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

杜樹黨

余俊紅私奔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她剛十九，人長得漂亮，身材也好。媒人給她介紹劉家老三，她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嫁就嫁劉二，不嫁劉三?！彼鶜獾靡酪?。媒人又生氣又惋惜，挺好的一朵鮮花非得插牛糞上。

劉二是羅鍋，背上比別人多了一塊肉，但把劉二比作牛糞，這話有點貶低人的意思。劉二有許多人不具備的優(yōu)點：他腦筋活，人機靈，當(dāng)著隊長，管著二十多戶社員，是莊稼地的一把好手。讓余俊紅最佩服的是，那年方圓幾十里都沒見過的甜瓜新品種被劉二試種成功，讓社員們刮目相看，別的生產(chǎn)隊紛紛效仿。他還是第一個學(xué)習(xí)大棚種植技術(shù)而獲益的人，每年臘月二十六大集，大棚芹菜、菠菜收獲了，裝車運進縣城，利潤非?？捎^。如果劉二真是一堆牛糞的話，也絕對不是普通的牛糞?？〖t覺得，這樣有心的男人不多，嫁給這樣的人，過日子才不委屈。

余慶年極力反對。怕夜長夢多，余俊紅就和劉二約定私奔了。一個初秋的夜里，劉二捎了幾個玉米餅子，俊紅的衣服口袋也裝著煮熟的雞蛋，在村南的一片小樹林他們會合了。劉二騎一輛大鐵驢，后邊坐著余俊紅。他們白天騎，晚上找個麥場過夜。因為沒有大隊開的證明，他們不敢住旅館，帶的東西很快就吃完了，最后在劉二的一個遠房表姐家里住了半個月，才回到村里。

被蒙在鼓里的劉老太沖劉二發(fā)了一通火，但還是讓媒人又去老余家提親，卻被余慶年罵了出來。余慶年余怒未消，為出一口氣，慫恿子侄兄弟闖進老劉家將劉二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差點兒將劉二的腿打折。

余慶年慣孩子是出名的，但這回也真的動氣了。他跳著腳地罵他閨女：“不要臉的，老余家臉讓你丟盡，你還是我閨女……我沒你這樣的閨女……”俊紅臉氣得通紅，沖她爹哭著說：“沒有就沒有……你也不是我爹……”氣鼓鼓從家中跑出去了。余俊紅和劉二正式過起了日子，連結(jié)婚的儀式也沒辦。自此，她跟娘家成了仇敵，斷了往來。

劉二他爹死得早，余慶年家日子卻比一般社員富裕，家里蓋了一排四間房。劉家哥倆跟他娘總共只有兩間半屋。自從劉二和余俊紅成親后，劉二就占了兩間，劉三也只好跟著他娘住剩余的半間了。兩間土屋，沒有像樣家具，俊紅一擺置，也像模像樣。那些年剛興吊頂，她就請人給土房子吊了頂，社員們都來看稀罕，直夸房子吊得漂亮，夸俊紅愛干凈，跟城里人一樣愛干凈。然后又夸俊紅會管家，人又俊，不知劉二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聽到人們夸自己，俊紅的心很滿足，臉就泛起紅光。

劉二每天都下地干活，為了給他補充油水，俊紅三天兩頭變著法改善伙食。劉二最愛吃她烙的餅，她烙的餅又軟又香，一邊吃一邊夸俊紅手藝好。日子苦，吃什么都香；因為苦，時間又過得特別慢。

后來，余慶年落實了政策，回天津定居。沒幾年，俊紅的哥、妹子也相繼回了城，分配了工作?？〖t與娘家多年不來往，現(xiàn)在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余俊紅記得最清的是散生產(chǎn)隊那一年，要把生產(chǎn)隊的所有東西都分凈。抓鬮兒向來最公平也最經(jīng)濟。通過抓鬮兒，沒用一個月工夫就把生產(chǎn)隊的土地、牲口、馬車，甚至隊房、豬圈、牲口棚所有能分的統(tǒng)統(tǒng)分完。劉二最初想不通，但公社下的是死命令，村支書也沒辦法。那些天是劉二最煎熬的日子，雖然俊紅手氣壯，分了八畝的一等好地，還抓了一匹七歲口的棗紅馬，但劉二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余俊紅天天勸劉二：“不當(dāng)隊長就不活了？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日子還得照樣過?！本驮谀悄昵锖?，劉二去了火化廠工作。

自從不當(dāng)隊長，劉二心情壞極了，沒事兒就去支書家串門解悶。廠長是村支書的親戚，當(dāng)村支書把火化廠要招臨時工的消息告訴他，劉二沒有跟余俊紅商量，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了。劉二從小膽子大，一個月三百的工資又不是小數(shù)目，相當(dāng)于一般人一年的工資，頂社員好幾年。

