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
當是江南初春的雨。
四季侵襲的雨水,是大地上草木花朵的另一種呈現(xiàn)。光影流轉(zhuǎn)間,雨色絢爛或凋零,運行著各自的氣質(zhì)與節(jié)奏。夏日的村莊,火焰的陽光、深淵色的樹影與潮水一樣的蟬聲,潑墨出生命的繁茂與喧囂,連雨也呈滂沱之勢,在濃密的烏云與震天的雷鳴里,豪雨咆哮而至。等一場又一場北風搖曳過大地,天空與田野漸有了遠意,稀疏的木樹也呈現(xiàn)出清癯哲人般的面龐,凄清寂靜的雨聲,隨著飄飛的枯葉零落在靜夜里,颯颯的聲響,讓人莫名地悵惘。
而春天的雨,最有韻致,其中更以初春為佳。初是微小、起始,散發(fā)著生命新鮮原始的律動。初春的雨亦是纖弱、柔軟的,那種久違的清新溫軟的感覺,讓人訝然地歡喜。二月,春伊始,從田野深處吹來的東南信風,讓蒼茫茫的天地彌漫著不可捉摸的溫暖又哀傷的迷人氣息,仿佛會有什么令人心動的物事將從虛空而來。微風里,淺灰色的霧氣,輕紗一樣的緩緩生起在村落、樹林之間,待你走近后,卻不見了蹤跡,但你清晰地感受它就在你的身邊。隨著霧氣的加深,會有聲音先簌簌地著在那些生滿經(jīng)年蒼苔的瓦片上,腳步那么輕、那么淺,唯靜夜里一雙最敏銳的耳朵也才能聆聽,卻不知它的身影何處。仰俯之間,褐灰的瓦片已幻成蒼藍的暮色,灰枯的苔蘚卻生出清淺的碧意。接著雨霧纏綿在宋詞一樣枯瘦的木枝上,漸譜成一曲《如夢令》或《阮郎歸》,干瘦的枯枝用看得見的速度豐腴起來,那是些隱藏在表皮之下的新芽花朵,因細雨的一聲聲輕輕的召喚而將綻發(fā),空氣里徘徊著它們將要到來的信息。空翠濕人衣,最后直到你的發(fā)梢、衣服上沾滿了晶瑩細碎的雨露,冰涼著你的肌膚,你才發(fā)覺雨水已蘊滿人間,天空、田野、河流、屋舍……大地上的一切都納入了這微小卻浩大春天使者的城池。
茫茫的微雨,從遙遠的時代而來,又漫漶至不見盡頭的光陰。也唯一個潤字方顯這早春微雨的溫柔與細膩,它懂得人間的疾苦,一顆滄海的心需要光陰的長河慢慢撫平,更需雨的輕輕濕潤。當一滴滴微涼如甘霖的雨滴,緩緩地、緩緩地落下,落到大地被冬日枯澀的物事上,浸潤著每一個隱秘的角落與細微的毛孔,它們已然枯黃的面容變得生動,接著這些寒涼的帶著早春氣息的雨珠又沿著表皮的紋路,幻成無數(shù)條幽深的微小河流滲入到萬物的心臟,在河流不息的潤澤下,一顆顆沉寂的心開始復蘇,不動聲色間,天地一改冬天蕭瑟的模樣,四野漫漶著春天遼闊的山河。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那個寫下此句詩文的詩人,歷經(jīng)人世的波折與困頓,當春野繁蕪的綠與空濛不見天涯的雨色正沒過他單薄漸漸衰老的身體,他枯澀的心漸漸復活。喧囂的塵世,那么多的繁華與富麗,唯有這春天一夜雨水的潤澤,才能把一顆滄海的心靈安慰。
一夜春雨。清曉,打開吱呀的木門,迎面而來的是清新又濕潤的空氣,彌漫著無處不在的馨香,那是在雨水滋潤下的草木、泥土幽幽散發(fā)出的。你不禁伸開手掌,卻不見雨水蹤跡,唯余無處不在的纏綿與柔軟,仿佛你也要化在這溫柔的雨色里。四野沒在微茫中,遠山如黛,半隱于蒼藍的云霧之間,而又有一層層淡藍色河流一樣的霧氣,從天宇傾斜而下,蜿蜒在村落與樹林之間。在一夜雨水的潤澤下,一切物事變得清澈而純粹,昨日殘冬山河里喑啞的鳥鳴,現(xiàn)在已搖落清新明亮的水色。一樹千萬朵梨花立在窗旁,匯成一片白雪的海,每一朵潔白的花瓣上,懸掛著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滴,風吹過,搖落一樹馨香與清響。一株株昨夜還枯竭的楊柳,每一根枝條上都綴滿了新芽,遠望著如一團團碧焰燃燒向天宇。田野的綠,比昨日更寬廣一些,水波一樣的綠,從泥土的深處涌出,洶涌至大地每一片暗褐色的角落,各種野菜從泥土或枯草叢里,顯露出青綠的身姿。更多的是返青的麥子,幾乎用看得見的速度生長。春風十里,在麥子遼闊的綠色河流里,間或有金色的花邊,那是芥菜正在盛開的花朵,遠遠望著,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潤濕與新翠。
