斷后噴發(fā)的腥味飄得到處都是。這是能養(yǎng)心的味道。他大口吸入,吞咽進臟腑深處。草倒進槽,驢搶著吃,他抱起木頭掀鏟驢糞,曬到一小片空地上。驢糞是燒炕的燃料,冬寒時節(jié)用得上。又鏟了狗糞,和雞鴨鵝們的糞,埋到廁所旁一片黃土下。這里是五谷輪回之所,借老屋的一堵外墻而搭建,頂部用向日葵稈子扎成,小門也是用向日葵稈扎的,里頭他用,外面動物們用,萬物一理,黃土一埋,歸于自然。
青草舍不得拔除,是特意保留的,院子從不用掃,但也不會讓它臟亂,只要有空閑,他就用一把耙子勾,順著草的長勢梳理,把家禽們踩倒弄亂的扶起,枯萎的清理出來,從上院收拾到下院,從房門前弄到大門口,能出一身透汗。今天也是這樣,感覺脊背都濕了,不著急回屋,沿著青草慢慢走,迎著日出,等汗自己溻回去。也是在躲避,推遲見面的時間,有一種怕徘徊在心頭,怕中又摻雜著渴盼。親情居然有這樣的力量,活了幾十年,算是頭一回發(fā)現(xiàn)。這發(fā)現(xiàn)讓他羞愧,他知道自己在這一點上醒悟得太遲。好在命運把機會送來了,那就應該倍加珍惜。
六
香味竄進鼻息,喚醒了夢。
赫蓮如慢慢睜開眼,同時打出一個夸張的哈欠,心里疑惑昨夜怎么能睡那么香呢?
她看見了一個奇怪的房間,有個背影在火爐邊忙活。爐上的鍋內發(fā)出嗞啦啦的響聲,輕微的白煙在冒,香味一股一股往外開散。
她愣了幾十秒,心在激蕩,被什么線吊著,掛起來晃。她第一次這么分明地感受到心的狀態(tài)。它有一瞬間的空,然后,她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肺部與這間屋里的空氣進行十幾次交換后,她跳了起來。雙手摸到枕邊抓起刀,赤腳沖到爐邊。我要殺了你!
刀駕到了他的脖子上。
那截瘦脖子被布衫包裹著,長而伶仃,依然像枯木,依然不躲。他停下了翻炒的動作,平靜地等待著刀砍下來。
亮色從門和窗照進來,屋里挺亮,她看清了這個男人。第一次離得這么近,看得這么細。淚水不爭氣地涌上來,壓過了憤恨,心比此刻油鍋里煎炒著的蛋還燙,在灼熱中簡直要碎裂,疼痛讓她幾乎喘不上氣來。這就是他。他啊,她將要涌出口的嗚咽強壓回去。刀忽然一重,她喝,還沒想好留什么遺言?我可沒耐心等下去了。
他笑了,一張瘦而白凈的臉,頭發(fā)長而稀疏,披散在腦后,鬢邊果然白森森的,眉毛也夾雜不少白。她看呆了,剎那間失神。其實他長得不錯的,對不對,濃眉、大眼、闊嘴、直鼻,屬于古人說的英武之相,只可惜太瘦了。
面相清瘦,身軀單薄,穿戴簡單,像個野人,這就是他,一個怪人。馮程英心心念念朝思暮想,又恨不能千刀萬剮咬碎嚼爛的男人。馮程英說他把她害苦了。可他不是陳世美。問題難就難在他不是陳世美,如果犯的是陳世美的錯倒好辦多了,她可以純粹地恨他。他不是。他讓她沒法完全徹底地恨。恨,卻無法透徹,這才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事。這樣的馮程英挺苦的。這個“苦”是從心底里長出來的。意識到這層真相的時候,赫蓮如愣了,原來是這樣的。這些年她總覺得困擾馮程英的是另一種東西。現(xiàn)在她明白了,那不是恨,是苦??嘟葜T程英,又何嘗沒有泡著她赫蓮如呢?
恨意再次蔓延。這個男人,她真的想殺了他。刀一緊,他脖子歪了一下。鍋里的蛋熟了,一片燦爛的翠黃,什么家禽的蛋,能這樣好看?城里買的飼料蛋,據(jù)說加了增色的東西,然后以綠色無污染、純天然的招牌高價出售,頂著那么多噱頭的蛋也沒這么漂亮。她咽了一口唾液。肚子叫了一聲,餓了。昨天中午在山下鄉(xiāng)政府旁的小面館里吃過一頓飽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早就前心貼后背了。
要么,吃完這頓飯再殺?
她抽掉了刀。噌,扎在地上,眼神比刀鋒還兇,喝,快做飯,姑奶奶餓了!饒你多活一頓飯時間!
她愛吃麻辣食品,貪戀飲料,嗓子有慢性炎癥,總也好不了,喝出來的聲音沙中帶啞。
他望著她,是感謝饒他多活一頓飯的工夫嗎?她冷哼一聲,坐在一個木墩上,手扶刀,目光從容下來,慢慢打量這間破屋。
確實夠破的,應該是有百年歷史的老屋吧。抬頭望上去,屋頂已經(jīng)看不清顏色,灰糊糊一片,依稀才能辨認出細的椽子和粗的檁子,椽檁之間掛滿灰塵條條,看樣子掉不下來,在木頭之間扎了老根。四壁上有許多木橛、木樁,掛著大大小小的繩子、農(nóng)具、廚具,初看凌亂,細瞅也算有序吧。地上有個炕,炕上的被褥是鄉(xiāng)村集市上才有的那種廉價絲絨面料,大紅大綠,鳳凰和牡丹纏繞。挺俗的啊,這個人。這算是真正融入山野了嗎?成山民了?看這大俗大庸的。
地上有桌、椅、凳、板……有木頭的,有石板的,有草編的,看不到任何現(xiàn)代化的跡象。
目光往腳下看。
純黃土地面。門口有草。門檻外便是一片綠。臺階下、門檻土層的縫隙間,都擠滿了草。門外長草已經(jīng)夠魔幻了,草蔓延進屋門來了,這個少見。再端詳,發(fā)現(xiàn)門前、門后、墻角,全是草。有早年枯死的干草,今年的草又頂著舊草冒了出來。
這算什么?馬馬虎虎湊齊了一個家。算家嗎?至多是個窩吧。窩,她笑。確實應該叫窩,真是個怪人,怪到不可救藥,八匹馬拉不回頭。馮程英不算冤枉他,遇上這樣的丈夫,你拿他有什么辦法?
