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棵響楊開始,我知道了一棵樹也是有宿命的。冥冥中,它與天地間的人、物相互糾纏,又使我在世事糾葛里,厘不清哪一部分是人的宿命,哪一部分是樹的宿命?;蛘咚麄兏髯詤?,又或者他們原本就被無形的力量縛系著,只為這一種共同的宿命,行走在若干個日子里。
一
多年前,全憑腳力出門的石村人,每每逢著去了外邊往回趕,隔上二十幾里地,影影綽綽就會看見對面天際飄著三朵灰云。腳步緊趕慢趕,三朵灰云慢慢浮出一層青色,青色又在眼里作畫,一層層潑灑暈染,直到鮮亮碧綠脫現(xiàn)出來,原是三頂巨大的樹冠擎在那里。
這是三棵高大的響楊,生在石村西南舊窯邊,確切地說是生在夫家的祖塋上。爺公葬在那里,祖代葬在那里,一代一代由西北向東南延漫。每棵響楊都有十幾丈高,三人合抱那般粗。風一吹,繁密的葉子,嘩啦啦響;日光一照,碎銀似星斑閃亮。它們在方圓百里間成了石村的標記。
爺公曾說,那三棵響楊樹,他也不知究竟是我們哪一輩先祖栽下的,打他記事起,它們已經(jīng)高大粗壯到讓人敬畏。
爺公弟兄四人。爺公排行老大;二爺公少年早亡;三爺公生性浮浪,也未成家;四爺公讀完四本《孟子》,無奈大清國偏就滅了,未及謀得功名,日漸困頓,積郁成疾也就去了。只有爺公勤勤懇懇,從十四歲時太爺公去世以后,便開始掌家過日子。
所謂掌家,大抵是拼上更多的力氣,好來維系孤兒寡母幾個人的溫飽。太婆婆是個小腳女人,除了針線、灑掃、一日三餐這些家務(wù),干不了什么重活,三爺公、四爺公年齡又小,爺公只能一個人扛下生活的重擔。更多的日常,便是十四歲的爺公,一邊奮力地推著石碾,一邊一下下攔掃糧食,一圈一圈,反反復(fù)復(fù),直到糧食在滾動的石碾下破成渣兒,碎成面兒。
我沒見過爺公,我是在婆婆的講述里拜識爺公的。
初始掌家,爺公在瘠薄的三五畝祖地上學(xué)人種西瓜。許是因為用心用意,長出來的西瓜又大又甜,爺公就用一根扁擔兩只大筐挑著,一頭四個兩頭八個大西瓜,一路顫顫悠悠走上四五十里地,到遠遠近近周邊集上售賣。
那三五畝祖地的一頭便是三棵響楊盤踞的祖塋,爺公每賣完一擔西瓜往回走,遠遠就盼著早些看見那三朵灰云。等終于看見了,心頭一熱,腳下便似平添了許多力氣,用不了多大工夫,人就坐在樹下歇腳了。
掌家的瑣碎與繁重歷練了爺公的筋骨,他長成一個高高個子、紅紅臉膛的精壯漢子。
那年月,窮人多是一年一年給大戶人家踏踏實實做長工,老話兒叫“扛活”。爺公也不例外。憑借一把子力氣、干活有門道以及醇厚的天性,爺公做了樂亭張姓東家的“大打頭的”,帶領(lǐng)二十多個長工短月干活,后來又升為管事。東家喜歡爺公,干脆食同桌寢同室,大事小事都忍不住跟爺公念叨。
爺公一生有過兩個女人。
頭一個,是三十多歲時,從司鎮(zhèn)街上花三十塊大洋買的。爺公過去看的時候,七八個女人分別用口袋裝著,像商品一樣擺列在街邊任人挑選??诖锏拿總€女人都只露出一只手,因為看不見臉面,無法具體辨別年齡與丑俊,只能從露出的那只手上做出大致的推測,撞大運似的從七八個中選擇一個。還好,爺公選中的那個還算眉清目秀年齡相當,太婆婆也因終于有一個兒子成了家長舒一口氣。