這個時節(jié),你的心間泛起溫柔的情感,仿佛早春的水色空濛在心底里,你荒蕪的心野,也在春雨淅瀝里,長滿綠色的草木。你會忽地思念起一個人,獨自在田野里漫游又徘徊。也許那個人曾在你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也許從沒有出現(xiàn),甚至面目不清、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許,他永遠不會再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里了。但這又算什么呢?思念總讓人甜蜜又惆悵,仿佛這漫野的無邊春色,流淌著你綿綿的哀傷。
臘肉
江南的臘月,冬天駛?cè)肓艘荒陼r光的深處,深藍清寒的天空下,山河清瘦,一切事物裸露出它的本質(zhì)。低矮的灰褐屋舍趴俯在地面上,與大地融為一體。幾乎所有的青草已然枯黃,其間夾雜著越冬墨綠低矮的麥子與油菜,都是了無生機的模樣。木樹光禿禿的褐色枝椏裸露在冷風里,苦楝的枝梢上懸掛著風鈴一樣的果實,在風中搖擺,卻不能發(fā)出清脆的歌聲。
但這個時節(jié),卻因年的將要到來而熠熠生輝。一年中不見盡頭的貧苦日子,因有了年,而有了盼頭,能解千愁。年,無非是無所事事地閑下來,盡享著各種美食,而臘肉也在這個隆冬悄然生長。在江南大地,經(jīng)春至冬,這片土地的生靈饋贈,上蒼也并沒有遺忘。擇臘月一個晴朗清寒的日子,幽藍的天穹不著纖塵,映亮著不知魏晉的人間。瓦屋頂上的積雪還未融化,東一塊西一塊地堆積在那里,仿佛冠了一朵朵倦怠的不知歸途的白云。忽然雞鳴狗吠,寂靜的村莊變得喧鬧,所有的閑人會涌向村口,那里將宰殺農(nóng)人親手飼養(yǎng)的年豬。在它們哀哀走向生命盡頭的路上,飼養(yǎng)它們的婦人總會流下淚水。她們親手從小小的乳豬把它們喂養(yǎng),這一年漫長的時光,她們用那些青草、菜蔬與食糧,讓它們一日日肥壯。雖然是欣喜的,卻又是傷感,現(xiàn)在就要親手把它送到屠夫的利刃之下。但千百年都是這樣過來的,那么多腸胃需要喂養(yǎng)。她們自我安慰著正在顫抖的心。但很快,翌年又會有一只或幾只更好的豬仔填補她們情感的空白。
取一塊新鮮的豬肉,用刀劃成一道道溝壑,再放上適量的食鹽,撫平進切開的豁口,一層肉一層鹽的碼起在瓦缸中,每隔一日從下至上對調(diào)翻整。臘肉的做法極為簡單,卻保留了食物素樸純粹的滋味,也是江南人清雅性格的體現(xiàn),他們天性中與自然和諧地融為一體,分不清彼此。對于故鄉(xiāng)臘肉的懷念,即使你多少年后流離異鄉(xiāng),忽然不經(jīng)意間想起它,塵封的記憶被瞬間激活,那種原味的咸香又幽幽地升起在口間,你知道它只來自那片土地,生長在冬日蒼藍的天空下,酸澀的淚水不禁打濕眼眶。也很是奇怪,在江南鄉(xiāng)間所有的月份中,唯有臘月做出的腌肉才最有風味,其他月份做出來的,不是味同嚼蠟,就是有難聞的腥氣。因同大地上所有的生靈一樣,人間的食物只會在屬于它的節(jié)令里悄然生根發(fā)芽,運行著只屬于它的節(jié)律,臘月這樣的溫度、陽光與風,最適合臘肉的生長。臘肉腌制七日左右,待腌透,便可用繩索穿起,懸掛在屋檐下。清曉,冬日溫潤淺淡的日光,輕柔地撫過天地間寒涼著的一切,也撫過臘肉的身畔。日月流逝間,肥碩的肉塊,開始變得結(jié)實而緊致。那該是一個生命漸漸褪去虛華,隨山河一同清瘦在這個節(jié)令里。
臘月將盡,臘肉已制成,早已不是初時的模樣,從里至外晶瑩剔透,泛著幽微金黃的色澤。但此時食用,卻唯有澀人的齁咸,須配以一種初春生長的野菜,才可調(diào)配出只屬于江南美食的滋味。
