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那雙大腳

潘玉利

母親腳大，老家十里八村的人都曉得。

1923年，母親出生在施土山（現(xiàn)屬江蘇省宿遷市宿豫區(qū)關廟鎮(zhèn)），剛滿5歲時父母雙亡，成為孤兒。在那軍閥混戰(zhàn)的歲月，母親只有邁開她那稚嫩的腳板，四處漂泊，討飯度命；后來被人販子賣到地主家做童工，地主婆顯擺她的“三寸金蓮”，譏諷母親為“大腳丑女”。是革命老區(qū)的黨組織把母親解救出來，安排在她堂叔家生活，并定期送去錢糧接濟。

母親在世時，經(jīng)常念叨：“沒有共產(chǎn)黨，我早已尸骨無存了！”她對黨有著絕對的相信和感恩。20世紀40年代初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敵后抗日最艱難時期，日軍對我抗日根據(jù)地進行殘酷“掃蕩”，國民黨頑固派也趁機侵擾。1940年9月，國民黨宿遷縣縣長兼常備八旅旅長魯同軒率1500余人駐扎在關廟西翰林莊（現(xiàn)屬宿豫區(qū)新莊鎮(zhèn)），準備進犯關廟砂礓河北岸的中共宿遷縣委機關。根據(jù)地黨組織獲知這一消息，立即選派我母親帶路，把這一情報送給駐守在淮?？谷崭鶕?jù)地（現(xiàn)在關廟鎮(zhèn)東沭陽縣錢集鎮(zhèn)一帶）八路軍五縱張愛萍部。母親幼時在這一帶討過飯，路況熟悉，接到任務就出發(fā)，多虧那一雙大腳，情報準時送達。第二天晚上，五縱三支隊七團攻打魯同軒部戰(zhàn)斗打響，殲俘敵大部，殘敵逃脫。戰(zhàn)斗勝利后，領導要給母親記功，母親連連擺手笑著說：“我只不過是跑點路，幫助送了一封信，不算什么?！?p>

母親腳大手巧。村里人說她肩挑車推，縫衣做鞋，磨面蒸饃，樣樣在行。1946年10月，宿北大戰(zhàn)打響，母親和村里的姐妹們白天磨面粉做軍糧，夜晚忙做軍鞋縫棉被（擔架上用），幾天幾夜未合眼；她憑著腳大力氣大，又推起木制獨輪車送物資上前線，有時還幫助抬擔架、送傷員。隨著宿北大戰(zhàn)的全面勝利，宿遷人民于1948年提前迎來了渴望已久的全境解放。這年冬天，淮海戰(zhàn)役打響，母親和村子里的兄弟姐妹們，又投入到新的支前戰(zhàn)斗中。

1949年11月底，“整沭導沂”工程全面開工，母親扛起大鍬踴躍參戰(zhàn)。在工地上，民工們分組開展勞動競賽，爭奪優(yōu)勝紅旗。好多兄弟姐妹都爭相要和母親一組，他們親切稱呼母親為“大腳嫂子”，說母親腳大挖土快，力大推車跑得快；同母親在一組，學有榜樣，干有力量，能奪得紅旗，爭到先進。新中國成立初期，國窮家貧，工地生活極為艱苦，加上嚴冬來臨，住在漏風的草棚內(nèi)就像睡在冰窖里。為了搶進度，母親不懼嚴寒，一雙鞋子穿壞了就用破布裹著腳干活，腳被扎破了凍腫了，她也不吭聲，簡單包扎一下繼續(xù)干，直到休息時才披上破棉襖御寒，穿上用草和蘆花編成的“毛窩”焐腳。在那激情燃燒的火紅年代，母親聽黨話、跟黨走，以巾幗不讓須眉的英雄氣概和昂揚斗志，改造山河、改土治水，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為讓后生們過上好日子而默默地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年華。

公家的事、集體的事，母親全力做好；左鄰右舍需要幫忙的事，她也樂于相助。村子里的小大姐、小媳婦挑花繡朵、做鞋樣子，都來找母親討教；老人生日，孝順的女兒、媳婦常請母親幫做千層底的壽鞋；誰家修建房屋、孩子滿月，找母親去幫助烙餅蒸饃，母親都樂此不疲，當作自家的事辦。