爺公心下中意,很快便把女人當成貼心人,交上鑰匙讓她守家。因了女人的柔情似水,我相信一定有一群兒女曾經(jīng)在爺公夢里閃現(xiàn)過??墒侨膫€月后,這個女人卻席卷了所有財物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村人說不經(jīng)意間聽見過幾聲莫名的笛哨,高三聲低四聲,村南村北地響,原來是“放鷹人”來收鷹了。再打聽那其他幾個分散在周邊村落的女人,竟也是同樣的情形。
不知這些“鷹女”究竟來自哪里,她們說著不容易聽懂的外地方言,向陌生的男人們表達著賢淑、良善甚至凄苦,以求在憐愛與同情里迅速建立起種種信任。漫長而短暫的幾個月中,她們每天都在處心積慮地探查家里的財物,并一次次在心里將它們打包。
由此我想,像爺公這般花錢買了媳婦的大齡男人,對那些女子的嬌寵又是如此相像,他們舍不得讓女人下地干活,他們舍得將多年的微薄積蓄以及整個家交由女人保管,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充分地表達心里的誠意,讓女人心下安穩(wěn),踏踏實實跟自己過上一輩子。
爺公因這個女人的席卷一下子變得一貧如洗,幾塊大洋、兩件還算新的布褂不說,就連一些家什也得重新添置。爺公心里空空落落,不亞于十四歲上太爺公剛剛過世的那段時光。爺公只能更加勤勞過活,農(nóng)閑時從樂亭張姓東家那里回來,就去趕集給人修鞋,要不就到村西南窯場上脫窯坯。
石村西南,也就是夫家祖塋西側(cè),一前一后有兩爿土磚窯,呈大土包樣,高兩丈有余。周邊百十畝土地均屬窯場,上層四尺黃土,略有黏性,燒制磚瓦易于塑形,結(jié)實耐用;下有黏土壁立,極宜掘出窯井,挖地七尺則見清冽甘泉,窯匠煮飯,脫坯和泥,都要用到這些窯井。
脫坯是個累活,更是個技術(shù)活。和泥軟硬要拿捏分寸,脫出的坯要方方正正,持續(xù)高強度的勞作,人還要有持久的氣力支撐,缺一不可。
爺公在窯場可是出了名的窯坯師傅。
坯斗子分二連斗、三連斗、四連斗。老輩子的磚多為大塊型的青磚,明顯大于現(xiàn)代紅磚,其重量規(guī)格大致相當于現(xiàn)代紅磚的二倍還多,故而力氣小的窯工只能用二連斗,也就是兩塊坯型的模具;力氣好的用三連斗;力氣分外好、臂展又長的脫坯師傅才會用四連斗。
爺公就是這樣一位力氣出眾的人。一次一位姚姓師傅和爺公暗自比拼,一天下來,姚姓師傅用三連斗脫了五百斗,爺公用四連斗脫了五百斗。惺惺相惜,活兒上從未服過他人的姚姓師傅豎起大拇指,干脆和爺公結(jié)拜成了兄弟。還有另外一位燒窯的徐姓師傅,也成了爺公結(jié)拜的異姓弟兄。這位徐姓師傅逢人便說,爺公脫坯的時候,布沙、裝泥、去浮、脫斗,人不住閑兒,斗不住閑兒,“噼噼啪啪”,讓人看不清個數(shù),只見一列列土坯迅疾排列開去。
不知爺公于起俯忙碌之間,會不會偶爾看一眼緊鄰窯場東側(cè)祖塋上的那三棵響楊,而我相信,那三棵響楊一定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爺公。爺公的一生,遠遠近近,都在不停地經(jīng)過著這三棵響楊,他和它們之間彼此互為關(guān)照,爺公是高家行走著的血脈,三棵響楊則更像是這支血脈的氣韻,更像是這支血脈高矗而招展的旗幟。
