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樹底下

從某個意義上說，我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每逢年節(jié)，看著別人急匆匆奔赴老家，看著朋友圈里堵成停車場的高速公路圖片，我的心里說不出是慶幸還是失落。他們在某地出生，又離開某地去異鄉(xiāng)打拼，當異鄉(xiāng)熬成久居之地，那個生養(yǎng)他們的地方，便成了老家，成了故鄉(xiāng)。而我，在這個城市出生，在這個城市成長，又在這個城市慢慢老去。我出生的地方，離我現(xiàn)在的住所，只隔了橫跨湘江的銀盆嶺大橋。如果沒有時間的漫長和空間的遙遠來做鋪墊，所謂的近鄉(xiāng)情怯，或許只是一種虛幻的想象。

卻沒想到，我會在正月十五奔赴泉州，仿佛那里是我的老家或故鄉(xiāng)，有那血濃于水的親人等著我共度元宵佳節(jié)。

這是我第一次來泉州，也是第一次乘坐時長六個多小時的高鐵。下車時，身體都覺得有些僵硬。出了高鐵站，活潑潑的泉州就在我的面前，那種新鮮而又陌生的獨特氣質(zhì)，讓人頓時忘記了長途奔波的辛勞。

泉州的建筑很有個性，一眼望去，既不低調(diào)也不奢華?；蛟S是平時見慣了白墻青瓦營造的古典詩意，陡然見到紅磚紅瓦白石飾邊的各色小樓，心里便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感動。列柱式騎樓下，坐著大大小小的店鋪。店主的眼神在滿滿當當?shù)呢浧放c來來往往的顧客之間流轉(zhuǎn)，問詢的，答話的，都微微笑著，像是多年的老熟人。人們沉浸在雍容自在的煙火生活里。街頭巷尾，不時閃出一座小寺廟，一律的紅磚紅瓦，雕梁畫棟，有些墻面用形狀各異的石頭和紅磚交替疊砌，屋脊延展到兩端時微微翹起，上弦月一樣，尾端分了叉，燕子尾巴似的，又飾以各種彩繪。寺廟前面站了高高的榕樹，它們綠得很深沉，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與四周無處不在的紅色元素相得益彰。

在我常年居住的城市，隨處可見樟樹，我以為這是南方城市極普遍的一種，在泉州城里轉(zhuǎn)悠了小半天，竟沒見到一株，滿眼里都是榕樹和各種果樹。想起在廣東看到的綠化樹，大抵也是如此，或許這是濱海城市的特色吧。朋友卻說明天要去一個叫樟腳的古村落，不免有些好奇。

和朋友一起到達樟腳時，天將黑未黑，下得車來，感覺有種按捺不住的氣息在四周奔涌。不寬的村道上站了很多人，都是滿臉期待的樣子。路旁的綠化樹落光了葉子，樹干下部膨大，酒瓶形狀，上部表皮卻長了很多獸甲樣堅硬的刺。我手機里有識物軟件，可以通過葉子或花朵來鑒定植物的前世今生，但這些樹干凈得徹底，無葉更無花的它們，讓我的手機不知所措。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它們絕不是我平時天天要見到的樟樹。樟樹只要活著，便擁有一身綠葉。即便到了大量落葉的季節(jié)，樟樹依然綠得坦蕩。那些從容飄落的老葉子，只是為了給爭先恐后的新生綠葉讓路。

這個名叫樟腳的村子，應該在哪里藏著樟樹吧。四處張望，卻連一棵樟樹都沒找到。倒是看到了一排排很別致的房子，它們依山而筑，錯落有致，墻壁竟然是由形狀、大小各不相同的鵝卵石堆砌而成，有些墻上開了四四方方的窗，那窗框像是用黛色的石塊鑲出來的。這樣的房子，隨便往哪里一坐，都自帶藝術家的氣質(zhì)，迷人卻不張揚。

“龍燈要來了?！庇腥烁呗暫爸?。果然，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里，前方不遠處的巷口里拐出了一隊人馬。打頭陣的人舉了兩塊大牌子，一塊寫著“肅靜”，一塊寫著“回避”，像是古時官員出巡的架勢。又有抬了椅子的人出來，椅子是大紅色的，椅背上裹了大紅綢子。有些椅子上坐著“菩薩”或“神”，有些椅子上坐著神的牌位。抬椅子的人時左時右時高時低地顛著椅子，也許是為了讓坐椅子的神開心，也許是想讓等待多時的觀眾們更滿意。鞭炮聲還在回蕩，又響起隆隆的花炮聲。憑空綻放的煙花照亮人們的笑臉，也照亮緩緩游出巷口的“長龍”。

