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敏
“小紅書”某英文單詞博主建議把“excursion”(遠足、短途旅行、游覽)用中文諧音記作“一次苦行”,評論區(qū)一片哄笑。但是細想想,在現(xiàn)代交通工具發(fā)明之前,旅行絕不是庸常生活的調(diào)劑與反差,而是真的該被稱作“苦行”。從前讀萬卷書不易,至于行萬里路更難,出門旅行是極其辛苦而又非常危險的事,英語的詞根溯源可窺一斑。例如“旅行”的“travel”一詞原本就有辛苦之義,它是意指“辛苦”或“劇痛”的“travail”一詞之異體。其實,這兩個詞都與法語“travailler”(勞作)類似,并可溯源到拉丁語“trepalium”(刑具)。當我們說“farewell”(再見)時,很多情況下就是“travel well”(旅途平安)的意思。
一
世界混沌未明之際,地平線之外即是神秘。勇敢的旅行者為人們叩開新世界的大門。對歐洲人而言,“大航海時代”帶來的大發(fā)現(xiàn),是一次次的驚奇,也是一次又一次的世界觀重塑。一四九二年,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這當然是以歐洲為中心的說法,對美洲原住民而言,那兒本來就是他們的家園),其后有第一位繞行整個地球的麥哲倫,然后又有幾乎測量了全球海洋航線的庫克船長。雖說中國人傳統(tǒng)本色是安土重遷,但前有大唐行西域十七年徒步五萬余里九死一生的玄奘;后有朝臨煙霞而暮棲蒼梧,不肯拘于一地終老一生的徐霞客。乃至科學(xué)昌明交通便利的今天,先驅(qū)者仍未被后來人超越。
如此看來,當代人是錯過許多探險與發(fā)現(xiàn)的好戲了。在不便出門的這三年里,我斷斷續(xù)續(xù)讀了不少游記,聊以紓困,也重溫了一些之前印象特別深刻的書籍。如《大唐西域記》,那是一個策杖孤征的身影,為尋找一個終極的答案,行走在大漠、雪山、叢林、河谷以及風(fēng)雪、猛獸與匪寇間。瑞典人斯文·赫定寫了《亞洲腹地旅行記》,采用的是旅行文學(xué)中常見而近乎標準的敘述語氣,圖像化的描述,展開一幅幅“異國情調(diào)”的景致。西方游記文學(xué)里面還另有一功,就是將道聽途說的奇聞故事與“科學(xué)語匯”雜糅起來,斯文·赫定的書中就有一章“與吉爾吉斯人在一起”,寫了一個年輕朝圣者與他的驢子的故事,讀來讓人忍俊不禁。
倒是“吾行于天地之間”的徐霞客揣著自己的心情上路,其狀物述景的筆法高屋建瓴氣勢恢宏。徐霞客生活在明萬歷至崇禎時期,去世于一六四一年,懂點歷史的都知道那是什么年代。朝廷風(fēng)雨飄搖兵荒馬亂在他筆下無一展露,他沉浸在天然俊秀的群山青嵐中,既有“及五更夢中,聞明星滿天,喜不成寐”的大歡喜,也有“望巖下斗深百丈,欲謀復(fù)上,而上巖亦嵌空三丈余,不能飛陟”的大驚險,其間還有與他同行的靜聞和尚,志未酬身先死的故事,讀來九轉(zhuǎn)回腸,無法自抑。