四十二歲,爺公娶了守寡的奶奶婆。那時,爺公每掙下來一點錢就買地。三塊、四塊大洋一畝,硬是攢下了三十八畝田地。雖說瘠薄,雖說產(chǎn)出無多,卻也是一家溫飽的堅實保證。奶奶婆帶來前夫的一兒二女,大伯公八歲,大姑婆十歲,二姑婆五歲,爺公都待如親生。此后又有了公公,終于續(xù)上了宗族的香火。
大姑婆出嫁后,因為婆家窮,爺公多年一直接濟,從無怨言;二姑婆倒是嫁了一個富裕些的人家,但是婆婆刁蠻,爺公怕二姑婆受氣,于是常常打發(fā)公公將她接回來,一年中大半都住在家里;只有大伯公娶了從小定下的娃娃親,搬回生父村里去了。
爺公從十四歲掌家過日子,到老邁的七十三歲,從扛活、修鞋、脫窯坯,到積攢了三十八畝薄地一頭黃牛,前前后后,為了養(yǎng)家歷盡艱難。爺公臨終前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你們要想法給我登報啊,我這一輩子太苦了。
暮年的爺公患上了咳血癥,常常吐血,幾十年間,他確實把身體累傷了。我的爺公,他多想把他這一生的苦,昭告天下。
二
公公是唯一一個流著爺公血脈的子輩。
爺公的那一世,像被上天擰緊了發(fā)條,牽動著他的筋骨無止無休。到了他的小兒——我的公公,則完全沒有爺公那般利落的手腳以及勤奮的心志,以致爺公總?cè)滩蛔伣o公公一句,你呀你呀,我用一個腳丫都比你干得快。直到一雙天足的婆婆進門,無論田里還是家里,干起活來讓爺公也悄悄挑起了大拇指,一線曙光才升騰在這個爺公老邁的家里。
公公總是不以為然,反正婆婆能干,一個人能頂仨倆,他大可在自己的愛好里飽有著沉浸式的快樂。譬如木工。
公公曾在北邊一個公社的木業(yè)社掙過幾年工分,學(xué)了些木鋸斧鑿與木頭糾纏的皮毛,算是半個木匠。可能成了半個木匠的人,看見粗壯的木材也會心癢手癢,那棵躺倒在院落里的響楊樹,便被公公相中。
響楊樹是祖塋上那三棵中最小的一棵。因為那個特定的社會大背景,土地正面臨一場變革,若不把生在祖塋上的那三棵響楊伐掉,或許終將歸為別屬。三棵響楊兩高一低,其中兩棵特別粗大的,讓堂姨夫幫忙倒賣到正在風風火火大搞建設(shè)的唐山去了,價錢自然也好。那棵略顯小的沒舍得賣,留了下來。
祖塋所在地是夫家的祖地,爺公在祖上栽下的那三棵響楊樹下乘涼、避雨、勞作了大半生,而今,他墳頭的黃土剛萌過幾度青草,三棵響楊卻不得不被砍伐。
那棵留下來的響楊樹扒皮放倒備存在院子里,是留給奶奶婆做“壽材”的——我們這兒也叫它“材”。當時留下這一棵最小的響楊,是因為用它給奶奶婆做“材”就已綽綽有余。出來進去,奶奶婆每每端詳那棵粗壯的響楊,都忍不住心滿意足地笑,不知笑了多少年,笑了多少遍。
1961年秋收下來,相中了那棵響楊的公公,背離以往的孝順或者說忽然就擰上了哪根筋,不顧奶奶婆的嘮叨與怨阻,竟然牽朋引伴將那棵響楊放線破板,硬是打制成了一條沒有桅桿的小船。這在不是水鄉(xiāng)、鮮有舟船的石村以及周邊區(qū)域,簡直就是一件新奇至極的事。
當然,打制木船的過程中少不了跟人請教,其中公公就三趟五趟,跑到表大伯公那里取經(jīng)。表大伯是沿海一帶打制河、海木船的行家里手。
不知表大伯面對前去取經(jīng)的公公,是否表露過錯愕不解的神情。石村東邊半里地有一條彎彎轉(zhuǎn)轉(zhuǎn)的小青龍河,原為灤河故道,后來只在雨季河水充沛;再是小青龍河西岸,緊鄰村東有一處百十畝寬的水塘,憑這兩處小水,哪一處又是一條木船的用武之地?