蛋出鍋了,盛在一個大盤里,遠看好亮啊,黃亮得閃耀著誘人的光。肚子咕嚕了一聲。她收腹,壓住饑餓,不能讓他看出自己的窘迫。她重新抓緊刀,端然正坐,靜等開飯。
狗進來了,身后跟著貓,進來后一齊仰著脖子,望他,望發(fā)出香味的鍋。狗不出聲,貓喵了一聲。昨天她進門,穿過院子,進了后院,上了一個高處的房屋廢墟,狗沒叫,倒是鵝扯著脖子嘎了一陣。當時她還以為是個啞狗。
他從盤子里抓一塊蛋給狗,又抓一塊給貓。狗一口吞了,貓叼在嘴上不著急吃,溜進木板下細嚼慢咽去了。狗好像明白不能再討第二次,也不再糾纏,慢慢挨過來,在她面前蹲下,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瞅著她,好像和她相識已久,這次見面是久別重逢。
七
一個軟漉漉的舌頭在臉上舔,熱熱的、潤潤的、癢癢的。赫蓮如睡不著了,笑著睜開眼,是狗。
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的聲音真好聽,長得也美,殺氣褪去,她的真容其實一點都不兇惡,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正當美好的年齡,長得又美,美上加美,像一朵剛開的花,鮮嫩明媚。狗眼也看得懂美。
門外傳來咚的一聲。過一會兒,又咚的一聲。震動感很強,好像地震了。
誰,在干什么?赫蓮如問。
狗抬起頭,眼神調皮而無辜,它說不出話。
她抱上狗出門探看。
他在搬樹。院中已經(jīng)擺了幾棵,不知道這些樹木都是何年放倒的,他扛回來了,然后剝樹皮,得用斧子敲,才能將干枯已久的死皮震裂、撬開、拔掉。
給你做張床。
他忽然回頭,朗聲說道。
他腦后長眼了嗎?她心里思忖,不想搭話。
我的小青是女孩,該睡好床,做個拔步床吧,古代大家閨秀睡的那種。
沒人應他。
只有鵝在遠處仰起頭,看了看,說嘎。
鴨小弟大概看鵝大姐發(fā)了聲,自己也跟著表態(tài),說嘎。
大嘎,小嘎——她向它們走去,笑著拍手,聽到了嗎?兩個呆貨,你們有大名了,鵝大嘎,鴨小嘎。
兩個呆貨被女孩的美驚呆了,一起仰頭癡望。
她抬腳去踢它們,笑得咯咯響,大嘎,小嘎,不好聽嗎?
嘎!鵝先受驚,拍著翅膀沖來。
鵝!你敢傷她!突然,他厲聲大喝。
喝聲中氣十足,嚴厲如刀,嚇呆了她。鵝比她機靈,也大大受驚,但反應很快,雙翅一夾,飛速逃走,躲到足夠遠了才回頭,用鵝語罵,嘎,嘎嘎嘎!
她才回過魂來。
鵝會傷人?鵝聽得懂他的話?而他反應如此神速,氣力又那么充沛,這挺出乎她的意料。她重新打量這個人,那副單弱薄瘦的身板,怎么能蘊含那么豐沛巨大的氣力?如大閘猛開,如快刀出鞘,電光火石之間,來得太突然,收得也快??醋哐哿?,一開始就走眼了。
五味雜陳,是這一刻的滋味。
原來一開始他就在裝?偽裝得不錯啊,比諜戰(zhàn)片里的臥底還能裝。
狗挨近來,用圓嘟嘟的身軀蹭她。她沒反應,它干脆一屁股坐在她腳上,頓時一團暖烘烘,心便不由得融化了。她彎下腰抱起它來,好啊,你也有名兒了,叫狗呆呆。
貓蹲在屋檐上,正往下瞧。大概是羨慕狗受到恩寵,它心里吃不消,弱聲弱氣地發(fā)聲,喵兒——
她指貓,貓傻傻!
母雞唱著下蛋歌咯咯咯過來了,她跳著腳笑,雞阿婆。
母雞不知自己轉眼之間輩分已被抬升,從年輕小妹直接過渡到婆,也不大喜,也不大悲,繼續(xù)咯著,慢悠悠走開。
她看后院,想起那里還有個生命,就喊一嗓子,驢,你聽著,你也得有個名字,就叫——驢長白吧!
說完她走向后院,指著驢的脖子,說,驢長白、驢長白,你夠黑的,怎么連眼皮、嘴唇、蹄子都是黑的?
他充耳不聞,低頭忙自己的。剝皮后,設計、打線、鋸木頭、裁板子,忙起來活兒挺多的,都要靠手工完成,又只是一個人做,就十分慢。好在木工用具有,從后面一所塌了的窯洞里翻揀出來的——大院的人都走光了,看得出這是挺大的一戶人家,一個老式的四合院,就這么被廢棄了,建筑的門窗與家具全被搬走了,凡是不能賣錢的,諸如老式的農(nóng)具、破舊不用的磚頭、石頭和泥土部分,只能扔下,任由風吹日曬,日漸腐朽。
他收集了它們,存了滿滿一屋。生活中慢慢地都能用到,木匠工具現(xiàn)在也用到了。本來他覺得自己居無定所,難以預料還能在這里借居多久,所以一切從簡,沒動用木工打磨精致點的日常用具。
她來了,女孩家不能湊合,他怎么舍得讓她受委屈呢,遂決定動用老工具,學習做一個真正的木匠,為她做一個真正的拔步床。
前年吧,翻閱過一本木工手冊,腦子里存有一絲印象,現(xiàn)在用上了。從文字到實際操作,當然是有距離的,他在克服這個距離帶來的挑戰(zhàn)。有點難,但難不住他。用燒焦的木頭蘸水打線條,大概看定了木頭的分解走向,下一步一片片分解就是。斧子、鑿子、鋸子、平頂、推刨等工具都還不算太破舊,能湊合著使用。
大嘎、小嘎、狗呆呆、貓傻傻、雞阿婆、驢長白——她到來后帶給他的家庭成員的福利除了雞飛狗跳,秩序混亂,就是今天起的那些名字。
是個有趣的孩子。他回味著那些精靈古怪的字眼兒,偷偷在心里樂,為她具備的幽默感。這就隨他,人有幽默感是一種生來的幸運,就像比別人多擁有一筆財富。如今的人能常幽默的,沒有多少,到處都是愁眉苦臉的人。但愿她的幽默本性不要被生活過早地磨損和消耗。
愿你一生幸福。
八
床做到一半,停下來了。已經(jīng)組裝出一個大致的框架來了,在一屋子原始味道十足的家當中,床顯出一種特別。它已初具美的模樣了。赫蓮如反復打量過它,確實挺好看的,盡管她嘴上從來不曾給他承認過。他有一雙巧手,連這個也會做,還以為只是個百分之一百的書呆子,加一個半路改道的半吊子農(nóng)民呢。曾經(jīng)的名校高才生,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這床,是做給她的。什么意思?以為她會長?。窟€是打算留她長???且由這里出嫁,帶著拔步床做陪嫁?笑話,他還真會自作多情。她什么時候要長住了?殺了他就馬上走。兩周了還遲遲沒下手,是他還沒想好臨終遺言。還有兩周時間,就到馮程英所給的最長時限再走吧。半個月,這床能做得好嗎?難說。這兩周來她睡炕,等于鳩占鵲巢了。他則躺在一個連根帶身的大木樁上,天黑就睡,睡倒就吹燈,才八點鐘就把自己投進夜的無邊黑暗。她沒法接受。第一夜,她醒著看手機。他說黎明即起,灑掃庭院,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說了三遍,她不回應。他獨自睡去,不到一刻,便有鼾聲響起。她吃驚,能這么快入睡?心夠大的哈。她舉著手機偷偷下地,湊過去查看,見他確實睡著了,身下鋪著草墊子,身上蓋著老棉被,身子蜷縮成一團,像個露宿野外的老叫花子。
憤恨再次漲滿了心?;钤?!這又是何苦。二十一年來,一直都是這樣過的吧,馮程英每次抱怨的內容之一就是這一點,沒出息!她會恨得牙根咯咯響,好像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再吞下去。她指著家,席夢思床、真皮沙發(fā)、組合衣柜、現(xiàn)代化電器,她說何苦來呀,男版王寶釧!這么好的房子、這么高檔的家具、筆記本電腦、全自動洗衣機,他都不享用,非得鉆山里頭當野人,他腦子進水了,不,進水倒還好,他是進油了,滾燙的油,地溝油!他沒救了,想干什么由他去!可我怎么辦呢?這孤兒寡母的,讓我怎么辦???我一生的幸福全毀在他身上了!
