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禾子
對于伊德爾來說,“城市游牧者”既是一種生存方式,也是他創(chuàng)作音樂的身份。從馬頭琴開始,到搖滾、電子、世界音樂等,伊德爾的創(chuàng)作一直在變。無論是在草原的成長經(jīng)歷,還是在城市的生活體驗,都是他創(chuàng)作的養(yǎng)分。他想接納更多,學習更多,讓音樂開出新的花和果實。
伊德爾很喜歡看電影,尤其是突出地域文化和風光的電影。采訪中,他說起自己很喜歡的《郵差》里的一個片段:意大利小島上的郵差為了給曾在此居住的好友、智利詩人聶魯達送去禮物與思念,和朋友一起在小島的各個地方為聶魯達錄音,錄海浪的聲音、風吹樹木的聲音、敲鐘的聲音、星空的聲音……“如果你去過一個地方,當你離開后再次聽到那里的聲音,眼睛閉上,畫面出現(xiàn),你就可以又回到那里?!币恋聽栒f。
《臍帶》是伊德爾第一次演戲,角色跟他本人很貼近——都是音樂人,都來自草原,都在城市中“游牧”,做著既有民族色彩,又充滿當代風格和各種可能性的音樂創(chuàng)作。導演喬思雪和伊德爾是老相識,從法國巴黎的31S電影學院畢業(yè)后,喬思雪就回到了呼倫貝爾,在家附近河邊的一個咖啡廳里寫劇本。伊德爾的老家也在附近,所以常過去聊天。喬思雪會問他做音樂的想法、創(chuàng)作時的心理活動,這個角色便一點點有了他的影子。
雖然跟角色有共鳴,但真正在鏡頭前“實戰(zhàn)”,伊德爾還是蒙的,也有過懷疑、沮喪。所幸劇組的大家都太好了,尤其是扮演母親的巴德瑪和扮演嫂子的卓拉,幫了他很多的同時又毫無“前輩”或“專業(yè)演員”的姿態(tài),大家就真的像家人一樣每天吃飯、聊天。一個多月的拍攝,劇組每天都要驅(qū)車兩個小時左右才能到達拍攝地,途經(jīng)森林的時候,伊德爾偶爾還會看到野生動物,這是很吉利的事,因為它們是屬于大自然的寶物?!安菰艽螅煌貐^(qū)有不同的生態(tài),我們這次去到了很多根源的地方,看到了最原生態(tài)的風景。”伊德爾最難忘的是在達賚湖拍攝的篝火晚會那幕戲,湖面倒映著月亮,火星浮游在空中,母親笑吟吟地回頭,他看著她的背影走向遠方……這是如夢似幻的一幕,也是心緒與情感最復雜的一幕。達賚湖在蒙古語里的意思是“像海一樣的湖泊”,山海多相依,而草原與“?!毕噙B的奇景,似乎更無限悠長,可以一直延展。個體或許微末,離別總是傷感,但萬物生命的循環(huán)往復卻一直偉大。
游牧民族要隨著自然氣候沿河流遷徙,要讓牛羊吃到牧草,所以長久以來,草原人都習慣“看草原的臉色”生活,伊德爾說這是一種對自然的敬畏,“這就像我們?nèi)e人家做客.也不能驚擾到別人,要有尊重,要有饋贈?!庇慰蛡兛偸歉袊@于草原的美麗,而牧民們更深知草原的無常,不是只有陽光明媚時,也會沙塵漫天,會突然電閃雷鳴,會驟降暴雪……牛羊一夜間沒了生命,那是最令人心痛的?!拔覀兠靼酌篮貌粫煌A粼谀骋豢?,我們也無法永遠抓住什么,太過執(zhí)著于一些事也許會成為痛苦的來源,因為時間一直在流動,只有變化是永恒的?!?/p>
變化也一直存在于伊德爾的音樂里。七歲的時候,伊德爾開始接觸馬頭琴、去藝校學習,后來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學。“雖然從小就開始學,但不等于說從小就了解”,就像是有了一門技藝,但并沒摸著“根”。意識到這點之后,伊德爾又回到家鄉(xiāng),跟馬頭琴大師玉龍學習呼倫貝爾民歌,這些民歌不光是關(guān)于蒙古族的,還有鄂溫克族、達斡爾族等很多地方的文化元素。接觸到的民間傳統(tǒng)越多,伊德爾才越發(fā)深入到民族音樂的脈絡(luò)之中。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伊德爾都以樂手的身份活躍著,但他想嘗試更多的表達,一直以來給予他養(yǎng)分的也并不只有當?shù)氐膫鹘y(tǒng)音樂?!