公公的執(zhí)著和熱情終于征服了表大伯。公公也是用心,領(lǐng)會了表大伯多年積攢的制船經(jīng)驗與技巧,大略細節(jié)兩下功夫,一棵粗壯響楊樹,終于在公公手上變身為一條漂亮結(jié)實的小船。
有了船就要親水,就要練習(xí)搖櫓劃槳,就要捕魚捉蝦。一日,公公的伙伴根旺自告奮勇,要一個人在村東百十畝寬的水塘上弄船習(xí)水,不想?yún)s把小船弄翻,一陣掙扎一陣驚慌,只顧在下面頂著倒扣過來的小船在塘間水面上亂跑。多虧等在岸上的公公深諳水性,撲通一下跳到水里,把根旺從船下拽了出來。
等到撐篙劃槳終于練得嫻熟,不大的小船坐上三五個人,也是平平穩(wěn)穩(wěn)了。
如果一棵樹與一條船之間藏匿著一種宿命,那么因了這樹、這船,公公與許多人之間,則更是如此。而這一切,也即將拉開序幕。
在我們這一帶,1962年的水是一場罕見的大水。那年秋后,幾天幾夜的大雨過后,大水鋪天蓋地而來。那水一早進院,不到半晌就沒到了窗臺位置,土炕上水了,有房泡塌了,豬羊、檁木也有被沖跑的。驚慌的人們紛紛站到高處。水還在漲。
根旺蹚著齊腰深的水找過來,急得語無倫次,要公公撐船和他一起去救嫁在柳村的姐姐。
南望三里地外,便是柳村。那里相較石村,地勢更洼,洪水漫村的情形,一定重于石村。
混濁的大水覆沒了縱橫的街巷,混沌蒼茫間,潮濕沁涼間,整個村莊都像忽然成了水生事物,隱沒著半部根須,露出來的部分又把影子倒映在水里,搖搖晃晃,扭曲著本來面目。
迎著災(zāi)難的凄惶,公公和根旺每人拿了一根竹竿,順著大水漫卷的街道,一前一后撐開小船,西行轉(zhuǎn)南,在眾多避在戶外高處的石村人的注目里,劃出村落。
深厚的水是木船的路,但洶涌奔流的水又是小船異常兇險的路。那不是一個寬闊平靜的池塘,而更像是一條自北向南漫漶流淌的大河,或干脆是一片暗流涌動渦旋密布的海洋。
從石村到柳村,雖不過三里地之遙,但總體平原局部沙丘遍布的地貌,彎彎轉(zhuǎn)轉(zhuǎn)間,需要避高就低才能行船。何況漫涌的洪水沒個定性,每遇洼地便掉轉(zhuǎn)水頭流速加快,須要十分小心,若是一篙之力撐不贏側(cè)襲的水的力量和速度,瞬間便會落得個人仰船翻。
灰黑色的連排屋頂成了一道道水中堤岸,潮濕的樹影在水中婆娑,漂浮在水面的柴草雜物、雞鴨牛羊亂亂哄哄。柳村的人們?nèi)齻€五個,一家老幼混雜,或蹲或站,都在自家的屋頂上飄搖,小孩子的哭泣、大人的驚叫、牲畜的哀嚎,此起彼伏。
大水來得急,人們又心存僥幸,便一點點失去了向外逃生的機會。
公公撐船,原本是來救根旺姐姐一家,但眼前這浩浩大水之間,災(zāi)難的悲情讓人震驚。水還在漲,漸漸將欲漫及柳村的屋檐。屋頂上有人便喊出了公公的名字,救我們吶!
面對人們的爭相呼救,能不救誰?公公洪亮亮嚷出一嗓子,大伙等著,我哪個都救。
在茫茫的大水上,在洶涌的波濤間,小船像一片漂蕩的樹葉。
水中撐船,一桿一桿,遠去,復(fù)來;復(fù)來,遠去。災(zāi)難的大水宛如水鄉(xiāng)激蕩的江海,將這條誕生在沙丘之地的小船最厚重的使命烘托出來。不知汗流浹背的公公,有沒有在一瞬的罅隙里,去回想去探究先年秋后,那個忽然盤踞在心頭非要打制這條小船的執(zhí)念。
后來,當我嫁入這個家門,茶余飯后,公公再說起這條小船時,我在他飛揚的眉眼里,解讀著一種釋然,一種初心的叩問。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小船蕩過柳村的一條條街巷,或三人或五人,飄搖在房頂?shù)囊患矣忠患业镁攘恕9f,他數(shù)不清究竟往往返返了幾十趟,才終于把整個小村——柳村兩百多口老小,就近救到了石村村南高高見頂?shù)嫩鐛徤稀?/p>