當旅行文學(xué)行至我們身處的自媒體時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再是難事,點擊萬次、百度萬次,大致搞定,但也終于把游記這種文體搞到無任何門檻可言。大部分游記連作為攻略的信息量都不具備,鋪天蓋地的游客循著相似的線索四處打卡,再鋪天蓋地地將毫無內(nèi)涵的旅行信息發(fā)在各種媒體及社交平臺上,迅速猛烈地形成巨大的旋渦,直到被另一個更猛烈的旋渦吞噬。在這樣泥沙俱下的洶涌旋渦里,讀者想撈出點不一樣的東西,保險起見就只有去讀成名作家的旅行作品,看他們怎樣另辟蹊徑,尋找少有人走的路和敘述方式。比如村上春樹、彼得·海斯勒、詹宏志……作為消遣,我把村上春樹《遠方的鼓聲》《旋渦貓的找法》《雨天炎天》《假如真有時光機》《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一一讀完,村上說他寫的這些書基本屬于“純正旅行”讀物,因為他極少去大眾景點,經(jīng)常選擇不太為人知的所在,以“作死”的方式享受旅行的別樣樂趣,同時寫作與《挪威的森林》《1Q84》完全不同的“純正旅行”讀物。
二
困在家中的時光,只能臥游于文字之間,以至把《老殘游記》都重溫了一遍。其實這類作品并不指向旅行,恰恰相反,是讓閱讀的過程成為旅行本身。
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作者。綜藝談話節(jié)目“圓桌派”有一期的主題是“獨行”。主持人竇文濤和老搭檔許子?xùn)|、周軼君一起采訪一位名叫劉子超的年輕人,談?wù)撍钚鲁霭娴穆眯形募妒涞男l(wèi)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這是劉子超在中亞數(shù)國的整整九年的旅行紀聞。以吉爾吉斯斯坦開篇,經(jīng)由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最終無法成行—最后由哈薩克斯坦收尾。
作為一個生長于普通家庭的年輕人,劉子超的周游世界與國人大規(guī)模出國旅游幾乎同步。由于語言與文化背景障礙,除了跟團游,許多中國游客不知還能選擇什么,只能讓導(dǎo)游的小旗把大家攏到一起,所謂“上車睡覺,下車尿尿,到點拍照,游完啥也不知道”。好在這位作者的外語能力讓他在這世界上行走自由也更隨性。他第一次出國旅行目的地是印度,去為一家雜志的創(chuàng)刊號寫專稿。由此,建立了他自己對“旅行”的基本定義:“真正的旅行絕不是見證美妙的奇觀,同樣應(yīng)該見證沉悶與苦難。僅僅是了解‘世上還有人這樣生活’,就足以令內(nèi)心遼闊起來,一切終將隨風(fēng)而逝,無論偉大與渺小都將歸于塵土?!痹诶≌Z里,“旅行”是為了抵達某個圣地而進行的苦行。他并非教徒,他的圣地就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各地,然后用筆寫下來。迄今為止,他已獨自一人旅行了歐亞大陸的大部分國家,去過非洲和南美洲。
西方的旅行文學(xué)已有持續(xù)幾百年的傳統(tǒng),而我們的“回望”似乎才剛剛開始。在這樣的全球化時代,旅行文學(xué)或許已不太可能承擔(dān)啟蒙的任務(wù),但以文學(xué)的筆觸寫旅程故事,以精致的文字描述異域,仍然有其價值。劉子超希望做到的是,盡量避免無知的傲慢與廉價的感動,以旁觀者的寬容和鑒賞者的謙遜觀看眼前的世界,去表達那些未經(jīng)中文表達過的世界經(jīng)驗。他認為這就是他的“圣地”—以文學(xué)的手段讓“廉價”的旅行寫作重新煥發(fā)光芒。
這是我理想中旅行文學(xué)的樣子—很少宏大敘事,故事有趣有味有意思,文字豐富靈動。迄今為止,劉子超已出版了三本書:《沿著季風(fēng)的方向》《午夜降臨前抵達》和《失落的衛(wèi)星》。我把劉子超出版的三本書全部讀過一遍。作為旅行者,作為旅行文字書寫者,他都很了不起,他走了少有人走的路,以平視目光看待旅途中展開的世界,盡可能不加評判地記錄所見所聞??傮w寫作風(fēng)格浪漫而不失理性,語言的魅力更勝于異國風(fēng)情。