馮程英有多不容易,她從小看到大。她有切身之感,更有切身之痛,但耳聽畢竟是虛,現(xiàn)在身臨現(xiàn)場親眼看到后,她感覺自己成了馮程英,完全站在了她的立場上,用哭笑不得的眼光打量這個男人。尤其是看著他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這個貧寒、窮酸、簡陋、凌亂、落后、閉塞、孤獨的破院子、老屋子,只有他一個人躲在其中過日子的廢舊村莊——如果不是親眼看到這一切,她怎么能相信,這會是二十幾年前中國一所名校的高才生、當年高考的省狀元、從小學到中學穩(wěn)坐前三名的優(yōu)等生、三好學生,堪稱人中龍鳳、父母的驕傲、老師的最愛、同學的榜樣、業(yè)界的領頭羊。
悲哀襲來,鋪天蓋地,足以淹沒她顫抖的身軀。越哀,越憤,怒與悲在心里翻騰。
現(xiàn)在他不在,天沒亮透就走了,頭戴草帽,肩扛老鋤,鋤把上掛著干糧袋子與水壺,上地勞動去了,中午才會回來。臨走咳嗽一聲,說,大嘎、小嘎、阿婆啊,你們聽好了,你們的吃食我拌在木槽里了,等天亮門一開你們就進屋吃吧;呆呆和傻傻,你們的干糧在木盆里,醒了自己吃吧,驢長白我會帶著。鍋里有熱飯,記得吃啊。
赫蓮如在凌晨的曙色里躺著,她早醒了,這些年過慣了自由散漫的日子,她的作息極度不規(guī)律,現(xiàn)在跟上他睡得早,醒得也早。起這么早干啥哩?不是變態(tài)嗎?一開始她不適應,獨自嘀咕,三周后就適應了,能早睡也能早醒了。在交流方面,她還是堅持不吭聲,拒絕和他好好說話。
他走了,她要再睡一會兒,反正睡多久都沒關系,他沒有權利說她什么。
他拿她不敢怎么樣,可是他的那些家禽敢。他走了沒多久吧,她正睡得香,便有摳門聲響起,她一聽就知道是呆呆和傻傻,狗用爪子拍、用頭頂,貓的爪子在門板上撓出刺耳聲,那簡易的小破門兒下一刻就可能被拆散架。大嘎小嘎一起嘎,氣勢之壯,這破舊不堪的老屋頂都快被吵垮塌了。
她只能起床,揉開眼縫去開門,才七點。門一開,黑狗、黃貓、灰鴨、花母雞歡叫著一齊擁上來,活生生要吃了她一樣。不等相讓,它們毫不客氣地自己進屋,沖到木槽和木盆邊,自己吃自己的,看來都深諳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真理。
門外太陽已上樹梢,對面屋頂上的瓦片時隱時現(xiàn),大多數(shù)看不見,是被瘋長的青草覆蓋了。如此衰敗的一個老院子,他怎么找到的?他怎么就下決心要在這里隱居?要不是馮程英苦苦追尋好幾個月,真是很難定位這段時間他的藏身之處。他找到這么個地方,住進來,又“置辦”出這么多生活必需品,還收養(yǎng)了這么多“家人”,也不容易吧,尤其是寂寞,漫漫長日和長夜,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過的。她呆住了,意識到自己這是站在他的立場上替他思考問題,不,不能這樣,心不能軟,得狠,硬著心腸恨他,現(xiàn)在心軟一寸,回頭那刀還怎么砍得下去!
鍋里是一碗蛋炒面。面片兒開水里下熟了,過涼水,然后用蛋炒。她學會區(qū)分雞、鴨、鵝的蛋了,生的時候,個頭大小有區(qū)別,一眼就能分出誰是誰,炒熟后就困難多了。以前她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樣,他天天給她吃蛋,吃多了她就學會了辨別,顏色有細微的差別,味道也是不一樣的。他不吃蛋,肉更別提了,這算吃素嗎?她受不了,嘴里能淡出鳥來,他不在的時候她偷偷翻找過,除了油、鹽、花椒基本的調味品,再就是掛在屋檐下的蒜辮子和辣椒串,此外找不出別的調味品了。吃了一段時間算是適應了,她吃蛋的時候覺得蛋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他只吃青菜白面,不饞嗎?怪不得那么瘦,營養(yǎng)不良吧。躲起來二十一年,世人都以為他獨享了天大的榮華富貴,卻原來這么簡單清苦。
真是個怪人哪。
九
肚子吃飽后,沒什么事可干,怪無聊的。手機不能充電,早就關機了。問過他自己怎么解決電的問題,他拿出一個裝置,一個天線一樣的圈架到室外屋頂上,一根電線連進屋,把手機放進一個匣子,只要有日光照就能發(fā)電,是一個簡易太陽能發(fā)電器。她試著給自己的手機充電,從早晨等到日落,才充了百分之十五的電,才玩了一陣線下游戲,就出現(xiàn)電量不足的警告。她一怒之下干脆關機,發(fā)誓學他,不看手機了。不看手機,看什么呢?山中有什么好看的?她就站在大門口,看自己的無聊。無聊像陽光、像風、像樹、像草,嘩啦啦往外長,簡直能把心長荒、長空、長寂寞。她不能理解,他怎么能夠在山里一住就是這么多年。若他是一個農(nóng)民,沒有條件離開農(nóng)村,被山困一輩子,倒是可以理解的。他不是農(nóng)民,早在考上大學的時候,他就成功轉換了身份,之后路越走越遠,在北京上本科、上海念碩士、赴英國讀博、在合資公司工作,把最大最遠的世界走了一圈的人,最后卻把自己縮回到一個最小的世界,真是不可思議。
他后退的過程她沒有看到。她只在馮程英多年如一日的抱怨和等待中,一點點拼湊出一個時代怪人的形象。這個怪人獨自躲在遠離城市、人煙稀少的地方。他難道就不寂寞?怎么打發(fā)無聊呢?她望著遠處的山。山有名字,叫獨疙瘩。他起的嗎?一個如此鄉(xiāng)土式的名稱,確實把自己當農(nóng)民了嗎?
