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嫁妝究竟是妻子的個人財產(chǎn)、夫妻的共同財產(chǎn),還是整個大家庭的共享財產(chǎn)呢?妻子真的能獨立支配自己的嫁妝嗎?
能是能,但此事沒這么簡單。
大手筆花錢的習俗,總是源于貴族。
先秦時期,奴隸主貴族間以“媵婚”為婚制?!半簟币鉃椤芭闼汀?,貴族女子出嫁時必須陪送一定的媵妾、媵臣和媵器。比如,當年西周韓之國君娶妻迎親時,隨新娘一起出嫁的是數(shù)輛四馬八鑾的車和多不勝數(shù)的媵妾。
后來,聘禮和奩產(chǎn)的婚嫁習俗開始流行,《詩經(jīng)·衛(wèi)風·氓》中“以爾車來,以我賄遷”的“賄”即有奩產(chǎn)之意。奩產(chǎn)就是嫁妝,“奩”原指古代女子的梳妝盒,后來引申為女子嫁妝之意。
至秦漢,原本流行于上層貴族的奢靡婚嫁之風在上行下效中逐漸蔓延于平民階層,“厚嫁女”成為社會風氣,且“內(nèi)卷”嚴重。據(jù)《鹽鐵論·國病》載,漢代無論貧富,舉凡嫁女,妝奩定要極盡奢華;在嚴重的攀比心理之下,富人們有的為此傾盡家財以致破產(chǎn),窮人們更是因之生計艱難。
由于數(shù)額巨大,奩產(chǎn)的歸屬問題日漸突出。秦漢時期,雖然沒有明確的法律條令規(guī)定奩產(chǎn)具體屬于誰,但是竹簡上的案例可以給出線索?!端⒌厍啬怪窈啞し纱饐枴酚校骸啊蛴凶铮尴雀?,不收?!揠舫兼?、衣器當收不當?不當收?!?/p>
也就是說,夫妻婚姻破裂,在罰沒家產(chǎn)時,妻子陪嫁的人和物不屬于夫家財產(chǎn),官府不收走。而且,當時也有女子利用嫁妝來補貼夫家生活、孝順舅姑的事例,可以佐證妻子對自己的奩產(chǎn)是有支配權(quán)的。
法律有法律的說法,但觀念有觀念的堅持。春秋以來,儒學家們向來強調(diào)宗法制禮法,如“宗族一體”“同居共財”和“家長制統(tǒng)治”。儒學典籍《禮記》中更有“子婦無私貨,無私畜,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與”,若是媳婦獲得了財物,也要“受而獻諸舅姑”。
矛盾已現(xiàn)。在家長制下,“共財”與“異財”顯然對立,由于這時人們以宗族式的大家庭同居共財為主,所以妻子的奩產(chǎn)往往會被并入夫家,其擁有的僅是有限的所有權(quán)。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重妝奩的風氣只增不減,初唐時期甚至盛行起“財婚”。這倒和過去沒什么本質(zhì)上的差別,但是唐代的一項重要制度直接賦予了嫁妝頗為功利的用途,也將它的重要性數(shù)倍放大。這項制度就是大名鼎鼎的科舉制。
科舉制帶來了一批新興貴族,才俊們憑借優(yōu)異的考試成績謀得了不錯的官位,先前的門第觀念自然受到了沖擊,門第在婚姻交易中的分量也隨之減輕。
這樣一來,出于與科舉才俊聯(lián)姻的需求,家族中若有未婚女子,家長們往往會為其準備頗為豐厚的嫁妝,甚至將具體的妝奩標準明文寫進族規(guī)。
當時由于整個社會都非常重妝奩,未婚女性應從家中分得的奩產(chǎn)數(shù)額也就漸漸作為律令被固定下來。唐《開元令·戶令》規(guī)定:“兄弟亡者,子承父分(繼絕亦同)。兄弟俱亡,則諸子均分。其未娶妻者,別與聘財。姑姊妹在室者,減男聘財之半。”
對于婚后嫁妝的所有權(quán),《唐律》對奩產(chǎn)是否能夠獨立于家庭財產(chǎn)同樣有規(guī)定:“諸應分田宅者及財物者,兄弟均分,妻家所得之財,不在分限……(注云:妻雖亡歿,所有資財及奴婢,妻家并不得追理。)”即妻子從娘家獲得的財產(chǎn)是可以獨立支配的,并且延續(xù)了漢代“棄妻,畀之其財”的規(guī)定,女性可以在婚姻關系結(jié)束后帶走嫁妝。