寫中亞幾國,起因是他于二○一一年來到哈薩克斯坦。當時大為震驚,感到那就像是被凝固在時間琥珀中一樣。一八五四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被發(fā)配到哈薩克斯坦東部的塞米伊。倒霉的大作家剛在西伯利亞的鄂木斯服完四年刑期,因而即便是這樣閉塞的邊疆小鎮(zhèn),也令他欣喜。因為他終于可以摘掉鐐銬,同時獲準閱讀《圣經(jīng)》之外的書籍。旅行者在這兒找到了文學(xué)和人文歷史的存在感。哈薩克是俄國十月革命后才產(chǎn)生的概念。當時,蘇聯(lián)把西方的民族國家理論應(yīng)用到中亞這片民族觀念尚處于前現(xiàn)代狀態(tài)的土地上。哈薩克斯坦,連同其他四個斯坦一起,誕生于這樣的背景下。不論是歷史上的絲綢之路,還是近代史里的蘇聯(lián)邊界,中亞五國一直都受到東西方地緣政治的角力牽引。在那樣一個世界里,普通人如何面對變革,如何安頓自身?劉子超用“失落的衛(wèi)星”作為地域隱喻,意圖也十分明顯:在蘇聯(lián)解體后,五國再一次進入一種意識不明的游移。在《失落的衛(wèi)星》一書中,他看到政治動蕩下環(huán)境與人的樣貌,后蘇聯(lián)時代的民族問題、遺留的核試驗場,蘇聯(lián)時代的療養(yǎng)院以及當下投機暴富的傳說,還有失敗者凄苦的故事。在瓦罕走廊,他以朝圣的心態(tài)拜謁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描繪的佛塔,雖然只殘存一個塔基。
在吉爾吉斯斯坦,他遇到一個名叫阿拜的作家,據(jù)說是那個國家文學(xué)界的代表人物。與他的父輩不同,他俄語不錯,吉爾吉斯語卻很差。從小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能講不錯的英語和法語。他在美國的期刊上發(fā)表過文章,這在當?shù)厍嗄晡膶W(xué)圈算得上令人矚目的成就。阿拜接下來打算寫以“全球化對吉爾吉斯人的沖擊”為背景的小說。他一心想逃離家鄉(xiāng)卻不斷用家鄉(xiāng)作為故事背景的做法,是很多邊緣地區(qū)作家擠進主流敘事圈的主要方式。劉子超記錄下兩人的大段對話,卻并不表明他自己的看法。這種敘事風(fēng)格讓我想起寫《尋路中國》《江城》的彼得·海斯勒。
在那里,他遇到名叫“幸運”的大男孩和孤身駐守咸海七年的中國商人“咸海王”,這是社交媒體上流傳最廣的故事—
在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別大街上,一個當?shù)啬泻⒁谎壅J出劉是中國人,上來就說:“哥,我想跟你學(xué)中文?!彼f他有個中文名字叫“幸運”。劉子超無法拒絕一個如此懇切地喊他“哥”的人,他口口聲聲說:“哥,我被困在這里了。”“幸運”在杜尚別跟了他七天。劉子超寫下這個故事發(fā)在網(wǎng)上。中亞的中國人圈子很小,中文閱讀的圈子更小,中文旅行文字的讀者群小而又小,但“幸運”果然是幸運的。北京的面試官居然讀到了劉子超寫的故事,碰巧在面試中認出了這位“幸運”,他最后如愿以償進入中國的大學(xué)。