農(nóng)人將臘肉從屋檐下收回,懸掛在屋內(nèi)的房梁上,把它交給靜靜的時光。漸漸遠行的北風里,積雪已然消融,化作一縷白云立于山岡,或飄向遠方,在遼闊的田野上,那些枯萎草叢里菘與蕪開始迎來了它們的黃金時代。鄉(xiāng)野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能隱隱地感受到生命的勃動,那些看見看不見的物事悄然生長。
藜蒿
江南多水澤。在早春霧氣一樣彌漫的雨水里,幾乎每一寸土地都被無垠的綠所覆蓋,連天空與河流也被這些色彩映照,呈現(xiàn)出翡翠一樣的綠影,仿佛雨水是綠的本身。春野里的藜蒿也開始綠了,它們是江南這個早春時節(jié)最常見的野菜。當微茫的細雨打濕了土地,清冷細密的雨水緩緩浸潤著冬日干枯的土地,它們在雨水的召喚里漸次醒來,纖嫩豆綠的新芽破土而出,那么微小卻占領(lǐng)著每一片春風與雨水親吻過的土地,星星一樣在風里閃爍。接著一場又一場雨水來臨,它們用幾乎看得見的速度生長,不出幾日,荒原都葳蕤著藜蒿盛大的綠影。
這個早春時節(jié)里,漫眼是無邊的雨水與無垠的綠,村莊已漸成一抹淡影。大江浩蕩地流淌,斑鳩的歌唱在四野里響起,搖曳著水色空濛。任何一顆敏感多情的心仿佛也被這漫眼的春色所召喚,去田野去,去草木的中間。而一片片兀自生長的楊樹下,那么多的藜蒿,只等著你頭戴雨具、手提竹籃去采摘。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時光已越兩千多年,而此時,綿綿的春雨、古老的村莊、寂靜的田野、飄忽的鳥鳴、遍地的藜蒿,以及提籃的采摘人,恍惚都是古詩里的影像。
藜蒿,懷草木初心。早春的雨水,讓它新綠鮮嫩,散發(fā)著純粹的芳香,放在鼻尖輕輕嗅之,淡淡的苦輕輕彌漫,卻澀到人的心里。
將摘來的藜蒿摘去葉片,只留下纖嫩的頂梢與莖枝,再切成段備用。但不宜清炒,草本濃烈的苦澀味道實在難以下咽,須與臘肉同炒。切下適量臘肉,與切成段狀的藜蒿同放在沸水中焯,被曬干的臘肉又復歸豐腴的色澤,而藜蒿濃郁的春野芬芳與苦澀清淡卻清澈了許多,余韻悠悠。最好同時切上一把此季也正鮮嫩的蒜葉備用。油鍋燒熱,倒時切成丁狀的臘肉粒,炒出油,再加入藜蒿與蒜葉同炒,一碗等待了整整一年的美食便可以呈現(xiàn)在面前了。常是微雨的午后,鳥鳴在風中,門窗上都映滿無垠的綠,新鮮苦澀的幽香彌漫風吹樹響,所有的木葉、草尖都滴落著閃爍的珍珠,時光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將做好的臘肉炒藜蒿夾一筷輕輕放入口中,閉上眼,一股不見深淵的苦澀,沿著舌尖蔓延,卻讓人迷醉,那是一縷縷濃郁的咸香從味蕾上緩緩盛開,經(jīng)歷過多少日月的蒼茫,它才在這春天的雨水里抵達。在苦澀與濃香的交錯之間,浩蕩著一條河流,從遼闊古老的冬天原野,蜿蜒著流到春野深處,青草的綠,和著春風十里、夜雨微茫,少年忽然懂得了人生,那蒼茫曲折的生命之河啊,讓他心旌搖曳。
季節(jié)的花朵在大地上繁茂又凋零。江南的深處,春天的版圖,在雨水與陽光交織中,占領(lǐng)著每一片天空與土地,一層層覆蓋著連綿的綠與斑斕,連瓦隙間也生出了碧色的瓦菘,林鳥的鳴聲,都是滴落著綠意。菜花、杏花、李花、桃花、梨花、桐花,江村幾乎所有的花朵在這個季節(jié)里輪番競放。藜蒿在雨水里用幾乎看得見的速度拔節(jié)生長,同藜蒿一同生長的是江村叢生的蘆葦、階前草與楊樹林,還有遍野的野花,很快這些植物高大新綠的葉片與枝干,把漸漸老去的藜蒿掩蓋,春風過耳,蕩漾著綠波,失卻鮮嫩之味的藜蒿已淹沒在青草之下。
臘肉、藜蒿,一枝在昔年臘月的寒涼里長成,一個在初春的雨水里鮮美,最終相遇在搖曳的春風里,把一切的苦澀與滄桑匯成人間一道美食,卻一同消逝在春草離離間,至死不渝。
(蔚藍,原名王敘樂。文字散見《散文海外版》《雨花》《野草》《綠洲》《安徽文學》《時代文學》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