板凳龍來了。

我見過星光閃爍的草龍，見過輕盈優(yōu)美跳舞一般的段龍，也見過荷花燈變龍頭、蝴蝶燈作龍尾的百葉龍。但板凳龍，還是第一次看到。據(jù)說樟腳的板凳游燈興于元末明初，斗轉(zhuǎn)星移，六百多年過去，板凳游燈仍是樟腳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日子。在沒到樟腳之前，我無法想象一條硬戳戳的板凳怎么化成神氣活現(xiàn)的游龍。

游燈并非樟腳才有，我認識的一位朋友，就是某座湘中小城的非物質(zhì)文遺產(chǎn)傳承人，他傳承的，也是游燈之一種：車馬燈。耍車馬燈也叫走馬燈。幾十盞馬燈綁在木棒上，每人手里舉一盞，排成長長的隊伍，隊伍里面穿插了化妝成紅、黑“花臉”的兩位“騎馬”老生，還有兩個乘坐“花車”的“車子姑娘”?；ㄜ嚠斎皇窃?。車子姑娘一手提燈籠一手捏手帕，由兩名小朋友扮演的“車夫”“推”著往前走。隊伍中還有其他插科打諢活躍場面的戲劇角色，加上兩套鑼鼓幾支嗩吶幾把二胡，一路上鏗鏘鏗鏘的，熱鬧得很。車馬燈隊伍在村子里挨家挨戶問候請安，現(xiàn)場表演。隊伍走到哪家門前，哪家的主人就要趕緊放鞭炮迎接。

板凳游燈沒有樂器伴奏，沒有化了妝的戲劇人物的參與，但隊伍更壯觀，人們的神色也更虔誠。我睜大雙眼仔細看，板凳龍果真是一條條板凳串聯(lián)而成。長木板做成長板凳，木板上坐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陌说绞w燈籠，燈籠里面的蠟燭發(fā)出溫暖的橘黃色光芒。燈籠上寫著“陳”“陸”“邱”等各種姓氏。坐了燈籠的長板凳首尾相連，連接處由一個男子用棍子撐起，靈活自如。一條龍近百米，幾條龍綿延上千米，一眼看不到頭，在越來越重的暮色里從容游走。

一條大眼睛長胡須的龍緩緩游過來，龍頭裝飾了彩燈，閃閃爍爍的，看起來既神秘又霸氣。我以為每條龍都會擁有這樣一顆威武的頭顱，不料這是唯一的一顆，其他都是無比“簡潔”的龍頭：竟然就是第一個板凳頭首并排兩個燈籠。龍頭不夠氣派，舉燈的人依然滿臉驕傲，好不好看都是龍呢。

長龍游到誰家門口，守候多時的主人馬上點響煙花爆竹，又將地上的小堆茅草也點燃了。如果哪盞板凳燈突然滅了要重新添燈，主人反而會很高興，因為這是一個好兆頭。在當?shù)胤窖岳?，“燈”和“丁”同音，添燈就是添丁，人興財旺，這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據(jù)說當?shù)赜泻芏嗳嗽谕獯蚬?，無論他們混得好不好，都要回鄉(xiāng)參加游燈活動，就像有錢沒錢都要回家過年一樣。

抬神舉燈的老少爺們都穿著紅色馬甲，背上印有三個黃色的大字：振東宮。樟腳村的游龍燈隊伍分為上宮隊和下宮隊，“振東宮”屬于下宮隊。兩支龍燈隊伍分別繞著自己的村小組游動，最后在村部處匯合。朋友還說，游燈結束后，龍燈會在空曠的地方圍成幾個大圈，圈子中央燃起熊熊的火堆，篝火旁，會舉行敲鑼鼓、抬佛祖等表演。最驚險最吸引人的是“跳火群”表演，村民們爭相跳過火墻，他們相信，所有的災禍或不如意，都會被這堆火燒光，跳過了這堆火墻，迎接他們的，將是紅紅火火的好日子。

老天似要考驗大家的熱情，絲絲縷縷的細雨飄了下來。雨盡管下，煙花盡管盛開，長龍盡管悠然游走。夜已全黑，眼前的一切卻又全都亮著。人們的眼神亮晶晶的，歇了雨粒的睫毛也亮晶晶的?；蛟S我們的心里都有一束光，這束光照亮所有的夜，照亮我們腳下要走的路……

離開泉州好些日子了，還惦記著樟腳村到底有沒有樟樹。微信問當?shù)氐呐笥?，他說當然有，樟腳就是樟樹底下的意思，那棵古樟據(jù)說有七百多年，腰圍粗得好幾個人才抱得過來，可惜的是，大煉鋼鐵時被砍掉了。

我有些后悔自己過于較真，讓那棵樟樹一直存在念想里，不是更有意味嗎？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