讀到做生意的“咸海王”的故事,不由得對中國人海外打拼發(fā)出一陣感嘆。咸海位于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之間克孜勒庫姆沙漠中,曾以六萬八千平方公里的面積位居世界第四大湖,因蘇聯(lián)的改道工程而日漸縮小。在咸海旅行時,作者看到一些工人正在海邊收集一種蟲卵。這種蟲卵進一步加工可以用作養(yǎng)蝦的飼料。有個工人能說不成句的中文。順著工人的指引,劉子超找到了獨自駐守在咸海邊一個姓王的中國人。他做的就是買賣蟲卵的生意,每兩個月他驅(qū)車百余公里去離此最近的廠房收受國內(nèi)來的郵件,其余時間就住在咸海邊四周無人類活動的一個凌亂骯臟的帳篷里。沒有新鮮果蔬,沒有電信網(wǎng)絡(luò),沒有娛樂休閑,沒有同事伴侶,這樣的生活他持續(xù)了七年。其實咸海王的故事不過是中國人漂向世界各地的一個縮影。在西非布基納法索首都瓦加杜古轉(zhuǎn)機時,他遇到一個一句外語都不會講的同胞,但這人卻要獨自去科特迪瓦的金礦打工。在委內(nèi)瑞拉,一個沒有電力的小村莊里,卻有中國人開的超市……這些中國人在百度貼吧上發(fā)有專帖,卻沒有進入主流中文寫作者的視線。劉子超希望自己的旅行寫作也能覆蓋這一部分。
他也會從具體人物故事跳開去,全景展示某些重大歷史事件。比如他第一本書《沿著季風(fēng)的方向》,寫印度與東南亞之行。我也曾去過柬埔寨,在暹粒、馬德望和金邊游蕩,我也只是“白癡”游客,但S-21集中營和鐘屋,讓我毛骨悚然地從心理上介入這個國家的歷史中。也就那一小會兒,一出門,南國和煦的陽光就把那片陰影一掃而空。劉子超寫柬埔寨只有一個章節(jié),平靜敘述下的殘酷卻叫我噩夢不散。他去了柬泰邊境的柏威夏寺(Preah Vihear)。二○○八年柏威夏申遺成功后,柬泰兩國為爭奪其歸屬打得不可開交。戰(zhàn)爭年代那兒埋下了數(shù)不清的地雷(柬埔寨地雷至今尚未完全掃清),還有未爆炸的空投彈。紅色高棉是那個國家完全避不開的話題,但他提到的那次發(fā)生在柏威夏寺的難民遣返卻是鮮為人知且駭人聽聞的大事件:四萬多名逃到泰國境內(nèi)的柬埔寨難民,被泰國軍方帶到這地方,以推下懸崖的方式將他們遣返本國。作者為了印證歷史,從柬埔寨一側(cè)(從泰國上山更便利,但已無可能)攀登懸崖爬上柏威夏寺,見識了眼前只有軍警和信眾,沒有普通游客的旅游勝地。
在波蘭、捷克、羅馬尼亞等東歐國家,時時有偶遇之交問他:“你怎么看我們?”意思是中國人怎么看他們的現(xiàn)狀?!段缫菇蹬R前抵達》可以看作他對此問的回應(yīng)。這是他最早的一本旅行文學(xué)書,寫他在東歐各國旅行的經(jīng)歷。旅行者們一般喜歡去西歐,在歐洲內(nèi)部其實也有同樣的看法:認為中東歐地區(qū)落后保守。但將這一區(qū)域作為首次探索未知世界的落腳處是聰明的做法,因為身處小國,要么做一個可憐的、眼光狹窄的人,要么成為一個廣聞博識的“世界性的人”,其中可探究的空間相當大。在豆瓣網(wǎng)上,這是他的三本旅行文學(xué)中評分最低的一本:8.1分。相比中亞,東歐的神秘性與異質(zhì)感略低一些,但他本人的經(jīng)歷與文字自有其魅力。民宿、火車、租車、酒吧,甚至廣場小街酒店門口……都會發(fā)生故事。在布達佩斯大街上,被羅馬尼亞女孩搭訕;在途經(jīng)米蘭的大巴上,與同是羅馬尼亞人的前往法國馬賽的民工擠在一起—這與我們熟知的何其相似,體制的陰影消散后,去國離鄉(xiāng)有了更多的自由選擇,但是,生活的艱辛未必減輕多少。