她苦笑,農(nóng)民才沒這么怪呢。他們往往群居,形成村落。他始終是一個人,獨木不成林,他獨人也就不成村。來這兒時間不短了,她沒見過他之外的任何一個人出現(xiàn)。出村的路上長滿野草,再過上幾年,只怕連路也會消失吧。
看不出他有憂慮。他坦然地過著自己的日子。日未出就去勞作,日將落就扛著鋤頭回來做飯。他不抱怨、不嘆息,看上去沒有悲傷也沒有歡喜,只有安靜。他喂一堆動物,并自然而然接受了她隨口起的那一串刁鉆古怪的名字。大嘎、小嘎,來吃飯了;呆呆、傻傻,不要打架;阿婆,今兒有沒有下蛋?忘了呢還是想偷個懶?行,那就歇歇吧,下蛋也挺累的;哦,驢長白,你想唱歌對吧,唱吧!需要我給你伴奏嗎?二胡,還是提琴?
從墻上取下一個樹皮做的琴,兩片木條上拉了兩根草線,他還真吱吱呀呀拉出了聲音,音調是她沒聽過的。
天地寂靜,遠山與近村,高云與低草,對比這樣強烈,又分明是融合在一起的。它們,是怎么做到的?她望著天與地之間的那一段空,這是一片遼闊的空間,這是一片海,海里不是水,是空。她望著這片空、這個空,和她心里的空、無聊、茫然一樣嗎?好像一樣,又好像不一樣。她靜靜地感受、捕捉,試圖抓住一點不一樣,放到眼前仔細觀察。欲望不那么強烈了,淡淡的,輕輕的,心好像飄浮起來,被什么托著。深吸,慢吐,遠望,遐想,她感覺自己平靜下來了。
頭一回吧,赫蓮如意識到自己心的平靜。心原來是在的,原本很平靜很平靜,這發(fā)現(xiàn)讓她吃驚,慢慢歡喜起來。那些莫名的煩惱、怒氣都跑光了,不再時不時頂上來揪著心地鬧。她心平氣和下來了,心平、氣和,原來是兩個動作,一個完整的過程。她長舒一口氣,聞到了空氣里的青草味,接著是樹木味、泥土味。氣味一時單純,一種就是一種,青草被陽光曬出了干燥味;柳樹和楊花被風扯出了棉花味;泥味從草生發(fā)上來。不留意間,氣味混合了,變得醇厚,有濃郁的香味。好奇怪呢,怎么會有這種感覺?來這兒大半個月了,這是第一次產(chǎn)生異樣感。好像這個破院子看著沒那么不順眼了,好像這滿世界的草,綠得挺舒適的。大嘎、小嘎、呆呆、傻傻和雞阿婆,看著一個個的都不那么生疏了,甚至跟她親昵起來,尤其是高傲的大嘎,不再扭著大大的笨屁股圍著她轉,動不動沖她惡狠狠地叫。如今她只要走動,大嘎就悠然地跟著,它身后帶動的是一隊人馬,大家排著隊捧她,好像她是它們的另一個主人,時刻都舍不得離開。它們也是寂寞的吧,不同物種,居然在這片小天地里過出了一份和諧,赫蓮如覺得挺有意思的。呆呆早愛上她了,那丑丑的小尾巴,歡快地給她搖擺,小紅鼻子時不時要蹭她的臉。傻傻也會來爭寵,圓溜溜的眼睛里瞳孔會轉,一會兒一圈圈散大,一會兒縮小成兩個點,它喵一聲,她就忍不住彎腰去抱,根本記不得最初看到它們的時候自己曾那么強烈地嫌棄過它們的臟。
十
她被稱為姐姐。乍一聽到這稱呼,她差點笑噴了。她跟他不熟,也不想熟,就忍住大笑,只悄然抿嘴一樂。
去,把花送給姐姐。
他回來了,滿身滿臉都是勞作后的疲憊,取下草帽,掛在大門洞的墻上,鋤立在門后,布衫后背到雙肩有大片汗?jié)n,腳上沾滿泥土,手里舉著一束花。他從花中抽一朵遞給呆呆,然后一屁股坐在臺階上,脫鞋,松開挽著的褲腳。她看見有兩堆土從那褲腿里溜了出來。鞋里也倒出來不少。拖著兩包土走回來,不累嗎?她忽然生起氣來,真笨!回來前先抖凈身上的土,不是更省力?名校的高材生,真要把自己笨死在最基本的生活上?
他腳上沒穿襪子,泥土抖凈,顯出一雙瘦薄得像刀背的大腳。她瞅著暗暗吃驚,這么大一對腳?大出了她的預料。
呆呆叼著花,屁顛顛跑來,鉆進她懷里,仰起頭很認真地看她。一副要討得夸贊的小模樣,有點像追求者給愛人獻花的味道。一朵巴掌心大的紫花,開得正好,她有點吃驚,山中剛交初夏,便有這樣的花?她伸手接了,又反手插在呆呆頭上——自從巴結上她以來,呆呆就變模樣了,被扎了滿頭的小辮子。花插進辮子縫兒,狗頭就變美了。狗眼里有歡欣,被寵溺壞的女孩那樣,哼哼著跑去,把一束花全叼了過來。她一邊給它插花,一邊用眼睛余光溜那對腳,那么大,那么瘦,那么……意識停滯了,像水流忽然遇到了泥沙,不再暢流,心里有東西翻了一下,是灼熱感。是火,還是冰?就那么撲了一下。視網(wǎng)膜上蕩起一層什么,視線不由得模糊了。眼花,手抖,給呆呆的花插得歪歪扭扭。
那對大腳在晃動,走來走去,家里也有一堆活兒等著他干呢,他沒工夫歇息,那走來走去的腳在她眼里慢慢地變形了。怎么能這么瘦呢?她聽見有個聲音在心里問。是啊,他原來這么瘦。來的時間夠長了,自己怎么才看見這種瘦?
她抽一朵花,裝作嗅花香,花瓣在眼前蹭過,沾走淚霧,刷亮了視線。他的身軀更瘦。布衫掛在身上空蕩蕩的,好像掛在了一個干樹樁上。他的頭發(fā)和眉毛全花白了。有什么扎了一下心,驚心動魄地痛了一下。他才多大呀,四十九,就有了老態(tài)!他這算什么呀,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馮程英還在幻想有一天他能回去,他們破鏡重圓,能像過去一樣做一家人。那么,馮程英也還會和這副身軀朝夕相處,一桌上吃飯,一床上歡愛?