母親出力流汗為“大”家，也含辛茹苦愛“小”家。1960年春全國大災荒，我家斷糧，連續(xù)多天吃榆樹葉、榆樹皮、野菜和草根，吃得我?guī)滋鞗]有大便，頭暈眼花，臉色浮腫。父親見狀唉聲嘆氣，急得團團轉(zhuǎn)。母親放下手中的活，直奔她堂叔家去。大災之年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但她的堂叔還是借給了母親3元錢和幾塊山芋（紅薯）干餅，這在當時來說是救命的錢、救命的餅?。≡谀莻€饑荒之年，母親鼓勵我們要挺得住，相信黨。不多久，公社黨委就派人挨家逐戶發(fā)放救濟糧和干菜，緩解了千家萬戶的饑餓之苦。母親說“一米度三關”。為了省著吃，她每天抓兩把米洗凈，放在壺頭（土窯燒制的器具）里燒煮成稀飯，分發(fā)給幾個孩子，而她自己依然吃菜喝湯。

俗話說，兒女是娘身上的肉。母親是用偉大的母愛，傾其所有，竭其所能，撫養(yǎng)我們兄妹5人。聽母親說，我第一次打擺子（發(fā)瘧疾）時，她都被嚇暈了。我先是冷得打寒顫，牙齒都顫抖得咯咯響，大暑天蓋上棉被還嫌冷，后又發(fā)高燒，燒得我胡言亂語。看到我這個樣子，母親戴上斗笠，披上蓑衣，邁開大腳就冒雨向公社衛(wèi)生院跑去。退燒藥買來后，見我被燒得不省人事，連嘴都不知道張開，母親就把藥片搗碎，捏著我的鼻子掰開嘴，用湯匙往下灌，然后又用嘴含著溫開水往我嘴里喂……真乃“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母親用她那雙大腳，年復一年為兒女們的成長“踩”走了數(shù)不清的災與難，更為兒女們“踩”出了文化，“踩”出了前程。母親對在外多在家少的父親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孩子們讀書識字，成為有文化的人?！蔽?歲那年的秋天，正在門前的大灣邊和小伙伴們一起撈魚摸蝦玩耍，被母親強行拉到村初小報名讀一年級。從此，我由一個跑滿村的小頑童，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小學生。母親不僅支持鼓勵孩子們上學讀書，她自己也積極參加生產(chǎn)大隊的掃盲夜校學習。每當冬季的夜晚掃盲夜校開課時，母親就帶上我們兄妹，合著她大腳踩出的節(jié)拍，唱著當時農(nóng)村流行的“太陽落，雞進窩，月亮照山坡，老支書領社員忙去上冬學……”的歌謠，準時到課堂聽課，用她老人家的話說：“舊社會俺們窮人沒有機會上學，現(xiàn)在多好啊，俺年齡雖然大了，但能認識一些眼前用得著的字也是好的，起碼到縣城，能曉得車站、分清男女廁所吧！”

在母親的嚴厲管教下，我們兄妹5人有3人高中畢業(yè)，這在當時的村子里是為數(shù)不多的。

也正因為我們兄妹多，老母親受的苦也多。尤其是在那個靠掙工分吃飯的年代，為了多掙工分，母親起早帶晚，常常是披著星星走、踏著月光歸，即便是耕地、拉車、打場和揚場這些男勞力干的活，她都走在前、干在先，她掙的工分往往超過男勞力。她從不叫苦叫累，只是在她那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刻下了艱辛的痕跡。

我們兄妹幾個還算爭氣，長大成人后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業(yè)，而母親那雙為鄉(xiāng)村建設奔波勞碌、為兒女成長風里來雨里去的大腳，卻患上了嚴重的疾患。她那腳底板僵硬、凹凸，腳后跟粗糙的皮層下藏著一條破裂的肉溝，就像干涸水田里的裂疤，每到冬季就發(fā)作，腫得像涂了紅油的饅頭，痛得鉆心。母親說是窮時候干活沒有鞋子穿落下的病根，又說不礙事，叫我們別擔心。

好在我們多方求醫(yī)問藥，最終治好了母親腳上的頑疾，也盡了我們做兒女的一份孝心。然而，母親對此卻念茲在茲，就在她90歲逝世前幾天，還用顫抖的手拉著兒女們的手說：“多虧孩子們幫我治好了腳病，讓我上天堂好走……”。

母親啊，您一路走好！您的平凡、善良、智慧，您那不懼任何艱難困苦的腳印，永遠鐫刻在兒女們的心中，給我們溫暖，給我們力量！

（責任編輯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