但是,法律條令的落地不盡然代表著觀念的退場。當時的社會極為推崇“夫妻一體”的婚姻觀念,且鼓勵女性將自己的奩產(chǎn)獻于夫家。《唐律》也明文禁止女性“蓄私產(chǎn)”,并以“七出”中的“盜竊”來限制女性財產(chǎn)權(quán)。
宋代沿襲了唐關于奩產(chǎn)的一系列法律規(guī)定,并進一步做出了細化。如對奩田的過戶手續(xù)及稅收進行了詳細規(guī)定,以此來明確婦女的田產(chǎn)嫁妝歸屬。
宋徽宗也曾有敕令:“凡民有遺囑并嫁女承書,令輸錢給印文憑?!碑敃r甚至還有丈夫去世后,妻子二話不說就帶著自己的奩田光速跑路的案例。這條敕令不久后就被作廢了。
這一時期,女性的私有財產(chǎn)權(quán)觀念強化,奩產(chǎn)逐漸從家長支配下的家產(chǎn)成為夫妻間的專屬財產(chǎn),且約定俗成由妻子來支配。
既然奩產(chǎn)由妻子說了算,作為一家之主的丈夫看著那么大一筆錢卻不能動用,保不齊就動起了壞心思。同時,在宋代“婚姻不問閥閱”的觀念驅(qū)使下,不少男子其實是沖著女方豐厚的嫁妝而娶親的。
就這樣,各式各樣的算計生成了五花八門的奩產(chǎn)糾紛案。
宋仁宗景祐年間,有一個聰明過頭的進士叫韓元卿。韓元卿被調(diào)到京城后,心里總縈繞著“哪里有富婆,我不想努力了”的念頭。后來,他如愿娶到了一位“富室之女”,姑娘帶著家里置辦得極為豐厚的嫁妝隨他來到老家。猶如一道驚雷響徹天際的是,姑娘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早就有老婆了,而且還育有好多個兒女。這如何了得?姑娘馬上給家里人寫信求助,并一心想要揭露韓元卿“有妻更娶妻”的無恥騙婚之舉。但是韓元卿為了掩飾自己的違法行徑,且一心想要霸占富家姑娘的嫁妝,于是屢次耍手段攔截信件,牢牢控制著她。
姑娘寫了一封又一封信,沒有一封送到了家人手里。最后,她“悒抑而卒”。
韓元卿的丑惡行徑最終還是為世人所知,遭社會唾棄。他不堪承受社會壓力,留下一張“贓濫分明,罪宜處斬”的字條,自盡而亡。
士大夫騙取奩產(chǎn)及搶奪妻子私財?shù)男袨樵诋敃r的社會上造成了非常不良的影響,直接助長了平民階層的棄妻之風。
還有一個聰明過頭的人叫江濱臾,他對妻子不滿很久了,既想拋棄發(fā)妻,又貪圖她的嫁妝。于是,江濱臾誣告妻子偷盜家中財物,還揚言這些贓物就在妻子房中。衙門的人逐一調(diào)查了妻子房中被稱為“贓物”的東西,發(fā)現(xiàn)件件都是娘家早些年置辦的嫁妝。于是,經(jīng)執(zhí)法官員判決,江濱臾和妻子原地離婚,同時江濱臾被施以杖刑。
從這一案例也可看出,妻子對奩產(chǎn)有明確的獨立所有權(quán)。但是“同居共財”的觀念畢竟在宗法制社會中長期存在,因此關于豐厚的嫁妝,不僅丈夫惦記,丈夫的族人也惦記。
北宋時期,洋州人李甲的哥哥去世了,他打起了嫂子手里那一大筆嫁妝的主意。思來想去,李甲到處亂說,揚言嫂子的孩子其實是他親生的,又買通官員,致使寡嫂幼侄無處申冤,反遭刑罰。過了十幾年,嫂子找到了當年的接生婆,這才洗清了自己的冤屈。
此案能夠佐證的是,當時的女性若想維護自己的權(quán)益,訴訟成本是非常高的,不僅耗費錢財,還要忍受巨大的精神壓力。因此,很多已婚女性面對嫁妝遭算計時,寧可破財消災,也不愿對簿公堂。