她忽然伸手扯那些花,一朵一朵揪下來,撕碎,疼得呆呆直叫喚,她忽然起身,撒下一把碎花瓣,轉身進屋去了。她洗手,做飯,從小由單親媽媽帶的女兒,基本的生活技能早就爛熟于心,只不過這幾年太過叛逆,只吃外賣和快餐。他做飯的那些流程她早看熟了,土豆、青菜、面條,中國北方一頓飯的三要素,搭配組合起來并不難。
他在看她做飯。汗水溻下去了,他拿一件外衫披在身上,顯得身材更為高大了,但背駝了,腰也有些垮。他真的是個塌腰駝背的老頭兒了。應該把他拍下來,找機會發(fā)給馮程英。馮程英每周去美容院做護理,兩三個月染一次頭發(fā),市面上流行什么服裝,她都會買回來穿,她剛評了正高職稱,工資不低,一個新課題通過了行業(yè)的評估,獲得了業(yè)界的認可,掙扎至今,她有否極泰來的氣象,人生的風水開始順利起來。她能接受他如此巨大的變化嗎?回想最近這幾年她的抱怨內容,能確定馮程英對這個男人還抱有期待,等待他迷途知返,忽然回頭,期待一個破了的鏡子重新合成一個圓——不,這一刻赫蓮如明白了,他們的鏡子從來都沒有破過,沒破,是碎,不是外力致碎,是從內部炸裂,直接自爆。從一開始就把一切炸成了碎末??蓱z馮程英,身為大學教授,天天給研究生講世界觀、人生觀,卻走不出自我囚禁的這個圈。她自以為收藏著自己那半個鏡子的碎片,幻想著有一天和另一半對接、拼湊??社R子從一開始就碎成粉末了,她知道嗎?
起鍋、倒油、炒菜,很快煙火味飄滿了老屋。
十一
勞動原來是這樣的。需要早起。他起了,她也起了。他們心有靈犀似的,他沒阻攔,也沒問,把干糧與熱水裝好,她接過來,他扛了兩把鋤,她背著干糧袋子跟在身后。驢長白自己認路,在前頭悠悠地走,像是在為不認路的人領路。兩個人的腳步踏在青草上,發(fā)出沙啦沙啦的細響。草葉上有露珠,打濕了鞋面和褲腳,涼涼的,她好奇,也賭一口氣,緊跟著他的步伐,不想落后被他照顧。
大概走了半個小時吧,才到地方。漫山樹木與野草,只有一片靠南的山灣里被他開墾出幾塊田??吹贸?,靠一人之力和一頭老驢開這些田極不容易,除了正常耕作外,還有一個不斷修補與維護的過程。地坎上全是草,有些草長荒了,侵入田間,一蔓延開就是一片,他這段時間的勞作內容就是天天除草。
驢長白選一片地坎,埋頭就吃起來。赫蓮如盯著驢看,心里疑惑它會不會偷吃莊稼苗子。果然被她逮著了,一張黑得發(fā)亮的嘴在草梢上摩擦,好像在憑借氣味辨別草與莊稼,啃一口,再啃一口,忽然就打滑了一樣,叼一口苗子。地坎寬,草和苗有一個交叉生長的地帶,這個地帶的莊稼苗幾乎被它吃光。
它偷吃。她喊。
驢被嚇了,大概它跟那個男人所過的日子中,從來沒有這種夸張的喊叫。它抬起頭望望她,又低下去吃草,一口草,兩口草,一口苗,大大方方吃草,飛快地偷苗。他這幾年把它養(yǎng)得散漫,但這之前,它肯定有過被嚴格要求的經(jīng)歷,驢的記憶里留存了關于吃的印象,吃苗是可恥的,要挨訓,所以它的嘴巴飄移到苗的頭上時,不自主地就顯出一絲鬼祟。
她拄一把鋤,不急著學習勞動,她先跟它耗。就算它被他寵壞了,也不能這么公然地不把人放在眼里吧,她想較個真兒。
它憑什么要聽她的,或者,它遠沒明白這個女的在嚷嚷什么,它又偷吃了幾口苗。嫩莊稼比草好吃,口舌的感覺是最誠實的,苗的嫩、軟、清甜,都讓口腔感受到幸福,吃苗就是享福,就算它是驢,它也不傻,也知道追求享受,它貪戀這享受。
呀,這驢被你慣壞了!她喊,忽然就甩起鋤頭砸了過去。差點砸到了它的前蹄。它忙后退,左撤,讓出陣地,奔到地坎上面去了。
種這些苗多難啊。她說。說著掄起了鋤頭,開始除草,她想把這些瘦弱的苗從紛亂的草當中解救出來。
他已經(jīng)低頭忙上了。叉開兩條腿,掄起鋤頭,落下,起,落下,起……同時不斷調整步子做著配合。背弓著,腰下彎,他像一只身軀僵硬了還在努力伸縮的蝦。這就是勞動?她跨過一株株苗,靠近他去看。過去二十多年,她沒走近過土地,早在他成為大學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后代和泥土的關系就被切斷。他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努力是為了離開,他吃了生活不少苦,就不想他的后人重復吃他吃過的苦。那時候他就這么認定,后來一直這么堅持,他和馮程英在這一方面有共同理念,可算是志同道合,配合默契。他們一步步掙脫了各自的出身不足,結果就是讓下一代完全和土地沒了關系,大概只有骨子里還殘留著祖輩遺傳的泥土記憶。這些年,她一直游蕩在鋼筋水泥的世界,像風箏飄在半空,好在那根血脈還沒斷,他一直攥著,在最后把她牽引來了。是期待回歸嗎?他其實還沒想明白這個問題。親近泥土,接受療愈,他深有體會,她其實和他一樣,也是傷痕累累的人。
這世上誰不是舊傷摞著新傷呢?世人無數(shù),他疼不過來,他只能疼她,這世上唯一的、來自他的骨血。他埋頭苦干,草盛苗稀,他算不上一個稱職的農(nóng)人。他是借農(nóng)事、村居,隱逸、逃避以及療傷。他干得認真而賣力,鋤頭不斷插進土里,發(fā)出嚯啷嚯啷的響,勻稱而悅耳,是世間最樸素的交響樂。今天有人旁觀,他干得更歡實。沒什么財富留給她,就帶她認識勞動之美吧。
草多且雜,冰草、牽牛、刺根、狗尾巴,長大后會瘋狂纏絲的菟絲子。對于不同的草,鏟除力道有區(qū)別,鋤頭下去,有的剜根,有的斷苗,有的要彎下腰去用手扯,土豆苗周圍盡量不要下鋤,等草拔除干凈后,鋤頭繞著苗挖土,挖得松軟,三五下勾起個土包,將苗圍在中間。每棵苗都需要這么侍弄。松土、除草、壅土三合一。土豆需壅土,不然難以長大,還會因為塊莖露在外頭受風吹日曬而變綠,吃起來口感差,甚至引發(fā)惡心嘔吐。
赫蓮如看呆了,提著鋤,叉開腳,孩子學步一樣地走近他,她不想踩到苗,卻還是踏倒了好幾棵。這種的啥呀?她問。不是夸張,也不是故作天真,現(xiàn)在的孩子,不認識莊稼,尤其是這冒出土不久的苗,太常見了,但不正常,從某個角度來講,極不正常。他的心為這不正常抽搐了一下。每當有看不慣的事,他就心抽,躲入深山,也有逃避這種反應的緣由。隱世多年,骨子里憤世嫉俗的本性還殘留著,還沒有被完全磨平。
土豆,他說。她可算正式跟他說話了(詢問也算正式交談嗎?不確定,但他欣喜地認定就是),他忙不迭地回答她,你看苗子,葉片比較圓,稍微肥厚的,深綠色,那就是土豆苗,這個留下,它周邊的都是野草,全除掉。除草,保苗,疏松泥土,這樣莊稼才能長得好。
她沒吭聲,拒絕繼續(xù)交流。算他多事了,不過不要緊,已經(jīng)開了個好頭,不是嗎?她學他,掄鋤,落下,呀,歪了!她大驚小怪,鋤頭也挺配合的,果真就歪了,沒除草,挖掉了一棵苗。再掄起,落下,又叫,呀!又砍掉一棵苗。沒事沒事,多試幾次就好了,人總得給自己試錯的機會吧——他試著靠近,含笑鼓勵,掄起鋤頭慢慢做出示范。她沒有抗拒,認真看一陣,再次掄起鋤頭,明明對準的是草,鋤頭下去砍中的卻是苗。她臉蛋急紅了,不信邪,一個勁兒挖,一口氣成功毀掉一小片苗和草,踩踏出一片空白地面。
太難了——她丟下鋤,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既無賴,又有點撒嬌,不自覺間,流露出小女兒的可愛情態(tài)。他不點破,也不強求,埋頭忙自己的。太陽越升越高,地面燥熱起來,人有點難受了,她變得不耐煩了,撇下鋤頭,趕過去跟驢說話,要驢矮下身子,她要學騎驢。
驢并不理大小姐,很不耐煩地打個嘟嚕,放個響屁,尾巴狠狠甩了甩。她嚷嚷說被屁味熏著了,又不敢太靠近去操練它,罵一句“死長白”,轉身來糾纏另外一個“長白”。
回吧,我覺得能收工了。
沒想到他直起腰看了看,說不行,把這一片地鋤完再回。
她頓時氣得鼓起腮幫子,他這是第一次明確拒絕她。
他堅持著自己的想法,說,除草除害,鋤苗救命,你能忍心看著草把苗淹沒?