他不是為苦行而跋涉的旅人,相反,他對美食美酒的熱愛無處不在,無時或忘,且酒量驚人亦擅品鑒。旅途中的咖啡、啤酒、奶酪、面包、餐食俱有,殊色可享。他很少簡單地說喝什么葡萄酒或啤酒,常常會將酒的名稱完整寫出:杜松子調(diào)味伏特加、摩拉維亞白葡萄酒、布拉格老泉啤酒、比爾森啤酒、翠鳥啤酒、托卡伊貴腐葡萄酒。維拉尼的品麗珠紅葡萄酒,兩升不過三十多元人民幣,他認為匈牙利的酒是最被低估的好酒。
作為追求“去旅行的作家”(a writer who travels)為目標者,劉子超多年積累的海量讀書看片聽音樂,使他比同齡人顯得成熟內(nèi)斂,文筆卻有天然的俏皮—“她說一口夾雜俄文的英語,隨著時間的推移,口音也越來越重,就像一條路況越來越差的公路”?!熬凭拖窕I碼,在快樂的一端不斷加注,直到它徹底壓過失落的一端。這時如果你繼續(xù)喝下去,快樂看似會繼續(xù)增長,但失落最終會在第二天早上反敗為勝。”某公司常駐南印邁索爾的日本人在那個禁忌嚴厲的地方哀求酒館老板:“無論多少錢,也想吃豬尾巴?!崩习逋低底隽私o他,一眨眼工夫“日本人和他的豬尾巴消失在神圣的街頭”。
從《午夜降臨前抵達》到《沿著季風(fēng)的方向》再到目前這本,可以看到作者對這一文體越來越駕輕就熟,歷史、旅途經(jīng)歷和對當下人生活的窺探之間的敘事連接變得更加有機和巧妙。旅行有奇遇也必然有很多平淡之處,所以如何避免寫成流水賬,或者過分虛構(gòu)成小說,就是考驗作者功夫的地方了。有人認為他的寫作范式是非常標準記者化的,準確、直接、翔實,但是多少有點疏離感。在吉爾吉斯斯坦的伊塞克湖邊游泳時遇到兩個穿泳裝的俄羅斯年輕女子,她們是蘇聯(lián)解體后遺留在原地的邊緣人,與當?shù)厝岁P(guān)系不洽,又回不去老家。她們看到劉子超獨自出來玩就招呼他過去聊天。三人喝著啤酒說東道西一番后,兩位女性又邀他去當?shù)匾患矣忻聂~餐廳吃飯,劉也答應(yīng)了。但在餐廳里,其中一位與經(jīng)理嘀咕了幾句,后來劉子超付賬時覺得收銀條有問題,竹杠敲得有點過,他用筆圈出了賬單上多收的那部分,對方也只好劃去那個本想蒙他一票的賬目。這件事引來不同的讀者特別是女性讀者完全不同的反應(yīng)。有人覺得酷,有人覺得被冒犯。
三
一個單身旅行者,可被視作與普通人情社會的疏離。徐霞客還有個同行一段的靜聞和尚,劉子超卻從來沒有過同伴。只要有一名同伴,兩人就會使用母語成為一個面對彼此的小團伙。只有獨行,才能正面迎向陌生的世界,一句母語都沒有,猝不及防遇上很多常規(guī)之外的人和事,有點像漂浮在太空的宇航員。天性疏離者如劉子超,只是在某一時刻,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的事實。但他說:“倘若不是處于渴望中,一個人可以是巨大的快樂。然而,‘一個人’在奧洛穆茨又是雙重意義的,不僅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身在異鄉(xiāng)的人?!笨墒撬慕逃尘?,他的外語能力,他的思考方式,使他本身成為一個世界性的人。他的“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又完全不同于王維詩中的傷感。我很喜歡《沿著季風(fēng)的方向:從印度到東南亞的旅行》里的一段描述,那是在菲律賓轉(zhuǎn)島時突然在鳥不拉屎的阿洛納海灘河谷的小旅館隱居半個月。那家小旅館在隱居小圈子里頗有名氣,他住在一棟吊腳小木屋里,就在河邊,掩映在一片椰林中。河對面是一座山峰,好像一堵拔地而起的山墻,覆蓋著茂密的熱帶植物。屋里只有一張床,一頂蚊帳,一盞臺燈,沒有電視,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當然也收不到手機信號。他要在這里度過兩周,唯一能讓他打發(fā)時間的只有伊恩·弗萊明的《驚異之城》,唯一的消遣活動是玩皮劃艇。