案咧械臅r候我開始接觸搖滾樂,像是Metallica樂隊、Rarnmstein樂隊”,都是一些非?!霸辍钡闹亟饘贅逢牐癓nkin Park這種我都覺得太輕。”之所以會形成這樣的喜好,伊德爾的說法很有意思,“因為天氣太冷了,越是寒冷的地方,人越需要那種躁動、直給的音樂。我覺得空氣和環(huán)境對音樂的影響很大,比如海邊就會流行很放松的沙發(fā)音樂?!痹诿褡搴徒饘賰煞N看似南轅北轍的音樂里,伊德爾也找到了共性,像是呼麥與金屬里的嘶吼,都有粗糲感,有頭腔共鳴。再后來,伊德爾接觸到了電子音樂。
電子音樂、合成器在當下的時興,讓人們?nèi)匀灰暺錇樾碌?、現(xiàn)代的表達,但伊德爾說“我們認為的現(xiàn)代,其實是別人的傳統(tǒng)”,例如德國電子樂隊Kraftwerk、Gan,他們的音樂至今都被認為是時髦的、有實驗色彩的,而在他們創(chuàng)作的背后,是德國二戰(zhàn)后音樂創(chuàng)作者在批判與壓抑狀態(tài)下尋求的嶄新且具沖擊性的表達,“這種風格叫Krautrock,翻譯過來是‘泡菜搖滾’,其實是對這類音樂有點貶義的說法。很多時候它就一個律動,沒什么情緒,很機械,但他們也不想去跟其他音樂做結(jié)合,很排斥迎合商業(yè)的做法,不像美國和英國的主流音樂,很快就去借鑒Krautrock里的元素,把它變得更容易被大眾接受。”了解這些背景之后,伊德爾開始學習編曲,學習更多電子音樂的門類,找到它們的根源所在。2020年伊德爾發(fā)行的個人專輯《ZAM》,可以說是這個階段他較為成熟的一次表達,草原音樂的遼闊感遇到電子音樂的空間感,前者的詩意浪漫遇到后者的迷幻飄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和諧的氛圍。草原音樂不只是充滿力量,也可以內(nèi)斂柔和,電子音樂也不只是冰冷,也可以憂傷。
接下來,伊德爾的創(chuàng)作又一次發(fā)生了變化。即將發(fā)行的新專輯《同行的人》,在風格上融入了來自非洲的民族音樂,伊德爾像是處在制作人的位置上,找來身邊給到他力量和愛的人參與創(chuàng)作,從“我”變成了“我們”。在這些人之中,他又組了一支名叫“Narabara”的樂隊,普通話譯作“太陽的輪廓”,還將在六月出發(fā)去歐洲開始巡演之旅?!耙魳穭?chuàng)作在變,接觸的人在變,很多東西很難留下,所以我想珍惜這個過程里大家給到的能量,讓他們在各自擅長的領(lǐng)域做他們喜歡的表達?!边@次的音樂不僅有來自專業(yè)樂手的演奏,也有伊德爾老家的牧民通過微信給他發(fā)來的放牛放羊的聲音,“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完成。”
一些爭議也隨之而來,新舊的碰撞與融合其實不管在哪個領(lǐng)域都面臨著這樣的討論——究竟該堅持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的東西,還是也要接納當代的、新的表達?二者的結(jié)合是否是合理且必要的?在這樣的思考下,二者很容易被擺在矛與盾的對立位置,但伊德爾換了個角度.這樣的對立其實可以不存在?!皞鹘y(tǒng)的路一直有人在走,也需要有人一直走下去,我的養(yǎng)分也來自于這些前輩們,但我想多留下一些可能性,所以我選擇去走別的路,這樣我們能開的花、能結(jié)的果實也許會更多。如果在很多年之后,還能有人聽到我的作品,并順著這些作品又去聽到、了解到更多的音樂和文化,我覺得就值得了。這是我現(xiàn)在做音樂的使命感?!币恋聽柡芮宄?,音樂不僅屬于創(chuàng)作它的人,更屬于需要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