她無言以對,捶腿扭腰,喊,累死了累死了,你個地主老財,周扒皮黃世仁,你虐待長工啊。
完全是孩子在跟父親耍賴。
他不妥協(xié),繼續(xù)嚯啷嚯啷地挖著地面。鋤地哪有輕松的,正因為如此,真正的農(nóng)民做夢都渴望進城,因為城里不鋤地。孩子,生活的艱難,你也該懂一點了。
完了,我要熱死了,種地真苦喲,太沒意思了!
他出汗了。臟臟的灰布褂子,不知被汗浸了多少次,大概每勞動一回,就要積一層汗,層層汗垢疊加,好像沉淀成了層層的苦難。他被苦難壓彎了腰。是什么樣的苦難?她不明白,但心有一點難受,不是疼,她才不疼呢,她的生活經(jīng)歷早就磨鈍了她的痛感,難受也不容易,但還是來了,有一把帶著倒刺的匕首吧,伸進心里來,慢慢地拉,磋磨,磨出了血,疼痛一點點透上來。好像在潛水,行穩(wěn)致遠,水壓在增,疼感一絲絲明晰起來。他那么瘦,肩部的骨架很尖,有一種羞恥般的突兀,似乎隨時都要散架。
她重新抱起鋤,用了一點努力,學他的樣子,她并不笨,學了三五下,除掉了幾棵草,成功保留了一株苗。
像一座墳包,她望著自己壅出的第一個土包,嗓音響亮地說道。
死亡離她很遠,她可以無所顧忌地拿來開玩笑。她以為離他一樣遠,所以她的玩笑開得沒心沒肺。
十二
日子按另一套秩序運轉著。時間似乎變簡單了,沒有小時的分界,不能熬夜看手機,不會日上三竿還在補覺,不能頓頓點外賣,不用為網(wǎng)上買買買欠了各種網(wǎng)貸而發(fā)愁,不會為莫名其妙的煩惱而煩惱。生活簡單,心也簡單了。
天亮了,睡醒了,跟上他去下地,知道了麥子成熟是從綠色變成黃色,鐮刀怎么握,具體怎么割,割倒了怎么捆,曬干了要用驢馱回去,馱回來再用石頭碌碡碾。豆子用手拔,背回來,用連枷拍打,打出的豆子用麻袋裝。玉米棒子怎么掰、怎么煮、怎么吃,她學會了,她還知道了土豆是藏在土里悄悄長大的,秋霜一來就要挖出來。時序按作物的生長成熟過程有序進行,他們的生活進行得很慢,除了季節(jié)的腳步,沒人催他們,該收麥子了,就磨鐮刀,該打糧了,就纏連枷……時間深處有一雙手,悠悠地牽引著他們。
赫蓮如黑了,也壯實了,沒鏡子可照,關閉的手機屏幕被她湊合著使用,有時候干脆在一盆水里看自己的面影。隨身帶來的防曬霜用完了,她干脆不再用,出門前頭上戴著草帽,草帽下包一塊布巾,裝扮得像城里的女環(huán)衛(wèi)工人。
他們有了交流。偶爾,互相看一眼,你笑,他笑。笑眼對上了,會忽然閃開,驚醒了什么一樣,歡笑停滯、中斷,歸于冷。有時隔著門說話,隔著大嘎、小嘎、呆呆、傻傻等小生命對談。
嘎啊,又下蛋了,留給你姐吃。
她就知道是大嘎下了蛋,跑出去撿回來,是一枚橢圓形的大鵝蛋。
傻啊,又哪兒抓了老鼠?這么大個兒,是黃老鼠吧?