在陌生的世界里,他很容易進入某個隱秘地帶。
雖然屢入險境,但劉子超知道自己只是個旅行者,正是這一身份賦予了他既可置身其中,又可超然世外的特權(quán)。在旅行中,他收獲喜悅,卻不必害怕樂極生悲;見證苦難,卻不必擔(dān)心承擔(dān)重負。這種自由自在的身份,若有若無的歸屬,大概正是如今最為稀缺的東西,他慶幸自己能夠自由地選擇度過自己年華的方式。但他的旅行不是許多人可以仿效的,其實他并不喜歡“作死”式的探險?!翱嘈小庇谒皇且环N從多數(shù)中抽身出來成為另類的方式。去柬埔寨柏威夏寺之前他慎重考慮過戰(zhàn)爭遺留的問題,他說“我可不想一腳踩到地雷一命嗚呼”,拖延了幾年,直到局勢穩(wěn)定才成行。在爪哇的火山口,他沒有拔腳逃命是因為嚇得愣住了,一個爪哇火山口挖硫黃的工人拉了他一把,這才醒過神來,那工人大口喘著氣,沒有任何防護措施,臉上皺紋里全是黃色粉末。兩人一起趴在巖石下,等待火山平息怒氣,然后,劉子超鼓足勇氣爬回人間,那工人留在了原地。
大部分中國人對這些地方都很陌生,也不大可能將其作為自己旅行目的地??此跁忻枋鲎约厚{車行駛在帕米爾高原,抵達最偏遠的人類定居點布倫庫里,心里一直都懸著?!安紓悗炖锝K于到了,眼前出現(xiàn)一片孤立的土房子。這里是整個帕米爾高原上最偏遠的定居點,冬季氣溫低至零下四十幾度。墻邊那一小條陰影里,蜷縮著幾個面有病容的老人。他們太久沒離開這里,一成不變的日子像水蛭一樣,吸走了他們的生命力,目光中只剩下漠然?!蓖挥鲋旅╋L(fēng)冰雹的莽莽天山,森林深處的斷崖懸壁,飛沙走石的荒涼野地,防不勝防的意外事故,聽天由命的絕望處境……這些描述竟讓我不由得暗自慶幸:還好去那里吃苦頭的不是我。
這樣的旅行要么很危險,要么很艱苦,要么很費錢,不用說還很費時間。首要條件應(yīng)該是外語要過關(guān),他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在英國牛津路透新聞研究所交流過一年。為中亞之行,他還專程上了一年的俄語班,也借助旅行手冊學(xué)了一些必要的短語。其次,要有一副好身板。他生于一九八四年,正當青春華年,無論走到哪里,無論那地方多破敗多嘈雜,他都能倒頭睡到大天亮。當然,還需要有家人支持。如徐霞客,若無家底尚厚,以及母親王儒人的全力支持,他早已凍餓倒斃于途中。不過,劉子超的三本書只字未提家人,《午夜降臨前抵達》一書的前言中只是喟嘆一句:“二十八歲了,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工作。”十多年來,沒有固定職業(yè),靠著翻譯和寫作,他養(yǎng)活了自己同時供給花銷不菲的旅行。當然,中文也須出色。
就算有人能同時滿足以上幾項條件,但還有最后一條,卻并非人人都能具備,就是對這個世界真正有永不饜足的好奇,對生活真正有信心。
二○二三年三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