進火化廠頭一天，廠長拿了一身制服給劉二穿。劉二人機靈，不到一天就學(xué)會了技術(shù)，而且睡覺連夢也不做。不過，還是發(fā)生了一些令他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天他正在工作，一個頭戴黑禮帽的引起他的注意，他掀開帽檐，看見一張白臉，白得嚇人，兩眼紅腫，竟然沖他瞪了一下，劉二腦袋“嗡”的一聲，眼就睜不開了。他找廠長告假，廠長罵他小題大做，沒有批準(zhǔn)。晚上，他突然想起娘曾經(jīng)教過他幾句歌訣，就在心里胡亂念叨了一遍，眼睛竟瞬間睜開了。這件事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

令劉二不可思議的還有那些著急等待火化的家屬們。他想不明白一個人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家屬還那樣著急。為了加個塞搶在別人前面，他們竟偷偷地用幾包香煙討好他。煙是好煙，是劉二平時舍不得抽的硬牌子，剛開始劉二不敢要，后來他就想明白了。他把這些煙藏進被子里，存的多了就偷著帶回家，讓俊紅偷著賣了換錢。那時的香煙不好買，要托關(guān)系走后門。在火化廠干了一年，劉二就在村子里蓋起了三間新磚房。這讓村民們羨慕，余俊紅的心也重新燃起自信。這份工作給劉二帶來第一桶金，讓他的膽子變大，也激活了他那顆多年不安分的心。

真正讓劉二日進斗金的還是辦服裝廠。服裝廠建在村子西頭，那里最早是一個大水塘，劉二請陰陽先生看了看，是個風(fēng)水旺地，廠子就建起來了。最初只有十幾個工人，因為產(chǎn)品銷路好，兩年后劉二又將廠區(qū)擴大了一倍。這一點連余俊紅也沒想到。劉二的服裝廠越來越火了，成了當(dāng)?shù)丶{稅大戶。街坊四鄰見了他不再叫他劉二，而是恭敬地稱呼他劉廠長、劉經(jīng)理。劉二比原來精神多了，他穿著西服，扎著領(lǐng)帶，皮鞋擦得烏黑锃亮，腰也挺得筆直，讓人看起來，背上那塊肉好像也小了許多。

俊紅心里的怨氣卻與日俱增。最早是因為兒子，平時沒少給他們?nèi)鞘?，最后都是劉二出頭來擺平。這讓他們傷透腦筋，劉二埋怨俊紅沒有教育好兒子，兩個人為此經(jīng)常爭吵。這幾年，俊紅發(fā)現(xiàn)劉二又多了不少壞習(xí)慣，比如抽煙、喝酒。自從當(dāng)了廠長，劉二抽煙越來越兇，喝酒越來越多，每次余俊紅都勸劉二少喝酒，讓他注意自己的身體。以前劉二跟她說話都和和氣氣的，現(xiàn)在喝多了也罵余俊紅，甚至有時晚上也不回家。

讓余俊紅最不能原諒的是，跟自己過了二十多年的劉二竟然會背叛自己。那天，同村的閨蜜一本正經(jīng)地跟她講，劉二在外面有了女人，還生了孩子，讓她長點心。她有點兒不相信，覺得這是有人在忌妒她，不讓她過順心的日子。閨蜜讓她沒事多去廠子轉(zhuǎn)轉(zhuǎn)。那天，她沒打一聲招呼就突然跑到劉二的辦公室，正好看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坐在劉二的腿上，眼見為實的余俊紅氣得渾身發(fā)抖，她狠狠地抽了那個不要臉的女人，跟劉二大鬧了一場。從那天起，兩個人誰都不理誰，劉二干脆住在廠子里了。

劉二出車禍?zhǔn)窃谂D月十三。那天劉二跟幾個人一起喝酒到夜里十點，又去鎮(zhèn)上新開的一家舞廳去跳舞。在迷離的彩燈照耀中，劉二翩翩起舞，雖然背上那塊肉明顯突起，卻絲毫沒有影響舞技的發(fā)揮。他們一直跳到晚上十二點才曲終人散。劉二也有點兒疲倦了，開著小汽車返回服裝廠，他正美美地想著心事，迷迷糊糊地與一輛大貨車發(fā)生了追尾。小汽車當(dāng)場報廢，劉二昏迷不醒。

余俊紅得到消息后一下癱坐在地上，半天才清醒。她一口氣沖進醫(yī)院，看到了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劉二，頭上纏滿紗布，眼角還在滴血，只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她大聲呼喊劉二，劉二跟睡著一樣，一點兒反應(yīng)也沒有。

當(dāng)醫(yī)生告訴她，劉二現(xiàn)在還在昏迷，什么時候清醒還不好說，讓她有個心理準(zhǔn)備，余俊紅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好半天，她才慢慢地睜開眼睛，想起來這是在醫(yī)院。她的情緒突然變得異常激動，猛地從地上站起來，瘋了一樣撲向劉二。

她大叫著：“劉二，劉二你給我起來……你這個混蛋……”然后兩手拼命掐劉二的胳膊，掐劉二的嘴巴。“這回……你快活了吧……讓你快活，讓你找女人……還不快死你……”

劉二一言不發(fā)，靜靜地躺在那。他的呼吸看上去很均勻，整個人像真的睡著了。任憑余俊紅怎么罵他，掐他，都是那個樣子，顯得很無辜。

責(zé)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