她就知道貓又叼著山里逮的食物回來了。她會提前堵住門不讓它進,貓一旦叼了死老鼠進屋,就愛鉆進被窩里慢慢享用,她受不了,怕血啊毛啊的沾到自己,老早趕它去沒人處吃。
有一天,他給驢子刮毛,用一個手工制作的小鐵耙子,一下一下刮,扯下一團團毛,他說,長白啊,你年歲也不太老嘛,怎就這么脫發(fā)哩,是吃油膩了還是熬夜了?要么是心理壓力太大了?可不敢這么往下脫啊,有一天你會變成禿子的。
赫蓮如在邊上聽著,驢不吭聲,她也沒吭聲。驢看著挺舒坦的,她心里想笑。他原來是個挺幽默的人,這玩笑竟還是冷度這么高的黑幽默。
他語調沒變,語速穩(wěn)定,說,長白啊,這脫發(fā)咱可得重視了,你還沒結婚生子,就脫成一個禿子,你的媳婦就不好找了?,F(xiàn)在的那些驢姑娘啊,一個個挑剔著哩,就怕到時候要嫌棄你——
撲哧——赫蓮如笑了。
閘門一旦打開,就收不住了,她也不想收了,干脆放開了笑,把自己笑得坐在地上,全身都在笑中顫抖。笑松了,笑軟了,笑得要散架,要融化,要變成煙、變成霧、變成云、變成風,隨煙飛了,跟風化了,就這樣歡暢輕快地從世上消失得干干凈凈。
她笑著笑著,他丟了手里的耙子,笑著笑著,她變了方位。她不知何時站了起來,不知何時跑到了他面前,不知何時伸開了雙臂,不知何時抱住了他的脖子,繞著他跳,跳著轉圈兒。
柳長白,你才是驢,你知道嗎?你是一頭倔強的老驢!啊,你這頭老驢——
他說,是啊是啊,我就是驢,一頭倔強的老驢,驢長白嘛。
他哭成了淚人,赫蓮如抱著這個淚人。他很輕,別看這么高大一個人,輕飄飄的,她居然抱得起來。她在院子中間轉著圈兒,轉得兩個人都暈乎乎的時候,她忽然松手,把枯木一樣的他丟在了草地上。她沖進屋去了。他沒看到她的淚,只聽見嗚咽聲在空氣里流星一樣劃過。
從此他們都失語了,那場大笑預支了所有的積蓄,后面的日子變得艱難起來,空氣似乎被稀釋了,沒有更多的氣息讓人說話,他們只能默默地各忙各的。尤其同處一室的時候,他們都在悄然間做著很深的呼吸,爭奪著每一口空氣,似乎他多吸一口,她就會窒息,她多搶一口,他也會早一秒干涸。在這一片狹窄封閉的空間內,他們是仇人,在用冷兵器對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用連枷打糜子的時候,他們相對而坐,打麥場上的草被除掉一片,踩踏瓷實,清掃干凈了,就是臨時的麥場。他打一排,她打另一排。
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他朗聲念誦。
她不太懂,十五歲開始逃學,十六七歲參加打架團伙,十八歲上職業(yè)技術學院,十八歲半混成職院臭名昭著的七女俠之一,學習上她從小到大都是差生,除了“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等小學老師逼著背會的幾首短詩,別的她一竅不通,也懶得了解。馮程英以大學老師的高度逼著她用功,結果適得其反,從小沒爹的孩子,自己把自己混成了刀槍不入的德行。
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他放慢了念,頭仰起,微微地晃著,似乎這些漢字里有香味,他在緩緩地品。
她聽懂了一個詞——連枷,就是手里正使用的這玩意兒吧,他捆扎出來的。真不知道他肚子里裝了多少古典的東西,包括現(xiàn)在吟誦的古詩。
對于馮程英的責備,小時候的赫蓮如只有乖乖聽著的份兒,六年級時她開始頂嘴了,一句話就讓馮程英閉嘴了,高才生跟我有屁關系,我學習不好怪誰,怪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
這是馮程英的死穴,赫蓮如第一次點穴成功,之后便長期使用,啥時候出手,都能保證讓馮程英瞬間原地僵直,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傳說中的高才生,一直遠在天邊,此刻卻近在眼前,赫蓮如本來平靜的心再次蕩起波瀾。他如今只是個農(nóng)人,農(nóng)人卻像文人一樣高誦古詩,他這不倫不類的舉止,像什么呢,像從遠古時空走出來的一個怪人。
十三
刨土豆的時候,他吐血了。一大口,毫無征兆地就噴了出來,落在了白色蛇皮袋子上。
她看著,腦子里想,他家里所有的工具——籠子和筐、篩子和簸箕,都是他親手編的,袋子和繩子也是他手擰的。檸條和榆樹枝編成了裝載用具。胡麻稈子用水泡軟,用石頭反復捶,直到砸爛了,擰成繩子,變成麻袋。他所有的勞動果實都是用這種粗麻袋裝。這個蛇皮袋子是她帶來的,坐車趕來這里時,她用袋子裝刀,是馮程英的主意,她說,你明晃晃提一把刀上車,肯定就被轟下來了,說不定會招來警察。刨土豆時她順手拿上了它。蛇皮袋小巧、結實,便于裝運土豆,卻成了他這口血的展示板。那血挺紅的,紅到讓人眼前發(fā)黑。
她沒有動,她在想,人要是能變成一顆土豆就好了,把根扎進泥土深處,再結出一串土豆來,藏在土里多幸福啊,就看不見人間的不幸了。她看見他被他自己的血嚇著了,好像不敢相信那是血。他伸出右手,用指頭蘸了一點,慢慢伸出舌頭來舔。他的血是什么滋味呢?她不知道。她二十五年的人生歷程中,這是第一次見他——據(jù)說小時候見過,他給馮程英照顧過月子,他帶她去打疫苗,他一有空就抱著她,逗她玩,往往是逗哭了,他卻惡作劇得逞般的一臉笑意。她什么都不記得。真是無比奇異,人生中有一段時光你是沒有記憶的,只能靠別人敘述出來你才知道都發(fā)生了什么。反正對于她來說,這次是頭一回見面,見面的目的是她要伺機殺他。這機會不好找,她一等就是半年。這半年也沒機會嘗他的血,滋味難道還會很好?她才沒那么重口味呢,不喝人血。
他抬起頭來,看她,嘴咧開,牙齒齜了出來,笑了一下。后來她在腦中回放這一刻,他的笑容被無數(shù)次定格、放大、拉近,她希望找到一個答案,他為什么要笑?那個笑臉,顯得那么自然、舒展、放松、開懷,似乎那不是一口新鮮出口的血,而是剛從產(chǎn)道娩出的一個嬰兒,而他,是那位精疲力竭卻充滿了喜悅的產(chǎn)婦和母親。
他站起來了。因為那口血而不由自主彎下去的腰,在空中僵直了一小會兒,他終于站直了,站直以后,輕微地晃了晃。他正常了,又是那個她熟悉的他。他給她笑了笑,這個笑里他是清醒的,他好像有些羞澀,為自己這一口沒憋住的血,好像那是不能讓人看見的隱私,而被她撞見,讓他十分不好意思。笑完,他又低下頭去裝土豆,然后背起小半麻袋土豆走向地頭。
看到他還能負重,她放心了。心里給自己說,放心好啦,死不了,不就一口血嘛。
一小片地里的土豆被刨完,分批次馱運回家,放進一個老窯洞里,用木板堵上門,一年的耕種暫時結束了。種過的地需要再耕一遍,再把秸稈拉回來,日子就徹底悠閑了。她躺在半成品的拔步床上,一邊搖著床,一邊漫無邊際地亂想,大半年就這么過去了,馮程英怎么不來催我呢?當初一個月的追殺期限早就滿了,馮程英好像忘了還有這么件事懸在這里沒有結果,難道馮程英不想要一個結果?這都是怎么了?自己生來就該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命嗎?被她一道命令派到這里,從此一顆石子投進了萬丈深谷,她這石子落地了嗎?馮程英難道不想知道?
