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這樣講,長白山是熊的樂園。
當(dāng)?shù)氐睦狭謽I(yè)工人對我說,長白山的熊有黑熊,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熊瞎子”,有棕熊,還有一種馬熊。在我的故事里,和人類有百般糾纏的是黑熊,從我一開始了解它,就喜歡上了這個又憨實又可愛的大家伙。
偷蜂蜜的故事是聽來的。
我有一個舅舅,就生活在長白山區(qū),他對山里的事知道很多。有一次他來我家做客,無意間說起了家鄉(xiāng)蜂場丟蜂箱的事。他講,半夜里就聽見動靜,吧唧吧唧的,更夫不敢出門,只趴在窗子上看,看到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全然不顧什么燈光啊、犬吠呀,抱起一個箱蜂就走。這黑影的大腳印把小草和青苔都踩到了泥巴里,屁股一扭一扭地,閃避蜜蜂的追殺。哈哈,“追殺”這個詞是我想象的,我想,那些負責(zé)保護家園的工蜂,不會對這個膽大妄為的家伙視而不見吧?
舅舅講,那個來蜂場作亂的就是黑熊。
我是一個為孩子寫故事的作家。
我大腦里的“故事列車”馬上拉響了汽笛,一點一點打撈記憶里有關(guān)熊的故事。
啊,它在安房直子的童話里出現(xiàn)過。在那里,熊老爹還喜歡吸煙呢!這可實在不是一個好習(xí)慣。可是,那熊老爹如果不吸煙,就進不去也走不出像火焰一樣溫暖的花園。
啊,在西方許多動物小說里,它出現(xiàn)過。德國的、英國的、美國的、瑞典的,在那些故事情節(jié)中,它很無助,也很可憐。不對不對,西頓還寫過灰熊卡普,它可是密茲谷地的霸主……
啊,它也在中國的神話傳說里出現(xiàn)過,在神話里,它是力量的象征。
對不起,我有時會把棕熊、黑熊、北極熊弄混,因為它們在我的圖譜上,都具有高大勇猛的身軀。
我在長白山穿行已有三年了,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我接觸著各種能講森林故事的人,從他們的敘述中分解、歸類各種寫作素材。我不停地去對照資料,從圖片、表格、攝像、錄音里找尋自己所需要的東西。熊是那樣談戀愛的,是那樣撫育自己的孩子。它們的食譜,它們的愛好,它們和人類愛恨情仇的交織,它們與森林合二為一的默契……這些碎片式的細節(jié)一次又一次打動著我的心。
我是一個在都市里長大的人,看慣了高樓、汽車、霓虹和燈火,也過慣了衣食無憂的日子。我有時會無聊地、自作多情地生出孤獨啊、煩惱啊、寂寞啊的情愫,會悲傷地憂慮起眼前的世界,這是多么可怕的都市病啊!它為我們的生活戴上了枷鎖。
自從我近距離地親密接觸長白山之后,無論是那里的人,還是那里的動物,甚至路邊高昂著花蕊的野花兒,都給了我明晃晃的割裂蒼白思緒的啟示。那種啟示是自帶力量的,有勇往直前的氣勢。它們那么生動鮮活,彼此互證,永不氣餒,永不言敗,每時每刻都讓我能感受到意大利詩人翁加雷蒂詩句的存在——當(dāng)又一縷氣息萌動,新的閃爍卷土重來。
遠的,近的。
微弱的,強烈的。
關(guān)于熊的行跡,它們以往的故事留下的種種感受,有那么多的實錄散落在歲月的一道道縫隙里,我們不去收拾,它們也許就會隨著灰塵消逝。
我不能忘記一年前已經(jīng)去世的老王,和他生前對我描述:一個黑熊媽媽帶著兩個黑熊孩子,徜徉在春天的山坡上。從此,雪消了,風(fēng)軟了,冰凌花剛落,正合上松枝上的新綠生發(fā)。老王說:“我們?nèi)祟惲⒋旱臅r候要啃春吃蘿卜,熊會不會有什么節(jié)日?”這樣的想法本身就是一部溫馨的童話。我告訴老王:“原來是沒有的,不過現(xiàn)在有了。”故事中的場景和他剛剛講過的一樣,一個黑熊媽媽帶著兩個孩子在春風(fēng)里嬉戲,黑熊孩子問媽媽:“人類有那么多節(jié)日,我們熊有嗎?”熊媽媽沒有辦法回答孩子,于是,決定帶他們下山看看。他們變成了一個年輕的小媳婦,領(lǐng)著一雙兒女,來到山腳下的茶店。??!正是立春的日子,人們在茶店里喝茶吃蘿卜,耳邊盡是咔嚓咔嚓的脆脆的響聲。小媳婦給她的孩子們也要了一份,一股清新的味道讓他們打起了清爽的噴嚏。哎呀,這個也太好吃了吧?小媳婦決定留下來當(dāng)學(xué)徒。從春天到冬天,每個節(jié)日都有每個節(jié)日的美食,葷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學(xué)會了手藝,小媳婦就又變回黑熊媽媽,她帶著孩子們回山了,開了一家熊茶店,生意十分紅火。漸漸地,黑熊有節(jié)日了,日子久了,森林里的動物們都有了過節(jié)日的習(xí)俗。
老王不知道這個故事是我現(xiàn)編的,他當(dāng)時是信以為真的。
現(xiàn)在老王去世了,我想,我書里的許多故事都可以紀念他。
關(guān)于熊“坐殿”,一個老林業(yè)給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
于德北先生,你好:
關(guān)于你詢問的熊“坐殿”的事情是這樣的,每一年到了深秋,長白山的熊就準備過冬了。這個季節(jié),山上的各種果子都熟了,正是熊進補的好時節(jié)。它們要把自己吃得胖胖的,積攢下更多的脂肪,這樣才能抵御冬天的寒冷,也足夠冬眠時的熱量消耗。吃飽沒吃飽,熊一定是知道的,可是吃沒吃胖,胖到什么程度,積攢下來的能量夠不夠,它們自己沒有辦法得到準確的數(shù)據(jù),于是想到了一個自測的辦法。它們會找一棵相對固定的大樹,每次都爬到五米左右高的地方,前臂吊在樹杈上,用力搖晃,然后佯裝失手,重重跌落。熊摔到地上,如果特別疼,它們就繼續(xù)找東西吃;如果不疼不癢,它們就知道合格了,可以去找樹洞睡覺了。這個自測體能的過程,我們叫“坐殿”。
這位老林業(yè)姓李,非常的熱情,聽說我要為孩子們寫長白山的動物故事,不厭其煩地把他知道的種種山林細節(jié)轉(zhuǎn)述給我,很多時候,怕我聽不明白,還把它們寫成文字,以書信的方式快遞給我。
這些人真的讓我敬佩又感動。
親愛的孩子,我曾多次在長白山的夜色里行進,有時是霧陪著我,它們把我包圍起來,護全著我一路安平;有時是月光陪著我,它把樹木的影子貼在大地上,用清輝照耀我,讓我獲得因感動而升騰的溫暖。小鳥兒陪著我,它們可以悄無聲息;蟲兒陪著我,它們伏在草葉兒的下邊……我想,我用什么來報答這無盡的恩意?請允許我盡心盡力、盡職盡責(zé)地為你們再講一個故事吧!如果中途我累了,就請你們也和我一起做一個甜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