至明清時期,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富商迭出,而他們打通各自商業(yè)帝國任督二脈的途徑之一便是聯(lián)姻,且以此來謀求更高的社會地位。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陪嫁的攀比之風愈盛。清代的法律和族規(guī)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妻子的嫁妝該不該獨立存放與由誰支配,但是根據(jù)史料記載的案例,可以推知奩產(chǎn)支配權(quán)仍握在女方自己手里。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四川巴縣(今重慶巴南)有一則嫁妻文約,其中關于嫁妝的表達如下:“情因先年憑媒產(chǎn)娶周姓之女為妻。過門七載,與身不睦不噫。周氏幼失教育,不盡坤造,數(shù)憑岳父理處,隨身擇戶另嫁,不得從中異言阻滯。故身遵命,再三請謝宗文為媒說合,嫁與鄰近石貴祿足下為妻。得受水禮布尺,憑媒親收,至原日周姓嫁奩概交石姓。自嫁之后,明周不得藉故另生枝……”
這里的馬明周與妻子周氏感情不和,于是在征得岳父同意的情況下,經(jīng)媒人走動,將妻子賣給了石貴祿,價錢是“水禮布尺”,而妻子的嫁妝則要全部移交出去。
在清代,“賣妻”常見于社會中下層的家庭,可知馬明周非有錢人家。而其前妻周氏過門后七年,被賣給石貴祿時仍能帶走完整的嫁妝,說明此間這筆錢財并沒有被夫家花掉,是獨立存放的,其真正所有者一直都是周氏。
而在明清小說中,也多有女性在自己的遺囑中獨立分配奩產(chǎn)的事例,可見那時女性對奩產(chǎn)支配權(quán)的所有以及其家族內(nèi)部地位的相對提升。
雖然從理論上講,嫁妝是已婚女性獨有的財產(chǎn),但是她們在家庭面前很多時候是無私的。
北宋時期,越州人杜衍出身貧寒,從小靠替別人抄書討生活。后來,杜衍得遇一富人相里氏,并娶了他的女兒為妻,由此生活有了改善?;楹?,妻子拿出奩產(chǎn)供杜衍讀書深造、參加科舉,杜衍金榜題名,成為北宋有名的“百日宰相”。
杜衍去世后,整個杜家失去了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家境日漸困窘。杜衍之妻拿出自己全部的嫁妝補貼家用,“易房服錢二千”,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
光緒元年(1875年),曾國藩幼女曾紀芬嫁入湖南衡山的名門聶家。后來,公爹去世,聶家只有此前因做官而存下的六萬金,沒有其他產(chǎn)業(yè)?;亻L沙后,由于陸續(xù)購置田地、宅院,又置辦了三個女兒和兩個兒子的婚禮,聶家連應付平日的開支都捉襟見肘了。而其婆母張?zhí)蛉舜嬗谟裾胥y號的七千兩白銀,由于銀號經(jīng)理“以賭博虧空”,也一去不返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整個家庭不僅陷入了經(jīng)濟危機,還被卷入了“反復涉訟”的旋渦。
面對如此變故,家中眾人一時間束手無策,轉(zhuǎn)請曾紀芬裁奪。曾紀芬拿出了嫁妝兩千兩銀子,又向自己的姐姐借了一千兩,湊了三千兩銀子為家里救急。但是她不想讓老人家知道這是自掏腰包的錢財,于是她找來余青和郭筠仙二公,以及姐夫陳展堂出面,“假托三中人和息訟事,各出一千兩,以求了結(jié)”。危機終于得以暫時度過。
操持著一大家子人,曾紀芬一直謹記父親“吾輩欲為先人留遺澤,為后人惜余福,除卻勤儉二字,別無做法”的教誨,身體力行,從未懈怠。
可以說,嫁妝在女性的婚后生活中起著重要作用,既是她們得以施展處理家庭事務之才干的基礎,也直接影響著女性的家庭地位。
“嫁妝”二字簡單,可其背后的內(nèi)涵極復雜。
當我們在探討“古代女子的嫁妝,丈夫能不能動”時,不僅是因好奇而求問一個單純的家庭財產(chǎn)歸屬問題,也是試圖在錯綜復雜的社會制度、時代思潮、民俗心理、法制史等眾多層面中一探那些普通家庭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