按赫蓮如當初的設想,她一進山,信號斷了,馮程英會著急,實在聯(lián)系不上就會親自追尋過來,再不行的話還可以報警。馮程英卻保持了慣有的態(tài)度,不聞不問,就像這“殺手”不是她派遣的。
日子緩慢,每一天都被看不見的手扽長了,扯成一條直線,她在線上走,晃晃悠悠,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她常常覺得已經(jīng)想好了,給馮程英打電話求救,送他去醫(yī)院,想著想著,又放棄了。廊檐前墜落的雨水,滑下一滴,又積蓄一滴,滴滴如淚,落滿一天,又過一夜,眼前迎來新的一天。秋雨真多,下起來沒完沒了。草木被淋軟了,樹葉把院子落出一片臟,草垂塌成一片一片,所有的土墻頭上都披了一層亂發(fā),好像一切全有了衰喪的氣象。她心里更喪,想走,回城市去,現(xiàn)代化設施齊全的單元樓內,不怕秋雨造成的這些麻煩,可以坐在窗前欣賞雨景,不怕屋頂四面漏水,也不怕一出門就踩兩腳泥,更看不到這滿眼的凄涼景象。
要走隨時都可以,拔腿就能出發(fā)。有什么扯住了她。她不能想,一想就更煩,心頭的麻亂成了網(wǎng),根本沒法整理,也就不整理了,得過且過吧。既然他不急,她又何必急。只是這破雨啊,濫情之人的淚一樣,沒日沒夜沒完沒了地滴答,簡直要把世界泡朽,把人泡傻。
傻傻幾乎不出門,成天趴在窩里扯呼嚕,呆呆更呆了,蹭進門來就縮在一堆干柴上打盹兒。那盹兒悠長得讓人想到地老天荒。長白沒鮮草吃,天天嚼干豆稈,渴了喝石槽里積的雨水,沒事扯著脖子叫,叫聲被雨水打濕了,腫乎乎的。大嘎、小嘎永遠快樂,大嘎的紳士形象也不要了,帶著小嘎成天在院中的水坑里嬉戲,高興了拍得水花和泥點子亂濺,不高興的話就嘎嘎咯咯地斗嘴。這種季節(jié)還要求雞阿婆下蛋的話,好像極不厚道,沒人每天等著收它的蛋了,它好像挺失落,沒事就蜷在屋檐下雨水打不到的角落里賣呆,給人感覺它也是有心事的,腦子里翻騰著幾輩子的世事。
她偷窺狗,揉搓貓,踢一腳大嘎,給雞阿婆丟一把干麥粒,干的都是刻意分散注意力的事,始終沒勇氣長時間地、專門地、大大方方地去看他。半年來的朝夕相處,本來逐漸消弭的那層隔閡,從吐血事件后,又悄然增生出來,是兩個人共同營造出來的,如果是一匹綢布,這綢布就是他和她共同紡織出來的,她吐絲,他也吐絲。世界被綿綿秋雨包圍,他們被一種怪異的氣氛包裹,這氣氛里有壓抑、克制、刻意營造出的冷漠、專門的逃避。他日漸地冷漠起來,這讓她尷尬。她不甘心,嘗試去打破,用她所能做到的努力去碰觸這層冷漠。她想問問他究竟什么病,到什么程度了,想吃什么,想見馮程英嗎?有什么還未實現(xiàn)的心愿?那層冷漠有彈性,將她的渴念和沖動一次又一次彈回。每失敗一次,沮喪感就積累一層,像雨水漚泡的落葉,有了腐爛味,透著一層逆反與憎恨。
夜這樣漫長,他蜷縮得更小、更單薄了,像個蟬蛹蜷在他的母體殼內,已經(jīng)蜷得那么緊,他好像還要努力往緊、往小縮自己。他的血和肉在一點點消失,被看不見的力量吸吮榨干。有時候她會忽然擔憂,怕自己一覺醒來,他已經(jīng)消失不見,終于被黑夜所消解、所吞沒、所融化。
憂慮讓她失眠,靜悄悄地,一個人面對著長夜,她躺在床上不動,望著一屋子的黑,想象這老屋,是何人所留,不知屋齡多少。有時候能聽到它在秋雨中呻吟,忽然某根椽子發(fā)出吱嘎一聲,她就仰頭看,心里想,它會不會因不堪重負而斷掉?忽然,風從某個破口透進來,嗚嗚嗚叫。還有雨水的泄漏聲,順著椽子縫隙滲下來,打在盆上、罐上,發(fā)出古老而悠長的響聲。
他一聲不吭,哪怕呻吟一聲呢,讓她知道他究竟哪兒疼,有多痛苦,渴不渴,冷不冷?他悶罐子一樣,整整一夜不翻身、不出聲,就像他早已死去多時,成為秋雨包裹的老屋里的一個被遺忘的老物件。
已經(jīng)沒了呼吸嗎?就這樣死了嗎?連告別也沒有?;袒蟾新蟻恚c黑暗一起,要將她淹沒。馮程英,她有一點理解馮程英了。當年她眼睜睜看著他一步一步疏遠、離去,將他自己從一個家庭,一種熱騰騰的關系網(wǎng)里剝離出去,一去再也不回頭。她該有多么無助!
悲傷比惶惑更兇猛,鋪排成陣壓了下來。她艱難地呼吸著,像是被巨浪拍打到岸上的魚,瀕死之際,是如此不甘心。為什么?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境地?他的人生,她的人生,馮程英的人生,為什么要這樣艱難?誰毀了誰?還是別的難以把握的力量,正在捏碎他們命運的蛋殼!沒人給她作答,沒人給出答案。
就當給他低一次頭吧,她憤憤地想,誰叫他是她老子呢,她用土豆和小米熬糊糊,用小木勺給他喂,也把疑惑灌進他耳朵。埋哪兒?公墓嗎?城西白馬山公墓可不便宜,你確定臨死還要敲馮程英一杠子?
他靜靜聽著。
你不厚道,還要做仿漢白玉的碑,又是一筆血汗錢。
他睜開眼望著她,渾濁的翳障后透出光。他在微笑,說何必那么費事,就地埋了多好。后院過去那片小山坡,就很適合,能曬陽光,能吹風,有草木包圍,是理想的長眠之地。
氣得她瞪眼,想得真美,馮程英會放你自由?
他繼續(xù)微笑,說,我有個公眾號,吸引了一批粉絲,掙了一點錢,錢給你吧,算是一點補償,這一輩子,為父欠小青的太多了。你在公號里告訴大家一下,以后不更新了,此生不見。
短短幾句話,他居然累出一頭汗。
他閉上眼,雙眼塌陷,眼眶是兩個坑??邮悄敲瓷?,她感覺深不見底。她看著看著,迷茫了,心里有了憂傷,不是仇恨、怨憤、玩世不恭,是單純的憂傷。像廊檐滴水澄清后浮在最上面的那一層。輕輕的、薄薄的,透出蟬翼般的亮光。她在光下面待著,她不想尋求出路,外界被她刻意地遺忘。
時間是有味道的。初嘗是苦味,含在口里等一會兒,苦感消退,洇上另一層滋味,說不清楚是什么味道,人生的味道吧。
霜降這天,赫蓮如踩著第一場清霜,她出了山,給馮程英打電話,報了他的死訊,要她雇一輛帶斗的車來,她要拉走她的拔步床。床其實沒做成,她想拉走的只是略顯粗笨的框架。
原刊責編 盧一萍
【作者簡介】馬金蓮,女,回族,80后,寧夏西吉人。在各類文學刊物發(fā)表小說近四百萬字,出版小說集十部,長篇小說三部。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F(xiàn)居寧夏固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