我們這兒的地勢,多有沙丘土崗,稱之為坨。一片汪洋中,仍有二三坨頂浮現(xiàn)其間。尤是石村村南的沙坨,由西向東連綿開去二三百畝,坨頂都高過村中房頂許多。坨頂也不是尖尖窄窄的一線,而是開闊高出的一片,容二百多口人避難寬寬綽綽。
在1962年的這場大水中,房屋、牲畜都傷損不少,但終因公公與小船的救助,柳村并沒有一人傷亡。
這場大水,不只考驗了公公的船技,也書寫了那時的人性。公公素常的滾燙熱腸一時間全部被挖掘和集結(jié),為柳村、石村的人們津津樂道。因為對于兩個相距不過三里的村莊來說,兒女親家不在少數(shù),由此牽扯的甚至幾輩人間藕斷絲連的情分更是難以細數(shù)。這一場解救,等同于直接或間接救了那二百多口人的N個倍數(shù)。
多年后,我們這些后輩偶與柳村人有所交集,或從眉眼忽然被辨識出來,或是從言來語去中盤暄出來,他們都會眼睛一亮,放下正說著的事情,提著公公的名姓,特別說起那場讓人驚心動魄的大水。他們有的是親身被公公救助過的,有的是家里長輩被公公救助過的,有意無意間竟成為一種傳承,我們因此被溫暖地待見著。
三
小船漂過那場大水之后,就被公公倒扣在院子里。
冥冥中,小船與大水之間,又似乎藏匿著一種宿命。小船似是只為這場大水而生,不過是借了公公的氣力與熱情來完成。之后,船與人都從這種宿命里倏然脫韁出來,人又去忙其他的事,船則退居小院角落保持了長久的靜止,再不與任何一處水面發(fā)生瓜葛。
那天公公撐船去救險,奶奶婆燒了一天的香,磕了無數(shù)個頭。屋里的水淹沒了土炕,奶奶婆只能爬上稍高些的木柜躲避。她叩拜的地方只是一處安靜的柜角兒。
雖然奶奶婆知道公公深諳水性,即使撐船萬一有個什么閃失,也不至于讓水淹著。但畢竟公公是這個家里唯一的根脈,她有責任替已然過世的爺公守護好這棵獨苗兒。
香煙繚繞,大水漫漫,這邊是奶奶婆叩拜祈禱心無旁騖,那邊是公公撐船救人心無旁騖。
奶奶婆比爺公小十幾歲,為了討生活,她帶著前夫的一兒兩女再嫁,不承想竟成為眾多寡婦中最幸運的那個,遇見了寬厚仁慈勤勞的爺公。
奶奶婆小個子小腳圓臉盤,大眼睛雙眼皮,皮膚也白凈細膩,到夫記事時,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滿臉福相的老太太模樣。我想,這福相直接與爺公給予他們母子幾人的安暖有關(guān)。
奶奶婆二十六歲就守了寡,后來不知誰人保媒,爺公結(jié)下這門親事,趕上一輛牛車去接奶奶婆和她的三個娃子。
牛車吱嘎,一路顛簸。出一家,入一家。從亡夫家中離而再嫁,在奶奶婆心里,接下來的新生活雖一線希望,但幸福與否難以預(yù)知;而在爺公心里,往回走的那刻,他已然認下了這一眾妻兒。
爺公從影影綽綽看見那三朵灰云開始,便指給奶奶婆看。等近了再近了,終于看清那幾棵響楊的樣子,爺公說,那三棵樹下,就是咱家的祖塋。
說不清此后的奶奶婆,曾在這三棵響楊樹下有過怎樣的歡笑與悲戚,但奶奶婆怎么也不會想到,其中一棵響楊,百十年來卻是在等待著她的到來,并且此后還要等上將近一個甲子的時間。
爺公離世后,公婆更是孝順,水果點心沒離過奶奶婆的口。因為孩子們多,公婆怕他們與奶奶婆爭口,便告誡說,奶奶婆那里的吃食,經(jīng)常會有虱子從上面爬過,臟得很,可不能吃。排行最小的夫于是深信不疑,每次看見奶奶婆從被窩里摸出梨子或糕點,總會咧著嘴躲出去好遠。
其實在那個年代,哪里還少得了虱子呢。頭發(fā)、衣服、被窩,那個虱子到處擁擠的貧窮時代,即使是爬過虱子的點心,也是美味無窮的啊。
奶奶婆二十六歲嫁給爺公,八十六歲含笑離世。在獨自陪伴公婆的二十年里,公婆的九個兒女,被奶奶婆寵愛,也讓她享盡天倫。
那條小船靜置多年后,最終還是被拆散分解,給奶奶婆打制成了“材”。不知那幾塊曾經(jīng)幫助眾人渡過水劫的木頭們,被打破結(jié)構(gòu)重新組合成一副棺木時,會不會竊竊私語些什么。它們從此將呵護著一位慈愛的老人長眠地下,就形體而言,除卻若干年后的腐朽消散,已再無其他變身的可能。
相信這些木頭們一定竊竊私語過,它們會一起懷念一棵樹,懷念那條它們曾經(jīng)一起組合成的小船,懷念那個年輕的爺公,懷念栽下它們的、我們不知究竟是哪一輩的先祖。
爺公十四歲在祖塋邊的這三棵響楊下安葬了太爺公。一個少年的心事總是讓人捉摸不透,而忽然失去父親的少年更是飄忽慌亂,更是需要借由一種事物迅速站立起來,盡力與隔世的父親靠近,從而達成某種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
三棵響楊成了爺公心里的連接者,他想象著它們的根系會如何環(huán)繞著地下的太爺公,想象著某一些忽然繁茂的枝葉便可能是太爺公變身的血肉,那么,一棵樹的枝枝杈杈,也就有了幾多太爺公的溫度。這種熱烈而悸動的想象,使爺公每每在樹下勞作、納涼,都會覺得格外安慰。
如果容許三棵響楊就一直這么生長,我想長眠在樹下的爺公,一定也會盡力滋養(yǎng)大樹的根系,好讓更為盛大的枝葉舒展,庇護祖地上辛勤耕作的子子孫孫。
爺公美好的愿望終止于三棵響楊的砍伐離散。去參與工廠建設(shè)的那兩棵,在世事浮沉中,不知經(jīng)歷了怎樣的故事怎樣的變遷。留下的這棵,可能更加凝結(jié)了些祖輩們血肉的供養(yǎng),仿佛被賦予了一份靈性,從樹到船,再從船到“材”,非要曲曲折折歷盡三生,做出些與世、與事的功德。哪怕是最后做成了“材”呵護著奶奶婆走進那個永恒的世界,對于我們這個家族來說,都是一場極其盛大、無與倫比的功德。
公公極善言談,我有幸在他聲情并茂的訴說與婆婆的寵慕附和里,聽得這些家族舊事。不知不覺,我總會跌入這股澎湃洶涌的血脈溯流而上,太婆婆也好,爺公也好,奶奶婆也好,那一位位未曾謀面的祖輩們,好像他們依然奔忙于某個微風習(xí)習(xí)的清晨,或是陽光熱烈的午后。我甚至愿意相信那個平行空間的真實存在,到了危難時刻,先輩就會越出界限以入夢的方式發(fā)出警戒。
比如唐山大地震那年,二伯哥在唐山某建筑公司上班。地震前夜,二伯哥正沉睡間,忽然就見一個戴氈帽的老頭來他床邊搖晃,說別睡了,別睡了,快起來!
二伯哥夢中驚醒。不久就地動山搖,震起來了。大地猛烈地抖起來了,那震撼,那兇猛,順樓道跑是來不及了。二十多歲的二伯哥猛然起身,從緊鄰床頭的三樓窗戶一躍而下。雖然跳下時被一個大釘子刺穿了左腳,但保住了性命,而樓上其他工友全部遇難。
二伯哥沒有見過爺公,后來跟公公說起這個夢,才知道那個高高個子、大眼微駝、高顴骨紅臉膛、頭戴氈帽的老者,正是爺公。
也許,夫的九個兄弟姐妹,成為爺公的子孫更是一種宿命,否則,爺公怎會寧愿壞了他“那邊”的規(guī)矩,跑來護佑二伯哥的周全?
如今,隨著時間推移流逝,石村已很少有人還記得村西南窯場邊的那三棵響楊。就是夫家兄弟姐妹及我們的后輩子孫,也大多分散于遠遠近近的幾個城市,很少回來,很少回想起那幾棵屬于我們祖祖輩輩的響楊了。曾經(jīng)的祖地也早已易主。爺公以及先祖?zhèn)兊膲瀴L被夷平后,更是失了后輩子孫的祭奠。然而,如果有一些文字能夠成為一種告慰,我希望戴氈帽的爺公端坐在每一個子孫的夢里,笑容可掬。
劉愛春,中國民俗學(xué)會會員,河北省民俗文化協(xié)會會員,被授予“河北省才女星”稱號。有中短篇小說和散文作品在《讀者·原創(chuàng)版》《唐山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搜集整理、發(fā)表出版民間故事六十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蠶沙口傳奇》和散文集《這里是曹妃甸》。
責任編輯:崔健